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卿的心思你别猜
萌晞晞2020-12-24 10:4017,953

  一轮圆月挂于星幕,沈流庭出了相府,又在外头就着祁诺那两块胡饼吃了碗面,这才提着食盒,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回了鸿胪客馆。

  现在几乎众人皆知粗使杂役里出了一个倒霉蛋,日日被“玉面修罗”唤去领罚,故而没人会奇怪于她的夜归。纵使她一夜不归,吴掌事也不可能为追问她的下落,专门派人去鸿胪寺惊动祁诺。唯独防不了祁诺不知何时会心血来潮,派邝风来客馆寻她,届时可就穿帮了。

  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本是径直往麝乐小院去的沈流庭想到祁诺,忽地顿住脚步。她险些就忘了他的叮嘱,这食盒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上好酸枝所制,她从大门带入时守卫与扫洒的都瞧见了,再送去给百里湛,还一拎就是俩,未免太过招摇,引人猜测,还需低调行事。因此她一转方向,又朝住所走去。她房中还有几张油纸与系绳,正巧可以将糕点包好拎去。

  时辰尚不算晚,沈流庭回下房院时,两三屋舍的窗口还透着昏黄的光。明明月色下,大飞一个人一只脚跨坐在院里的长凳上,拿着那柄她送的匕首随手雕木头玩儿。听脚步声近了,他抬头瞥去一眼,便咧嘴笑问:“沈老弟,你这回被抓去超过一天一夜了,没事儿吧?”

  “还好,还好,习惯就好。”沈流庭一摆手,跟着眼珠转转,便向他打听道,“掌事今日没问起我吧?客馆里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吴掌事最近成日里就琢磨着怎么讨好桑姬公主了。反正你是被左少卿叫走的,人不在他手里管,出了事不用担责任,他才懒得过问。”大飞答着,吹去木屑。大飞家祖上世代本是做木雕的手艺人,只是传到这一代,家中生变,父亲早亡,没能将技艺留给他多少,无法糊口。所以他便进了客馆做杂役,只在闲暇时雕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

  沈流庭于是放心地莞尔一笑,视线落到他掌上之物,真心道:“大飞哥,你这木马雕得比前几次好多了。”

  “我也就是瞎琢磨,真要做木雕,那光家伙什儿就一大堆了,我这靠把匕首哪儿能真做出像样的东西嘛!”大飞摇头,笑声爽利。可笑着笑着,他又皱了皱眉,看向沈流庭的目光带出几分犹豫。

  “大飞哥,怎么了吗?”她眨眨眼。

  “原来我想不告诉你了,可又觉得不应该替你做主……”大飞放下匕首,顿了顿,才继续道,“吴掌事倒是没找你,可从午后起,麝乐国的人来找过你好几趟。就上回你在鸿胪寺帮了的那个老妇。”

  沈流庭不禁心一悬,忙问:“大娘找了我好几次?她有说为什么事吗?”若非不得已,小湛的奶娘定不会轻易来寻。

  “这我哪儿知道啊?我们说话彼此都听不懂。光是弄清楚她是来找你的,我都是半猜半蒙,和她相互比画了好久才确定。”

  沈流庭愣了半刻,才失笑着一拍脑门,暗道自己心急之下竟忘了语言不通这回事。

  “瞧我,犯糊涂了!多谢大飞哥告知,我收拾一下就去找大娘。”

  她说着便要进屋,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大飞的喊声:“沈老弟!”

  “大飞哥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她停步回身,等他走近。

  “小时候我爹做木雕时,我就在旁边看着。他经常和我说,做人就像雕木一样,每一刀都要正。可我总觉得,要不是因为爹做人太正直仗义,眼里揉不下沙子,他就不会蹚了不该蹚的浑水,早早丢下我和我娘走了。”

  逆着月光,沈流庭看见大飞粗犷硬朗的脸庞上流露出眷恋又迷茫的神色,心下感激他竟愿用伤怀往事来劝说她三思后行。

  她垂眸,大飞手中还握着那件半成品,清浅笑意中写满坚定:“现在的我,确实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让每一刀都雕得够正,但我相信只要坚持本心,努力追寻,就像做这木马一样,终有一日它会成为精美的木雕艺术品。”

  “哪怕失败,我也为这世间留下过属于自己的刻痕,我一道向正,千万人之道向正,大道便有了向正的希望。”

  夜风骤起,秋凉萧索,却吹不熄此刻沈流庭眼中燃起的那一簇火焰,烫得发光发亮。大飞不由得怔住了,一时竟忘记开口,只是突然觉得手中的东西变得沉甸甸的,而熟悉的同伴虽近在眼前,却仿佛并不与自己同站在这四角高墙之内。

  “但无论如何,大飞哥,我知道你想瞒我,是怕我又把麻烦揽上身,谢谢你为我担忧。我会永远记得你这份情意。”

  直至她最后一个字音完全散落在风中,大飞才猛地回神,抿唇将手中的木雕马向前一递,沉声道:“我没上过几天学堂,不认得几个字,但听你刚才那番话,心里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也想试试。大事我没本事,就试试看,看我能不能再做出和我爹一样好的木雕吧。”

  沈流庭读懂了他的眼神,含笑着接过木雕马:“那这木雕我先替大飞哥收下做个见证,等哪日你做出来了,我再来和你换。”

  “好,一言为定!”

  从下房院出来,沈流庭拎着糕点往麝乐国的小院去。夜已深了,客馆中还在行走之人极少,亏得巡逻的威远卫大老远就喝住人盘问,埋头疾走的沈流庭才不至于和又来寻她的奶娘错过。

  “各位军爷,各位军爷,这位大娘是麝乐国使团的,来找小的。”听见动静的沈流庭三步并两步赶过去,笑呵呵地对这队巡逻而过的将士解释,“各位军爷真是尽职啊,辛苦了,辛苦了。”

  为首副将不为所动,粗声粗气地反问:“找人白天不找,大半夜来找?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是私相授受?”

  “哎呀,您误会了!”沈流庭不着痕迹地将奶娘护在身后,笑意不减,“大娘白天已经一连找过小的好几趟了。只是小的昨日被左少卿传唤到鸿胪寺,晚上才回来。不信,小的在下房院的同伴可以作证。”

  另一名卫兵却睨她一眼,转而对副将道:“容副将,我看她笑的模样就很不老实,还是我将他们带去交给吴掌事吧。”

  这是怎样的孽缘,又一次要被威远卫送去见老吴,沈流庭嘴角一抽。

  “好孩子,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他们要做什么?”奶娘在旁听不懂,只是看几名将士皆冷眼厉声,不安地拉过沈流庭的手。

  沈流庭拍拍她的手背,用阿泰语安抚:“不打紧,只是需要去吴掌事那里说明一下情况,我应付得来。”

  “喂!嘀咕什么呢!”那士兵见沈流庭突然不说官话,以为她在打鬼主意串供,举剑喝止,“还不快跟我走!”

