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东北“阴阳先生”和他的N个外号
果松客人2025-03-14 15:3116,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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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的一天,我按照惯例,凌晨五点准时到达殡仪馆,穿上工作服,戴好单位统一制作的工作牌,来到治丧人群最为集中的业务接待室门前,疏散聚集人群,确保遗体运输通道无阻。

十几分钟后,司机老黑驾驶着殡仪车缓缓靠在业务接待室门前,手脚麻利地跳下车,把我拽到一旁,神秘地说:“你猜,车上拉的是谁?”

我没好气地回答道:“你一天忙忙叨叨,黄泉路上又无老幼,我哪里知道又有哪个灵魂上天堂了?”

老黑轻叹一口气说道:“大名鼎鼎的‘来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在新冠疫情中忘我‘服务’了三年,在光明已经驱散瘟疫的今天,却不幸死于新冠疫情!”

眼看老黑脸上显露出来的那副“熟者离去,不哀也悲”的表情,又看到陆续下车的悲痛欲绝的亲人和亲属,我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个清晰的“来先生”的全身影像。

细想起来,“来先生”是和我们打交道最多的“阴阳先生”,他生前的所作所为,绝对是这个群体中的奇葩。也因为他的“不同凡响、独树一帜”,同行们唠起他的“奇闻轶事”,总是眉飞色舞,褒贬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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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先生”本名叫何来,是在殡仪馆这里最活跃的“阴阳先生”之一。因为姓何的先生有好几位,为了区别,认识他的人无论是在私底下、还是公开场合,一般都叫他“来先生”。这个属于“个性定制”的称呼不是那么严肃,明显含有“戏说”的成分。

不过,听到这个名字被大家叫开后,何来不仅没有“怒从心头起”,反而还很受用,借此由头,经常对那些不明底细的人卖弄他那套“既来之则安之”的处世哲学:“别看我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深刻的文化内涵,实际上却是天老爷为我量身定做的。人是阳间的‘还债鬼’,来到人世就是为‘往生’还债的,不管你是大富大贵之人还是贩夫走卒之辈,都背负着沉重的‘往生债’降临人世,然后经过短暂的、无忧无虑的幼儿时期和少年时光,开始走进社会,摸爬滚打,用自己一生的血汗,兑现自己‘来’时的诺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就是通过相互服务从而达到相互还债的目的。比如我,把‘来’人世的人,在履行完自己的‘使命’后‘送’到告别人世的‘路口’,再给他们备足上路的盘缠、远行的坐骑、身边的仆人、领路的‘引魂鸡’,让他们一路走好,顺风顺水,保佑阳世子孙后代,这就是我还‘往生债’的一种形式,这就不枉我‘来’人世一回。”

如果仔细推断,“来先生”这番话里,囊括了他这个职业的所有程序,说白了就是赤裸裸为自己做广告,只是他说得很巧妙,既是和人毫无保留地唠心里磕,又在无形中推销了自己,给人首先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一旦有所需求,人家脑海里自然而然就想起这位不事张扬又随和大方的“来先生”。

俗话讲“大个门前站,不穿衣服也好看”,“来先生”生得细高精瘦,长得标板溜直,又穿得溜光水滑,使得他在家属面前一矗(发chǔ音,站的意思),就显得很有精神,做事极有派头。他做“阴阳先生”二十多载,最引以为豪的看家本领是主持遗体告别仪式。

和大城市的殡仪馆不同,我们这个地方通常在遗体火化前半小时内,就地在遗体停放间举行告别仪式,前来奔丧的亲朋好友,绕遗体环行一周,并弯腰九十度,行三鞠躬大礼。“来先生”主持遗体告别,特别善于运用自己浑厚的男音,营造出一个悲伤的氛围,再结合独特的肢体语言,不知不觉把吊唁者带入一个虚拟的空灵世界。

因为青年时代有过一段时间“说书白活嘴”的经历,“来先生”自诩半个文人,主持葬礼自然有板有眼。首先,他要和家属沟通,细致了解逝者的生平过往;然后,自己动手撰写葬礼主持词,并在一个僻静的地点实地“演练”一番,以期对葬礼主持词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体验,同时找准轻重音的位置,通过自己的“特色”音调,让纸上的文字变得生动、活泛,富有感染力;兼之,他又是一个“衣服架子”,在众人面前一亮相,站有站样坐有坐样,举止落落大方,在高矮不一胖瘦不等、身份来历五花八门的“阴阳先生”群体里,更加显得鹤立鸡群。无形中,他主持的葬礼好评不断,回头客不请自来。

说得直白一些,何来是个聪明人,懂得扬长避短、独树一帜的道理。实际生活中,随便举荐一名“阴阳先生”,大都可以举重若轻、行云流水般轻轻松松主持一场遗体告别仪式,但这些年在本地具有“先生好声音”“先生好身板”这两样先天优势的,他一直是蝎子粑粑——毒(独)一粪(份)。

2

我和“来先生”由陌生到相识,源于一场“查缴封建迷信殡葬祭品行动”。

1997年7月11日由国务院第六十次常务会议通过并发布施行的《殡葬管理条例》明确规定:制造销售封建迷信殡葬用品的,由民政部门会同工商行政管理部门予以没收,可以并处制造、销售金额一倍以上三倍以下的罚款。在此后不久发布施行的地方殡葬管理办法中,也明确规定,在丧葬活动中使用的纸人、纸马(牛)、纸彩电(冰箱、轿车)等,都是封建迷信殡葬祭品。

在我看来,作为千年习俗,焚烧祭品祭奠先人无可厚非。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一些经营丧葬祭品的商店会把这习俗变做敛财的途径,不断“推陈出新”。一套丧葬祭品动辄三四百元,这在二十多年前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支出,也和《殡葬管理条例》倡导的“厚养薄葬”精神背向而驰。整顿丧葬祭品漫天要价,是群众迫切的呼声。

