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中回来,明钰浑身湿透。他抹了把脸,望着殿外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殿内的人丝毫不受影响,睡得很踏实。
整个废殿内都被设置了三星阵,明钰进不去,只能坐在飞檐下的石阶上,听着雨打芭蕉。
背后,殿内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明钰回头,惊愕地发现颜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闪电的映照下,颜樱眼神冰冷笑容癫狂,手里的匕首猛地向明钰扎下来。
匕首被三星阵屏蔽了,没能刺到明钰,“颜樱”困惑地盯着匕首,突然猛地用头去撞阵。那疯狂的架势让明钰心中一沉。
颜樱白皙的脖颈处,黑色的藤蔓花枝纹路已经从衣领下钻了出来,诡异又不祥。
他只出去了一会儿,妖邪便对她下手了?
明钰站起身,漠然低头打量着“她”,强忍怒意问:“我不斩无名之妖,尊驾是哪位,报上名来。”
“颜樱”歪头仰望着他,表情妩媚动人,流露出绝不属于颜樱的风情,问:“你希望吾是谁?”
她脖子上的花枝纹路如同活物,在衣领下试探着向脖子上蔓延。
明钰脸色阴沉,双眸中怒意氤氲,讥讽道:“是谁都不重要。她的性子可不容你胡来,你操控不了这具身体。”
他口吻淡然从容,心中却隐隐不安:颜樱到底是被替换了,还是被控制了。若是被替换了,要如何才能换回来。若只是被控制,那这恶妖是何时动的手?
“颜樱”眯起眼睛,傲慢道:“你在激怒吾?你觉得吾岂会败给一个凡女?”
败?明钰心中一动,这么说,这恶妖还在跟颜樱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并没有完全替换她。
闻言他暗暗松了口气。
他必须要搞清楚这恶妖出身,知道了她的身份来历,才能想办法将她彻底清除。
能悄无声息控制住颜樱,一定不是寻常的妖。
有如此能耐的恶妖,不会籍籍无名。泽域、大囿、渊隙,此三地当中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妖邪,为仙门众家忌惮,此妖必出其一。
心中有了猜测,明钰眼神轻慢地上下打量她,故意奚落道:“啧!你这幅尊容,真是糟蹋了这红衣红裙。”
今日颜樱穿得明明是一件竹青的莲纹长裙,她身姿挺拔纤细,能将这青色穿出不刚不柔的潇洒清傲来。明钰说此话,只是为了印证一个猜想。
话音落下,“颜樱”眼神凶狠地盯着身上的衣衫,不确定地看了又看,咬牙切齿道:“吾最厌恶绯色!”
说完,开始撕扯身上的衣裙,外裳被她撕得领口大开,从肩头滑落。
见她如此,明钰心的沉了沉,他袖子中的拳头因握得过于用力,指节咔嚓作响。
被他猜中了,可他宁愿猜错!此妖竟然来自最为棘手的渊隙。
明钰的脸色变得难看。
渊隙灵气稀薄环境恶劣,瘴气终日弥漫,能在那里存活的大妖,都是性子暴虐,妖力强大,但凡入世就会带来腥风血雨。只是,因长期被瘴气侵害,久而久之,那里的妖邪视力出了问题,分不清红绿两色。
仙门众家自然知晓渊隙大妖的厉害,为了防止他们入世,在渊隙外设置了几重法阵,本以为万无一失,哪成想人家早逃出来了。
竟然没有触动法阵,渊隙的妖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何偏偏盯上了颜樱?
避水簪看着颜樱撕扯着衣服,瞠目结舌,这是疯魔了吗?
人前脱衣服可不是她能做出的事,事后清醒过来指不定要气疯,避水簪忙用灵力罩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撕扯。
“颜樱”挣脱了牵制,从头上拽下避水簪,不怀好意地盯着它。她嘴角挂着残忍的笑,五指骤然用力,避水簪身体被折到极限,发出哇呜的哭声。
避水簪瑟瑟发抖,哭势汹涌,一旦簪子断裂,它没有寄身的东西,片刻之间就会消亡。它哭得好大声,极惨烈:“啊!我后悔了,我就不该出世!我不出世,就不会遇上你,不遇上你,就不会惨死,还能在桃林生活快乐赛神仙!”
它哭得惨,颜樱握着簪子的手开始发抖,开始还能握紧它,慢慢的五指似乎不听使唤,像是自己跟自己在角力一般。
“颜樱”不敢置信,她竟然当真控制不了这身体,这怎么可能?
