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黄昏降临。
在祀天队伍堪堪返回之时,雒阳城内已然传起了几则谣言。
其中内容半差不差,无非就是将矛头暗自指向此次协助祭祀仪式的长皇子刘辩,说这位殿下仁德浅薄、不被天父所喜,因此主动降下神力,遮掩了祭文内容。
而后来祀天坛下无数百姓所听到的念诵祭文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出自刘辩之口,乃另有其人。
不得不说,这类谣言的真实性已经无限接近于事实,究竟是谁传出来的,相信只要有些见地的人,稍稍猜测一番便能得出答案。
当然。
舆论的一部分风头。
也顺带将刘协给牵扯了进来。
没办法。
试问陷害皇子一事,谁占利最大?
无非就是他嘛。
不过现在也容不得刘协发牢骚,因为他与那位长皇子,以及参与大典的一众官吏在返回雒阳后的第一时间就被天子唤去了德阳殿,遭受着怒火训斥。
“好大的胆子!”
“呵呵...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只见一入殿内,天子顿时火冒三丈,接连猛拍着龙案,恶狠狠地瞪着眼前陆续跪倒在地的数十余人。
“那可是祭天大典!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你们竟然给朕上演了一出狗咬狗.....都当祭祀是什么?难道尔等行事之前就不曾想过,彼时祀天坛下正有着近乎十万计的雒阳百姓翘首以盼么?”
“汉室的颜面,朝廷的尊严,险些就要因你们当中某些人而一朝丧尽!”
“...”
话音落下。
三公九卿,长皇子刘辩、二皇子刘协、典军校尉曹操以及一众署官数十余人,现在无不是老老实实地跪在殿前,纷纷低着头一言不发。
【关我屁事?罪魁祸首给并州呢,您找他去呗,郁闷】
感觉到深深恶意袭来的刘协心下烦躁地嘀咕着,不过眼下这个档口,他当然不好轻举妄动,省得一时不慎触怒了龙颜,再度遭受一轮无妄之灾。
“好啊。”
“一个个的,都开始装哑巴了是么?”
兴许是见殿内气氛始终沉默,天子又一次拍响了龙案,震怒道:“究竟是你们当中何人设计陷害了长皇子!”
对于这位父皇言之凿凿的质问,刘协撇撇嘴,在心中简直嗤之以鼻。
【老登未免也太天真了,难不成放两句狠话罪魁祸首就会跳出来了?】
嘿!
要知道,即便刘协有九成的把握能够肯定今日这件事乃袁绍所为,可那又如何?
证据呢?
这又不是小孩过家家,似政治斗争这种明里暗里你死我活的较量,哪那么容易搞清楚。
别说人家袁绍现在身处千里之外,就算他出现在大典上了,单凭那份空无一字的祭文,有个屁用。
别忘了,那玩意是长皇子门客袁基亲笔书写,此后在上林卫一路严加看守下抵达地祀天坛,旁人哪有时间接触?
说实话,就连刘协对此亦是忍不住暗暗佩服起了袁绍。
没办法。
对方干得太漂亮了。
唯一谈得上的破绽,恐怕就只有少府署官陈琳。
在刘协推测下来,陈琳十有八九是趁人不注意,暗中调包了一份特殊的墨汁,以至于袁基没有产生丝毫察觉,使用了那会逐渐褪色的墨汁在祷书上写下了今日需要朗诵的祭文,险些害得长皇子出丑。
然而问题是,像墨汁这种旁人平时不怎么会去关注的东西,又有谁会记得是哪位官吏动了手脚?
退一万步说,就算陈琳被抓住,并成功指认了幕后黑手,届时袁绍也有充足的理由可以矢口否认。
光一个身处并州,就足够噎死一大堆人了。
说白了,即便天子将怀疑的目标放在袁绍身上,碍于汝南袁氏的地位,也不会把他丢到三法司去严刑逼问,顶多就是吓唬两句。
或许有人会想,万一吓唬出来真相了呢?