同时,野外焚烧丧葬祭品,极易引发山火,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十五,本地有关单位都要增派人员在进山的各个路口严看死守,杜绝火灾隐患。

针对以上情况,作为殡葬管理和服务单位,我们一方面规划建设统一的丧葬祭品焚烧区,引导群众安全祭奠,另一方面也在大力整顿丧葬祭品市场,规范市场秩序。

2005年,在治理散埋乱葬获得阶段性成果后,根据上级有关要求,我们将治理重点转移到查缴封建迷信殡葬祭品上来。为顺利推进工作,我们首先进行了为时一个星期的宣传造势行动,宣传过后,便按照工作预案,联合工商、公安等相关部门雷霆出击,对市区行政区域内的所有销售殡葬用品的商店进行集中检查。

这次大规模清理整顿行动,出乎大多数殡葬用品商店老板的意料。他们已习惯于原先那种“小打小闹”,以为我们还是跟原先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声势造完就偃旗息鼓。做好“应变”准备的老板寥寥无几,而这种情况正是我们要的结果,五个清理整顿小组同时行动,捷报频传,共没收各种封建迷信纸扎殡葬祭品三百多件(套),仅解放牌半截子卡车就来回装运了整整三车,这还是将纸扎品踹扁踹碎后的结果——可别小看这三车纸扎品,如果以成品方式全部销售出去,销售额绝对令人艳羡不已。

整顿工作结束后,我们转入日常检查监督。根据各家殡葬用品商店规模和经营老板“名声”大小,我们分类、分批次进行突击检查和日常督导。尽管老板们“老奸巨猾”,对付检查不断变换手段,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但他们终究是“散兵游勇”,接连被我们抓了现行。其中有几个人表示不服,私下里向我们反映情况,说你们抓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有什么用?搞批发的“何大仙”你们怎么不去查?是和你们关系好?

这句话令我们大囧——如果让领导知道,又不经过调查研究,误认为我们工作中藏有“猫腻”,那我们可就是打不着狐狸反而惹了一身骚,好端端的工作从此就要“凉凉”了。既然别无选择,就只能“背水一战”,同时也坚定了我们一查到底,叫何来“原形毕露”的决心。

于是,何来成为我们工作日志上“天字第一号”清查对象,清查小组的几个人都戏称他是“何游击”——当然,这个外号是我们几个人的“专利”,从来没有泄露给他人。

行动的第一步,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对位于市公立医院马路对过的“来先生殡葬用品商店”周边进行调查取证工作,希望能够发现隐藏的仓库或者其他形式的“窝点”。不过工作的进展令我们感到沮丧,足足三天,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潜藏的问题。

我们决定入户调查,借机检查何来是否在商店里设置阁楼、挖掘地道用来藏匿封建迷信丧葬用品。何来对我们的用意心知肚明,皮笑肉不笑地对我们解释:“咱们是什么关系?你们相信我,我哪里敢明知故犯,做哪些违法的事情?”

结果,跟何来的自我表白一样,商店里里外外,连左邻右舍的仓房,我们都看了个遍,最终也找不出一丝值得怀疑的地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决心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以“运动战”战胜他的“游击战”。

3

也赶巧,单位打更老头程师傅的老母亲去世,再有一个礼拜就要烧“百日(一种祭祀仪式)”了,定制“百日”祭品,正是一个我们“破案”为之渴求的契机——这办法,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钓鱼执法”。

鉴于何来跟程师傅相熟,我们和程师傅计议,事情由他弟弟出面。我们鸟不悄儿(暗地)把程师傅弟弟找到一个外人不注意的地方,嘱托他以一个普通家属的身份,打电话给何来定制“百日”祭品。何来的电话号码是公开的,在“来先生殡葬用品商店”的大招牌上,蓝底红字,清晰闪亮,百米之外就映入眼帘。

想不到的是,何来的狡猾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对于程师傅弟弟定制的祭品品种,他满口答应下来,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商店里的殡葬祭品品种齐全、制作优良,价格绝对是本地最低,并且遵循诚信原则,等家属收到货后再一次性缴纳全款。当程师傅弟弟问到哪里取货时,何来话头一转,电话里神神秘秘地说:“现在‘风紧’,等到确定取货那天,我会提前一个小时打电话通知,肯定不会耽误老人家烧‘百日’的。”

我们示意程师傅弟弟见好就收,怕再唠下去,何来会生疑。

挨到取货这天,我们出动了两辆车,一辆解放牌半截子由程师傅弟弟“坐镇”,前去指定地点接运殡葬祭品。我们带着照相机,坐在一辆桑塔纳里,和那辆半截子保持十几米的距离,时刻做好“雷霆出击”的准备。

终于等来了电话,打来电话的是一个女音,我们站在旁边,一听声音都大喜过望——这不就是何来的“站堂老板娘”李琪嘛。可她说出的交货地址,却令我们始料未及,离“来先生殡葬用品商店”足足有三里地,位于城乡结合部,平常就是检查到那里,没有知情人带路,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一间平平常常的仓库内会堆满了各种样式的封建迷信殡葬祭品。

事情的发展就如同写好的剧本,我们的车停在一家修理厂门前,临时借调来的司机下车假装检查车辆状况。程师傅弟弟则按照约定先下了车,顺利地和早已等在那里的李琪接头,然后回过头招呼他的家人下车。他们几个人跟在李琪身后,深一脚浅一脚朝一条小胡同里面走去。看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我们火速出击,各自找了理想位置埋伏起来,等待收网。当李琪打开小仓库的大门,引导程师傅弟弟一帮人往外搬运那些定制的封建迷信祭品时,我们犹如神兵天降。人“赃”俱在,李琪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消息飞传,何来立马打车到了殡仪馆,点头哈腰向我们承认错误,向天发誓,要痛改前非,叫我们看他的行动。他当着我们的面告诉李琪,说下半年预付租金不要了,马上退掉这座已经被我们发现的仓库。