“她”再度用力,想将簪子掰断。避水簪又扯着嗓子豪哭,颜樱的拳头又从紧到松。
见控制不了身体,“颜樱”突然用头去撞阵。
此时,明钰找准了阵法的薄弱处,一掌拍下。他掌心雄浑的金色灵力与三星阵的蓝色透明屏障相撞,阵法瞬间被击破,巨大的灵力扑面而来,颜樱被掀翻出去。
大殿里又安静下来。
颜樱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来,表情茫然,不明白她明明就睡了一觉,怎么头也疼,手也疼,浑身像是被打了一顿般难受。
四目相对,明钰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变化,颜樱赢了!
颜樱先是懵懂地看了看明钰,突然发现自己衣衫破烂,裸露着半个肩头时,颜樱迅速变脸,一把将衣服拽拢,如点燃的爆竹一般炸了。
羞愤之下她脸色又红又白,怒火让眸子黑亮,捡起地上的匕首便向明钰扑去。
明钰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闪身躲过,匕首将原地的石头灵兽砍成了两半。
“住手!此事有内情!”他边躲边喊着。
颜樱被愤怒冲昏了脑子,一刀接一刀,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无耻小人九方明钰!幸亏她睡前布了阵,就这都没能挡住他。她不敢想象若是晚醒过来一会儿会发生什么,趁她睡着羞辱她,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
匕首伴着金色的灵力辉光在大殿内划过,刀影交织,所过之处墙塌柱断。
看着她用灵力拆庙,明钰俊逸的脸上露出痛惜的表情,绕着大殿左躲右闪,忍无可忍厉声道:“住手!”
明钰迅速回身,一指点在她肩头将她定住,绷着脸数落她道:“有你这么挥霍灵力的?一分灵力一分修为,得来不易!”
她身上秘宝不少,偏偏要用灵力催动匕首攻击他,这不是铺张浪费是什么?那可是他的灵力,她这么挥霍,等败光了还不是要从他这里吸?他不是自己打自己?
颜樱的眼神能杀人一般,气咻咻地盯着他,“坏种!今日定是你死我活!”
明钰俊脸上都是无奈,以手抚额头疼般地道:“不至于此!杀我总要有个因由吧。”他抱着肩来回踱步,突然扭头狐疑道:“你如此生气,莫不是以为是我非礼你?”
颜樱哽住了,红晕从脖子蔓延到整张脸,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睡得好好的,醒来后就发现阵法被破,自己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除了他还能是谁?
明钰一副受了极大冤枉的表情,摇摇头。
他弯腰捡起掉在青苔上的避水簪,目光幽幽地盯着它,缓缓道:“看来,你也不知道自己梦游?”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问颜樱,实则是提点避水簪,满是警告意味。避水簪感受到明钰的灵力威压,明白他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要它管好嘴,不说不该说的话。
刚刚的情况过于诡异,避水簪都是懵的,实情它并不了解啊!威胁它这个新生秘宝做什么!
颜樱怔住,明显不信他的话。梦游会撕扯衣裳?会自己打自己?她额头很疼,膝盖也疼,定是他下的手。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明钰走过去,眼神刁钻促狭地望着她,将避水簪插回她的发髻,挖苦道:“梦游嘛,从心而行不可耻!但不分青红咋白打人就很失礼了!”
他捏着一缕被削断的头发给她看。
颜樱气得头晕,怒瞪他道:“你发誓!若你骗我,大衍宗的宝库年年招灾,存不下一块灵石。”
用钱财发誓,这实在有些恶毒了!明钰为难地挠挠头,便将她如何用匕首攻击他,用头手撞阵,撕扯衣衫的事情复述一遍,向她摊了摊手。
“你问问这小东西,我说的是否属实。”
避水簪突然被点名,惶恐地应了。明钰每一句说得都是事实,不实违和之处他根本没有说啊。
颜樱仍是不信,抿着唇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分辨他是不是在说谎。
明钰脸皮比城墙砖还厚,任她怎么看,他都是一副泰然自若架势,没有半点心虚胆怯。
颜樱的天……崩了。
想到自己的少宗主形象轰然坍塌,颜樱顿感无地自容,做什么不好呢,非要脱衣服,还是当着他的面脱。
颜樱气结,不明白她怎么会梦游呢?定是这几日思虑过度身心俱疲,又跟他置气,才引发的。症结还是他!
梦游……简直是致命的弱点。
看来日后睡觉都不能睡死了,寻芳司内群狼环伺,若被人知道她有此等毛病,便多了一个暗害她的机会。
颜樱一脸丧气,盯着他的手臂,突然道:“欸欸!你手流血了!”
