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钰姿态闲散,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枝头的肥鸟儿。
莲池畔,颜樱接收到了明钰的目光,她咬了咬嘴唇,确定这鸟儿被他看穿了。
应该解除窥探了,他在警告她。
颜樱正犹豫,姜姝的声音突然响起:“四师伯,那就是杨氏一族的大族长?怎么看起来比他的曾孙还要年轻?”
一个保养得宜的中年人快步走到几人身前,他身着阔袖月白长袍,双目有神,身姿健朗,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颜樱盯着他微微蹙眉,杨氏一族不是耕读世家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族长,似乎不是凡人。
果然,她见这大族长走到四长老身前,行了个仙门拜见尊者的叩礼。
四长老冷着脸,一副质问的口气道:“杨醴,你杨氏一族是怎么看守玉璧的?如今玉璧崩坏,你有何话说?”
闻言,颜樱身子一震,抽了口冷气,连杯中酒洒出来都没察觉。
杨氏一族奉命看守镇山玉璧,他们也是仙门中人?那杨三郎自然也不是凡人了。颜樱有种预感,流仙杯很有可能就落在了他手里。
画面中,明钰倒是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显然是早就知道此事。
杨醴瞅了眼地上的黑洞,捶胸顿足,眼泪鼻涕一把抓,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冤枉啊!我杨氏一族是受命看守玉璧不假,那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可我们一族命运多舛,我是族中最后一个拥有灵脉之人,其他子孙早已沦为凡人了,看守一职有心无力啊。再说,仙门特使每隔三十年便要巡查,从未发现玉璧有不妥!现在玉璧崩坏,怎能都赖在我们头上?”
四长老不耐烦道:“起来说话。”
杨醴擤了把鼻子,站了起来哭诉道:“新来的寻芳使,四处打探镇山玉璧的位置,包藏祸心,我等严守秘密,任她刁难打骂也绝不开口!可她能耐大的很,竟引来妖邪污染玉璧,她就是妖邪的内应啊!”
颜樱吃完了莲子,在莲池中涮了涮指头。这个杨醴还真是会颠倒黑白,此人她记下了。
四长老道:“行了!我等此番又不是来兴师问罪,人傀又是怎么回事?”
杨醴眼睛瞅着明钰滴溜溜乱转,“这个……”
明钰玩味儿地看着树枝上的那只鸟,发现那鸟儿还在看他。
他促狭一笑,突然道:“诸位先议,我去去便回。”
明钰一动,颜樱便觉察到不妙,慌忙指挥傻鸟逃命。可是这肥鸟不灵光,刚飞起来,一条草绳飞来,将它捆成了粽子,正掉在明钰手里。
……他刚刚搓绳子,就琢磨着逮她的鸟了?
颜樱慌张捉起袖子,掌心在水面一拂,画面消失。还未等她起身,微风拂过,明钰人已经到了面前。
明钰眼神冰寒,火气上涌,他极力压抑着怒气问:“你在我身上做了手脚?”
颜樱侧坐莲池畔,故作镇定地抚了抚长发,一脸无辜道:“此话怎讲?我一直在此纳凉看鱼,这都能招惹你?”
明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在人傀床上时,你手不老实,在我胸口摸来摸去,是那时动的手脚?”
颜樱手里捧着朵莲花,满脸震惊的表情。
“动什么手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此刻半点儿灵力都没有,你是想栽赃我吗?”
明钰恨恨道:“这鸟出现得突兀,蹲在枝头只盯我一个,不是你指使的?”
他寒着脸,一条腿蹬在莲池台上,冷睇着她道:“算计我?小心受到反噬。你若早些交代,我可以不计较,若被我翻出来……”
颜樱知道此话并不是吓唬她。曾经有人在明钰身上用傀儡术,被他察觉后,那人被灵力反噬,傀儡一般在大衍宗喂鸡、修篱笆,打猪草,不眠不休干了一个月。以至于无离无尘每个月都盼着再多些这样的人,免费劳力谁不喜欢。
颜樱拈着花,笑得很是勉强,突然假作恍然道:“啊!我想起来了,有点儿小误会。”
她凑近他,指头飞快地从他腰带里勾出枚纸人,刚要销毁,手腕就被明钰用力捏住了。
颜樱挣不开他的手,眼睁睁看着他将纸人夺走了。
明钰端详着掌心的纸人,剪得十分粗糙,也不知道她又偷学了哪家法术,学艺不精。若不是今夜场面混乱,妖气四溢,还真以为其他人发现不了她这低劣把戏?屡教不改顽劣不堪!