  “等等!”谁知容副将却抬手一拦,对着沈流庭定睛疑道,“你看着有些眼熟,本将在哪里见过你?”

  于是沈流庭也借着月光将他仔细瞧了一遍,心下便安定了,静静地等他自行想起。

  “你……你是罗将军今早带去值房的义弟?”

  闻言,沈流庭只学着祁诺的模样,微一颔首:“将军好眼力。”

  “月色昏暗,刚才我没看清人,多有冒犯,还请沈兄弟见谅。”容副将赶忙退后半步,抱拳赔罪。

  “容副将不必如此。将军才见一面,就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认出我,我已经感到很荣幸了。只是不知,我和这位大娘还需要去吴掌事那里走一趟吗?”

  “当然不必!罗将军为人豪爽仗义,待将士们亲如兄弟。他认的义弟,我们都信得过!”容副将倒是一个爽直的汉子,当即道,“我让人送你们一段,以免又遇上巡逻的其他兄弟。夜路难走,沈兄弟扶着大娘慢些走。”

  没想到罗昊在军中声望颇高,这个大哥认得不亏。沈流庭窃喜,却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要面无表情,宠辱不惊,端出点中郎将义弟的姿态,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

  “嗯,那就多谢容将军了,也有劳这位兄弟了。”她淡笑着又一颔首致谢,而后对奶娘道,“大娘没事了,一场误会。我先送你回去再说。”

  “好,好。”

  奶娘不知发生了什么让这些将士忽然换上笑脸,还客客气气地收了剑,抬手相请。当下她也不敢多问,依言跟着沈流庭往回走。

  三人一路安安静静的,直到荒废菜园的木门前,沈流庭才停下转身道:“这位兄弟,此处已经没有威远卫巡逻了,我们可以自行进去。辛苦你送到这里了,留步吧。”

  “是,那我这就回去向副将复命了。”

  等那士兵告辞走远,沈流庭才握了握奶娘的手,蹙眉问:“大娘,您急着找我,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有人刻意为难你们,做了很过分的事?”

  “倒不是有人为难,只是九王子他……”奶娘话说一半便化作叹息,摇摇头,“唉,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我今日机缘巧合得了些上好的糕点,原本也是想给你们送来,顺道再看看小湛。”奶娘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被无奈与疲惫填满,沈流庭也不忍心再追问,只低声应着,扶稳了她,一步步往里走。

  月影之下,这条通往麝乐国小院的路越发荒草萋萋,每走一步,沈流庭便觉心中发沉一分。很快,她的视线穿过院门,望见了夜色中的百里湛,他正手持弹弓,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石子击向院中的那棵桂树。

  枯枝的每一次颤动,都会发出哀鸣,连拂过的风也闻之惊心。

  此情此景,少年人的眉宇刻进了冷倦又固执的戾气,那双绿光莹然的眸子不再让人联想到唯美的森之萤火。她好似看到了一匹狼的眼睛,那是一匹受伤后被族群抛弃的幼狼,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在惨白冰寒的月光下,独自舔舐着自己流脓的伤口。

  他在呜咽,无声地呜咽。

  “小湛他这是怎么了?”全然的陌生感将沈流庭定在了原地。

  “那弹弓是九王子六岁生辰那日,我们大王送他的礼物,唯一一件算不得什么礼物的礼物。”奶娘心疼地瞧着自己从小带大,更胜亲子的百里湛,开始了漫长的诉说,“在麝乐的古老传说中,人们相信在立国之前,大地上曾有过一个恶魔,那恶魔没有血肉躯体,只有一双绿色的、阴森森的眼睛,像黑风一样席卷,所过之处,天灾不断,百姓死伤无数,是开国的汗王历经苦难,夺得宝剑,亲手斩杀恶魔,才拯救了百姓,开创了现在的麝乐。所以九王子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被视为不祥,众人避之不及。”

  “难怪……”难怪初遇时他会那么充满戒备,会那么小心翼翼,会为她对绿瞳的不惧与赞美而颤动眸光。

  “王子生母是大王侧妃,与大王感情甚好,只是因为侧妃身子弱,成婚后迟迟未孕。想当初,娘娘怀上九王子时,不知有多高兴,大王也因之前几位王子都在出生后不久而接连夭折,特地举行了祈福仪式,保佑这个孩子平安降生、长大成人。可一切都因为这双绿瞳变了,甚至一度有宗室与朝臣请求处死王子。”

  沈流庭一听,不禁愤然握拳:“天下间的不同瞳色多了去了,就如肤貌一般。绿瞳又怎么了?和黑色、蓝色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一种颜色而已!他们居然为了瞳色就要杀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简直愚昧!”

  “你是好孩子,所以王子才愿意与你亲近。”奶娘叹了一声,牵过她的手轻拍,才继续道,“侧妃娘娘生产时原本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听说这事,只为保住九王子一命,硬是撑着起身四处奔走,求大王,求王后,求家中兄长,求往日交好的宗室夫人,从此落下了病根,没两年就去了,撇下九王子孤零零一个人。”

  “那乌罕王呢?小湛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大王很少来看九王子,也从来不许九王子参加王室宴会。但这也不怨大王,对大王来说,保护九王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存在。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重提九王子是天生的恶魔,会给麝乐带来灾难的说法。”奶娘话音中是深深的无可奈何,“九王子往上还有两位较为年长的王子,三位公主。原本八公主还愿意和王子玩耍,可四岁那年,八公主毫无预兆地生了一场重病,虽然最后痊愈,但大家都说这是她和不祥之人走得近的缘故。那之后,无论是不是八公主的本意,她再也没来找过王子。”

  失去了母亲的疼爱,父亲的关怀又是那样无法触及,为兄弟排挤,为世人不容,沈流庭无法想象这样的童年该如何度过。

  “直到十一年前,大王举兵攻打大兴,前后一年,战事并不顺利。宗室与朝臣又再次想起了九王子,他们认为是九王子的绿瞳不祥,才使得麝乐兵败,请求哪怕不处死王子,也应挖去双目,放逐出国。大王无奈,只得以送王子去大兴为质子的办法保他平安。大王便在王子六岁生辰那日,匆匆与王子见了一面,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只有一把自己儿时玩过的弹弓当作礼物。”

  “我到现在还记得啊,九王子那晚抱着弹弓一夜没睡,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大王承诺的王庭召见,可他不知道,在王庭上等着他的却是送他背井离乡的王诏。”奶娘哽咽住,抬手在眼角揩了揩,一片湿润,“从那以后,九王子常常做噩梦,惊醒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就会这么不停地打弹弓,直到累得浑浑噩噩地昏过去。每次这样折腾过,他的胳膊就好几日都举不起来,手指也被石块磨得不成样子。我是心疼王子,可我到底只是一个下人,什么都做不了。”

  “九王子他是不知道该怨谁啊!”

