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飞羿垂下眼眸，长如蝶翼的眼睫在玉白的脸上留下两片淡淡的影子，“我令凌云去她所说的古道村里查过了，的确是曾有过这么一个女子。”
司乔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可是他却夏然而止。
案上的烛火哔啵，昏黄的光映在他的眉骨之上，在眼窝处勾勒出一种深邃之感，他抿起线条分明的薄唇来，神情说不出来的寥落。
司乔敏感地感觉此事似乎关乎到了他内心幽秘的伤心往事，便自动地不再追问，转移了话题，将三毛叫过来给他看，并告诉了他昨夜之事。
“你瞧这肚脐上的镇字，是不是跟之前在望山所见的一样？它们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么？”司乔边问边在那字上摩挲。
许是能感觉到痒，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三毛舌头探出来歪在嘴边，呲着牙皱着眼，表情似哭似喜，就像是个真狗一样。
穆飞羿看见，扬起唇来轻笑了下，仿佛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伸出手指将三毛的舌头塞回嘴里，又在它的鼻子那里弹了一下，三毛顿时像被点住了穴位，绷紧了嘴巴，双眼圆睁，直愣愣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阿乔，不要着急，慢慢地你就会一点一点地想起来的。”穆飞羿道。
嗯？司乔疑惑地望着他，他回之一笑，牵起司乔的手摸向三毛的额间，在那三绺竖毛间轻轻一扣，竖毛竟然突地弹开，跳到了三毛的头顶之上。
司乔瞪大了眼睛，那三绺竖毛就在她眼皮底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融合在了一起，最后形成了一个中间细长两端粗凸的骨头形状的东西。
而三毛眼睛一亮，倏地从地上跃起，脑袋一晃，骨头飞出，他汪地一声窜出去，以优美的身姿在半空中衔住了那根骨头。
一旁的雪驹也惊呆了，咴儿咴儿地腾空而起，跟在三毛的身后。
“……”司乔怔在原地良久，直到三毛乐颠颠地返回她的脚边，讨赏似的用头去蹭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感觉才将她拉了回来。
司乔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肉干，递到三毛的嘴边，而三毛下巴一抬，那根肉骨头重新化作了三绺硬挺挺的毛发，原样回到了它的额头之上。它张开口一口吞掉了肉干，嚼得津津有味。雪驹凑近嗅了嗅，不感兴趣，转身走开了。
司乔抱住了头，此情此景明明是初次见到，可短暂的震惊过后，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她清楚，三毛一定和玄蚺雪驹它们一样，曾是水凰的旧属。
她和它曾无数次这样互动过。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向司乔袭来，她本以为大黑狗是捡来的，可仍不可避免地重走了老路。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自己极有可能是水凰的转世这个事实，可事到临头，仍然感觉到由心而起难以抵制的沮丧。
不知所以。将她的意识凭空劈成了两半。
其实早在朱家发现三毛是个魂狗时便已经意识到了，只不过此刻真相正正式式地摆在了她的面前，令她再也不能逃避。
穆飞羿见她这般，微微惊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想要将之拥入怀里。
“阿乔。”他轻声唤道。
可是司乔却飞快地推开他站了起来，背转过身去，低声道：“王爷，我有点累了，今晚早点休息吧。”
穆飞羿眼底浮出愕然，一闪而过，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又落了下去，什么都没说，便转身出门。
门咔地一声轻轻关阖，司乔缓缓转过身来，空荡的房间只余了她自己，雪驹和三毛也不见了踪影，不知道钻到哪个角落里厮混去了，她能感受得到心底淌过汩汩的悲伤，也能感受到心尖上一阵阵的疼痛，可是她却无以分辨这些感觉到底是来自于身体内属于水凰的那部分血肉，还是归属于灵魂深处的前世记忆，还是属于这一世的真真正正的自己。
她不知道的是，在视线隔绝的门外，穆飞羿同样伫立许久。
这些日子来，无异他是繁忙操劳的，乍一破开隔阴之迷所蒙蔽的记忆，天上地下三界之中的冗杂事务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从前精心布置的一切都需要继续牵线操纵，因此他几乎没有静下心的时候，更遑论休息。
可无论如何，他是欣喜不胜的，只要她在他身边，平平安安，他便似有着无穷不竭的灵力，为着他们可以期望的未来。
今夜竟是他第一次正视到，原来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有一些棘手。
原来对于他们的久别重逢，她不愿抱有和他一样的心情。
她是带着强烈的抵触的。
相对于沉湎于延续过去的他来说，她更希望的是重新开始。
仰头望一望夜幕，群星闪烁。有一些是真正的星辰，有一些则是某些人别有用心安设的窥视的眼睛，他垂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摆，周边便漾过几道无痕的风，落叶飘起，花枝摆动，不一会儿重归寂静。
而再仰头望去，天上某些的星辰便似乎黯淡了许多。
或许，该带她去繁华热闹的地方散散心了。
他知道，从骨子里她便从来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一喧解百忧。
***
圣旨来得比司乔想象得要快许多。
还是那老太监胡公公宣的旨。
更出乎司乔意料的是，圣旨里皇帝无条件相信了穆飞羿对于贺家楼双头人一案的说辞，多有嘉奖以外，命他们立即进京。
对于灏王爷暴毙一事，皇帝则交由大理寺查办，宣了其养子穆天楚随两位皇子一道进宫面圣。
兴许是穆天羽在私折里对穆天楚多有溢美之词，又兴许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原因，圣旨中皇帝对于这位老对手名义上的后人言辞颇为柔切，胡公公也是面露喜色，一团和气。
司乔私下里预测，他此行的前程不说飞黄腾达，至少脱离燕尾县那个破旧囚笼是毋庸置疑了。
两日后，一行人一道进了京城。
京城煊赫，处处繁华似锦，烈火烹油，看不尽的浮光掠景，摩肩擦踵，果然司乔一入城门便精神抖擞，高头大马之上，斗笠细纱遮盖下的两只明眸几乎转不过来，恨不得多生出几只眼睛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