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海总商会大厅聚满了人。
任凭冯毅的发言再怎么慷慨激昂，也没能拦得住那些小报记者的笔头，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堂堂商会总会长帮日本人走私军火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众商贾本就是因为冯玉林的一时意气在苦撑，听到这消息哪里还能按捺得住，纷纷来到总商会大厅讨要说法。
四明公司经理扯着脖子道：“各位，稍安勿躁，少爷已经说了，这件事已经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一个商人立刻驳道：“还要什么交代？现在这事情已经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好他个冯玉林，跟我们一口一个民族气节，自己却在做这么龌龊的事情！”
“是说怎么各家都捉襟见肘了，你们四明却还能放得出贷款，原来你们有这么一手！”
“别废话了，罢免冯玉林！”
“就是，罢免他！”
……
在一片吵嚷声中，冯玉林带着冯毅与谭朝阳来到了大厅，身后跟着从上海行辕急调来的两个班军士。
一见到当兵的，这些商人立刻消停了下来，冯玉林笑道：“挺热闹啊，既然要开我的会，那就开吧，林经理，把会议室收拾出来。”
移到会议室后，因为有军士在一旁镇着，商贾们没一个敢先说话，冯玉林便道：“都不愿意说，那我来说，冯毅，你先把公司账簿念一念。”
冯毅拿着账本起身念道：“九月十八日，出借共舞台三百大洋；九月二十日，出借连山纱厂五百大洋；九月二十五日，出借兴宝绸缎行十根金条；九月二十八日……”
一笔笔账目记录的清清楚楚，从上海罢工罢市罢课到现在，四明公司的账目一直处于亏空状态，主要的亏空在于对外借贷，这些天来，四明陆续借出了接近三万大洋与两百根金条。
“这些钱用到了哪，你们比我清楚。”冯玉林声调不疾不徐，却铿锵有力：“罢市是我提出来的，损失理当由我一人承担，这些钱不算什么，我甚至现在就可以把账单销毁作废，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一个掌柜不忿道：“谁知道你这钱都是从哪来的……”
冯玉林：“上午我儿是怎么答记者问的，你们可以去各大报社打听打听，有没有帮日本人走私军火，这事情我懒得解释，你们今天闹过来是谁指使的，许诺了你们什么好处，我也不想揭穿，我来，只为了跟你们谈一件事。上海眼见大战在即，我们商会要多筹备一些民生物资以及军饷做犒军之用，不能让即将换防过来的滇军兄弟们觉得咱们没有礼数。”
“不开张也就算了，还想让我们出钱，想都别想！”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一个人的想法，让我们一起买单！”
这话一出，商贾们再度吵嚷了起来，冯玉林给出了一个眼神，谭朝阳抄起一支步枪往桌上一扔，局面立马恢复了平静。
冯玉林：“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淞沪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处长谭朝阳，如果我跟你们谈不拢的话，那就只好他跟你们谈了。”
一个胆大的商人怒道：“你以为我们是吓大的？姓冯的，爷今天就站在这，有本事你们把我杀了，看看杀光了商界联合会，谁还给你出这笔钱！”
“我当然不会杀你了高掌柜，”冯玉林笑了笑：“五年前你刚到上海的时候，想开铺子没有本钱，只好到码头扛大包，夜里还要去做包打听，后来是我给你了三百大洋的本金才让你开起了醉富祥饭庄。这次罢市，你的醉富祥并没有歇业，反而生意兴隆，我现在也不问你多要，按一天一分利来算，出三百二十大洋不过分吧？”
高掌柜一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他作甚！”
冯玉林转向了身边的一个商人问道：“陈六哥，咱们是前后脚到的上海，你的公司被威尔希尔那个王八蛋吞并的时候，好像也是我出面帮你讨了一块新地皮保住了产业对吧？用老爷叔们的话说，再造之恩，我该问你要多少钱合适？”
冯玉林又转了个头：“啊，还有你，李三哥。”
那姓李的老板立刻摆手道：“这这这，玉林啊，就别捎带上我了，我一直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呀！”
冯玉林环视一圈，问道：“还有谁想跟我算算旧账的？”
