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小说>非虚构>酒局里闯出来的行长父亲,和他败在酒桌上的儿子>目录
行长之子的中年溃败1
老舅的头像亮起来:“在我没犯任何错误的情况下,有人想搞去送货,也就是物流,能帮得上忙吗?”
上司正滔滔不绝,我瞟了眼手机,语句不通,咂摸片刻,才理解老舅的意思。临近年关,职场人难免被会议淹没,如此有目的的议事活动,总能改头换面、层出不穷。上位者坐在高处,擘画蓝图、指引方向,下位者则被晾晒、被打分。如果想要跨过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你必须去掉些皮肉。我没有向上的迫切愿望,我有的是老实巴交的自觉,如耕田的黄牛,规矩地完成分内的任务。做一个平庸的“隐形人”是我的职业定位,职场波澜不惊,倒也不至于遇到老舅这类祸事。
我与老舅联系少,进省城工作后,更是只有年节返乡才见一面。我拉了拉对话框,上条消息是“我是群聊‘相亲相爱一家人’的衣”,再无其他。我与老舅虽然差着辈,但年纪相差不大,老舅长我10岁。外公生了5个孩子,我母亲是长女,老舅是幺子,中间还有3个姨姨。照理来讲,我和老舅该走得近,但实际上,关于他的事,绝大多数都来自三姨的转述——外公的几个孩子,一辈子都生活在闽北小城,我的出生地。在那里,家族还以传统、以血缘维系,而三姨与老舅的关系最是密切。
会议结束,我进大院给老舅回电话。年近岁逼,大院桂花正盛,花香招摇。当初这些桂花树是花大价钱移植来的,每到年末,花朵就争抢着站上枝头,极尽能事地散发香气,唯恐众人注意力旁落,非得把你的眼神牢牢绑在它身上。听语气,老舅惊讶于我的来电,他定了定神和我说,领导猛不丁把他喊到办公室,说要安排他到公司的物流部门,负责送烟。
老舅在烟草部门工作了几十年,一直在缉烟部门,被安排去送烟,无疑是“发配边疆”了。缉烟部门气派,像烟草部门里的公安,负责查没区域范围内的假烟以及办理贩卖香烟的许可证。一套制服穿在身上,哪个卖烟的店家不得给几分面子?把执法人员惹毛了,罚钱事小,来年烟证的审核可成了大问题。都知道香烟暴利,没人会砸自己的饭碗。相比之下,物流部门算什么?说不好听些,就是送货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老舅不愿意调岗,倒不完全是面子问题。物流部门离烟草的核心业务较远,他担心未来物流部门万一被外包,那他的身份就彻底和烟草部门脱钩了,这才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在这几年的企业改革中,剥离不盈利的边缘部门的情况并不鲜见,老舅的担心并非无源之水。
“不要给家里面的人讲。”老舅嘱咐我。
他托朋友找关系,朋友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说是找到了省城某个领导,领导帮着出谋划策,岗位调整事儿太小,为了这个打招呼丢面儿,杀猪焉用宰牛刀?他许诺直接安排提拔老舅,换岗的事也就兵不血刃,顺带解决了。朋友还让老舅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等就好。老舅做不到,还是挂肠悬胆的。那头,局领导让他下周一直接到新部门报到,没剩几天了,这头叫他安心等,怎么等得了?但朋友的关系,也不好去催,周一该不该去报到呢,两难了。
“蛮问你一下,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万一你有办法呢?”老舅的声音有点低沉,属实有些病急乱投医。
我难掩尴尬,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解题的答案,在并不庞大的关系网中,寻找可能帮上忙的朋友。大脑一片空白。老实说,换岗确实是件小事,摸到对的关系,不过一句话。问题在我,我并非长袖善舞。老实做好分内事,需要求人的事情也就少,这是我应对工作的一贯态度。缩减欲望、取悦自己,这么做的代价现在显现出来。
但我还是应承下来,答应想想办法。老舅挺高兴,临挂断电话,他再次嘱咐我:“私底下交流,私底下交流。”
2
