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樱轻轻推开窗,只见不远处的玉兰树下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素白衣衫,玉冠束发,容貌秀丽却不失上位者的威严,正是失踪多日的孟玦。
月光下,他的身形很淡,就像是久远画卷的墨迹正在淡化消失。
颜樱起身正欲出门,却见他忙摇了摇头。他眼神警惕地看了眼隔壁虞峤的房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要过来,他以口型说道。
颜樱会意点头。她从袖中抽出传声符,注入灵力后,符篆向着他飘去。
这符是当年明钰的师尊金不愁所写,灵力高深,据说即使当着仙首的面使用,他也无法偷听。
可符却突然燃烧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颜樱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惊讶。这种情形她从未遇到过,难道孟玦此刻已经失去了肉身,只剩下魂体了?
孟玦一脸的坦然,似乎已经接受了他的现状。他向颜樱拱了拱手,以口型向她说,他要离开了。
孟氏一族守护这处阵眼已经上千年,也算是兑现了承诺。府库里有一块绞纱是送她的,日后她或许用得上。
他面色平和,丝毫没有将死的悲戚之感,笑容洒脱不羁,依旧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城主。
他身形如此浅淡,几乎要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这说明他灵力散溢严重,这并非好现象。
颜樱脑子飞转,努力回想有什么秘宝能解他眼下的困境。毕竟他是明钰的义父,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以灵力在半空中凝结成字,问他是不是饮了流仙酒。
孟玦先是点头,又摇摇头,表示事情的确是因流仙杯而起。
一切都是起源于贪念。
孟玦天资聪颖,禀赋过人,简直是天之骄子。可他人到中年,术法却突然停止,无法再精进了。若一直下去,他也会如凡人一样衰老。
为了追求更强大的灵力,他要人四处寻找秘宝想要突破。妖邪正是看准了他的贪念,奉上了流仙杯。他受到蛊惑饮下了流仙酒后,突然记起明钰的警告,要他无论不要打流仙杯的主意,此物邪气不详,恐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灾厄。
可此时后悔也晚了。想到他家族世代守护的五灵阵阵眼,只得紧急向明钰求救,又服用了上品秘宝骨媱,想要稳固神魂。
哪知两种秘宝相斥,他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竟然也没人能看到他了。
服用了秘宝骨媱的第二日,他的几个美貌的夫人慌慌张张闯进了他的卧房,脸上都是焦急无措,嚷嚷着城主失踪了!
他明明好好地坐在床上,却没人看的到他。
不久后,他的心腹总管祁琅走进来。祁琅一边安抚着惊慌失措的夫人们,一边劝她们出府暂避,承诺等城主回来再将她们接回来。
等人都走光了,祁琅就像是变了个似得,终于露出了凶狠面目。他眼神冷冽地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怒斥他不知好歹,流仙酒别人求而不得,他竟然故意服食骨媱,将来必定落得个魂消神灭的下场。
孟玦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他最器重的心腹竟然与妖为伍,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没想到,颜樱竟然意外入了府。孟玦几次想提醒她小心祁琅,都被明钰给搅和了。
这几日,孟玦发现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他明白,这是回天乏力的征兆。他想找颜樱道别,没想到虞峤却时时与她在一起。哪怕入夜,虞峤设置在她屋前的法阵他也没办法突破。
或许是明日他们便要启程前往小稽山,虞峤似乎放松了警惕。今夜,终于让他找到了机会与颜樱见上了一面。
孟玦觉得他这一生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美酒美人享用不尽,又是权倾天下的权臣,连女帝都要忌惮几分。日子过得惬意自在,哪怕死,都死得与众不同,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他预感到所剩的灵力撑不到明日,以口型嘱咐:善待自己,务必小心……
然而,他还未说完,虞峤的房门突然便开了,一道强劲的灵力从小院的四面八方袭来,宛如洪流汹涌而至,将颜樱的屋子牢牢罩住。
孟玦那脆弱的身躯瞬间便被灵力冲散,消失在天地间。
虞峤布置好法阵后,转身看到她站在窗前,略感意外道:“险些忘了设置法阵,你是因此睡不安稳?”