  石子撕破风声,桂枝凄然低泣,浓云遮蔽明月。奶娘的悲叹犹在耳畔,沈流庭咬唇凝视着周身逐渐陷入黑暗的百里湛,竟顿时感到他正在被这无间的漆黑吞没,若再寻不到一束光,他便再也挣脱不出来了。

  “小湛!”

  沈流庭再不忍让他独自面临黑暗,将糕点交到奶娘手中,飞奔向他。她就站在他身边,一声声地呼喊他的名字,想将他从那个望不见底的深渊中拉回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眸底那最后的半寸清芒逐渐熄灭,犹如头顶正一点点合拢的巨大天幕,将星子无情抹去。

  “啪嗒、啪嗒……”

  血珠从他指尖滴落,砸在脚边的青石上。石上干涸的血已凝成暗色,却仿佛被一滴滴新鲜的、殷红的血液灼得越发凄艳,触目惊心。

  十指连心,可百里湛的神色却是一片木然。

  “小湛,你看看我,看看阿兄,阿兄给你买的新衣服穿了吗?合身不合身?阿兄还给你带了好吃的,都是一些客馆里尝不到的点心,我们可以还像那天晚上一样,一边吃,阿兄一边给你说故事,好不好?”沈流庭忍住鼻间的酸涩,努力扬起嘴角絮絮叨叨,却只换来他的无动于衷。

  除了俯身取石子,百里湛便只死死盯着桂树树干上那个被石块击穿的深洞。似乎那就是他的绿瞳,他的厄运,是他用尽全身力气都对抗不了的诅咒。

  也不知他从哪里搜罗来那么多碎石子,装了满满一个竹篮,如今也才用去半筐不到。

  “王子,您快停下吧!”奶娘也上前来劝,早已是潸然泪下,“是我这个姆妈没用,对不起侧妃娘娘的临终托付,以后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她啊!”

  她自己就罢了,奶娘这么大年纪还为他焦心伤怀,奔走数次,他竟还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百里湛,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真要让从小照顾你的姆妈这么伤心难过吗?”

  沈流庭一股火气上来怎么都压不住,眼角余光瞥见那竹篮,登时就一脚将那竹篮狠狠踹翻,石子从中滚落四散。

  那质问字字掷地有声,百里湛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可也只是那么一瞬,他便再次漠然地弯下腰,从脚边拾起沾了血的石块,直身拉满弓弦。

  “阿兄!”

  “小伙子!”

  娇小身影从身侧冲入视线,百里湛的瞳孔骤然收缩,电光石火间,他硬是在松手的刹那将弹弓准心偏了方向。

  破空的石子棱角锐利,嘶鸣着自沈流庭颈侧擦过,划出一条血线。

  “阿兄!”单薄的身形在风中一晃跌坐下来,百里湛扔开弹弓,前冲两步,顾不得单膝重重着地,满目焦急地扶住她。

  沈流庭其实也愣住了,两腿有些发软,任由他抚上她的颈,靠云层施舍的微弱月光打量她的伤口。那石子挟着劲风直击而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冲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大的力道,万一他来不及收势,万一石子是冲眼睛飞来的……

  她的伤口细长却不深,百里湛松了一口气,却还是红了眼低吼:“你疯了!”

  “你要疯,那阿兄就陪你一起疯。”沈流庭强压下心中的后怕,定定地与他对视,没有半点退却之意。

  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半跪在她身前的少年人垂眸,将唇抿起,弧线很厉。纤长的睫毛投下浓密阴影,让她看不清他眸中是否涌起波澜。

  良久,百里湛再抬眸时,眉间的执拗戾气尽褪,似又回到了初遇那晚,用湿漉漉的宝石般的眼,小心翼翼地凝望她,问得很轻:“阿兄,你疼吗?”

  “没事儿,不疼。”沈流庭见状心下一松,将他覆在自己伤口旁的手牵下,轻轻吹了吹,“小湛呢?疼不疼?”

  “手疼,这里才不会那么疼。”他扯动嘴角,用另一只手指在心口的位置。

  他嗓音沙哑,压抑着颤抖的哭腔。沈流庭探身,怜惜地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轻拍他的后背,低语:“疼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你就没那么疼了。”

  下颚抵上她的肩,百里湛怔怔地睁大绿瞳,一身寒气侵入温暖的怀抱,他竟不可抑止地哆嗦了一下。母妃在他尚不记事时便抛下了他,姆妈虽疼他爱他,却终究与他隔着一道主仆的鸿沟不肯逾越,没有那份贴心。多少年来,噩梦纠缠不休,他常常不敢在凉夜里入梦,幻想着在午后阳光最暖时睡去,哪怕有梦魇,惊醒时也不至于冷如冰棱入骨。

  可他终究少一个这般温情的拥抱,没有保留,没有距离,仿佛是这世上奇妙的灵药,令胸腔中所有丑陋糜烂的创口都在顷刻间生长、愈合。

  “别怕,在亲人面前哭不丢脸。”沈流庭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从他无声起伏的肩膀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挣扎,“现在哭出来,哭个够,是为了以后在那些欺侮过你的人面前真正拥有笑的勇气,知道吗?”

  “阿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我,都避着我?”

  他从哽咽出声到低声啜泣,再到最后的放声痛哭,压在心头的所有情绪一旦释放,便如同洪水决堤,虽然依旧得不到上苍为何对他如此不公的答案,却将心中的位置腾了出来。那里不必总装着冰冷肆虐的水,也应当容下温暖和煦的风。

  “傻瓜,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比旁人多了磨难。而且谁说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你有母妃,有你姆妈,还有阿兄我啊。”沈流庭揉揉他柔软的脑袋,真希望百里湛能生在沈家,能是她的弟弟。那样,尽管他做不了被老天偏心的那一个,却至少一生平安喜乐。

  可听到这句话的百里湛却突然止住了抽泣,从她怀中退开来,神色晦暗不明,眼角是还没来得及抹去的泪。

  “怎么了?”沈流庭为他突如其来的疏远一阵纳闷。

  百里湛别开脸,声音闷闷的:“小时候八姐对我很好,但后来八姐生了一场大病,他们都说是恶魔的灵选中了我,是我害得她差点病死。阿兄也因为我受伤,对我好的人,好像都……”

  “好了,你不要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沈流庭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故意打趣着笑问,“一个传说而已,所以是你见过你们麝乐的月神呢,还是我见过我们大兴的嫦娥呢?”