老舅1976年生人,那年,计划生育政策在全国范围铺开。县志记载,1971至1973 年间,县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对育龄对象大力宣传国务院关于控制多胎的文件精神,提出“生育一个不少,二个正好,三个多了”的口号。1974 年至 1978 年,各公社组织计划生育宣传小分队,主要宣传“晚、稀、少”,并举办有关学习班、夜校多期,宣传计划生育知识。1979 年,全县建立计划生育小分队 151个,宣传员 2653 名,开始宣传“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孩子”,将“晚、稀、少”改为“晚、少、优”,即“晚婚、晚育、少生、优生”。
所以,外公得子,欢喜是双重的,不仅因为坚持有了结果、族谱里自己的名字下方有了承接,还有避开政策镰刀的庆幸。老舅的出生,不是和4个姐姐分享家庭温暖,他是独占了父母关爱。逢年过节,三姨常讲起一桩往事:物资匮乏年代,居民户得到鸡蛋之类农产不容易,几姐妹偶尔才能开开荤,而老舅小时候竟然因为吃了太多鸡蛋而“烂头皮”。
“你说是不是偏心?我们没得吃,他吃到生病。”三姨腹诽。母亲也在一旁补充,说给老舅喂鸡蛋羹可是美差,几姐妹是要争抢的。滚烫喷香的鸡蛋羹被不同的嘴巴吹凉,再喂进老舅的嘴里,几个姐姐借机享受了“舐犊之爱”。
高中毕业,外公安排老舅进武汉读大学,银行专业学校。大学毕业,老舅却未如愿进入银行。轻易到手的东西不被珍惜。重返县城,老舅先进了保险公司。在那个保险业草创年代,全家人少见地配全了保险,但老舅的职业生涯也随之走向尾声。母亲的箱底有份保险合同,缴费期20年,保费至今还没结清。从保险公司离职后,外公托关系把老舅安排进烟草公司,合同工,没编制。
饶是如此,烟草也是让人眼红、薪酬丰厚的明星企业。那些年正是外公最风光的时候。外公的职业生涯是草根逆袭的典范——他长在乡村,母亲早亡、父亲嗜赌,早年差点被父亲换成赌资。高中毕业后,外公一路靠着过硬的业务能力、吃苦耐劳的秉性,走出乡村,自80年代末成为县城银行的执牛耳者,职业鼎盛期持续了小10年。
和现在银行趋向服务业不同,计划经济年代,手握资金的银行可是关卡部门,外公的“朋友圈”实力强劲。我是最幸运的小辈,坐过外公的专属座驾——威风凛凛的桑塔纳2000,也在酒桌上见过不少人物。外公好酒,酒量代表前途,多数重大决策要在酒桌上达成。酒到半酣,尺度难以拿捏的暗语,才能借着酒气恰如其分地表达。如若酒量不堪,就很难把控畅快与冒犯的尺度,众人皆醉我微醺才可事半功倍。
每年初三,亲戚们上门给外公拜年,正是那些年定下的规矩。登门的亲戚络绎不绝,各家家长提着礼品,外公的三层小楼热闹非凡。他在酒桌上挥斥方遒,但没人觉得不妥。远亲逐个端起酒杯围着他敬酒,再借着热闹气氛提出各种各样的请求。外公的脸色涨红,嘴上客气地应承,接着又淹没在另一轮酒的潮汐中。
今年初三,我被同学聚会拖住脚步,抵达外公家时,酒席已散场。退休多年的外公坐着自斟自饮,似乎刚才的敬酒没能满足他的酒瘾,喝酒也就变成了自娱自乐。老舅坐在圆桌对面,搂着一个小辈,喋喋不休。小辈年轻,估计参加工作没多久,想走又不好推脱,脸色狼狈。母亲在后厨烧水洗碗,几个姨姨手脚麻利地收拾餐桌。听到老舅又要开酒,三姨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别把别人灌醉了。”老舅听了,挥挥手,面露不悦。
老舅好酒,这部分基因密码完整实现代际转移。他是县城酒桌的常客,每一场酒都是在密致的关系网中搭上一根经线。酒精是个好东西,它满足的不仅是口腹之欲,更是拉近关系的钥匙。参加的酒局多了,能说的话也多,这方面,老舅确实是活跃气氛的高手。几杯黄汤下肚,一场表演说来就来,现场气氛随着一个一个故事走向高潮。有领导外遇的故事、有同事身后关系的秘闻,不一而足。一桌的眼睛都盯在老舅身上,他们把笑容挂在脸上,把心思藏起来。
家乡这座闽北小城,2023年底户籍总人口不足14万,但按民间传说,这里支撑着雪津啤酒销量的半壁江山。县城好酒成风,日照三竿也能见到步伐颠簸的醉酒之人。或许也是见到嗜酒成疾的案例过多,这两年养生潮流渐起,人们在口头上相继戒酒。然而,习惯的改变,谈何容易?这里的人赋予酒太多意义:酒不仅是天赐的琼浆,还是人际关系的展台,是混得好与坏的显眼的徽章。气氛到位,很多压箱底的话也能往外掏。老舅藏不住话,他压低了嗓子说:“某某是我兄弟,你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他叫出来!”