眼见他神色越来越冷淡,颜樱硬着头皮解释,声音越来越小。
“你说巧不巧?这东西竟然自己跑到你腰带里去了。”
明钰漂亮的眼眸觑着她,口气愈加温和:“这东西,怎么用的?”
他故作温柔时,就需要格外小心了。
颜樱警惕起来,乖乖将窥探术的法诀交代了。
明钰凑过来,眼神凌厉压迫感十足,颜樱觉得呼吸困难。
他问:“还有吗?若再让我发现……”
颜樱不动声色向后挪着,强做镇定道:“没有,说了是误会!九方明钰,你不要处处与我为难,和离后,你可没把聘礼退还!一共一万块灵石!食言天打雷劈!”
若说他有什么软肋,钱财绝对算得上最软的。
明钰一愣,脸上现出茫然之色,没想到她竟然会提这茬。
纠结片刻,他斩钉截铁道:“要钱没有。你若是觉得亏了,和离之事作罢,你重新求亲,我再入赘一次。”
……他竟将婚姻说得如同儿戏,为了区区一万灵石,竟毫不犹豫出卖身体。
颜樱怔楞一瞬,顿时怒道:“谁稀罕!还钱!”
明钰被她逼得倒退一步,怪她不识好歹,他牺牲得还不够大吗?
“我许你一个承诺。抵债。”
如此正合她意!她胡搅蛮缠一番,不过是想将算计他的事抹过去,竟然有如此惊喜。
颜樱拢了拢长发,笑眼中蕴着细碎的光,她道:“我要见滢娘。”
山神庙上方又闪现了术法的红光,明钰猜测她便是看到这个,才动了偷窥的心思。
他转回视线,好奇道:“你为何对人傀如此执着?”
玉心到手后,按说她早就该离开了,留在这儿必然没安好心。
夜风清爽,莲叶如翠波,颜樱刚饮了酒,眼神黑亮粉面桃花,她伸手折了片莲叶,扇了扇发烫的脸颊。
对付九方明钰,说假话只会适得其反。
她低头思索片刻,轻声道:“因为流仙杯。我想向她求证几个问题。”
至宝流仙杯?明钰有过耳闻,听说是梦泽三宗的镇宗之宝,从不轻易示人,传言能起死回生。在他与颜樱成亲前,这宝贝已经不见了,他无缘得见。
对于流仙杯的失踪,有数个版本的说法:梦泽三宗的人说,是颜樱监守自盗,将流仙杯献给了女帝。明钰不信,若说她是贪恋权势富贵才屈服于女帝,这与她的个性不相符。可她的同门说辞一致,似乎也没有诬陷她的必要。对这些指控,颜樱不仅不辩驳,还一举将这些人全部囚禁在了寒台禁地。
这便激起了仙门的众怒。若是没做,干什么把人都囚禁了?摆明了是她心虚。
明钰沉吟片刻,淡声道:“流仙杯不在人傀手里。”
颜樱道:“我知道!我怀疑是杨三郎从滢娘手里骗走了流仙杯,也可能是大族长杨醴授意,此人背后说我坏话,我饶不了他。滢娘呢?”
明钰哼笑:“你见不到她了。”
他以指画符,在纸人上轻轻一点,颜樱瞬间身子发麻,一动都动不了了。
她侧身僵坐,怒瞪他:卑鄙!她如此开诚布公,他竟对她用反噬咒。
愤怒让她的双眸晶亮,红晕布满整张脸,跟白皙的脖颈形成鲜明对比。
明钰走过去,摘下她的挎袋悠闲地翻着,对那些淬骨针、封灵锥、化灵符,震惊不已。
“啧!都说草包法宝多,你还当真不少。”
颜樱用力眨眼:快放了我!