  闻言,百里湛一怔,也不知该不该配合着一起笑。

  “啊,我还觉得我这表达挺幽默的。”沈流庭看他还是一脸纠结,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往下说,“反正那是你们麝乐的传说,对我这个大兴人不起作用,你不用担心。”

  他攥了攥拳头,重新与她四目相对:“阿兄真的不在意吗?”

  “我为什么要在意?我是听鬼故事吓大的,照样敢一个人睡觉。这种事情都是自己和身边人越在意,就越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恶魔之类的,我是看不见了,只看见眼前的小湛长得英俊又可爱啊!”沈流庭先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后来也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把魔爪伸向了百里湛白白净净的脸蛋。

  百里湛一惊,随即拍开她的手,不满地瞪她:“阿兄,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别这么掐我。”

  谁知沈流庭立刻又伸出另一只手,袭击了他的左脸。

  “你答应我,以后再别这样折磨自己了,否则我不放手。”

  百里湛:“……”

  百里湛怀疑现在这个使劲掐着自己脸颊耍无赖的家伙,和刚才抱着自己温言哄劝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好吧,”僵持片刻,沈流庭看他还是一瞬不瞬、默默无言地盯着她,想来这种插科打诨的法子不对症,有些沮丧地放下手,给自己台阶下,“你这次不答应,我下次再找别的办法让你答应就是了。”

  百里湛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又很快被压平,他故作严肃道:“阿兄掐痛了我,要给我补偿。阿兄先补偿,我再考虑答应不答应。”

  “啊?你要什么补偿?”

  一盏茶后,处理完伤口的两个人回了主屋,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沿。后者正语调缓缓地给前者讲着睡前故事。

  “上次我们说到有不少男神仙都爱慕嫦娥仙子,除了伐桂树的吴刚,还有一个天蓬元帅,他的故事可有趣了。”

  也不知是谁方才还义正词严地声称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一本正经地索要补偿,居然只是让她给他讲睡前故事。沈流庭好笑之余,更多的是怜惜。

  他没有能让他躲进怀中撒娇的父母,没有会在游戏时偷偷让着他的兄长……他的童年如履薄冰,或许他只是不敢把自己当孩子,可那些寻常孩子该得到过的快乐,他却从未拥有过,更不敢奢想,哪怕仅仅是亲人讲的一个睡前故事。

  “阿兄。”可故事讲到一半,百里湛却突然打断了她。

  “嗯?”

  “剩下的明日再讲吧?”仿佛习惯性的,他又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

  沈流庭几乎瞬间明了了他的所思所想,他是害怕故事终结,陪伴也会就此结束。“这个故事讲完,阿兄还有很多故事,”她俯身,浅笑着在他的眉心抚了抚,“不怕。”

  “那阿兄会每日都给我讲故事吗?”百里湛的那双绿眸登时流光溢彩。

  她一口应下,为他掩好被角:“没问题啊。不过今晚你累了,早点睡吧。你姆妈担惊受怕大半天,也得去休息了。”

  百里湛闻言,望了一眼还默默守在门口处的奶娘,眸底闪过歉意与愧疚,低声道:“姆妈,对不起,您年纪都这么大了,我还总让您担心,是我太任性了。”

  “王子,您快别这么说!”奶娘的眼眶又红了,“侧妃娘娘对姆妈一家都有大恩,是姆妈将你照顾得不够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百里湛摇摇头,展露笑颜:“这不怪姆妈。小时候如果没有姆妈的照顾,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受冻挨饿呢。以后我不会再让姆妈担心了,您快去休息吧。”

  “好,好……王子,你好好的,姆妈就好好的。”姆妈欣慰地连连点头,“姆妈不累,看着你睡了我再去睡。”

  “大娘您还是去睡吧,有我在这儿呢。您要是病倒了,谁来照顾小湛?”沈流庭接到百里湛求助的目光,起身再三相劝,才将奶娘扶回了偏房,“来,您先坐,我给您倒杯水。”

  偏房里没有点蜡烛,也许是用度不够,舍不得。沈流庭转身,稍适应了黑暗后,摸到桌边晃了晃水壶,只剩一点儿底了,还是冷水。她皱皱眉,想着这个时辰还能去哪里弄到热水。

  “小沈啊,别折腾了,我睡前也不喝水的。”奶娘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笑着开口,“今日真是麻烦你了,我也是没法子,才想到找你来试试,没想到九王子能听进你的话。我真是太谢谢你了!”

  “是我要谢谢您,让小湛接纳了我,没有再把我推开。”沈流庭于是又踱回床边,余光瞥见进屋时就被奶娘放在床头的糕点,又是一笑,“对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您。少卿大人说了,麝乐国在客馆的遭遇他都知道了,他会一管到底。”

  “大人真这么说?”奶娘犹疑,大约是怕沈流庭只为让她宽心才这么说的。

  “真的!少卿大人虽然看起来严肃,不近人情了些,但其实他面冷心不冷,又清正勤勉,言出必行,我相信你和小湛的处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放在几日前,沈流庭是断然想不到自己会不假思索地用这些词儿来形容祁诺的。

  “那真是太好了!你真的是我们王子的贵人了,我代王子谢……”

  奶娘说着就要跪,好在沈流庭眼疾手快,将她按坐回去,认真道:“我一直想有一个像小湛一样的弟弟,是我自己要当他阿兄的。哥哥为弟弟做些事情,理所应当,奶娘您要这样见外我就生气了啊!”

  “好啊,好啊……”奶娘哽咽着,满怀感激,“九王子在麝乐的两个兄长从小就容不下他,现在好了,有了你,王子终于能体会到手足情深了。”

  “您放心吧。我虽然没有太大的本事,但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都会为小湛去争取。我希望他能忘记天生绿瞳带来的不幸,走出阴霾,重新开始。”沈流庭郑重地点点头,扶奶娘躺下,盖好被子,“那我去小湛那边了,您睡吧。”

  奶娘一把年纪,其实早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如今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了。沈流庭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关上门,又进了主厢。

  摇动的烛光在壁上变幻着阴影,百里湛阖着眼,她踮着脚走到床边,看他呼吸平静,以为是睡着了,莞尔一笑,就要吹熄蜡烛。

  “阿兄要走了吗?”