我们都不以为然,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何游击”从来也不为自己说出的话做主,这样的“阴阳先生”,我们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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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知道我们把他当作重点跟踪对象后,反倒有些小得意。我们对他虽然有执法权,但是只有发现他贩卖那些“封建迷信祭品”后才能采取行动,我们抓到他现行,才能够依法没收、销毁这些祭品,再予以罚款二百元——这些手段对财大气粗的“来先生”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只是扩大了他的宣传面而已。如果抓不到现行,我们对何来只能是无可奈何,更不能限制他“接活儿”、借机销售自家殡葬用品的权利。

实际上,“接活儿”才是他收入的大头,损失的那些“封建迷信祭品”,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时不时叫我们查封没收一些,还能为他“创造条件”,接受“守法教育”,再和我们做进一步接触。不得不说,这种猫抓耗子的游戏倒叫我们彼此之间熟悉起来。虽然分属“敌对阵营”,但“人熟为宝”,我们为了工作,也没有个人恩怨掺合在里面,跟执法对象见面打招呼说上几句话是避免不了的,而这,正是何来的目的。

果然,这事过后,何来一边在火葬场干活,一边“厚颜无耻”地和我们这些火葬场工作人员打招呼唠闲嗑儿,给家属的印象是他能够在火葬场“抱膀子横晃”,办事通透,客观上又成了一种具有长期效应的“活广告”。

这是我们未曾料到的,但也没办法,人家是“笑脸”,在火葬场干活也循规蹈矩,我们不可能“驱离”,也不能对年纪大上我们一轮多的何来冷若冰霜、置之不理,那样太显得我们没有教养,不懂礼数。想来想去,在“洁身自好”的前提下,我们只好由他去了。

4

作为一个有故事的人,何来的外号很多。那些外号源自他“别具一格”的人生经历,那些别有用心的“才华听众”们将其去粗取精、提纯凝练,也没有征求他本人意见,就想当然地赠给他一顶顶足以陪伴他一生的“桂冠”。

如果说“来先生”“何百万”“何大仙”“何大白话”这类外号是对他的“职业人生”褒贬不一或羡慕嫉妒恨的话,还有一类“桂冠”,算是对他某一阶段人生的“精彩写照”。比如,和他有些交情或者没有任何偏见的人,会叫他“三哥”,而他的竞争对手或跟他有私仇的人,都恶狠狠地称他“三错家贼”。这里的“三”是数词,“错”是量词,“三错”是指代何来“错认祖坟、错烧香摆贡磕头、错认女鬼为父灵”的人生闹剧。

他的这些故事要追溯到上个世纪60年代初。

何来是家中独子,上无兄姐,下无弟妹,母亲早逝,从小只与老父相依为命。何家是“外来户”,在本地没有祖坟,母亲去世时,就掩埋在西山沟塘子里。那片地方是本地的传统墓葬区,背风向阳,坐北朝南,山上松树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山下一湾碧水。整个山势状如一把交椅,故被“阴阳先生”称为“风水宝地”,先人葬此处,“身有靠山,后代辈辈出高官”。

那一年,他遵父命和大爷回了趟河南老家,待了半年,不料返程时被一场百年罕见的洪水阻碍了归家的路。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留守家中的何父突发心梗,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给独子留下,就撒手人寰,走时,双眼都没有合上。

父亲去世时,何来还在被洪水围困的火车上,那时连电话还都是稀罕物,帮助料理丧事的亲属邻居们急得火上房——正值暑季,遗体已按老规矩在院子里临时搭设的灵棚中停放了三日,若再放下去,既违反祖例,也极易腐败变味。迫不得已,在何来唤为“爷爷”的老邻居和地委主任的主持下,远亲近邻齐上阵,抬棺的、打纸幡的、撒纸钱的、吹喇叭的、扎孝带子的、送灵的……一干人马浩浩荡荡,也将故人埋到了西山的沟塘子中。

好不容易熬到大水退去,何来欢天喜地、连跑带颠往家中赶。到了家门前,发现“铁将军”把门,还天真地以为父亲上班去了。他从脖子上取下钥匙,打开房门,风风火火闯了进去。一进家门,年幼不更事的他也本能地察觉出事情的异样来。他后来跟我们说,自己先是一颗心没来由地绞痛起来,接着头皮发麻,双眼发热,刚想叫,就觉一股混合着寒风、阴风、邪风、厉风、鬼风、穴风等等七拼八凑的无形怪风劈面袭来。他魂飞魄散,那时也是人小体轻,惊惶之下,一跳三尺高,竟跳到了原本与父亲睡觉的土炕上。

脱离了怪风的纠缠,加之旅途劳顿,何来就势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他很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享受一番久违的家的感觉。不料躯干部位一接触到炕面,顿觉冰凉刺骨,寒彻锥心,他又跳下地,往窗外看时,艳阳正烈,草树肥绿,正是初秋时节。

街坊邻居得知何来回家的消息,纷纷围拢过来,红着双眼问寒问暖,但又遮遮掩掩,都不愿在年幼的孩子面前捅破这层纸。眼看半晌过去,邻家爷爷无奈地叹了口气,狠下心,抚摸着何来的小脑袋,流着老泪告诉他:他的父亲在他出门期间已经因病去世,并且掩埋多日了。

在他年少时候,因为母亲的离去,他已经对“去世”这个词有了刻骨铭心的痛恨和敏感。如今听到这个词语又被用到了父亲身上,当下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一紧,眼前一黑,一股热流上涌,一口气没有上来,竟至晕厥过去。

