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分水亭畔坝上楼​
槐里凤鸣2025-05-24 13:493,384

  烈日下筑就治渭见证。

  三伏天的日头悬在渭河滩上空,像枚烧红的铁饼,把滩地烤得冒起蜃气。李红梅站在分水亭脚手架下,仰头望着六根粗壮的木柱拔地而起,蓝布衫后背的白灰线已被汗水洇成斑驳的地图。王强站在三丈高的横梁上,扯着嗓子喊:“红梅姐!递把墨斗来!张技术员画的卯眼线看球不清咧!”他的工装裤用草绳扎着裤脚,露出被沙砾磨破的脚踝,在烈日下泛着古铜色。

  她踩着颤巍巍的脚手板往上爬,竹编安全帽上的红五星歪向一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木架发出“咯吱”的呻吟。工地上弥漫着新伐松木的清香,混合着柏油与汗味,在热浪中发酵成独特的气息。张建军蹲在柱顶,手里的墨斗线绷得笔直,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破洞,露出结痂的伤疤——那是洪灾时被钢筋划的。“往右偏半指!”他的关中腔带着陕北调,“这柱头要承七道飞椽,差一丝儿都要出麻达!”

  分水亭的建造采用古法木构,六根立柱需精准对应亭子顶部相应方位。赵老汉拄着拐棍在底下盯着,布满老茧的手不时摩挲着木柱:“当年修城隍庙戏台,俺爹就是这么吊线的。这柱头要刻‘吞口’,镇水鬼咧!”老人的羊皮烟袋在胯间晃悠,烟油把前襟染成深褐色。

  正午歇晌,刘天祥背着双手走来,中山装口袋的钢笔露出银色笔夹,胸前像章在阳光下晃眼。“小张,后晌把‘人定胜天’的字样放样出来,用红漆描!”他的旱烟锅子敲着木柱,火星溅在张建军的笔记本上。本子里夹着泛黄的苏联水利手册,配图是西伯利亚冻土上的混凝土坝。

  赵老汉蹲在阴凉处编竹笼,篾刀削竹的“咔咔”声突然停了:“刻字费三斗石灰,够抹半面墙咧!”他的话惊飞了墙根的麻雀,也激起知青们的反驳。王强把搪瓷缸往石头上一墩:“赵叔,这叫政治挂帅!俺们在城墙上刷的标语,汽车路过都能看见!”王强的领口洇着汗碱,像撒了把粗盐。

  李红梅瘸着腿过来调解,膝盖的旧伤在闷热中隐隐作痛。她指着预制板堆:“用模子压水泥字,不费工不费料,刘书记你看行不?”她的提议让刘天祥眯起眼,旱烟袋在下巴上刮得“沙沙”响:“能行!就按这办法来,再配幅‘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画!”

  

  木榫与钢筋的交响。

  午后开工,工地上响起拉锯声与号子声。张建军带着几个小伙给木柱凿卯眼,凿子敲在松木上,溅出金黄的木屑。“这叫‘透榫’,等飞椽穿进去,比钢筋还牢!”他的手在木屑中翻飞,指腹上的老茧足有铜钱厚。李红梅在一旁递工具,看见他后颈新脱的皮卷起来,像片晒干的烟叶。

  坝上楼的工地则是另一番景象。治渭临时指挥部原址上要建一座正式的治渭防讯指挥部办公楼,因这次筑坝所以大伙俗称“坝上楼”。工地上,搅拌机“轰隆隆”转着,王强和几个壮小伙往吊斗里铲沙子,汗水顺着下巴滴进领窝。“嘿哟!加把劲!”他喊着自编的号子,“多搬三车沙,早浇渭河水!”王强的解放鞋陷进沙堆,露出脚趾头缝里的黑泥。

  地基挖到两米深时,遇到了青石板。张建军拿着地质锤敲了敲,石屑纷飞中露出灰白的纹理:“这是老河床的底板,得炸开!”他掏出笔记本画爆破图,笔尖在“注意事项”旁画了三个惊叹号。刘天祥叼着旱烟凑过来:“炸的时候离分水亭远点,别震坏了架构!”

  爆破当天,工人们撤到百米外的土坡上。张建军握着导火索,手腕上的表针指向三点整。“起爆!”他划火柴的手稳如磐石,导火索“滋滋”冒着青烟,像条爬行的赤练蛇。十秒后,闷响如沉雷滚过河滩,青石板碎成齑粉,腾起的烟尘中,几只水鸟惊叫着掠过水面。

  “美滴很!”赵老汉的烟袋在掌心敲得山响,“比俺当年用火药崩山还利索!”老人的话让李红梅想起县志里的记载:民国十八年,龙旺人用土炸药修渠,炸死三个青壮劳力。她摸了摸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却让人安心。

  入伏第七日,暴雨突袭渭河滩。李红梅正在给预制板刷脱模剂,第一滴雨砸在铁皮棚上,声音脆如爆竹。“快!盖住刚浇筑的圈梁!”张建军的喊声穿透雨幕,他抱着油布冲向坝上楼,裤腿在泥水中扫出两道深沟。

  工地上顿时乱作一团。王强背着两卷塑料布往楼上跑,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泥坑,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布卷。“你个瓜娃!”李红梅想扶他,却被斜雨打了个趔趄,拐杖陷进淤泥里拔不出来。