说别人坏话,尤其是领导坏话,也是酒桌上彰显亲密关系的必备手段。有一回,单位务虚会,老舅临时告假,他凑到领导耳边,说自己想外出。领导沉声责问,你就这么忙?会都开不完?“我的火气噌一下冒起来,我直接怼他:‘你那什么亲戚不是也请假外出?你怎么不说?’”愤怒的表情还驻留在老舅脸上,领导随后的窘态也被老舅当作趣事在酒桌上分享。
同桌人对老舅的“刚正不阿”很是佩服,几个好事者借机端起了酒杯。老舅享受这种感觉,借由酒局,他得到了尊重,众人对他的印象和评价符合他的预期,而酒局气氛也在他的活络中达到顶峰。更多酒精下肚,还会有新的秘辛被透露出来。酒桌上的称兄道弟成为老舅的底气。在单位,老舅不是安稳员工,甚至有点刺头,在他看来,关系早就在酒桌上维护好,自己并不需要在规律性、常态化的工作中有所表现。
问题偏偏出在酒桌上。老舅端起酒杯,和小辈敬酒。小辈不想喝,但酒场老手的敬酒主打一个无法拒绝。老舅主动提及自己调岗的事。按照老舅揣测,这次调换工作岗位,是得罪了前任领导,也是他的前任兄弟,“我以前新年第一件事就是去他家拜年,谁知道他搞个姘头,为爱发疯不认人了”。老舅一口一句“搞姘头”,说的是前任领导的桃色新闻,听着刺耳。
早两年,单位有名新晋员工,是上面来的关系户,“小伙子是我的小弟,人很活络”,老舅喷着酒气说。小小的烟草公司,藏龙卧虎,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尊大佛,谁也不服谁。年轻人因为工作琐事和女同事闹了不愉快,没承想,女同事背后站着的正是前任领导。自此,年轻人在单位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一边是小弟,一边是兄弟,你说我要不要管?”老舅有种使命感,为江湖义气摆了一桌,试图居中协调。酒局不欢而散,说不清是哪句话话不投机。女同事甩下狠话,指责老舅为了巴结上级,不顾多年情分,前任领导护短心切,同仇敌忾了,“再上他家拜年,他把我挡在门外,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老舅手臂顺势一挥,眉毛一抖,仿佛那幅被拒之门外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再往后,前任领导调至别县主政,老舅自认往事尘封,哪想到现在再杀回马枪?如今,新任领导一本正经、公事公办地要求他换岗位,委实吃瘪,哑巴吃黄连了。他猜想正是之前冲突埋下的祸根。
这套故事,老舅说得熟练,一看就没少练习。他把问题的关卡归结到前任领导“为爱疯狂”,自己不过是被怒气误伤,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辜受害者。说到底,纠纷不过是职场琐事,领导至于小气如斯、为了对付下属大费周章吗?况且,前任领导调任邻县,他的影响力是否仍足以插手老舅的工作安排?越来越多的疑问在心头堆积,我拿捏不住,私心也在揣测,老舅成天把领导隐私挂在嘴上,酒后得罪人也未可知吧?
