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偏西,皇帝的寝殿外鸦雀无声,殿内却站了不少人,乌压压的,将金乌投射来的明晃晃的影子遮挡得斑驳迷离。
一个身着黑衣,斗笠罩头,黑纱蒙面的女人,跪在皇帝的面前。
她身姿曼妙而窈窕,仅从背影看,便令人控制不住地想入非非,猜测定是一个年纪不大却美貌至极的尤物。
“皇上恕罪。”她直起了腰肢,将斗笠和面纱一起掀下来,露出一张柔媚而楚楚可怜的脸庞。那双星辰般晶莹的眸子,少女一般,噙满了泪水,凝望向皇帝。
在镇鸿寺中第一次看到她的身影,皇帝已经认出了她,所以此刻倒并没有过于惊讶。一双深目中黑沉沉的,看不透情绪。
但当目光移动到她的右侧耳朵时,他撑大了眼眶,狐疑地注视了良久,才抬手指问道:“你的耳朵?”
“被司真人慈心搭救。”那黑衣女子,也就是柔皇贵妃低声回应,话方出口,盈在睫上的泪珠便倏然滚落,落到莹润却也稍显苍白的脸庞上,如同晨露淌过玉盘,美不胜收,令人怜爱。
皇帝皱了眉头,意味复杂地看了司乔一眼。
司乔立刻将自己缩成鹌鹑状,这是在她救人之初便想到的一种场景——柔皇贵妃好死不死地会再出现在皇帝面前,自然也就连累到她这个始作俑者身上。
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柔皇贵妃,你说你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也好不容易获得了人身自由,竟然不撒丫子逃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欢乐自在地过下半辈子,偏偏还再回来……
真是想不开。
手腕被一个温厚的手掌攥住,司乔偏了偏头,是穆飞羿。
顿时提醒了他。对啊,有穆飞羿护着她呢,皇帝现如今并不敢怪罪于她,她什么都不用怕,这么一想,司乔又昂首挺胸起来。
果然皇帝平静地将目光收了回去,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容氏,你犯了种种滔天大罪,又以假死欺君,本该凌迟处死,但念在你今日救驾有功,朕就免你罪行,既往不咎。”他顿了顿,视线停驻在她泪光点点的脸庞上,片刻后道,“不过你的名号已撤,容氏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也已亡故,朕就另封你为婉嫔吧。”
柔皇贵妃也就是现在的容氏婉嫔揩拭下泪水,叩谢道:“谢皇上,臣妾自此专心侍奉皇上,余生再不敢有他心。”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容氏便将玉玺和凤印从袖中掏出,呈递给皇帝。
胡公公上前接过,交给皇帝。
皇帝托在手中,端详了许久,脸上的神色复杂至极,之后,他突地抬头道:“真正的景氏呢,她去了哪里,凤印怎么会在你手里?”
容氏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问,不紧不慢道:“皇后娘娘被德平长公主关押折磨太久,有些不大好,臣妾也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的她,安置在门外某个隐秘之处了,皇上想要见皇后娘娘,就托胡公公在门口宣一声,外面自会有嬷嬷送过来。”
皇帝沉沉点了点头。
胡公公便扬了拂尘,前去宣口谕。
不多会儿,门外脚步凌乱,果然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一左一右地架着皇后景氏进来。
在司乔看来,别人尚可,皇帝也不过是抬着头淡淡地看着,三皇子却禁不住向前迈了一步,死死盯着门口,眼中蕴藏的是遮不住的焦灼,一张皎若明月的脸庞蒙着隐晦难安与担忧。
就在这时,却冷不防撞上了容氏那双莹亮柔媚别有深意的眼睛,他的神情一凛,就像是做错了事情般低下头去,线条流畅而优美的下颌紧绷成一个锐利的弧度,原本鲜亮的面色微微灰败。
“这两个人有点奇怪。”司乔心中暗道。
皇后看起来很是虚弱,由两个嬷嬷帮着跪在皇帝的面前,三拜九叩之后,皇帝道一声“平身”,又命胡公公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当皇后抬起面庞来,司乔吓了一跳,短短的几个月不见,她憔悴苍老得走了形,若是说之前还是一朵枯萎了花边的芍药,现在便是一株连叶茎都开始干枯的秋菊了,身上也瘦得只剩了一副骨头架。
唯一未改的是气质,依旧是恬淡而端庄,一双褐色的眼眸湖水般静谧,即便是满头发丝夹杂花白,也有种秋霜铺枝,任尔来去的自持。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司乔才切身感受到了那德平长公主所假扮的皇后与真正的景氏的区别,不是最后一刻才显现出来的,是打一开始,在飞天仙姑一案时,便不一样了。
德平长公主身上弥漫着浓重的攻击之感,即便是在宜宁郡主死后,她从了尘道人的控制下清醒过来,这种感觉退散了一些,但也仅仅是褪了疯狂与痴意,倨傲与凌厉仍在。
而真正的景氏,她就像是冬日茫茫荒原上的草,敛尽一切扰人的声息。
若是朝夕相处心心相系之人,一个抬眸,一句言语,便能辨清。
司乔不由得为皇后感到一阵悲哀,看来皇帝是真的不在意她。
就算是这时,皇帝打量了她几眼,便挪开了目光,问道:“德平是从何时顶替的你,这些日子你又在何方?”
皇后的嗓子低哑,缓缓道:“就在柔喜宫炸猫一事之后不久的一个夜里,臣妾的寝宫被几个蒙面人闯入,臣妾被他们制住,带到了西春宫中一个常年无人的殿房角落。”
平平淡淡的几句叙述,没有渲染,没有委屈,更没有哭天抢地。
但许是皇帝能够想象得到,几个月来她所经受的折磨,便叹了口气,“难为你了。”
“她是如何对你的……跟你开口要过凤印么?”他又问。
“自然。”皇后淡淡答,“也开过口,也搜过身。不过没有得逞。”
皇帝吁了口气,幸好没有得逞,不然的话……他回忆起之前的情景,脸色黑晦起来,瞥了一眼一旁的三皇子。
不知为何,素日机警聪敏的三皇子这一瞬却有些魂不守舍,他一直呆呆地望着皇后,看着她虽然花白却梳得整洁的头发,看着她瘦成干柴的身架,看着她松弛得布满了细碎皱纹的面庞。
两行泪不自觉地流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