待何来在邻居长辈的折腾下悠悠醒来,眼望众亲邻,想到朝夕与共的父亲,想到那永远失去的慈爱的笑容,放声号哭,泪雨滂沱,闻者心碎。大家唏嘘不已,免不了好一阵去安慰。

何来是个孝子,在家里哭够了,立刻想到应该到父亲坟前磕头去,再“圆圆坟”,烧几张纸钱。邻家大爷赞叹道:“难得这孩子如此孝顺,刚回来,顾不上吃,顾不上歇,先想着看老人!”遂不顾自己年老体弱,亲自引领着何来去西山沟塘子寻坟。

结果到了那里,野草萋萋,乱花迷离,地面又被夏末秋初的洪水无情地冲刷过,道路泥泞难行,四周狼藉不堪,各处标志物也变得模糊不清,散落的百十座坟茔轮廓暧昧。邻居爷爷眼浊,吃力地在各座坟墓间来回巡视,不断地弯下腰用手中的木棍扒拉着坟头、坟脚的杂草碎石,费力地辨认着。何来浑身瑟瑟发抖,一边走,一边用衣袖擦抹着脸上奔流而下的鼻涕和眼泪。

那是一个漫长而又令人窒息的过程,终于,老人把手中的木棍插到了靠近沟塘子中间的一座坟墓上,用肯定的语气说:“就是这座了,不会错的,我亲手帮助掩埋的。”

何来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坟前,额头与碎石相撞,泪水和泥土相融,号啕痛哭,声震山林。

那之后,成为孤儿的何来被大爷收养,大爷既是剃头匠,也是说书匠,还是个会看“阴阳风水”、扎制纸人纸马的纸活匠。大爷大娘膝下无子女,视何来为亲生,精心调教,倾囊相授,一直到日后他自谋职业、娶妻生子、买房开店。

弹指间几十春秋里,每逢“鬼节”,何来都去父亲坟前摆供烧纸,其心日月可鉴。

5

待迈入了新世纪的门槛,有了一定经济实力的何来,不惜重金,亲自为睡在地下的父母重新“装修”了“阴宅”,为的是让两位老人家睡得更舒适、住得更温暖,也和他一样过上小康生活。为此,他还专门定制了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

2013年阴历七月十五,何来起了一个大早,带上老婆孩子,邀约亲朋好友几十人,身背砖石水泥等建筑材料,抬着墓碑,浩浩荡荡直奔沟塘。到了地方,远远地却望见父母的墓前挤挤插插跪倒了一群人,又是烧香又是磕头,弄得坟墓上空香烟缭绕,纸灰乱舞。

何来大骇,急忙跑过去与那伙人论理。人家像看外星人一般看着他,反问道:我们给自己的老人上坟,关你屁事?

何来急眼了,扯破嗓子喊道:“这是我父母的墓地,怎么变成你家老人的墓地了?我和你萍水相逢,素不相识,要套亲戚也犯不上到这种地方来啊!”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势均力敌,谁也不甘示弱。还是何来的老婆理智精明,她向对方长者建议道:“我家到这里上坟近三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你家人,现在你说这座坟是你家老人的,有什么证据吗?”

对方长者说:“我母亲车祸去世,属于‘横死’,当时的‘阴阳先生’说不能进祖坟,也不宜立墓碑,但‘阴宅’也必须有门牌啊,所以无奈之下,就在‘坟门’前埋有一块‘坟门砖’。”

何来不以为然:“说得天花乱坠,有能耐挖出来看看!”

对方冷笑:“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老者一挥手,两名小伙儿立刻动手挖了起来。不一会儿工夫,还真的挖出一块竖立埋在地下的青砖,细心擦去上面的泥土,清晰可见上面刻有两行字:故先妣王李氏之墓,公元一九七三年儿女敬立。

何来顿时两腿发软,眼前发黑,瘫倒在地,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倾注心血,却白给人家当了二十多年的孝子贤孙烧香磕头摆贡品!可是我那可怜的父母又会躺在哪里?”

以上故事,情节尽管听起来有些玄幻,却由此奠定了何来“三错家奴”在“阴阳两界”中的江湖地位。声名远播的“何大仙”,虽然对自己“三错”的行为感到万分追悔,不过痛定思痛之后,突然觉出这也不一定是个坏事。历史过往不能弥补,现实错误总有机会改正,反正“招魂引灵”是自己的“本职”,倒不妨因势利导,再大张旗鼓一次——既然找不到父母的坟茔,那就大操大办,给父母来一次“引葬”,一来了却自己作为孝子的心愿,二来“广而告之”圈里圈外的“大仙小仙”和各方亲朋故友,“我何来是不忘本的”。

“引葬”是指在尸体无法找到的情况下,用死者的衣服或用过的物品代替尸骨埋葬的一种习俗。核准“黄道吉日”后,何来在西山那片坟地不远处重新购买了一处土地,以此作为自家祖坟,也是他何来一脉子孙百年后的“后花园”。

但是历史久远,他自己的居住地又几经变迁,父母的遗物以及用过的生活物品早已荡然无存,唯一保留下来的历史记忆就是一张他满月时到照相馆拍的黑白全家照。何来拿着照片,找到一家他熟悉的影楼,央求照相师傅把照片里的父母翻拍下来,加工成为宽六十公分、高八十公分的竖行遗像,又从自家商店内精心挑选了两个雕刻着游龙和飞凤的棺型骨灰盒,连同下葬的两个玉雕灵位、陶制金童玉女管家奴婢、鱼水罐五粮囤等等,一应俱全。