老舅叹了口气,又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小辈在一旁抽烟,心不在焉地附和。或许是酒精麻痹,老舅对他的不耐烦视若无睹。酒气蒸腾,老舅收紧手臂,把小辈拉得更近,他故意拉低了音调说:“话说回来,现在要调我回去,我肯定不干的。”
老舅吐了个烟圈说,调岗到物流部门后,部门领导看重老舅,和他推心置腹,“一上门他就讲,你不要看不起我们,部门虽然在外办公,但是工作悠闲呀,并且钱也不少拿,指不定比你原先还高!”周一老舅去报到,部门领导还给他多批了假,让他休息两天再正式上班。老舅还说,就连共同押运香烟的司机都很肝胆,“他直接讲,老哥你忙,送完这趟烟你就回家,剩下的事我兜着”。
“你知道我今年年终奖发了多少?”老舅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比出一个手掌,接着把手掌翻了一面,“10万”,他语气故作平缓,等待着旁人的惊叹。这套话我已经听过一遍,但是小辈的眉角还是没藏住震惊。烟草属实福利丰厚。
按老舅的说法,物流部门的领导也是他酒桌上的朋友,对他的照拂自然出自酒杯。老舅说得有点兴奋,仿佛之前的职业危机并不存在,反倒是一次福利了,“我这就是因祸得福,现在上班悠闲得不得了”。
三姨在一旁收拾,一边使眼色,一边试图阻止老舅夸夸其谈。在三姨看来,老舅是自曝其短,酒精麻痹不仅没能维系他的关系网,反倒让他不断暴露缺点和短处。而且,三姨在意老舅的身体,酒多伤身,县城里因为酒精偏瘫、走路歪歪扭扭的大有人在,她不止一次说过:“何必和那些人喝酒,酒水贵得很。”
外公在一旁也没有了喝酒的兴致,他欲言又止,不好发作。这两年,外公老得多了,县城里冬天难过,冷风刺骨,整个正月他都在喊疼,说不清是哪个骨头缝作祟,也就喝酒的时候能轻松轻松。
“差不多了,别喝了。”这句话由好酒的外公说出口,显得有些讽刺。小辈趁势告辞,他对外公说了两句吉祥话,忙不迭地躲进夜色中了。
3
临近中年,老舅还和外公一起住。两人关系不太好。这也怪外公,老人的性子难免古怪。退休之后,他的活动半径就困在家里的三层小楼,眼睛不可避免地盯着住在三楼的老舅。银行的行长会退休,家里的大家长不会,外公把对工作的热情搬回家里,目光如探照灯一般照射在唯一的儿子身上,散发出百分百的能量。他监督儿子是否准时上班、是否节约用电,方方面面。他执着于对儿子的生活指手画脚,试图用亲身经历现身说法,他认为儿子的人生需要匡正。
老舅的确不是理想后辈的模样。他绝非模范员工,迟到早退是常事,在领导面前,也毫不遮掩。说起这个话头,老舅还觉得委屈,“单位里那些人哪个不这样?”他自认为已经是单位的“模范员工”了。头几年,外公紧盯着,每天早上拉开他的被窝,催他去上班。后来,外公也发现自己的念叨无非是惹人厌烦,无可能改变儿子分毫,才渐渐放弃了。
退休后,外公的时间变长了,像富余出来的布匹,垂在地面显得累赘,生活里细碎的不如意堆高了他的怒气,而酒正是导火线。外公好酒的程度丝毫不逊于老舅。印象中,只有生病住院那阵,迫于医生嘱咐,他才停过一段时间酒,其他时间,餐前酒雷打不动。酒后,外公要骂人,也不是指着谁的鼻子骂,更多是抒发情绪。对生活琐事的不满,对身体状况的抱怨,对儿子的满腹牢骚,尽皆借着酒劲抒发出来。一开始,还是嘟嘟囔囔,随着酒兴高涨,骂声也会水涨船高。老舅气不过,认为骂声阵阵触了霉头,父子两人便冲突不断,三姨没少上门调解。再往后,老舅就待在小楼的第三层,除了吃饭,很少下楼了——那里是外公当初为了他结婚,专门整拾一新的。
老舅也不是没在职业发展上努力过。前些年,老舅和我联系,让我帮忙写一份晋职演讲,说是打算竞选队长。对于他突发的事业心,我很吃惊,总觉得和外公家日渐伶仃的大年初三有点关系。
