第四章 生死考验​
槐里凤鸣2025-05-24 13:493,822

  夜魇,暴雨前的蝼蚁众生。

  六月二十八日,下午五点,兴平县气象站的百叶箱温度定格在28.7℃。李红梅站在坝头,看着温度计玻璃管里的水银柱微微颤动,突然想起物理老师说过的“暴风雨前的宁静”——此刻的渭河正是如此,浑浊的水面看似平静,却在深处翻涌着暗金色的漩涡,像极了外婆临终前浑浊的瞳孔。

  “把备用麻绳搬到三号坝段!”张建军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看到张建军的白衬衫已经变成灰绿色,后背印着地图般的汗碱,左袖口还沾着半片昨晚抢修时撕裂的竹篾。李红梅弯腰去搬麻绳,膝盖的旧伤突然传来锐痛,那是去年在林场扛木头时留下的隐患,此刻在潮湿的空气中化作无数细针,扎进骨头缝里。

  伙房方向飘来焦糊味,王强抱着一摞搪瓷缸跌跌撞撞跑来:“红梅姐,赵爷把盐当糖放了!”王强的解放鞋在泥水里碾出“咕唧”声,鞋帮上还沾着今早捞上来的水草,“不过饼子还是热乎的,刘书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渭河较量。”他忽然压低声音,目光瞥向远处独自抽烟的刘天祥,“你说书记为啥总盯着那棵老柳树?”

  红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堤坝尽头的老柳树上挂着块褪色的红布,在微风中飘摆如鬼手。她想起赵老倌讲过的故事:1962年洪灾时,有个孕妇抱着孩子爬上这棵树,坚持了三天三夜,最后被救时,孩子的小手还紧紧攥着柳枝。“那是生命树。”赵老倌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每到汛期,老百姓就往树上挂红布,求河神保佑母子平安。”

  

  暗涌,暮色中的命运齿轮。

  傍晚时分,第一滴雨砸在李红梅的安全帽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她数着落在搅拌机架上的雨点,第七滴雨正好掉进刻度杯里,激起细小的水花——这让她想起小学课本里的《雨》,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绘春雨的温柔,却从未提及暴雨的狰狞。

  “全体注意!”刘天祥的铁皮喇叭突然爆响,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鹭,“县防汛办来电,洪峰预计夜里一点抵达!”刘书记的声音里带着平日少见的颤抖,“现在开始,每半小时报一次水位!党员同志跟我去装沙袋!”他转身时,李红梅看见他后颈的白发又多了几缕,在暮色中像撒了把盐。

  张建军蹲在导流坝模型前,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等高线。他的手指在“三义石”位置停顿片刻,树枝突然折断:“如果洪峰超过历史最高水位,这里会形成逆流漩涡。”他抬头看向红梅,眼镜片在渐暗的光线中泛着幽光,“1933年渭水大决堤,就是这个位置最先溃坝,淹死了三千多人。”

  红梅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搪瓷缸。缸底“扎根农村”的红漆字已经被磨得发亮,却在这一刻突然刺目——这是她下乡时父亲送的礼物,缸盖外侧还刻着“红梅赞”的歌词。远处,王强正在给每个竹笼系红布条,王强的身影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像极了飘摇的烛火。

  

  血色黎明,洪峰前奏的壮烈。

  晚上九点左右,暴雨倾盆而下。李红梅趴在坝体上,用身体压住防水布,雨水顺着下巴滴进衣领,在胸前画出蜿蜒的痕迹。她听见张建军在喊“加固迎水面”,声音却被狂风撕成碎片。忽然,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她看见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白色物体——那是上游冲下来的羊,尸体肿胀得像皮球,眼睛暴突如灯泡。

  “红梅!接木桩!”王强的喊声从左侧传来。她转身时,看见王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怀里抱着根碗口粗的木桩,头发上缠着水草,活像个从水里爬出来的夜叉。她伸手去接,却被浪头冲得一个趔趄,后腰重重撞在坝体上,眼前顿时金星乱冒。

  “小心!”张建军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迎面而来的浪头。红梅闻到他身上混着雨水和铁锈的味道,这才发现他的右肩正在流血——不知何时被钢筋划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珠混着雨水,在白衬衫上洇出朵妖艳的花。“没事。”他咧嘴一笑,露出因寒冷而上下打顫的牙齿,“苏联战斗手册上说,流血能让脑子更清醒。”

  夜里约十一点时,水位突破历史最高纪录。刘天祥站在坝头,手里的信号枪已经上膛,枪管在雨中泛着冷光。刘书记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李红梅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上:“小李同志,你是党员,帮叔喊个号子吧。”红梅一愣,随即挺直腰杆,举起沾满泥浆的拳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上百个声音同时响起,在暴雨中激起层层涟漪。

  

  生死时速,生命的传承。

  到了夜里十二点时,人们焦急又害怕的在等着洪峰的到来,暴雨中洪峰如期而至。李红梅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震颤,仿佛有头远古巨兽正在河床下苏醒。她看见张建军举起手电筒,光束照亮的水面上,漂浮着完整的门窗、断裂的电线杆,甚至还有一辆自行车——车轮还在转动,像在诉说某个家庭的悲剧。

  “水尺到十米了!”观测员的喊声被浪头吞没。刘天祥扣动信号枪扳机,红色的信号弹划破雨幕,却在接触到水汽的瞬间熄灭,像滴入墨池的鲜血。“炸掉临时导流堤!”他突然大吼,“保主坝!”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几个住在导流堤附近的社员瞬间红了眼。