供品准备的是一花(菊花)、三牲(鸡鸭鱼)和五果(苹果、柑橘、香蕉、柚子和葡萄)。此外还有十个馒头、一瓶茅台酒、三个荷花状酒杯及三炷高香。用来焚烧的祭品,都是何来自己熬夜扎制的,浸满他的心血和汗水,有古今地府通用的金山、银山、金银元宝、摇钱树,以及现代社会时髦拉风的手机、轿车、冰箱、彩电、别墅、电脑……何来不惜成本,祈祷不知在天上东南西北哪个角落里周游的父母,要尽早遂了远在人间儿子的心愿,回到自家新近竣工的豪华气派的“阴宅”,接纳人间儿子的“进贡”,乐而无忧。

下葬的仪式很隆重,大家给足了何来面子,前来捧场的各路“大仙小仙”,纷纷赞叹他的孝心感天动地,孝子是会得到好报的。各方亲朋好友也对他的“职业修为”赞不绝口,说他知识丰富,上达天意下顺人心,是“阴阳先生”群体中的佼佼者。

不管是真心假意,何来总算达到了目的,这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的苦心孤诣,寻常人是没有这等气魄的。

借助为自己生身父母“引葬”的机会,何来也顺势把大爷大娘的坟茔改迁到了这块新购置的墓地,算是叫父辈的老哥俩在地下团聚,借以了却自己多年的心愿。

“引葬、改迁”仪式落幕,宴会结束,何来又戴上了一顶“桂冠”——“何老面”,意思是说他太看重自己的那张“面子”。

6

何来本着“虱子多了不愁、人无外号不富”的人生信条,乐此不疲、孜孜不倦地创造着别人给他起外号的机会。他还有一顶能够和“三哥”和“三错家贼”媲美的“桂冠”——“何小店”跟“何老抠”。

“小店”“老抠”是东北俗语,意思指吝啬,为人不大方。在生性豪爽的东北人里,如果一个爷们被人这么称呼,那他肯定不受待见。人群社会讲究礼尚往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家里缺钱少粮兴许没有人挑理,问题是你兜里有钱还抠抠搜搜,别人随你礼五百你还人情二百,长此以往,谁还陪你玩?

何来不只在礼尚往来方面表现得很不地道,为了节省每一分钱,他不喜喝酒,圈子间的聚会他也极少参加,别说做东请客难觅他的踪影,就连“AA制”平摊酒钱、饭钱的局,他也会找出种种借口溜之大吉。久而久之,何来在圈子里便形单影只,别人三五成群抱团接活干活,利益均分,他只能老哥一个单干死撑。

好在他葬礼主持名声在外,依靠口口相传找他“干活”的人依旧不少。不过头顶吝啬的“光芒”,也弯弯转转地渗透进他私人生活的各个方面。

何来主持葬礼,行头亘古不变——身上一套整洁得体的黑色西服、一件白色衬衣,脖子上打着黑色领带,脚穿一双黑色皮鞋,不戴帽子,以示对逝者的敬重,但是头发梳理得屡屡刮刮,染得浓黑乌亮。

这一身行头,何来置办了两套,都是名牌货。他穿衣服很仔细,走路很轻,路况不好时很舍得掏钱打车,行、坐、立、走或是主持各种殡葬仪式时,自觉远离“吞云吐雾”的人群——因为采取了以上种种措施,加之换洗保养及时,使得这两套行头日久如新,成为他展示自己形象气质的独有标签,也是他鹤立于“阴阳先生”族群的“护身符”。这两套行头,当年花了大价钱,按年折旧,如今已是“倒贴”,如此算来,何来的“小店”,是极具长远目光的“小店”,何来的“老抠”,也是先赔后赚式的“老抠”。大部分人嘀咕说:也就是他何来这个“土鳖”,换作别人,一套衣服这么频繁穿,两年就变补丁了!

而在日常生活里,何来都是身穿头戴从亲大爷那里继承的衣帽鞋袜,或者是亲儿子淘汰下来即将丢弃的衣服鞋子。虽然样式老旧,何来穿着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他白天穿街过巷依旧抬头挺胸,在市场讨价还价也趾高气扬。有人当面笑话他的寒酸气,他却振振有词:“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穿戴再好也是身外之物,只要心里有‘货’就行。”话里话外在骂人家只注重穿戴,心里却无点墨,是个草包。

何来的妻子李琪曾经对我们感叹道:“老何这人啊,被以前没爹没妈的生活‘修理’得古怪乖巧!”这句话当不得真,更多成分是在给丈夫脸上贴金,不过也不全是“瞎话”。

作为“资深”的“阴阳先生”,明知道干这行“小本万利”,何来却声色俱厉地采取“非常规”手段,严禁儿女们涉足这个行业。

何来是个50后,又是早婚,计划生育政策落地前,就已经有两儿一女了。大儿子不爱学习,但是在他大棒皮鞭的逼迫下,连滚带爬,总算混到了高中毕业证书,然后就如愿以偿地进了部队的“大熔炉”,最终“熔炼”成为二级士官,退伍后考入本市的中国移动;二儿子学习成绩尚可,一路磕磕绊绊,头没悬梁,锥刺股却是真的——因为一贪玩,何来就会用扎制“纸活”的锥子扎他的大腿,疼痛叫他明白,走捷径继承父亲的“衣钵”,门儿都没有,只好埋头苦读,高中毕业后考取一所普通本科大学,大学毕业后又经过三年“屡败屡战”的考公,最终去了省城舒舒服服“吃皇粮”;最光耀何来一家门楣的是小女儿,她天生聪慧,过目不忘,善于融会贯通,何来秉承“穷养儿子富养女”的传统观念,不管是什么需求,只要小女儿一开口,他二话不说只管买,最终,花开富贵,小女儿考取京城一所名牌大学,如今已在京城工作生活。

每当夜深人静,何来总会冥思苦想:自己当初若是心太软,叫儿女们过早涉足这行,那么他们的人生一定会是那种“飘离不定”的状态,令人追悔!自己这个“宝”算押对了。

7

儿女有出息,绝对是何来在本地“阴阳先生”里行事乖张、腰板愈发挺得溜直的资本。

这又带来一个令大家迷惑不解的问题:你说他的三个孩子这么有出息,前半辈子又挣了一笔大钱,按说不愁吃、不愁穿,该享受幸福生活的年纪却依旧在拼命挣钱,图什么?

