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殿下。”
“小殿下。”
在刘协快步走入长乐宫内殿的途中,沿路太监与宫女纷纷向他屈身行礼。
对于眼前这个形如枯槁,面色凝重的少年,即便是阔别数月之久,但这些宫中下人仍对其曾经做出的荒唐事难以忘怀。
如若换做平常,刘协兴许会向他们点头打个招呼,可在这一刻,他实在是顾不得这些,阴沉着一张脸三步并两步走入了宫内。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皆是缄口不言,哪怕是头一次来到皇宫的赵云也是如此。
待得刘协来到内殿门口,年迈的乔师已然等候多时,瞧着小殿下的到来,她赶忙迎了上去。
“奶奶如何了?”
刘协声音沙哑,挥挥手示意无需行礼。
“这...”
乔师闻言不甘地垂下头来,低声道:“太后如今全凭药石吊着一口气,只等殿下归来。”
听到这话,刘协如遭雷击瞬间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的他神色慌乱地夺门而入。
进入内殿,再入后室,刘协只是眼神一扫,便看见在董太后的卧榻前正跪坐着一大帮人。
老爹、何皇后,以及数之不清的宫中妃子。
乃至于自己那位兄长如今也在其中。
天子刘宏眼露血丝,正靠在董太后卧榻旁的垫子上。
或许是因为哭累了,他那本就瘦削的身子骨在这时颤个不停。
“小殿下回来了。”
身旁老太监注意到刘协的身影,朝着对方轻轻颌首,随即凑近天子,小声提醒道。
“陛下,小殿下回来了。”
下一秒。
刘协宛若行尸走肉般缓缓靠近卧榻,一众人群瞧着他这副模样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奶奶...”
声音沙哑得有些不太像话,刘协眼眸似有闪躲之意不愿看向那躺在卧榻上的董太后。
他至今还记得,在自己母妃饮下毒酒撒手人寰后,就是眼前这位老妇人接纳了自己。
无论是养育之恩,还是多年以来积累下的疼爱之情,董太后对他都实在是付出了太多太多。
“奶奶...”
扑通一声,刘协双膝一软跪倒在卧榻前。
他已经尽力在压制住内心的惶恐和悲伤。
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眼窝凹陷的老妇人,哪里还有数月前的那般精气神?
光是看上一眼,刘协的心就不由得作痛。
自己或许不属于这个时代...也压根不应该有什么亲情可言,但此时此刻看着董太后这奄奄一息令人心酸的模样,纵使是他,隐隐的也开始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协儿...”
“是协儿回来了吗?”
在天子接连呼唤下,躺在卧榻的董太后缓缓睁开双眸,她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浑浊、呆滞,直至看见刘协附在床边的身影时,这才逐渐恢复了明亮。
“哀家的好孙儿...终于回来了啊。”
她声音细若游丝,握住刘协放在床沿的手。
想来是被周遭哭哭啼啼的声响惹得心烦,董太后烦躁地转过头朝着一众嫔妃说道。
“哭哭哭,就知道哭。”
“哀家还没死呢。”
“去…”
“在场的除了刘家子弟以外,其余女眷统统都滚出去。”
闻得此言,何皇后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神中闪过几分庆幸,随即站起身说道:“都依太后吧,咱们就莫要在此叨扰了。”
在场嫔妃点点头,紧接着便跟着何皇后离开了内殿。
待得这些女眷离开,董太后先是将刘辩唤至身前,低声与其说了不少托付之言。
“辩儿。”
“虽然你母妃与哀家素来不对付,但你终究也是皇室子弟...协儿年少,你这个当哥哥的,日后一定要好生照顾着他。”
“哀家亏欠你良多...希望你能原谅哀家。”
话一出口,哪怕这些年对外露出刚硬姿态的刘辩,在这时也变成了一个孩童模样,频频以衣袖抹泪,泣不成声。
自小就被送出宫外抚养的他,本身并未拥有过太多来自董太后的关爱。