  她才俯下身,手腕就被握住,她微讶地移去视线,发现百里湛不知何时又睁了眼,抬起的胳膊因酸痛而微微发着颤。

  “我吵醒你了?”她边将他的胳膊塞回被里边轻声问道。

  “是我还没有睡着。”他眼中有红色血丝。

  “那我再给你讲一会儿故事吧。”

  沈流庭说着,又要坐下,却被百里湛摇头拦下:“阿兄今日伤了,也很累,我等阿兄明日再来。”

  “好,那明晚我早些来,给你多讲一会儿。”与百里湛那双光亮澄澈的绿眸对视,瞧着他认认真真想与她立下约定的神色,她的心就软得不像话,“睡吧。”她浅笑言罢,便吹灭了蜡烛。

  没了光源,百里湛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又不忍直接挣开他,只得问:“怎么了?”

  百里湛在一片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开口:“阿兄真心待我,我发誓,我也绝对不会伤害阿兄。”

  “放心吧,不会的。”沈流庭闻言一怔,随即不以为意地笑笑,只当他心中仍旧为绿瞳不祥的说法介怀不安。

  “嗯,我睡了,阿兄快回去吧,晚安。”

  不知为何,沈流庭感到他这一松手,连语调都透着落寞。她忍不住弯腰抚了抚他的眉心,又在床边立了一会儿,见阖了眸的他没有再与自己说话的意思,这才转身离去。

  房门开合间,月光如白纱拢入。

  少年人似有感应般睫毛轻颤了一下,直至那点儿亮全然消失,方才幽然睁眼。阴沉雾霭蒙上他清澄的绿瞳,暗芒在眼底翻涌,今夜注定无眠。

  却说沈流庭在许下睡前故事之约时,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姐弟相依、岁月静好的画面,可现实却很快打破了她的美好愿景。百里湛再怎么样也是一个主儿,有时故事听得起劲不肯入睡,大不了第二日补眠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打扰。可她就不同了,近来在祁诺那里“失宠”,便只得重新在吴掌事手下过上了准时点卯,不停扫地的苦日子。

  然而,乖巧可爱的美少年弟弟是自己认的,她撑着眼皮也不能说自己困了。以至于一连几宿过后,呵欠连天、睁不开眼的她握着笤帚,晃荡在鸿胪客馆的行道上,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扫地杂役了。

  人们都说偶尔熬夜,越熬越精神,但长期晚睡早起,只会让人感到身体好像被掏空啊。

  这日中午放饭过后,吴掌事又照例来巡查,沈流庭只得拿了笤帚出院,装模作样扫了一阵子,越扫越往偏僻处,及至四下无人,才抱着笤帚柄背靠树干,打算闭眼假寐,偷懒片刻。她不敢睡着,又无事可冥想,之前翻阅记诵过的那几页《百域图》便不自觉跃入思绪。

  其实自打回了客馆,她时不时便会暗自温习回忆那几页中的内容,从未忘记自己下过的“战书”。可祁诺却像彻底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再没派邝风来找过她。若非如此,她有个正当名头两头跑,行踪不定,吴掌事也就抓不到她干苦力了。说好的要考查功课,要切磋一番呢?

  到底是官居三品的少卿大人,贵人多忘事!思及此,沈流庭不由重重一哼。

  她哼声才落,就听见身后有人急匆匆跑近,忙一个激灵睁眼将笤帚拿好,转过树一瞧是大飞,才松了一口气。

  “沈老弟,我就猜到你会找地方躲懒,还好吴掌事肯让我来。”

  “吴掌事找我?”沈流庭确定自己这几日都本本分分的。

  “是左少卿不知怎么回事又想起你了,派邝风大人来找你去鸿胪寺。我怕吴掌事的人寻你,要是撞见你在偷懒就麻烦了,所以自告奋勇来找你。”大飞这次倒没对沈流庭表示同情,反而笑呵呵地给她出主意,“我刚来时,看邝风大人好像还对吴掌事说了点什么,吴掌事出来就说要把客馆里里外外好好收拾一番,做到一尘不染,还要腾扫出几处空置的院落,叫我们谁都别想偷懒。所以我看你想办法多留在少卿那儿几日,罚些抄抄写写,总比做体力活强。”

  难道是为辛罗国使团到访一事?两国固然世代通商,结盟交好,可使臣明年才到,现在就打扫也太早了些?沈流庭暗忖着,当下只点点头,顺势笑应了一声,便与大飞一道往回走去。毕竟在各国使团抵达大兴前,其来访时间与人员本就属机密,她从祁诺处意外得知,便不可再外传。

  只是这人啊,还真经不起念叨,才在背后腹诽了某位大人几句,就被人召到眼皮子底下来了。

  “小的沈庭,见过少卿大人。”

  再次踏入阔别已有一旬的衙署内,那张矮榻几案也不知是从没移走过,还是特意又为她搬来的,还在原来的位置。她的心中升起几许微妙滋味,难得拘谨地冲坐在上首批阅文书的祁诺行了个礼。

  “几日不见,你看着倒是沉稳不少。”祁诺搁笔,目光落在她身上,略一勾唇。

  性子有没有变沉稳,沈流庭不知道,她只觉着午后暖烘烘的秋阳晒进屋内,脑袋有点发沉,想稳稳睡一觉。

  “你……”祁诺从未见她这般发蔫儿的模样,眯缝着眼,似浑身懒怠,不由得皱眉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沈流庭张口正想回答,谁料这话到嘴边竟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毫无形象的呵欠,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急忙捂嘴低头,暗道丢脸。

  果然,书案方向传来压抑的低笑,片刻后才听得祁诺轻咳一声,又是一问:“大白天的,你因何如此困倦?”

  “小的身体强健,就是这几天日睡得有点晚,缺觉!多谢大人关心!”

  “杂役夜间应当无事劳作。”祁诺沉吟着猜测道,“你可是又犯了什么错,被掌事吴鲤所罚?”

  “那倒不是。”沈流庭但凡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便会习惯性地摸摸耳垂。一个小小杂役给麝乐九王子讲睡前故事,说出来实在荒谬。况且,祁诺才刚答应为麝乐国主持公道不久,她就老往人家那儿跑,倒像是不信任他,天天要去查探情况似的。

  想起那日祁诺应承之景,她突然一拍脑袋:“哎呀!我忘记把食盒带回来还了!”

  她这一惊一乍,没头没尾的,也惹得祁诺一怔,转念思索过后才将两者联系起来:“你晚睡与麝乐国有关?”