颜樱麻木地摇摇头,默默关上了窗。
她与孟玦并无什么深厚交情,却也不想他落得如此下场。
孟玦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虞峤的忌惮和畏惧,或许她这位师兄,当真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一样。
翌日,颜樱和虞峤一起动身回小稽山。
离开城主府后街,虞峤便恢复了王爷出行的规格待遇,护卫簇拥,随行车架便有五辆,加上侍女这一行人极为惹眼,引来无数目光。
颜樱很想用传送符先去小稽山,出于某些不得已的原因,她不得不跟虞峤坐车同行。
马车舒适豪华,内部宽敞得令人惊叹,比颜樱在京城住的隔间都要大。虞峤每日除了看书下棋便是批阅公文,颜樱则倚窗而坐,一直心神不宁。
马车缓缓驶过空御山,突然被前方大路上的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都穿着寻芳司的统一服饰。
金衣使凝翠走到马车前,皮笑肉不笑道:“睿王殿下这是要回小稽山?听闻我寻芳司的白衣使颜樱差事办砸了,不告而逃,藏在了您的车队里。”
虞峤靠在座位上,眼神不离书,淡淡道:“没有。”
他气势强硬,一副若是不信,便进来搜的架势。
身为亲王自然有亲王的尊崇地位,他在朝中闲云野鹤做惯了,不等于别人敢冒犯他。即便是寻芳司司正李懋亲自到场,也没胆量来搜睿王的车架。
凝翠闻言气结,她若是敢进去搜,还用如此废话?
颜樱奉命来城主府取秘宝骨瑶,结果人进了城主府便一直没出来,里面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引得仙盟诸家齐聚,在城主府上空结了大阵,似乎要围捕什么大妖。
寻芳司的人精明过人,这种无利可图的事,他们自然不会掺和,只远远监视不露面,避免被卷入其中。
等大阵撤去,城主府的人都散了,颜樱也溜了。负责追踪的紫衣使回报,说颜樱藏在了睿王的马车上,似乎想借着他的势逃走。
凝翠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既然睿王殿下说没有,那必然是没有。不过,颜樱为人奸诈狡猾,还请殿下配合,容我们搜一下车队。”
透过竹帘的缝隙,她感觉到虞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不知为何,她对睿王就是有种莫名的畏惧。
虞峤出身于名门望族,身份显赫,地位尊崇,母家更是仙盟正宗,他平日里低调内敛,话不多,一举一动中无不透出从容气度,只是那双眼睛过于深邃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凝翠不敢抬头看他,额头上冷汗直流。
虞峤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既然寻芳司有此要求,那就搜吧。但你们若找不到人,就别怪本王不客气了。”
凝翠一愣,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同意搜查。
她赶紧命令手下行动,一行人迅速分散开来,仔细查看每辆马车。
经过一番搜索,并没发现颜樱的踪影。
凝翠脸色微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睿王的马车她是不敢搜的,这臭丫头必定必定就躲在里面。
她拱手道:“可否请睿王移步……”
话音刚落,便受到王府女使的呵斥:“大胆!你什么身份,敢如此无理,还不退下!”
虞峤闲适靠在椅子上,手里摩挲着棋子,思考片刻在棋盘上落子,根本不搭理她。侍卫长和几名护卫脸色不善地走上前,示意凝翠离开。
凝翠心中怨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虞峤从前都是闲云野鹤,从不参与朝廷内的争斗,还是头一次如此强势,为了颜樱竟然要与寻芳司为敌了?
想不到,颜樱竟然还有红颜祸水的潜质。不过,就算傍上了睿王,也要看她有没有那个命。
“颜樱,你不想要“穷泉”的解药了?万刀加身之苦,你不怕了?”她尖声问道。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突然,一阵香风拂过,引得她鬓角的发丝轻轻扬起。
她转身看去,一身红衣的颜樱已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身姿摇曳,像是朵怒放的红莲,娇艳而清冷。
“喊什么?我不是来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凝翠气得脸色发青,几步冲过去,抬手便要扇她巴掌。
“贱婢,你现在知道怕了?刚刚躲在车里,想让睿王替你出头?”