见没人说话，冯玉林又道：“实不相瞒，昨天晚上犬子刚遭到了刺杀，今早凭空又冒出了这什么军火案。我老冯一会有没有命出这个门都不好说，但做一天你们的会长，我就要担一天责任，我宣布，从今天起，各工厂商店全面复工复市，同时，希望各位老板掌柜慷慨解囊，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募集军资。我冯某人在此承诺，所有的钱分文不要，全部用于支持对日作战。”
商议了复工细节之后，各家掌柜老板便都告辞回家准备起了后续事宜，冯玉林则直接驱车又去了法租界公董局，把即将出门的奥利维堵回了办公室。
到法租界的时候已经接近了傍晚，冯玉林直接从老正兴打包了晚宴，将一应餐食铺展开后，奥利维抚掌笑了笑：“早上刚刚被指证走私，晚上就来找我大吃大喝，冯会长这气魄可真是世上少有啊。”
冯玉林没有直接回应奥利维，而是笑道：“阁下的中文进步也很神速。”
奥利维裹上领巾坐到餐桌前，并示意冯玉林坐下，他拿起餐刀对着眼前的牛排摆弄了一番后问道：“这是老正兴的菜？”
“虽说是百年老字号，但老正兴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中餐西做，用的是上品黄牛肉，鲁菜做法，既有中国菜的风味，又有法餐的口感与礼仪。”
奥利维叉起牛排看了看，又搁了回去：“中国是在变，但再怎么变骨子里的东西也还是变不了的。”
冯玉林拿起一只大闸蟹兀自吃了起来，丝毫没有理会奥利维，奥利维见状问道：“冯先生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吃顿饭？”
“那不然呢？”冯玉林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知道奥利维先生想念家乡味道，所以冯某专门带了上海特色菜请您品尝。”
奥利维脸一板：“冯先生，你要知道，我虽然名义上是公部局法董，但实际上就是你们所说的，买办？我是为我身后的人做事的。”
冯玉林一笑：“谁还不是买办。”
“井口领事前两天来找过我们，这事情你应该知道。他们给出的条件，我没有办法拒绝。”
“法国在中国投资众多，罢工一事直接伤害了法国的利益，而日本给出的补偿条件，我猜想了一下数字，是我我也不会拒绝的。”
奥利维一时语塞，过了会才道：“可毕竟这里是中华民国，现在这里的一切还是由南京蒋先生说了算的。”
冯玉林停下手上的动作点了点头：“您知道就好。”
奥利维轻声问道：“冯先生，若真开战，民国胜算几成？”
冯玉林又是一笑：“奥利维先生，我，只是一个商人。商人在商言商，打仗的事情是军人们谈的，与我们搭不上干系。”
奥利维摇了摇头：“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你就不会来找我了。”
两人会心一笑，冯玉林叹了口气：“您是跟着威尔希尔先生走的，威尔希尔先生又与美国领事克劳迪交好，英法美三方其实都不怎么待见日本人，对吗？你们所看重的，无非是日本与民国，谁掌控上海可以让你们的获利更多。那我倒是想问一下您，狼子野心的日本占据了上海之后，下一步会做什么？”
奥利维没有再说话了。
吃完了一整只大闸蟹，冯玉林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您吃的是牛排，给你配了红酒，我吃河鲜最好是以白葡萄酒相佐，这样才能更好的感受美食。”
奥利维若有所思的举起了杯子，与冯玉林碰了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吧。”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碰完杯子之后，冯玉林看了一眼门外，瞧见了奥斯汀轿车的车标，问道：“是不是井口领事来了？”
不多时，门外秘书来报：“先生，公部局陆董与日本井口领事求见。”
奥利维脸色一变：“没有看到我正在跟人吃饭吗？”
秘书：“我告诉过他们了，可他们说有要紧事要见您，于公于私您都应该见他们一下。”
奥利维起身看了一眼窗外，陆天明与井口隼人均脱帽等在院中，他转头对秘书道：“告诉他们，于公，现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有什么事情明天走正规会见流程约我的时间，于私，法国与日本没有任何私交，无话可谈！”
冯玉林起身道：“这一顿饭吃的十分愉快，也希望我们日后的合作能像今天这顿饭一样愉快，冯某还有公务要处理，这就不多打扰了。”
将要走时，奥利维却突然拽住了他：“冯先生，门外有人，还是晚些再走吧。”
冯玉林笑了笑：“我若不走，只怕我们三方谁都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