呵呵,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按照汉律处置呗。
但只有这么点胆量的家伙,也势必会被汝南袁氏剔除在接班人的候选名单中。
所以说,世事有时候就是很讽刺。
...
就在刘协悠然自得地跪在殿前,垂下头一言不发时,天子却依旧呵斥个不停。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们是要让全天下百姓来看朕的笑话吗?!”
“族中斗争、朝堂分立,朕很清楚你们一直都在想什么!可是,朕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尔等的胆子敢大到在祭天大典上摆弄阴谋诡计....”
人群角落,面色煞白的袁基眼睁睁瞧着自家殿下饱受呵斥,遂心中一横,强忍着惧意开口说道:“陛下!草民认为,今日这事需严加追查,万万要还长皇子一个清白!”
【这哥们....明明自己都危在旦夕了,却还想着要为主子洗干嫌疑吗?得,撞枪口上咯】
刘协忍不住撇了撇嘴。
果不其然,听闻袁基贸然蹦出来的句这话,天子目光一转,霎时间投向了长皇子一列,随即怒声骂道:“朕还没来得及说你们呢!”
“负责写祭文的,是你力荐的门客,送祭文的,是上林卫,结果到头来却叫某些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耍了花样,弄出一份白纸!”
“堂堂嫡长,连一份祭文都护不住,就这,还想坐上储君位?”
【看吧....】
瞧着眼前一幕,刘协无言地摇摇头,略显无语地看向好心办了坏事的袁基,和那位连连磕头认错的长皇子。
接下来,天子骂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心中火气才渐渐消散不少,旋即,只见他虎目一睁,冷冷扫向殿内众人,轻哼几许又骂道:“辩儿无能,尔等做臣子的,也不知查漏补缺么!朕怎么养了你们这一群废材....”
一边说着,天子徐徐走下台阶,索性停到了长皇子身前,指桑骂槐道:“家族,权利,让尔等都昏头了?算计来算计去,整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
“有这精力,为何不用来使我大汉愈发富强?!”
“陛下息怒。”
河南尹几人面色微变,逐渐意识到今日的事态貌似变得有些不太受控制,皆低着头,沉声认错。
足足在殿内踱步了好一会儿,天子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忽地厉声说道:“好!你们不是都盯着家族利益和朝廷官职不放吗?朕满足你们!”
“后者,尔等可以凭才能自取上位,朕不做改变,但前者....”
说罢,天子顿了顿,沉声道:“恰好新年到来,度田监察令即将开始,朕这次改动祖制,由司农衙牵头主导,但凡在册官吏尽数下达司隶部郡县,严加盘查,若发现空缺贪婪,想为家族谋取私利者,统统处以极刑,不做改变!”
“呵,诸卿,朕相信各位一心投于大汉,对那般贪婪贼子定是厌恶的不行,所以,你们有意见吗?”
闻言,殿前众人满脸错愕。
什么是度田令?
简而言之,就是世祖光武帝曾经颁布的一条土地法则,其目的便是想要限制地方豪强兼并土地和奴役人口。
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外加各州权贵的官官相护,这条土地法时至今日,已然是形同虚设。
但众人谁也没想到,天子这时候竟趁势将监察令重新搬了出来?
并且听这口吻,压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而对此最过于吃惊的,却是刘协。
【但凡在册官吏.....】
于心中重复念叨着天才方才的那句话,刘协瞳孔一缩,隐隐感觉后背有一股莫名凉意袭来。
浑身一个激灵,他连忙试探着问道:“父皇,您刚说的司农衙在册官吏,不包括儿臣吧?”
“在场大人谁不知道,儿臣仅是去帮过一阵子忙....”
下一秒。
天子突然转过头来,颇为凶狠地盯着刘协,携怒呵斥道:“当初朕允你和辩儿自行挑选诸府,你,选的是什么?”
“我....”
刘协嘴唇轻启,竟无言以对。
因为就在去年,天子下诏。
长皇子入驻司隶校尉,二皇子入驻大司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