他将挎袋收了起来,包里的寒玉戒尺却飞回了颜樱身边。
明钰故作不见,冷漠道:“你中的是五感咒,只要日出前离开此地,毫发无伤。若你不听,后果尽可以试试。”
天淅淅沥沥飘了雨,明钰从她手里抽出大荷叶,盖在了她头上。她小小的一张脸,眼睛愤怒地像是要喷火,顶着蒲扇般大的叶子,有几分滑稽。
明钰再不看她,向远处候着的无离道:“好好看着她。”
说罢,人消失了。
无尘被明钰命令不得跟着他,只能在门外探头探脑,无离见此将他拉了过去。
“死心眼。师兄只说好好看着嫂子。又没说是我一个人看着,你还想偷懒不成。”
雨停了,颜樱顶着荷叶僵坐在莲池畔,完全不能动,也无法开口说话。
周围夜虫的叫声此起彼伏,蛙声一片。
无离替她打着扇子,柔声开解道:“嫂嫂,你别恼师兄,他是为你好。仙盟的人不好对付的。”
好个铲铲!颜樱心口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她有什么错?凭什么这么对待她?该说的她都说了,开诚布公,披肝沥胆。结果呢,滢娘没见到,还被九方明钰算计,此刻连动都动不了。
她内心泪流成河,杀千刀的九方明钰,他不是爱钱吗?她知道有种虫子专吃灵石,将来有他哭着求她的时候。
啪!颜樱脸上被拍了一把,无离将掌心的蚊子给她看,讪讪道:“嫂嫂对不起,我不能看着它吸你的血。”
感受到颜樱深深的怨气,无离退到了几步开外,为了防止蚊子咬她,将灯也提走了。
“师弟,你去我房里将驱蚊的香囊取来。”
“好、好的。”
无尘走后,无离蹲在灯边逗弄蚂蚁。
颜樱孤寂坐着,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明钰应该不是吓唬她,五感咒虽不会要人命,却很难缠,天明前她要出去避避。等她补充了灵力,先抓了杨醴拷问,滢娘的事他不可能一点不知,然后要想办法将挎袋弄回来,再找明钰算账。
她不停安慰自己,吃亏不算什么,三年前她从小巴山逃出来时,比现在狼狈一万倍。
九方明钰本就反复无常,为人机敏奸诈,算计他讨不到好处,她动手时便想到过今日的。
业精于勤荒于戏,日后这窥探术还要勤加练习,再用在明钰身上时,绝对不能让他发现。
水边幽暗寒凉,远处灯光摇曳,风将她的阔袖吹进了水里,浸了水的衣袖有些沉。
坐久了,她身体有些发僵,再美的景致被强迫着看,也要腻歪。
莲叶覆盖的水面黑影幢幢。水下,她的袖子被牵动了一下。
她未在意。
很快,袖子越来越沉,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拽她。
她要竭力稳住身体,才不至于栽入水中。不对劲!
颜樱侧坐着,余光顺势往水下一瞟,倒吸一口冷气。
水里有个长相妖冶的男子正痴痴朝她笑,用力拽她的袖子。
有妖!!她无声惊叫,急迫地去瞟不远处的无离。无离完全没觉察到她那边的异样,正用小棍逗弄蚂蚁,玩得不亦乐乎。
颜樱拼命保持平衡。奇怪!霜雪此刻躺在她腿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说明对方没有妖气。
可是这东西看起来明明就不正常,他攀着她的袖子,贪婪仰望着她,口水横流。
颜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妖冶男子海藻一般的长发拖在身后,不停咽着口水,自顾说着话。
“好香啊!吃了她吧!”
“吃?蠢货!她是人!你想落得跟滢娘一样的下场?”
“活着是人,死了为尸。她掉下来淹死,可怨不得我们吧。”
“嗯!多泡一会儿再下嘴。”
颜樱听着他一个人发出两种古怪声音,冷汗从额角滑下。
无离、无离快回头啊,水里有个奇怪东西!颜樱发现其他人似乎听不到这东西说话。
救命啊!
颜樱内心尖叫,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东西力气大的出奇,用力拽她袖子,颜樱心里惊叫着往回挣,希望无离能注意到这边的异样,双方拔河一般。
要稳住重心,不能掉下去!来人啊!
许是她内心的聒噪当真起了作用,无离抬头看看她,提着灯走了过来。
“松手松手,有人来了。”
那东西静静沉到了水下,放开了她的衣袖。
无离看了看颜樱,将她掉在水里的衣袖拎起来,拧了拧水。夜风就是那么可恶,颜樱的裙摆又被吹进了池子里。
无离发现颜樱竟然流泪了,她惊讶道:“嫂嫂,你怎么了?”
颜樱眼珠滴溜溜转:往下看!看水底!
可不管她眼神如何暗示,无离就是意会不了。情急之下,颜樱鼓了一口气,扁着嘴将头上的荷叶吹了下去,不停向她暗示此处异常。
无离恍然叫道:“哦哦!嫂嫂你冷是吗?刚刚下了雨,我这就去给你取件衣裳。”
说罢,再没看她一眼,起身跑了。
站住!!她宁可冻死也不想要什么衣裳!
“人走了!”
那东西慢慢从水底浮上来,抓着颜樱的裙摆往下拉,三拽两扯的,她身体已经倾斜了。
“她看起来瘦,还有把子力气呢。”
“怎么说都是无羁山大王啊。”
那声音继续说什么,颜樱听不见了,她心沉了下去。绝望感扑面而来,她曾经经历过的,苦苦挣扎却无法解脱的绝望。
最后,竟然要变成妖怪的口粮吗?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水面黑漆漆的,带着腥臭味,颜樱一头栽落,惊怒交加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