  “是,也不是。”这再不解释清楚,沈流庭只怕祁诺真会多想,只得挠挠头道,“是因为麝乐国的九王子百里湛,他……他天生绿瞳,从小就被麝乐人视为不祥之人,命途坎坷,也没体会过什么亲情温暖。我之前去客馆的伙房偷吃遇上他,瞧着他莫名喜欢,觉得投缘就认他做了弟弟。前几日,我从奶娘那里得知他总是做噩梦睡不好,就每晚给他讲故事助他入眠。”

  她本就说得磕磕绊绊,声音更是随着祁诺逐渐皱起的眉头而越发没有底气,渐低渐弱,直到噤了声。

  祁诺仿佛没有察觉自己释放出的威压,只肃色沉声道:“若本官没有记错,麝乐九王子今年应有十五六岁,早已到了男女有别的年纪,不再是孩童了。”

  “谁说只有孩童才能听睡前故事了?我以后要是嫁……家中娶了娘子,我就每晚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睡。”沈流庭自以为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脱口而出的反驳之语竟带出几分真心思来。

  沈家二老成亲几十年了,依然恩爱如初,儿女又怎会对举案齐眉、白首同心的幸福不存半点向往?沈流庭是想过的,他日若真嫁了人,她的夫君也许每晚都会温柔地揽着她,为她读诗也好,同她絮语也罢,总之,朗润好听的嗓音萦绕耳畔,不知不觉沉入梦乡,那样温馨的夜,偶尔思来也不是没有悄悄心动过的。

  “你……”

  祁诺闻言,眉却拧得更紧了,心中一股不悦莫名而起。他素来克己自持,虽不苟言笑,却从没有无缘无故便冲动发作的道理,故而只一个字音后就强压下那份全然陌生的情绪,没了后文。

  “大人?”沈流庭哪里见过祁诺这般神色复杂,不由诧异地唤了他一声,“您怎么了?”

  祁诺不动声色地舒出胸间那口浊气,眼中已是风过无波的淡然:“无事,你且近前来。”

  熟悉的神态,熟悉的语调,少卿大人这是又有新差事要交代了。

  沈流庭隐隐怀揣几分期待走到书案前,毕竟某人嘴上总说要罚她,她却也没真吃过什么苦头,反而长了不少见识。

  果不其然,只见祁诺从手边取了一本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古籍,见她接下,便转而身子微微往旁一倾,支颐闭目,淡淡道:“本官乏了,看书劳神,你念给本官听。”

  向来正襟危坐的少卿大人这么就着扶手一倚,眸子一阖,便敛去了眉间的清冷肃然。官袍的广袖垂下,半截线条优雅的小臂微露,他居然倚出了几分风流姿态。

  双手捧着书的沈流庭不禁看得晃了神,一边扪心自问何德何能一睹“玉面修罗”的另一面,一边担忧自己会不会知道得太多了。

  祁诺却有耐心,久不听她开始诵读,也不催促,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反而是沈流庭自己这么近距离盯着他,越瞧越觉得不对劲,一颗心在胸腔中越发躁动,忙用力眨眨眼,移开视线往手中的书册看去。

  古旧却保存良好的书封上,“北境风俗考义”六字赫然映入眼帘,她一愣,再观著者名姓,不禁双眸大亮,激动道:“这难道是风俗学大家宋麒倾毕生心血撰写而成的那本《北境风俗考义》?”

  祁诺闻言,薄唇微勾,疏懒地“嗯”了一声。

  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前朝孤本啊!据说百年间辗转过不知多少位藏书大家之手,却没料到有朝一日这书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自己摸到了。沈流庭腾出一只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她不是在客馆树下就做起的白日梦。

  如获至宝的沈流庭什么疲惫都忘到脑后了,觉得自己应该沐浴焚香一下,又没有这个条件,只得偷瞥着祁诺,确认他不会突然睁眼后,便把那书又轻轻搁到案上,接着两只小手很不雅观地在衣上使劲来回蹭了几下,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取回书,翻开第一页,乐呵呵地大声朗读起来:“夫北境地域广袤,大小邦国数十,百代交迭,或有湮灭于战乱者,如睢方,或有举族迁徙者,如毕捐,或有……余毕生行走勘考于北境,皓首穷经,仍不能窥其风貌文明之万一,唯有聊记所得,撰写此书,以遗后世吾辈中人,愿……”

  宋麒此人不仅是大兴史上风俗学之大家,且学富五车,尤善词赋,年轻时就曾因一篇《岁时赋》名声大噪,文人权贵争相传诵,以至于很快上达天听,特诏其入翰林。然而宋麒志不在仕途,便婉拒了圣上美意,很快北上远行游历,直至棺椁回故里,留下一份《北境风俗考义》的手稿于家人。奈何当时之世,大小战乱不断,家人曾将手稿付梓,却是无人问津,难以保存与流传。因此待到太平盛世时,众人再想一览大家的笔记风采,却是不可得了。

  如今沈流庭有幸读来,只觉得此人文采斐然,句子朗朗上口,不同寻常风俗记录那般枯燥无味,北境各国风物习俗在宋麒笔下意趣横生,一幅幅生活画卷仿佛跃然纸上,哪怕是如今已然消亡在风沙中的古国,也都能在其字里行间惊鸿一瞥,窥得缥缈景象,更添传奇色彩。

  “十月朔曰,黍曤,俗谓之秦岁首……”

  她完全沉浸在书中,如痴如醉,开始忘我地在署厅内来回踱步。她一只手捧书,一只手背在身后,读得抑扬顿挫,明眸带笑,竟不曾察觉座上的祁诺不知何时已睁了眼,冷凝如墨的瞳仁倒映出她摇头晃脑,兴致勃勃的样子,眼波流转间,笑意若隐若现。

  就这么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他才又阖了眸倾听。白日不同夜里,外间仍有纷扰嘈杂之音,可祁诺的耳畔心底却一片安然,只余下她一人那泠泠似山泉的诵书声牵引着思绪,流向层峦之外。

  而另一边,沈流庭依旧目不离书,偶尔一次回身顾盼,余光也会瞥见神情安定恬然的祁诺。她笃定他听得专注,他清楚她念得投入,默契得仿佛一切都能用“渐入佳境”四字来形容——假如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的话。

  但现实就是,孤本再难得,也只能振作一时的精气神,更糟糕的是兴奋劲儿过后,沈流庭觉得自己更困了。

  半个时辰后,她的脚步和语速一起开始变慢,没过多久就辗转到了自己的矮榻上,书往案面一摊,觉得还是坐着读省力。再之后,她发现挺直腰板也怪累的,于是把背一驼,坐得歪歪扭扭,一只手托住下巴,借着翻页的间隙,又朝斜上方瞄了瞄,某位大人淘淘然假寐,定力之足,俨然可以安坐到晚。

  正让她想起每晚百里湛也是这般,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听故事,模样乖巧到她都不好意思说出“且听下回分解”来。