颜樱一把抓住她的手,反手一拧,拉着她走到路边,将路让出来后,示意车队继续行进。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车上?我受司正命令,暗中夺取骨瑶,潜伏在城主府风餐露宿,危机四伏,这才刚刚回来。”
睁着眼睛说瞎话,寻芳司的探子说她就在睿王的车队里,就是怕被寻芳司的人逮住。
凝翠了解她滚刀肉的性格,知道不能与她纠缠,拿出金衣使的气势道:“骨瑶呢?”
颜樱笑道:“司正大人说,东西要亲手交给他,无需你代劳了。”
寻芳司司正没有亲自过来,想来不想跟虞峤正面冲突。
颜樱突然伸手摘下她腰间的令牌,注入灵力后,那边很快便传来李懋的声音和影像。
李司正穿戴整齐,看起来是刚刚进宫,对颜樱抢凝翠的玉佩传信的事丝毫不以为意。
他端详了两眼颜樱,声音慵懒道:“瞧你这样子,不像是有好消息。”
这些年颜樱从金衣使一路被降到白衣使,不管受到多少磋磨,从不颓丧从不服输,根本不将他这个司正放在眼里。
其实也能理解,她毕竟是仙门正宗的少宗主,若不是遭逢变故,怕是对他这个朝廷鹰犬看都懒得看一眼。
只是,今日的颜樱有些许不同,竟然对他十分恭敬,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颜樱道:“李司正,卑职这些时日为了拿到骨瑶,披肝沥胆夙兴夜寐,从不敢懈怠,可妖邪实在狡诈,不幸被困城主府多日。卑职想到您的教诲,与妖邪斗智斗勇,几番生死边缘,奋力夺取,可依旧力有不逮,以一线之差,失去了骨瑶。”
对面陷入诡异的沉默。
李懋脸上露出少见的呆滞表情,很是不习惯她这种转变,心道这是颜樱能说出来的话?她莫不是被妖邪夺舍了?
缓了缓神,他道:“说了这么多,结果就是你没拿到骨瑶,那也不要想本月的解药了。”
就该让她吃点苦头长长记性,竟然学会用官话敷衍他了。
若是平日不给解药,颜樱早就炸毛了,说不准立刻杀回去找他同归于尽。
可此刻,颜樱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遮掩住了她眼中的真实情绪,让她显得十分乖顺。
她沉默片刻,再抬头时,带着笑意道:“没拿到骨瑶,是卑职失职,此事无可辩驳,痛苦是我该承受的。”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寻芳司内只有我能寻秘宝,我受罚到是没什么,只是怕会耽搁了司正大人的正事。”
李懋听后冷笑:“你的意思是,还不能罚你了?”
颜樱摇头,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
“虽未拿到骨瑶,我发现了酒菱纱,跟骨瑶有同样的驻颜效用。”
李懋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要骨瑶不过是为了讨女帝欢心,只要目的达到,他并不关心用的什么秘宝。
不过,下属需要打压,他故作犹豫道:“酒菱纱比之骨瑶,还是差了不少。”
颜樱附和,“不错。卑职也想到了,便想借着去小稽山,取来浮生草献给大人。”
这下李懋神态愉悦起来,很满意她的识时务,只是一向满身反骨的下属突然变乖,着实让人不放心。
他要凝翠将本月的解药给她,又嘱咐她要密切监视颜樱。
凝翠不情不愿地将解药丢给她,带着人走了。
拿到解药,颜樱脸上的顺从和笑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毅决绝。
流仙杯被送到了小稽山,五灵阵的中心阵眼也在小稽山。想要毁掉五灵阵的人,也必然会出现在那。
她若想拿回流仙杯,找出暗害明钰的人,就必须前去。经历了众多的惨痛,被背叛,被围攻,被背刺,她不信任仙盟,不信任任何人。
为了实现目的,不就是向李懋低头服软?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