  雨幕中,刘天祥举着马灯站在分水亭下,灯光在雨帘中晕成昏黄的圈:“党员跟我上!先保木构!”他的中山装早被浇透,毛主席像章的别针在胸口划出红印。张建军带着人用钢丝绳固定木柱,每根绳子都要绕三圈半,这是他从苏联手册上学来的“抗震结”。

  赵老汉不知何时蹲在柱底,用草绳捆扎被雨水泡胀的木楔:“木构怕水侵,得让柱子‘透气’。”老人的银发贴在额头上,却比平时更精神,“俺爷那辈修桥,遇雨就用艾草熏柱,百十年都不腐。”

  暴雨下了整夜,直到早晨时才渐小。李红梅坐在临时搭建的油布棚里,膝盖上敷着赵老汉给的草药,看着张建军在马灯下核算损失。他的笔记本洇了水,字迹晕成蓝色的云:“圈梁保住了,木构沉降三毫米……”

  “三毫米?”刘天祥的旱烟袋停在半空,“要不要返工?”

  张建军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苏联规范允许五毫米,咱这在安全线内。”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却透着股狠劲,“等太阳出来,把柱基再夯实一遍,啥事没有!”

  

  上梁仪式与时代印记

  七月廿三,宜动土、上梁。分水亭前摆着供桌,刘天祥亲手杀了只红公鸡,鸡血绕着木柱洒成圆圈,在黄土上洇出暗褐色的花。赵老汉穿着新做的对襟褂子,手里的桃木剑挑着红绸:“一祭天,风调雨顺;二祭地,五谷丰登;三祭水……”

  工人们抬着主梁过来,木头两端系着的红布上,绣着“国泰民安”四个大字。王强走在最前头,脖子上挂着串开山锤,那是他爹留下的遗物:“俺爹说,这锤开过秦岭隧道,今日给分水亭镇邪!”

  “起梁——!”赵老汉的喊声带着颤音,像从百年老井里捞出来的。八个壮小伙齐声应和,号子声震得芦苇荡里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嘿哟!龙抬头!嘿哟!凤展翅!”主梁缓缓升起,阳光穿过卯眼,在供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张建军站在柱顶接梁,腰间系着的安全绳是用抗洪时的麻绳改的。当主梁稳稳落入榫卯,他从裤兜掏出枚毛主席像章,用水泥钉固定在梁中央:“这叫‘红心镇梁’,比啥符都灵!”

  午后,知青们在预制板上刻标语。小陈戴着老花镜,用钢钎凿“人定胜天”的“定”字,每一笔都要对照宣传画上的字体。“横要平,竖要直,这是革命的态度!”他的鼻尖沾着石粉,像撒了把白面。王强蹲在旁边涂红漆,不小心抹到脸上,惹得众人哄笑:“看!强子成关公咧!”

  坝上楼的第三层楼板开始浇筑时,县广播站的记者来了。摄像机的镜头对准张建军,他却不好意思地往后躲:“拍赵大爷吧,他编的竹笼比机器还结实!”赵老汉被推到镜头前,手里的篾刀突然不会动了,憋了半天才说:“这竹笼编三层,洪水来了当城墙!”

  

  闸起水涌的高光时刻

  八月初一,分水闸调试的日子。工地上彩旗招展,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社员都是向阳花》。李红梅特意换上干净的蓝布衫,胸前的像章擦得锃亮,站在闸口旁,能看见自己映在闸门上的影子。

  张建军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系着根蓝布条——那是李红梅送的平安带。“各就各位!”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出去,“开闸!”

  王强握住操作杆,深吸一口气。随着齿轮转动的“嘎嘎”声,闸门缓缓升起,渭河的水先是试探性地涌进导流渠,随后如脱缰野马般奔腾而来,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

  “水来咧!”刘天祥激动得直拍大腿,旱烟袋掉进渠里都没察觉,“多王强咧,咱龙旺人终于把渭河水牵进地咧!”赵老汉蹲在渠边,用手捧起水喝了一口:“甜丝丝的,比井水旺实!”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笑着流泪,有人把安全帽抛向空中。李红梅看着水流漫过干涸的河床,想起刚来下乡时,看见老乡们背着水篓的场景。张建军不知何时站在身边,胳膊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红:“等坝上楼的监测室建好,咱能实时看水位,渭河再涨三尺也不怕!”

  暮色四合时,工地上点起篝火。知青们围着火焰跳舞,王强吹起口琴,旋律是改编的《绣金匾》。李红梅坐在分水亭的台阶上,看着张建军和赵老汉蹲在篝火旁说话,前者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坝体结构,后者不时用烟袋指点,火星子溅进草丛,像撒了把星星。

  远处,坝上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见,三层楼顶的红色信号灯一闪一闪,像颗跳动的心脏。李红梅摸了摸分水亭的木柱,上面还留着赵老汉编的辟邪红绳。夜风带来湿润的水汽,带着泥土的芬芳,那是希望的味道。

  她知道,这场与渭河的较量,龙旺人又赢了一局。而分水亭与坝上楼,就像两把插在河滩上的利剑,既是驯服洪水的利器,也是一代人用青春和热血刻下的时代印记。在这广袤的渭水之滨,它们将见证更多的奇迹,孕育更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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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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