随着外公退休,每年初三冷清起来。宗族亲戚仍上门拜年,但是来的亲戚大都是唇红齿白的小辈,各家掌事人自然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外公不再是当然的主角。亲戚依旧热情地称呼外公“舅公、姑丈公、姨丈公”,但这份热情与过去不同。宗族里陆续出了不少年轻后辈,他们在职场开拓疆域,在商场积累财富,桌上的话题总是黏着他们走。外公渐渐从酒桌上退出了历史舞台,老舅顶上,独自面对这重比拼。
老舅在背后咒骂:“得意什么?也不看看他老爹当初上门时候的样子。”势利的亲戚让人齿冷。多年奔波,老舅没能混成什么“长”,外公已无力参与他的追求,但他的标签仍是“行长的儿子”。老舅更努力地去酒场周旋,去想象中的关系网中搭上经纬线,进而生发朋友满天下、家室振兴的感觉。
我竭尽全力帮老舅写竞选稿,把他并不怎么出彩的履历装裱起来。老舅却没把竞职演说挂在心上,他胸有成竹,认为酒桌上的卓越表演早已扫清障碍,竞聘演讲不过是走走流程。他并不认为工作表现会是职业发展的障碍,酒桌不是酒桌,是关系圈,而关系代表尊重,“谁敢说我?”老舅笃信,规则在关系面前,脆弱不堪。
没承想,竞聘的事不了了之,没了下文。家里没人再聊起这回事,倒是三姨私下和我说,“换作是我,也不会选他,怎么能服众?”老舅消沉了一段时间,相比起升职失败,关系网的破裂更令他沮丧。酒桌上的“搞定”摇摇欲坠,如水中花、镜中月,认清这点,无疑更为伤人。
事业受挫后,老舅转而把心思放在发家致富上,毕竟,发财也是赢得尊重的手段。记得老舅和三姨有过一次争执,是件小事。三姨看不过老舅浪费抽纸,任何情况,都要刷刷刷连抽好几张纸,一盒抽纸禁不住用一周。老舅则看不惯三姨的小家子气,他大声嚷嚷,“如果抽纸都用不起,我还当什么人?”我知道的老舅的创业项目就有好几处,他开过超市、放过高利贷,也给“项目”投过钱,他努力在发财这条道上狂奔,试图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心思就更不在工作上了——死工资有啥可盼的?
有一回,他在酒桌结识了一位朋友。朋友为人豪爽、出手阔绰,看起来门路很广。酒到半酣,朋友伸手搭着老舅的肩膀,“老弟,当你是兄弟才和你说,这个项目不投就是傻子!”酒精让人豪情万丈,老舅从朋友亮晶晶的眼里看到了灿烂的未来。他押上多年积蓄,还四处桥借资金入局,破釜沉舟了。
然而,老舅的雄心潦草收尾,说好的本金翻番没动静,朋友倒先失去踪迹。项目黄了,债主闻声上门。老舅虽狼狈,却不向外公开口。他梗着脖子,咬定决心不向父亲摇尾乞怜。他放下狠话,“要我去讨的钱,我宁愿不要”。
最后,还是三姨江湖救急。家族里,骂老舅最凶的是三姨,帮衬老舅最多的也是她。平日里,她最看不过老舅夸夸其谈、人浮于事,但是事到临头,帮忙还是不遗余力。“就这一个弟弟,还能这么办?年轻的时候,对他关心也不够”,这样的话,三姨说过好几次。
小时候,见多了父母偏心,几姐妹心里不痛快,私下里就欺负排挤老舅。三姨把这些过往经历当做老舅走偏的原因。她拿出一笔钱,交给老舅,让他应付债主。她还收走了老舅的工资卡,他们约定,这笔钱是“桥借”,有借自然有还,亲兄弟还明算账,欠款不收利息,权当无息贷款。三姨隐匿了资金的来处——这笔钱来自外公。外公到单位找了三女儿,递上存折,没说什么就走了。
老舅脑海里有一套理想中年的模板,江湖义气、小弟成群、腰缠万贯……他见过的最值得羡慕的成功标签都黏附在这套模板上。不知道老舅的成功模板里是否有外公的影子。老舅刚成年那几年,正逢外公的职业生涯走向鼎盛,喧嚣热闹的人事往来,指点江山的朋酒之会,如此场景,落在刚成年的老舅眼里,大概又是另一番滋味了吧。