有人揣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到何来这个“层次”,已经不再是为挣钱而挣钱,纯粹是为了显摆自己而挣钱,也就是说,他要通过自己居高不下的“接活率”,凸显自己的“能力”和“人缘”,借以掩饰自己“上不得台面”的过往经历和现实身份。

何来一直自诩自己是个在业务上有素质、生活中有品质的“阴阳先生”。牛皮不是吹的,他对待“业务”,几十年如一日的热情周到、兢兢业业。他是大爷的唯一“亲传弟子”,不仅精通“业务”体系中的理论知识、实践环节,而且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既能在殡葬过程中为悲伤过度而晕厥过去的家属按“人中”,也能给不慎摔倒的家属提供推拿正骨贴膏药。这是专属于何来本人的“买一送一”附带服务。

某年,我参加一个朋友父亲的葬礼,主持葬礼的就是何来。烦琐的殡葬程序结束后,我闲来无事和他唠嗑,就问起他的亲大爷来——我有些好奇,何来初中都没有毕业就开始“学艺”,嘴皮子不仅能说会道,还会“讲古”,说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这不应该是“阴阳先生”会干的活儿。

何来说,这是得到了他亲大爷的“真传”。说起这个老人,何来从来都是眉飞色舞,言语间却又充满了敬畏——这我们都能理解,血浓于水,他大爷当年不忍看着何家两兄弟只落个一脉单传的凄凉,把他抚养成人,倾力传授给他生存的技能,倾其所有帮助他成家立业。在何来第二个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年,没有享过几天清福的老人就因癌症溘然离世,临走时,脸上的表情还是笑眯眯的。何来解释说,他大爷是看到老何家后继有人,笑着离世的。

在旧社会,他大爷才满七岁,就被父亲托人送到城里一家剃头铺当学徒。那时只会一门手艺极难养家糊口,小手艺人都是勤奋好学,讲究艺不压身。他大爷小小年纪去学怎么给人剃头修面,但是拜的师傅有些“不务正业”,给顾客服务时,不是给人家“讲古”就是说笑话,整得顾客流连忘返,“回头率”居高不下。这个剃头师傅还时不时地关门歇业,要么给人家看风水,要么给人家踩茔地、动土下葬,顺势扎制售卖一些金元宝银元宝纸牛纸马纸人,同时还捎带着为一些头疼脑热、扭腰伤腿的病人提供拔火罐贴膏药推拿正骨针灸按摩等有偿服务,妥妥一个“万金油”。环境锻炼人,何来的大爷头三年扫地倒水观摩,中间三年上山采药熬制膏药,认识穴位,练习剃头、施针、拔罐、推拿手法以及‘讲古’要领、死记硬背历史名人典故等,后三年就是各种实践,包括但不限于看风水、架罗盘、踩茔地等等。就这样日积月累,不断模仿练习,年复一年的心血汗水,练出一个民间“奇人”。

吃水不忘打井人,何来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他亲大爷兼师傅“歌功颂德”的宝贵机会的。无论站在什么角度,不忘祖背宗,总能令人生出一种敬佩的态度。

抛开“业务”,何来在生活中的“高品质”也是同行们无可比拟的。在这个乱象频频的圈子里,何来确实做到了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他烟酒不动,自视清高,不结交同行中的狐朋狗友,不和他们沆瀣一气,自然而然少了许多诱惑,他不参与聚众赌博,不涉足黄、毒场所,一意食素,吃斋念佛,但是又不是虔诚的佛教徒,只是会几篇青少年时代从大爷那里死记硬背来的佛教经典,给人家“办事”时,时不时念上几句,糊弄人而已。

当然,关于他会“念经”这一说法,我们只是道听途说,真实细节,我们是没法加以厘清的。说到底,还是江湖险恶,“高手”都是蒙着面具生活。大凡名声响亮的“阴阳先生”,都是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随机而变。“好汉出在嘴上”,如果能把逝者家属哄得迷迷糊糊的,即使明目张胆兜售自己商店里的“存货”,家属也是心甘情愿的——买谁的东西都是买,“阴阳先生”是自己家请来的,买了他的东西,他一高兴,兴许干起活来更卖一把力气。

如此来说,“何大白话”名副其实。

8

何来还有一个最不愿意别人提起的外号——“假面何来”。

对于他来说,“说”与“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说”是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是为自己涂脂抹粉;“做”是为了维持自己的“里子”,是为自己夯实生存根基。

在“阴阳先生”群体中,流行一套“你不搭理钱,钱也不会搭理你”的“赚钱学说”。干这个行当的,都是机会主义者,抓住身边一闪而过的机会,是每一个“阴阳先生”的必修课,所谓“不怕你学艺不精,就怕你有钱看不清”是也。

何来是极善于主动出击去抓“机遇”的。他死于新冠,但并不是他防疫不当,而是他没病找病。说到底,为了钱,他把自己豁出去了。

他没有像同行们那样一谈疫情而心神俱乱,他对疫情的态度是,既来之则安之,阎王教你三更死,你躲不到五更天,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大大方方,索性日子正常过,该干啥就干啥,反正天下机遇都是给有准备的人预留的。