两人站得极近,明钰看着她那慌张的样子,心道算她还有良心,划破了他的手臂还知道内疚。
颜樱高声催促道:“你站远些!我这是新裁制的裙子。”
明钰的释怀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本不在意这小伤口,被她如此一说心中不忿,伸手去翻她的挎袋,从里面掏出一堆瓶瓶罐罐。
他懒散地往空地上一坐,挨个闻着药瓶,又是内服又是外敷,搞得像是受了多严重的伤。
颜樱脸色铁青,眼神刀子一样在他身上剐着。
明钰给自己包扎好,伸了个懒腰道:“你不睡了?换我睡。被你折腾了半宿还反落埋怨,好人难做啊!”
颜樱还僵立着不能动,生怕他就这么睡了,神情颇不自在道:“放开我。”
自三星阵被破后,明钰一直在观察颜樱,她语气神态、说话方式都是他极为熟悉的,很难伪装。再者,被恶妖嫌弃地险些撕裂的裙衫,颜樱好好地穿着,并无任何厌恶神情。
至此,他才确信这具身体里的当真是颜樱。
明钰磨磨蹭蹭起身,夸张地扶着腰,边走边疼得抽气:“你下手没个轻重,这腰伤你要负责!今夜若不是我拦着,还不知你会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呢,这份情义,日后颜大人记得要还。”
颜樱看着他走近,美目冷睇着他,嗓音泠泠一字一顿道:“加倍奉还。”
明钰不疑有他,走到她身前,抬手在她肩头一点,顿觉指头上被刺了一下,很轻微。他就着夜明珠去看,没看到伤口,也没见着她肩头有东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颜樱被解开后,立刻背对着他整理着衣衫,遮住了里面鹅黄色的毛刺比甲。
她需要出去换口气,平复一下心绪,跟他待久了,呼吸都觉得困难。
颜樱走到殿外,在石阶上坐着,仰头望着天幕中的孤星,静静听着背后动静。
明钰打着呵欠走到她刚刚躺的位置,刚要解衣休息,顿觉手臂酸麻抬不起来了,身体灌铅一般僵硬。片刻后,整个人像是变成了尊泥塑,话都说不出来,突然重心不稳,仰面朝天栽进了枯叶堆里。
明钰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明白刚刚点在她肩头那一下,又着了她的道,纳闷又是何处招惹了她。是!她衣衫从肩头滑落时,他没及时把脸转开,那是因过于吃惊,也只看了一眼啊!睚眦必报的女子!将来谁娶了她,有的苦吃呢!
颜樱听到殿内的动静,心里无比畅快。她可没有故意坑害明钰,这比甲是她防身的秘宝,从浮白洞府出来她便换上了,谁让他运气不好呢。
他大可以用灵力直接给她解开,谁让他要碰她的。活该!
大雨过后,天上孤星几颗,天幕蓝得清澈高远,没有一丝云。
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采气会容易些。
殿内,明钰挺尸一样在枯叶堆里躺着,只有眼珠能转,躺久觉得也不赖,若没有野猫在他身上踩来踩去就更好了。他盯着上方的大佛出神,将今晚的事情又捋了一遍。
颜樱的状况跟鹤梅子和滢娘不同,她没有被替换,却更复杂。那只妖是如何悄无声息进入她的身体内的,颜樱夺回身体后,对方是彻底消失了,还是潜藏起来了?他正想着,怀中的传音符隐隐发烫,奈何他浑身上下只有眼皮能动。
小半个时辰后,明钰上身能动了,他从袖子里取出传音符,瞥了眼外面坐着的颜樱,抬手设置了个屏蔽阵。确定旁人无法听到传音的内容,这才点开了传音符。
无离气恼道:“师兄,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慢才接通。”
明钰揉着腰,将还想赖在他身边的野猫赶走:“说正事。”
无离听出来师兄心情不佳,忙道:“你爹来信了,要你务必、立刻、马上回去祭祖。”她顿了顿,好奇道:“师兄,你竟然有爹?我一直以为你是师尊的私生子。”
明钰也觉得蹊跷,那个家就像是个摆设,从不曾跟他联系,像是忘了还有他这样一个子孙,这次竟然主动找上他,怕是摊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他想到颜樱的事,眉头拧起,吩咐道:“你跟无尘去趟渊隙,不要靠得太近,发现什么速速报我。”
“是!师兄是觉察到什么异样了吗?”
“先去查。”
他心中有个猜想,现在不敢确认,只希望这次不要被他猜中。
无尘不放心道:“师、师兄,你要尽快回去,令尊似乎很着急。”
明钰:“嗯。你二人多加小心,受了委屈只管弄清楚对方出身,等我上门去跟他们理论。”
两人齐声应声,师兄说的理论,就是碰瓷,要对方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