  李红梅攥紧了拳头。她想起昨夜在公社看到的地图,导流堤后是三个自然村,住着五百多口人。张建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1954年荆江分洪,四十万军民含泪炸坝,保住了武汉。”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刘天祥:“书记,我去炸堤。”刘书记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从腰间解下炸药包:“跟着老张头,他参加过抗美援朝。”

  炸堤现场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老张头蹲在导流堤底部,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摆弄着导火索:“丫头,记住,听见哨声就跑,别回头。”他的耳朵上戴着枚铜耳环,在火光下泛着青色,“这是我在朝鲜战场上捡的美军弹壳打的。”李红梅注意到他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那是排雷时留下的纪念。

  “准备——”老张头举起哨子。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俺的娃还在堤后!”一个妇女冲破警戒线,怀里抱着个襁褓,“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刘天祥猛地拦住她,却被抓破了脸。李红梅看见襁褓中露出的小脚丫,脚趾头还在动,突然想起王强的平安符,想起赵老倌的玉米饼,想起张建军后背的伤疤。

  “等等!”她大喊一声,冲过去解开自己的腰带,“把孩子给我!我保证把他带到安全区!”妇女愣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这时,张建军突然冲过来,夺过孩子:“我去!你留下来协助老张头!”他转身时,李红梅看见他怀里的孩子正在笑,小手抓住他的衣领,仿佛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

  

  天地同泣,决堤时刻的神性瞬间。

  两点半,导流堤轰然炸开。李红梅被气浪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雪白。等她爬起来时,看见浑浊的河水如万马奔腾,冲向导流堤后的洼地。远处,张建军抱着孩子站在高地上,身影被爆炸的火光映得通红,像尊抱着圣子的圣徒雕像。

  “成功了!主坝保住了!”王强的喊声里带着哭腔。李红梅转头望向主坝,只见刘天祥带着几个社员正在封堵最后的缺口,书记的裤腿已经被河水浸透,却依然挥舞着铁锹,像尊永不倒下的战神。她忽然想起县志里的记载:“唐贞观元年间,泾阳令赵季和筑坝防洪,功成之日,百姓焚香十里。”

  暴雨突然停了,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李红梅看见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红布条,那是乡亲们系在竹笼上的平安符,此刻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极了散落的花瓣。张建军不知何时回到她身边,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珠:“他叫虎娃,跟去年淹死的那个孩子同名。”

  

  黎明祭,劫后余生的灵魂洗礼。

  凌晨四点,河滩上的灯火重新亮起。李红梅坐在临时医疗棚里,看着医生给张建军缝合肩部的伤口。稚嫩的脸庞,紧咬着牙,额头上的汗珠砸在水泥地上,却始终没吭一声。她想起在水利学校见过的解剖标本,人体的肌肉和血管在福尔马林里清晰可见,却远不如眼前的伤口震撼——那是真实的、滚烫的、带着生命力的伤痕。

  “红梅姐,刘书记叫你。”王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铁皮盒,“这是从导流堤废墟里找到的,里面有封信。”红梅接过盒子,看见信封上写着“给未出世的孩子”,邮戳日期是1975年6月27日,正是洪灾前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上面是颤抖的字迹:“娃啊,如果你能活着见到这封信,记得你爹是为了保卫公社牺牲的......”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想起炸堤时那个妇女的哭喊,想起虎娃在张建军怀里的笑容,想起刘天祥被抓破的脸。远处,渭河的涛声依然轰鸣,却不再那么狰狞——它带走了一些生命,却也让另一些生命得以延续。

  凌晨时分,东方泛起鱼肚白。李红梅站在坝头,看着第一缕阳光照亮河面。张建军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个小竹笼,里面装着两只刚孵化的雏鸟:“昨晚在废墟里救的,它们的窝被洪水冲了。”王强的眼睛里映着晨光,“你说,等它们长大了,会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红梅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远处的三义石。礁石上的红色印记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像条正在愈合的伤口。她想起赵老倌的话:“渭河每年都要收走一些东西,却也会留下一些东西。”此刻,她终于明白,留下的不是恐惧,不是悲伤,而是比洪水更坚韧的生命力,是比岩石更坚定的信念。

  刘天祥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书记手里拿着新的标语牌:“小李同志,帮叔把这个挂上。”红梅接过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人定胜天”四个大字,墨迹未干,在晨光中泛着温暖的光泽。她踮起脚,将木牌挂在堤坝的最高处,看着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面永不倒下的旗帜。

  远处,伙房的烟囱升起了炊烟,新蒸的馒头香气扑面而来。李红梅摸出搪瓷缸,缸底的红漆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铁路是国家的血脉,而你们,是国家的筋骨。”此刻,她终于懂得,筋骨虽会受伤,却永远不会折断,因为它们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扎根于千万人的信念之中。

  《歌唱祖国》的歌声在建党节这天,响彻了整个龙旺公社。

  远处渭河的涛声依旧,但在晨光里,那声音不再是怒吼,而是一首献给生命的赞美诗。李红梅望向东方,朝阳正在升起,将整个世界染成金色。她知道,这场与洪水的战争还远未结束,但只要有人在,有信念在,就有无数个黎明在等待,就有无数个希望在生长。

  

继续阅读:第五章 竹笼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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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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