何来不顾家人的劝说,执意在离殡仪馆最近的方位租住了一个有院落的平房,院落有二十多平方米,住人的平房有大小两个卧室,中间是厨房,一共有六十平方米。那里最大的亮点是紧挨住房的东面盖了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仓库——这是“阴阳先生”的最爱,租住民居不显山不露水,仓库更能遮人耳目藏匿各种殡葬祭品,有地利之便。昔日来殡仪馆这边交通不便,这种房子“阴阳先生”们可遇不可求,干脆鸟枪换炮纷纷开上自己的私家车来这边,如今这片棚户区面临改造,原住户纷纷搬迁,守财的何来这才不慌不忙用最少的钱实现了自己的“宏大抱负”。

他的仓房里储备了一定数量的寿衣、骨灰盒、烧纸、冥币以及摆放在骨灰盒左右的陶制金童、玉女、小花环、烟酒等等,厨房里储备了一定数量的米、面、油、土豆、大白菜、干豆角、土豆干、干海带以及冰柜里的冰冻食品如鱼、肉、豆制品、香肠等等。万事俱备,疫情的“风声”渐紧,何来就和徒弟一起,心怀“风萧萧兮疫情猛,‘先生’挣钱兮不回头”的悲壮,毅然决然地搬进了这处平房。

何来这个收授了三年的徒弟,是他妻子李琪从老家农村领回来的亲戚,也是孤儿,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离世,小伙子高中毕业孤苦无依,李琪听说后心里难过,想何来一把年纪还没有继承“衣钵”的人,不忍他一身本领就此失传,就和他商量。何来联想起自己悲惨的童年,当下便做出收徒并悉心传授自己一身本领的决定。

若论起做人的“道义”,何来这个举动绝对令人赞佩。徒弟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当何来征求他的意见的时候,尽管对未知的疫情心怀恐惧,可一看到师傅“明知前有险,偏向险中行”的决断,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立马表示,师傅到哪里他就到哪里。

这个“空子”还真叫他们“钻”对了。疫情肆虐之下,居家隔离不许外出,所有病亡或意外亡故的遗体都要求特事特办,立即火化(极少数涉及法律纠纷的遗体可以放入冰柜冷冻保管),骨灰寄存。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规对策”,人们普遍表示理解,但即使接受,生死大事岂能浮皮潦草?老祖宗传下的殡葬习俗虽然在这时不能全部执行,可是“重要程序”还是尽量履行,否则,家人走得“仓惶孤单倍凄凉”不说,就是到了那边,也是“迷茫穷苦受煎熬”。

所以,虽然殡仪馆作出严格规定,只允许死者直系血亲可以进入馆内送葬,但依然有不少家庭选择聘请“阴阳先生”——“送盘缠”可以事后追加补足,但是“西南大路”必须有人给“指明”,“开光”也是不可或缺的,否则,“路不明眼不亮”,走不到天堂迷路难返,这可不仅仅事关逝者,更关系到子孙未来,不可掉以轻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为现实、更为扎心的原因:如果是空巢老人在家中突然离世,子女远在他乡工作,本地又没有其他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无人主持办理丧葬事宜,偏又赶在疫情隔离严控时期,该怎么办?

而何来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在这个特殊时期,先后三次为素不相识的老人“送终”,心甘情愿地尽“孝子贤孙”义务。如果不戴有色眼镜,何来这等举动,绝对是救急救难的义举——这三次丧事,都是逝者远在他乡的儿女被居家隔离,迫不得已辗转打听到他的电话亲自委托的。何来念念不忘的,就是他这个“知名度”。

给素不相识的老人当“孝子贤孙”,也是为了“取信于民”,何来全程录像,实时传送,从遗体擦洗、换穿寿衣到抬尸、打灵幡、指路、开光、摔丧盆、寄存骨灰,不落程序,简洁明了。他和徒弟分工协作,他不方便“出镜”的环节——比如摔丧盆需要下跪——徒弟都会自告奋勇。这些举动,每每都把何来感动得老泪流个不止。

待全部丧事流程走完,骨灰存入殡仪馆骨灰堂,何来会用微信给家属传过去一份消费清单,上面分门别类,罗列各种丧葬用品名称和价格,最后是消费合计。何来做事讲究齐了咔嚓(东北话,形容干脆快速),有话说在明面,他会明确告诉家属,因为眼下是非常时期,一些丧葬用品只能通过“秘密渠道”购买,很难一次性购买齐全,所以价格高于平常同类丧葬用品价格的两到三成。家属也心知肚明——关键时刻有人挺身而出为你分忧解愁,多花些钱是应该的,这种场合下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双方都觉得心安理得。

谈及“服务费”时,何来会在给家属一个跟平常差不多的收费范围后,还不忘在微信里加一句“凭赏”的后缀语,家属自然也不磨叽,灵巧的手指一个操作,给出的“服务费”至少是平常收费的两倍。何来并不认为自己这是乱收费、是乘人之危,他的解释是,任何买卖都是随行就市,钱在险中求,他把自己都“豁”出去了,这样挣钱天经地义,祖师爷都会认可的。

其实,平常何来在谈及“服务费”的具体数目时,也是吞吞吐吐的,谦逊仿佛还很不好意思,颠来倒去只是一句细声慢语:“别人都要多少钱,我这半斤八两,你满意就行,至于‘服务费’ ,凭你打赏!”这句话说出大有玄机,家属听罢立刻闭嘴,掏钱的姿势既豪横又出人意料,秉承老辈儿人“白事没有白干,多给代表心意”的教诲,给的数目一般都会超出正常数目的五百元至一千元,富豪人家有多掏上万元的。

一个“赏”字,无可雄辩地证明了何来为人处世的“老奸巨猾”和丰富实用的“江湖经验”,惟妙惟肖地临摹出他索取自己那份“服务费”时理直气壮的嘴脸,饱含着一种“欲擒故纵,心领神会”的期待,同时也坚定地证明了此刻“他要的不是钱,而是一种付出”的心态。