哪怕七年前回宫,因为何皇后的缘故,刘辩也始终与这位奶奶亲近不起来。
但现在他垂下头来,泪水已然将胸前衣袍打湿,片刻过后,还是在屋外几名太监的搀扶下,这才依依不舍地退了下去。
瞧着这个孙儿离去的背影,董太后干咳了两声,感慨道:“刘家男儿,终归还是要以孝为本。”
说完这话,董太后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颊潸然划过一抹泪痕,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进而幽幽地对天子说道。
“宏儿。”
“当年之事,怨不得他们,罪责尽在哀家一人之身。”
“早些放下吧,莫要再因为一己之恨引动国本了。”
对于身旁这个皇帝儿子,董太后心中的愧疚着实是难以言喻。
这二十多年来因为她的一己贪欲,迫使天子推行改革时屡遭困境,甚至险些引得天下大乱。
“是哀家对不住你啊。”
董太后面色愈发苍白,她神情激动地想要握住刘宏的手掌,可浑身气力早已卸了大半。
“母亲。”
刘宏嘴唇轻颤,这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天子威仪,紧紧握住董太后的手掌,他拼命摇着头轻声道:“不怪您。”
“那些世俗骂名,儿子一人担着就好。”
董太后宽慰地一笑,拍了拍刘宏的手背,说道:“你是天子,是整个天下的帝王。”
“莫要落泪,莫要说这些痴话!大汉朝二十七位先帝还在天上看着你呢。”
“起身吧,哀家还要好好看看协儿。”
听着这话,刘宏倔强的点了点头,可当他刚想要站起身时,脚掌却是一滑。
好在太监瞅见得及时,赶忙上前扶住刘宏。
站稳身形后,刘宏双手作揖,踱步退至一旁。
...
待得整间屋子只剩下寥寥几人时,老妇人艰难地直起身子坐了起来。
“协儿,扶奶奶起来走一走吧。”
按理来说,董太后如今的身体状况是不利于行走的,但在她说完这话后,没有任何人阻拦,眼前这对父子更是不约而同的上前合力为董太后整理好衣袍。
只是片刻功夫,在刘协的搀扶下,这位老妇人神情落寞地走出了内殿。
“莫要怨你父皇。”
“他也是个苦命人。”
一边说着,几人离开了这座困扰着董太后半辈子的长乐宫。
他们绕过宫廷小路,行走于花园走廊,在这一路上董太后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刘协未来家事,甚至包括他日后成亲...生子。
有关于这些絮叨琐碎的话语,刘协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着头示意赞同。
而在这祖孙三代的身后,则是乌泱泱的跟着一大群人。
诸如蹇硕、张让、赵忠这些太监头子,以及朝中三公九卿和各地宗亲。
这群象征着如今大汉朝顶级权贵的家伙们在一路上皆是沉默不语,就连脚步声都压得极轻。
生怕惊扰到前面这三位贵人。
“哀家累了。”
脚步停留在濯龙园内,董太后苦笑着坐在一块石头上。
她是真的累了。
“就在这里,歇歇吧。”
听着身旁虚弱的嗓音,刘协咬紧嘴唇,也不寻个地方坐下,只是乖巧地蹲在董太后脚旁。
他明白这位老人家已经要撑不住了。
夕阳落日下,只见对方这时微微动了动嘴唇,惋惜道:“协儿。”
“奶奶,会想你的。”
...
...
刘协僵硬地抬起头看向董太后,只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头上,可脑袋却是在说完那话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连忙扬起头看向别处,刘协强忍着不让眼眶内打转的泪水流下来。
短短两三秒过后,濯龙园外跟着的一大群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
“恭送太后...”
“凤体宾天。”
哭喊声此起彼伏,响彻着整座濯龙园。
公元190年,汉中平七年,四月中,董太后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