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自尽。”穆飞羿将茶杯攥在手心，低着眼眉道。
许是这两个字带给他一些很不好的回忆，他沉默了一瞬，才轻声继续道：“容太傅是赤裸着上身负荆请罪来的，一见我便涕泪横流，道皇贵妃冤枉，是受人陷害，事情一定还另有内情，又连骂她和老七老八此番出宫乃一时糊涂，自己已经派人看住了他们，等将皇贵妃的伤口稍稍处理一下，便立刻回送进宫来任皇上发落。”
赤裸着上身负荆请罪……这大冷天的……司乔听着都一个哆嗦。
她见过容太傅，是个年过花甲时不时会咳嗽几声的老头子了，还真是下得去本，诚心可鉴啊。
“之后他一直叩头，将额头叩得鲜血直流，我便回禀了父皇，父皇尚在气头上，便任他一直在外，另遣了暗卫和御林军去七皇弟府上——据容太傅说他们三个正在那里，但不出片刻，暗卫便回来禀报，柔皇贵妃早在小半个时辰前便抹了脖子了。”
“临死前她用鲜血写了一封信给父皇，仍不承认夜情之蛊之事，又道千错万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希望他能看在自己自裁的份上别连累一双孩子，毕竟孩子也是出于对于生身之母的孝心，激愤之下才做出的叛逆之举。”
“父皇读了血书，却又是一阵大怒，将之撕得粉碎，又摔了满地的茶盅和摆设……不过发泄完后，倒愿意叫容太傅起来了。”
穆飞羿省略了一些没说，那皇帝边摔东西边骂容氏心机之至，竟然敢效仿莫琳儿的死法，好叫他恶心反胃。
彼时穆飞羿一边伏地力劝，一边心中不知该冷笑还是心酸，这几个月来，皇帝憋了十七年的感情闸口一旦开启，便愈发不可收拾，非但日夜思念旧人，跟一个越来越像真人的石像厮混，似是全然忘却了过去这些年也着实盛宠过的女人，如今就连人家的死法都要嫌弃——虽说事出有因，但他与柔皇贵妃的浓情蜜意，于他初初来京时仍历历在目，此刻光阴逝去回忆起来竟如同梦幻一般，格外的不真实。
凡人之心，当真如同朽沙，朝夕即改，薄凉粗陋，俗不可耐。
“父皇叫我随容太傅一道出宫验尸，容太傅听闻这般变故立刻昏厥过去，到了老七的府上才醒转……”穆飞羿似是想及当时情景，讳莫如深地顿了一顿才道，“验尸过后，我又匆匆回宫复命，父皇余怒未消，便下了我一进门对你说过的那些旨意，”
“柔皇贵妃真的死了？”司乔惊愕之余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虽说闹到眼下这个份上，西春宫能不能去到都不一定呢，她能自戕乃是最好的体面，尤其是对为她闯下弥天大祸的八公主和七皇子来说。
但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人皆贪生怕死，不是到了穷途末路，怎会舍得放弃生命？
穆飞羿却扯了扯唇角，玉白的面上凭自添了几分莫名的讽意，“不管怎样，自此以后世间再无这个人了。”
这么一看，却是八公主的冲动害了柔皇贵妃了。司乔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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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情之蛊之事虽然闹得大，并且荒唐，但却因为各宫禁令严格，封锁得颇好，至少在明面上看没有流传到市井民间去。
柔皇贵妃自尽的事皇室对外的说辞是她突起急病，几夕之间便亡故了，而八公主在母病之时侍疾不利，且忤逆皇上，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
听起来是颇为离奇和惨淡，但八公主外祖家是当朝一等一的权贵，她便离了皇宫，暂时寄居在容府，皇帝不知如何想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加追究。
至于七皇子穆天羽降珠罚俸的事，隔了几天才对外公布的消息。理由是母丧期间花天酒地。
朝野惊撼，不免私下里将这三件事联系到一起。
不管传言如何，人尽皆知的是，经此轰然剧变，煊赫鼎沸的容太傅一派所力撑的七皇子成为储君是无望的了。
真可谓世事变化无常的最好写照。
过后司乔回忆当日情景，对于某些细节方面却颇为怀疑。
“为何皇后前一日没有说出蛊王之事，并摔碎木鱼来证明自己呢？”
就算是当时嫔妃们不在，叫来就是了。那蛊王厉害得紧，不需要晨起的漱口水液也是能辨认出来施蛊人的。这样她便不需要受一夜的监禁之苦了。
而且夜长梦多，她怎么就笃定晨起之时那木鱼蛊王不会起变故。
穆飞羿笑一笑，“没什么奇怪的。是因为她一开始也不知道，当夜我让飓风设法才告诉她的。”
“啊？”司乔惊讶极了，“那她知道是你说的吗？”
穆飞羿道：“我没让飓风露痕迹，但是她应该会猜——不定猜谁头上呢，让她猜去吧。”
司乔便不吱声了，本以为单是东西宫自相斗法，却原来种种惊涛骇浪是由这位大人物在后面推波助澜呢，他才是运筹帷幄，坐收渔翁之利之人。
他唯一没算到的大概是，本以为要筹谋一番，多费些周折才能扳倒的人，却这么容易就一败涂地了。
如今七皇子倒了，二皇子残疾，五皇子有些憨傻，数得上的便只落了三皇子与四皇子。
司乔有所耳闻，自从皇帝获服仙丹，明的暗的劝说他立储君的为数不少，别的不说，像那日吐血昏厥一事，多么凶险呐，若是醒转不过来，社稷皇位可就没了明路上的着落。
立储君是迫在眉睫之事。
但皇帝却对此仍是不紧不慢油盐不进的态度，让人有些摸不清头脑。
司乔揣摩着，莫非是即便成了仙，这皇帝仍然栈恋人间富贵，想着做个仙人皇帝不成，又或者是他觉得到那时再做决定也并不迟。
他们在幸甚宫闲谈，另一厢里，潘仁仙却是跪在了尘道人面前，足足有好几个时辰了尚未被允许起身。
月华冰冷，流照在一袭紫色袍影上，潘仁仙的脸木然而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