  这一个两个的倒惯会享受,出一双耳朵听便是,唯独她在这儿耗神劳力。她暗诽着,又垂眼继续读道:“方大羯立国之初,乃于毕捐部落遗址之上……”

  “其地崎岖薄瘠……少田,寄田仰谷旁国……”

  “俗人衣服粗与南地同,但以毯褐为异……国出玉,多葭苇、枝柳、白草……”

  夜鹭飞过日暮的一片落霞,暖黄的斜晖西偏,将沈流庭拢得越发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话音也变得断断续续。那书页上的字像长了腿会跑会跳似的,怎么都连不成一句话,她总要撑着眼皮瞪上好一会儿才能看懂、读出。

  “民随畜牧,逐水草……有驴马……多……骆……”

  读到最后,两眼实在睁不开的沈流庭终于向瞌睡虫缴械投降,脑袋往下一磕,眼看就要彻底失了支撑,却见下一瞬,紫袍一扬,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来,稳稳从旁捧住了她的脸颊。

  原来从她犯困到连句子都读不顺溜起,祁诺就早已睁眼离座,向着她踱来,只不过她眼皮耷拉着,连看书都只得强行眯缝着只读一行,更别说注意到他的靠近。

  兴许是将他的手掌当作了软枕,沈流庭下意识地弯弯嘴角,拿脸在上面轻蹭了蹭,想找一个舒服的位置枕好。那温软的触感令他身子一僵,一时间抽手不是,不抽也不是。有好几回,她的唇几乎是似有似无地擦过了他的掌心,激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明明已是凉秋,他却因此生出三分如临大敌的燥热。

  “嗯,”只是被手这么托着头,沈流庭自然是怎么换方向都不太吃得上力的,便不由得发出不满的梦呓。

  祁诺被这一声所惊,这才好似如梦初醒,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样不妥。于是他敛眉再三考量,在她身侧跪坐下来,又朝门边望去一眼,这才安心地将她的脑袋扶到自己肩头靠稳,听她呼吸绵长。

  今日祁诺本也无事,现下又已接近退衙时分,想来应是无人会来衙署了。这位一向严谨的少卿大人嘴角一牵,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抱有的是怎样危险的侥幸心态。

  “大……”外人是没有的,但当邝风在一炷香后兴冲冲迈进门槛时,方知何为面面相觑的尴尬,“人……”

  邝风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而祁诺则以为邝风还领了人进来,顾不得许多,霍地起身。靠在他肩上的沈流庭立时遭殃,整个人毫无防备地侧砸在地上,瞬间痛醒:“啊!”

  “大人你……”

  见其身后无人,祁诺暗松一口气,而后面不改色地整了整衣襟,又在拢袖间用眼神令邝风再度噤了声。

  “咝……”沈流庭揉着最先着地的手肘,睁开惺忪睡眼,入目是一双近在咫尺的暗紫纹云头官靴——祁诺的官靴!

  她陡然清醒,迅速爬起来立到一边,心虚地笑成狗腿子:“少卿大人,小的刚才就是一时疏忽,一时疏忽没坐稳。”她应该是才睡着就砸到地上了吧?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下来的。

  “嗯。”祁诺听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竟出乎她意料的没有再追究,转而道,“快退衙了,但《百域图》的功课尚未考察。”

  沈流庭揣摩不出这位大人的意思,本想从邝风那里得到一点暗示,后者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几个眼色递过去都是石沉大海。她无奈,只得自己试探着一问:“那大人今日还是值夜?小的还留下来给您背诵?”

  “卫大人近来调养身体初见成效,坚持自己轮值,不肯本官代劳。”祁诺先是摇摇头,然后看向还在出神的邝风,“邝风,你刚才步履匆匆所为何事?”

  “啊,没什么,就是大人交代订的雅间与酒菜属下都办妥了。我想着快退衙了,就来问问您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得,需不需要属下同去。”

  “你也一道去吧,与沈庭做个伴。”

  沈流庭指着自己,惊讶道:“大人的意思是,小的也要去?大人您今晚是和朋友有约?小的去不太好吧。”

  “无妨,老友闲谈而已。等人时闲暇,考查你的功课正好。”祁诺语气淡淡,却不容推拒,交代邝风先带沈流庭出去等着,便转身进了内室更衣。

  也不知邝风今日是怎么了,原是一个憋不住话的人,可沈流庭从被他领着出了鸿胪寺,到与他一左一右坐在马车的车辕上,他都是一言不发,只时不时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几眼,那眼神还特古怪,弄得她浑身别扭。

  “你……”沈流庭犹豫许久,终于打算开口问个明白时,扭头却见祁诺正缓步朝马车走来。

  换去官服的祁诺一袭群青色锦衣,没了紫袍在身的庄严雍贵,更多的是清和淡雅之气。沈流庭不由记起集味楼初遇那日,她也曾为他的容止惊叹不已。至于后来两人杠上,如今想来也确实是自己不够虚心,他说话虽时常不太中听,但忠言逆耳。

  他总是为她好的。

  “沈庭,发什么呆呢?你不下去,大人怎么上来?”

  被自己忽然冒出的想法一惊,沈流庭莫名心虚地不敢抬眼看已经走到跟前的祁诺。她在邝风的催促中跳下车辕,慌慌张张间没落稳,身子一斜,多亏祁诺及时出手握住她的胳膊。

  “小心。”

  兴许是差点崴了脚,仍有余悸,沈流庭觉得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多……多谢大人。”

  祁诺顺着她的目光往下,落在她的胳膊上,才忙松开手背到身后,却还是皱着眉道:“做事不要毛毛躁躁的。”

  这不是沈流庭第一次看他皱眉了,他会为很多事皱眉。之前他一皱眉,她便会动起怎么才能不挨罚的脑筋。却唯独这一次让她瞧着,心中竟忍不住生出丝丝不可理喻的欢喜。

  在她胡思乱想这阵子,祁诺已入了车厢,却还用那修长的手挑着前帘,声音清冷:“进来,我考查功课。”

  不用他指名道姓,她都知道肯定是喊她进去。

  于是沈流庭在邝风更加怪异的目光中进了车厢,车轱辘声响起,她隐约能感到马车是往三元楼方向去的。祁府的马车很宽敞,车厢内却没有过多华贵装饰,倒是文房四宝俱全,角落还摆着一个古色古香的书箧。祁诺从中取了一卷书,便垂眼看起来,神色坦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多了一个人面对面坐着的尴尬。

  沈流庭可没那么好的定力,想着他不主动开口抽查,那她就从头背到尾呗。左右等酒楼一到,祁诺与好友见上面,她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然而,什么叫作事与愿违?就是她都把那几页《百域图》反复背诵三遍了,祁诺约的人却还没出现。

  “这顾公子怎么还不来?菜都端上来了。”雅间里的三人,邝风最先按捺不住,“大人,要不属下去顾府问问吧?”