凭此技,何来一年到头挣到手的钱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毕竟,办丧事多是一个“面子工程”,大家只求人前风光,不会太在意这多支出的仨瓜俩枣。

9

疫情肆虐凶残无道,别人在家做缩头乌龟可以,但是何来是万万做不到的。他与众不同,是有“信念”有“担当”的“阴阳先生”,他不能眼睁睁看人死之后“走”得委委屈屈,更不能眼睁睁地看挣大钱的机会从眼皮子底下白白溜走。生活在底层,机会来了,是不可能留给你时间瞻前顾后、慢慢选择的,当断不断,你就会永远叫别人甩在后边。

疫情期间,何来确实拣了一个便宜:他租住的地方原住民多已搬迁,又是城乡结合部,房多人少,交叉感染的概率低,封控隔离并不十分严苛。棚户区原有的“毛毛道”四通八达,为何来和社区疫情管控人员打游击藏猫猫提供了便利条件——他总能有惊无险地摆脱他们的追踪,及时隐秘地出现在殡仪馆,仓库里备足的殡葬祭品,也能满足家属多重希求,给人家解决“燃眉之急”。

何来自以为自己“命硬”,机关算尽,在挣了一笔“好钱”之后,到底中了病毒的邪招,在疫情即将结束的2023年8月,病发紧急住进医院。发热、干咳、刀片嗓,这些症状,傻子都能看出来是阳了。

住院后的情形,是何来去世后到我们殡仪馆火化时,李琪给我们讲述的。

何来被安排住进医院妇科806病室,同一病室其他三名病人都是新冠病毒感染者。先是CT检查确定病情,然后推进病室戴上氧气罩、插上心肺监测仪、打吊瓶。这时何来已呈现“白肺”状态,血氧值居高不下,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李琪就不分昼夜陪护在病床前。

那时人们对新冠已经习以为常,不再谈“疫”色变,在知道病毒致死率并非居高不下之后,心中的恐惧感大为降低。不过,何来的病状却是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了。

清醒的时候,何来和李琪唠嗑,说:“我做这一行,从学艺到单干,怎么算也有四十多年,今年满六十七周岁了,‘干阴间活吃阳间饭’,端的是家属赏的饭碗,多少‘先生’都活不到我这个岁数,我知足。本来还打算多挣几年钱的,可是阎王爷不答应,人的命天注定,不信命是不行的。‘阴阳先生’见惯了死亡,这事搁在自己身上根本不当一回事。我最值得高兴的是,我到‘阳间’走一回,‘往生债’还得七七八八,对你,对儿女,对那些家属,我都尽心尽力,问心无愧,没有藏过奸,也不敢耍滑。到‘阴间’之后,我还要继续还债,报答父母的生育恩,报答大爷大娘的养育情,看在咱俩多年的‘阳世’夫妻情分上,逢年过节你多给我烧些纸钱,多烧一些金元宝银元宝摇钱树那些阴间通用的‘硬通货’,我好拿来孝敬我那四位老人。不过,这一‘走’不再回头,我要把身后事安排一下,省得叫你日后为难。亲人也要明算账,也要以老为尊。你陪我一辈子了,现在总该享受清福了,不要再起五更爬半夜,为那几个小钱受苦流汗。儿女都有出息,他们的事情,你要少操一点心,儿孙自有儿孙福,瞎操心乱断事,事情会背道而驰的……”

李琪听得心惊肉跳,老泪纵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多年的夫唱妇随,她明白,这是何来要写“遗嘱”了。

向护士要来纸和笔,何来要求同病房其他病人和陪护作为见证人,郑重其事地写起自己的最后一篇作品,《何来遗嘱》。想必他早已经深思熟虑,肯定不是心血来潮,按照他凡事必打“提前量”的做事风格,这份遗嘱说不定十年前就已经初见雏形。

李琪向我们透露得不多,语气里满是伤感,也有些许的炫耀,毕竟“死老头子”走的时候,还在一味地为她着想。

何来遗嘱涉及财产部分的内容有三条:

第一,存款拿出一百二十万元,由三个子女均分,其余部分全部归李琪所有——这部分有多少钱,李琪没说,我们也不好意思问,这是真正的家庭隐私和秘密,贸然打听是侵犯人家权益的。

第二,“来先生殡葬用品商店”以四十万元的象征性价格出兑给他的徒弟,出兑款归李琪,李琪退出经营,回家养老安度晚年——我们最初从李琪嘴里听到这条,都觉得万分诧异: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何来还有如此大方的时候?后来仔细一想,也就不以为意了:三年疫情里,徒弟对他百依百顺,陪侍左右,不离不弃忠心无二,给些补偿正可弥补他心中遗憾。想当初,这处门市房可是他花五十多万元买的,连带后续装修又耗费将近二十万元,如此“大出血”,何来该是咬破后槽牙才下了决心的。

第三,住宅一套归属李琪所有。

何来的三个儿女都是极孝顺的,也不缺钱,都说:就是没有遗嘱,他们也不会回来和母亲争夺遗产的。

其实何来是死于新冠病毒感染并发心肌炎,但是他却死得很有“个性”。因为死得从容,他有足够的时间规划自己的“身后事”,好让自己死后落个“耳根清净”,做“明白鬼”,不辜负那顶戴在头上一辈子的“阴阳先生”的名号。

也还有一种说法,说何来有挣钱的“巴结命”,但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花钱的快乐,是“钱在阳世银行,人在阴冥八荒,不吝筋骨搏银两,哪知梦断人生中场”最为现实的写照。

猪往前拱鸡向后刨,每个生命体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法门”。遵循自己的内心,慢慢走完自己的路,让后人随便评说吧。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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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东北“阴阳先生”和他的N个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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