为了随心所欲地用抽纸,老舅在职场和生意场钻营,去酒桌经营所谓关系,但年近知天命,仍不得法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扯开遮羞布,一再论证努力方向的荒谬,理想中年的模板溃败,变成掉落的玻璃屑,徒留一个又一个的烂摊子。这次,冷面的领导再次给他重击,他从核心业务部门到偏远的物流部门,生活止不住地向下坠落,呈现加速度。
小辈走后,三层小楼只剩自家人,以及一桌杯盘狼藉。餐桌像是流脓的疮疤,昭然若揭。
三姨见不得老舅夸夸其谈,和一个不相干的小辈,何必说那么多?她忍不住高声质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调岗?”“你每天工作吊儿郎当,迟到早退,不调你调谁?”这两年,三姨越来越少和老舅交流,话不投机,难得谈心都是争吵收尾。渐渐地,三姨就懒得多说,她明白自己叫不醒装睡的人。今天,眼见着弟弟还在兜兜转转,看不清局势、抓不住问题的关键,实在气不过,这才一吐为快。
喝了酒的老舅,像是上了膛的枪,跟三姨乒乒乓乓争吵起来,外公在一旁大声喝止,但火气上头的两个人显然刹不住车。老舅气急败坏,转身上楼。三姨的话还追着他的屁股:“他都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和他一同押送香烟的司机都很担心,反复提醒,送烟的时候,要把后备箱锁好,丢掉的香烟是要自己负责的。”
晚些时候,老舅在家族群发消息:“一个家要帮忙,帮不了没关系,要支持,而不是指责!”刚刚争吵时,他指着三姨的鼻子问:“我调换这个工作岗位,一家人哪个帮得上忙?现在还要被你一通说,帮不上忙就该闭嘴!”很少在家族群发言的小姨,发言中肯:“不是指责,而是关心你,希望你把本职工作做好,而不是去做些赚不到钱的小生意。而且做事做人一定要低调,不要太张扬,以免被坏人抓到搞你的把柄。”
争吵的时候,母亲总是沉默。她见多了口舌争端,不愿在情绪沸腾时发表意见。她只是安静地收拾,收拾杯盘狼藉的桌面,归置散落一地的酒瓶。间或,她向情绪激动的姨姨使眼色,示意她们噤声,没有人家大过年吵架的。其实,家人对老舅的观感最是直接露骨。他们从没指望他多做些什么,只希望他留下的烂摊子,可以少一点,再少一点。
4
更早两天的除夕夜,我与老舅有一次长谈。这天,外公的五个孩子聚在一起,大大小小十几人,三层小楼很是热闹。男丁们在餐桌上敬酒,女眷们则帮厨操持,偶尔也端着酒杯,说些吉祥话,敬上一轮。老舅坐我旁边,脸色因酒精而绯红。年轻的时候,老舅长得帅,几个姨姨玩笑说长得像刘烨。我见过一张他在湖面溜冰的老照片,二十岁的青葱模样,确实英姿勃发。而今,绯红的脸色盖不住眼角眉梢深浅的纹路,时光无情,终究不会放过谁。
酒过三巡,我向老舅道歉,多年疏于人际打理,他转岗的事情我没能帮上忙。老舅换了一副面孔,他夸耀说,现在更好,换到物流部门之后,工作反倒更清闲。每天工作变得很简单,早晚各送一趟烟,其余的时间都可以自由安排。
“每天我还能接送儿子上学,傍晚能去跑步,多好。”老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要调我回去,我都不干的。”老舅又喝了一口酒,声音听起来有些装强,撑起架子糊弄人的感觉。我看着老舅,心里不是滋味。
“我就是心里有点过不去。”老舅转而说,声音一暗。
那天在副局长办公室,副局长冷着脸宣布调任通知,让他去新部门报到。老舅在一旁慷慨陈词:去年,他所在的缉烟部门业绩垫底,但部门问题,该问责也是问责负责人,怎么会怪到“当兵的”头上?再说,作为单位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自己的表现绝对算是“中规中矩”。单位工作懈怠的大有人在,那些人仗着背后的关系,行止龌龊,他们才该被整顿。老舅想不明白,自己明明遵规守纪,为什么会被认为是刺头,为什么总有人说他很屌?