  “不必了。今日本就是子谕出门远游前定下的归期之约,也许是尚不得归。” 祁诺摆摆手,丝毫没有空等的愠色。

  “可从前顾公子行程耽搁不能按时回京时,都会提前传信回来。莫不是驿站没有及时将信送来?”

  那边邝风听后还在奇怪,沈流庭却觉着祁诺这态度好像是他早就料到好友不会来似的,不由得多瞟了后者几眼,自然成功地引起了少卿大人的注意。

  “饿了?”

  “还好,还好。”沈流庭才答完,肚子就咕噜了一声,不由得发窘。

  “菜上了不吃可惜。我一人也用不完,你们两个一起坐下吃吧。”可能是褪去官袍,也可能是改了自称的关系,自打出了衙署,沈流庭就感到少卿大人还是那个少卿大人,可“祁诺”这二字在心头默默念来,却觉得亲近不少。

  桌上饭菜还热着,香气一阵阵钻进沈流庭的鼻间,说不动心是假的。更遑论这些菜色还很符合她的口味,好几道荤菜都是她来三元楼必点的。

  “这真的可以吗?”她咽咽口水,再次向祁诺确定。

  “说得好像你从没吃过大人的饭菜似的。”不等祁诺开口,邝风就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自己谢过祁诺,率先落座后又对她补充道,“我家大人对下属一向好,私下里没那么多礼数,少见多怪。”

  邝风说这话时阴阳怪气,还有几分炫耀之意,但沈流庭未放在心上,又不是话本里妃子争风吃醋的戏码,当下只“哦”了一声,坐到了祁诺的左手边。

  在祁诺面前,沈流庭的吃相是一贯不存在的。客馆伙食半月沾不着什么荤腥,因此沈流庭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吃肉!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在衙署值夜时,祁诺的食欲和食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当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可邝风这家伙的筷子就很烦人了,总是伸得老长,妄图染指她面前的几盘大鱼大肉。

  “啪!”

  两人又夹到同一块排骨,四目相对,谁都不肯让,咬着牙较上了劲。

  祁诺见状,不紧不慢地看向邝风:“邝风,你近来饮食已经太过油腻,多吃面前的几道素菜对身体好。”

  “是,”邝风颤抖着手,松了筷子,“多谢大人关心。”

  这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主仆情啊!沈流庭倒没注意邝风的反常,自顾自地震惊过后,把刚才与他争了半天的那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突然感觉这块有点酸了。

  至此,邝风和沈流庭二人相安无事,清空了各自面前的碗碟,晚膳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中结束。出酒楼时,沈流庭正要告辞,祁诺却说府邸与鸿胪客馆顺道,且另有事交代,她便只得打消自个儿散步遛食回去的念头,又坐进了车厢。

  可祁诺既不找书看,也不开口,这马车都跑出一段路了,他还只是神色自若地用视线注视着她。但他的目光并不迫人,反而如月光般平和宁静,对视之间竟不觉时光流淌。

  半晌,直至马车一颠,沈流庭才惊觉不妥,低头避开视线,低声道:“今日谢谢大人了。”

  “下午念得也不错,功课不错,算是奖励。”祁诺淡笑。

  她还是垂眸摇摇头:“没有,没有,那是宋麒的书写得好。”就是可惜没能看完。

  “嗯,你若是喜欢,便带回客馆细读吧。还有这份手稿,物归原主。”

  祁诺话音落下,沈流庭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两卷书,一卷是《北境风俗考义》,另一卷却是新装订成的,封页上那“辛罗风物志译本”的手书,笔力匀整,不露锋芒,如锥画沙,自成风流,是他写的。

  她微讶抬眸,不期然地与他再次四目相对,那深潭一样的眼瞳中竟似泛着温脉涟漪。

  错觉,一定是错觉!沈流庭用力眨眨眼,再看去,那眼中分明淡然无波,哪有什么似水柔情?

  祁诺见她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不见接过,便一挑眉,作势要收回:“怎么?不想要?”

  “想要!想要啊!”沈流庭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抢”回来,美滋滋地把书往怀里一藏,笑弯了眉眼,“大人真是慷慨大方!这孤本的价值小的晓得,一定会好好保管,看完就还!”

  “无妨,书原就是给人看的,孤本也是如此。若只因它将绝于世的连城价值便将其束之高阁,使能懂它的有缘人不得观之,才是辜负了著者的良苦用心。”

  原来在他眼中,她是同样能读懂这书的知音吗?

  风吹起车壁上的小帘,外边夜市上灯火如昼,映亮了她的侧脸,更映得她双眸熠熠流光:“我明白了,谢谢少卿大人!”沈流庭此刻就像一个得到梦寐以求的糖果的孩子,快乐来得那样简单纯粹。

  “好。”祁诺凝视着她,眼里话中亦染了笑。

  可还等不及她将那笑意看清,马车一停,就传来邝风的声音:“大人,客馆到了。”

  “那大人……”沈流庭抿唇,只觉得这客馆到得真不是时候。

  祁诺颔首:“去吧。”

  于是她起身钻出车厢,灵活地跳落地面,都走到客馆正门口了,又忍不住回身,一只手放在嘴边,一只手高高举起,冲马车方向卖力地摇了摇:“大人再见!”

  鸿胪客馆远离闹市,没有煌煌灯火,月色在此时正黯,沈流庭隔着一段距离其实根本看不清祁诺是否还打着帘子,又是否有所回应。可她放下手按到怀中的两本书卷,便心满意足地笑着转身进了客馆。

  而客馆外,见祁诺收回的视线中蕴着不经意的柔色,观察并纠结了一晚上的邝风终于鼓起勇气,起了话头:“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是一次被拒婚而已,您不能自暴自弃啊!沈庭他长得再清秀,终究也是一个男人啊!

  “那就不必讲了。”祁诺对自己这个属官还是很了解的,只睨了他一眼。

  邝风闻言,噎住半晌,才又不死心道:“属下可以不与您讲,但若是不和老爷夫人讲这事,总觉得对不起老爷夫人,毕竟祁家世代单传,您……”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祁诺轻笑着放下帘子,“走吧。回府。”

  被打断的邝风回味着自家大人那谜一样的微笑,有些恍惚地将车赶出一段路,才意识到忘了调头——客馆和祁府根本就不顺路啊!

继续阅读:第六章 一入衙署深似海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少卿大人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