领导双手抱在胸前,典型的防御状态。老舅一再强调,自己是和领导“理性交流”。他极力压下怒火,他意识到,工作调动是领导的权力,哪怕你将之视作对自己的压榨,那也只能承受。官大一级压死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说得多了,领导有些不耐烦。他装作大度地宽慰老舅,不过是换个部门,不用太过紧张。领导对于换岗的原因,以及换岗之后可能出现的负面状况闭口不谈,顾左右而言他。老舅不得已,矮下身子说:“领导您才刚来单位,我有哪里得罪了您,您和我说,我道歉。”
老舅很少张口闭口称“您”,都有些哀求的意思了。平素,他最看不起在领导面前卑躬屈膝的同事,他鄙夷地称他们“给领导当狗”,交换的那点好处,不过是别人施舍的肉骨头,没有必要。他说起那些同事的惺惺作态,难免面露嫌恶,实在无法忍受的样子。我曾揶揄他:“你不能一边看不起别人做狗,一边又想别人给你做狗,人生不能既要又要还。”没想到,一语成谶,老舅也不得不躬下身子。
听了老舅的哀求,领导不为所动,软硬不吃。眼见老舅仍不放弃,领导站起身子打算离开办公室,他推说这是“领导班子”做出的决定,让老舅不要为难自己。终了,他还给老舅下了最后通牒:周一准时到物流部门报到。说罢,办公室的门哐当合上。老舅委屈,他里里外外塑造自己不屑巴结领导的形象,虚妄的人设被合上的门框震得稀碎。
老舅无力舔舐伤口,他慌了神,去酒桌上寻找解决问题的关窍。朋友果真联系上了上头的关系,关系还夸下海口,不仅着眼岗位调换,而且直接许诺提拔,但事情太美,反倒让老舅放不下心。他和我打电话,死马当活马医,他甚至打开通讯录,找到许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班里,这个同学混得最好,在市里当官,过去老舅鲜少联系,眼下必须泼出脸面了。电话拨通,同学客气得过分,一番沉吟,还是答应帮着咨询。
反馈回来的都不是好消息。据说,单位领导下了死手,听说老舅在折腾,火速通过会议纪要,以红头文件的方式把他的岗位变动白纸黑字确定下来。再有人来过问,也就不好再对板上钉钉的事指手画脚了。拍着胸脯的“关系”面露难色,老舅也不好强人所难。照理讲,调换岗位不是大事,使人如鲠在喉无外乎两种原因,要不就是前有病灶,老舅做多了得罪人的事儿而不自知,使得单位把事做绝,抑或所谓的“关系”不够牢靠,一切无非托词。
我对人际关系的看法悲观。依我看,牢固的关系不会因为一顿酒而建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摒除真心朋友,人际交往注定是利益驱动,而所谓真心的朋友,不可能多。你藏珠,我抱玉,锦上添花的事自然有人做,而普通人想通过一场酒局攀附权贵,多少有些痴人说梦了。
我并非置疑“关系”之能,社会自有其灰度,我只是疑心老舅诸多努力的成效。一场又一场在酒局的表演,真能维系所谓的关系吗?不得而知。能够肯定的却是酒桌上,人醉了,话却没醉,暗地里传出老远,像是传播力惊人的细菌,经过好事人的嘴变成利剑。试想,有谁愿意隐私成为酒桌谈资?或者,老舅只是沉溺在虚妄的尊崇里,迷失在口不对心的恭维中,而顾不得自曝其短了。我甚至和三姨讨论,老舅是否只是单纯好酒,所谓经营人际不过是酒徒为了卖狗肉而挂出的羊头。无论如何,酒局开了几十年,从青年开到中年,酒局成为老舅的底气、向上拼搏的明证,诸多职场挫折,也就冰释理顺了。
而好酒不过是外公职业生涯的副产品。他从泥泞中挣扎出来,在酒桌上赢得座次。酒场豪迈不过是影响力的放大器,潜藏在海面之下的,才是庞然大物的冰山。我不能成为外公,我很早认清自己是个平凡人,理想的中年模板素净朴实、安分守命。我愿意藏在人群里不被看见,相比起奇香的十月丹桂,我并不排斥成为空谷幽兰。过分的关注令人惶恐,我没有抓牢众人视线的野心。
当我主动放下自己,便发现生活亦给普通人留下机会。遵守普遍的秩序,不贪求多一分,通常也能享受平均的福利,我也就不用继续在关系上钻营,做些虚情假意的事、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只是,承认自身平凡太难了,平凡没有光彩,没有快意恩仇,所以老舅才在现实的平凡和理想的丰满之间苦苦挣扎,才会为不断剥落的理想中年人模板而痛苦悔恨。
“不说了,我就是心里迈不过这道坎,只能当一回阿Q。”老舅的口气听着委屈,或许,对眼下的溃败老舅并非无所觉察。
近些年,老舅确实有所改变,行事收敛。他开始运动,换岗给了他更多时间沿着金溪河星驰如飞。年近知天命,身边已有朋友离世,这些人在酒桌上面红耳赤的样子还很鲜活,照片却先一步灰败。老舅惊醒,“儿子叫别人爹,老婆给别人抱”,这种情形是中年男人现实版的恐怖片。
舅母比老舅小十岁,老夫幼妻。对于老舅痴迷酒局,舅母早有不满,两人间的争端也多源于此。有了前人之言、前车之鉴,老舅盯着酒桌的目光终于分出部分,洒向家庭。他开始接送儿子放学,托二胎政策的福,老舅中年得子,幼子刚上小学。一切转变像是对过去生活模式的反思与反刍,也是时光催促下,中年人的幡然醒悟。
“对了,我在光明小区楼下开了家小吃店,有空去尝尝。”老舅接着说,像是不能容忍大年三十的对话走向低潮。他夸耀,店铺生意兴隆,继而扬起酒杯向小姨夫敬酒,感谢他多番照拂小店生意。说罢他环视全桌,意思不言而喻,惹得在场至亲哄堂大笑。我转身看三姨,果不其然她撇了撇嘴,一副不以为然。
老舅话又密又快,被外公叫停。这两年,外公待在餐桌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杯盏的酒被细细品尝,反复砸味。外公嗔怪道:“你们不要再撩拨他。”老舅越说越多,外公见不得他高谈阔论。三姨撞了撞我的后腰,我借口站起身,结束了这场长谈。
零星的鞭炮响起来。和省城不同,闽北小城的春节是少不了烟花和春节联欢晚会的。电视里,春晚主持人操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传播喜气。但电视机前,并没有观众。微醺的小城人,凑在麻将桌前、酒桌前、牌桌前,站在炸响天际的绚烂烟花之下。县城的春节与静谧无缘,一年的喜气,正是在耳畔不竭的喧嚣声中洋溢起来的。伴着相声贯口,观众如雷的掌声,几个姨姨开始收拾,男眷们也陆续起身,外公招呼外婆,我知道要到我儿时最喜欢的年节习俗了。
家中老舅年纪最小,几个姐姐的儿子都参加工作,只剩他的小孩未成年。长辈们陆续拿出红彤彤的纸包,外婆从口袋里掏出的家伙惊人,与其说是红包,不如说是两捆钱。两个孙儿,一人一万元,没见过这么大的红包,市面上常见的封包已经不够用,外婆用红纸捆住一笔钱,喜盈盈地送到孙儿手中。外婆张嘴,又想嘱咐些什么,抬头看见老舅的脸色,及时收了声。
去年,舅母做主,在外购置了一套房子。年前,两个老人已经拿出一笔钱,贴补老舅。我想,不出一年,老舅一家就会搬出三层小楼,开启崭新的人生篇章。外公也从酒桌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到门边,交叠的烟花在眼前绽放,旧的年岁即将在硝烟之中,掩入尘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