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沈庭。”
左少卿衙署内,祁诺端坐案前,沈流庭埋着脑袋,立在下方,像一个小媳妇,仿佛之前在众人面前张牙舞爪的不是自己。
“你怎么一到本官的衙署就变得声如细蚊了?方才的气势到哪儿去了?”
方才她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现在是该认怂时就认怂嘛。
沈流庭立刻堆满笑:“少卿您说笑了,小的在叱罗译官面前那是占了理的,理直气才壮。但大人就不同了,明察秋毫,明镜高悬,秉公处理,既惩戒了叱罗译官,又替麝乐国使团讨回了公道,小的是心服口服,自然不敢在您面前胡乱造次。”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就不信一套马屁拍下来,祁诺耳根子能不软,伸出来打脸的手能不轻点?
“你牙尖嘴利,殊不知祸从口出。”然而祁诺却不为所动,屈指一叩案面后,才又问道,“你可知错在何处?”
“错不该那日在酒楼有眼无珠,当面说大人坏话,冲撞了大人!小的还妄图和您在藩话上一较高下,简直是不自量力!”沈流庭答得不假思索,眼神真诚,不带一丝虚假。
“本官指的是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不也认为错在叱罗颉,才会严辞训斥又罚俸罚抄的吗?沈流庭不解地回望他。
见其如此,祁诺长眉一敛,话音冷了几分,道:“既然你还不知错在何处,本官便罚你在此誊抄笔记,何时知错,何时才可离去!”
“就在这儿?”沈流庭微讶,指指地面。
“有何不可?本官亲自监督。你若想通了,明白错在何处,可随时说于本官听。”祁诺说罢,便扬声命人搬来一张矮案、一方坐榻,置于厅右,几上笔墨纸砚齐备。
沈流庭瞧着,不禁怀疑这厮估计经常让人在眼皮子底下罚抄,否则下面人准备东西怎会如此迅速又周全?
“藩情文书较多时,常需有人在旁辅助,衙署之间行走耽误时间,如此方便些。”谁知祁诺竟读出了她微妙神色之下的所思所想,淡淡解释道。
“啊!是,大人操劳了,操劳了。”沈流庭吓了一跳,急忙尴尬赔笑,双手下意识在身前绞着。
“上前来。”看她这般局促的模样,祁诺不由面色稍缓,从书案边摞着的书册面上取了最上层的一叠尚未装订的文稿,“你将这些笔记誊清,供整理用。”
沈流庭慢吞吞地挪上前,双手接过文稿,本是看那厚厚一叠,便觉生无可恋,可目光掠过,竟忍不住转为喜色,抬眼看向祁诺:“这些都是藩情记录?”
“不错,收集藩情是鸿胪寺的主要事务之一。但凡使团来朝,入住客馆期间,便需派遣官员询问其土地,风俗,衣饰,贡献,道路远近,详细备案记录,以定外交之政。”祁诺见她眼中星芒刹那点亮,竟有片刻晃神。
“这些不需要保密吗?我能看?万一抄错了怎么办?”
“鸿胪寺译官共设二十人,却仍会有人手不足的时候,因此也常从外临时聘用一些译语人整理、誊抄普通风土人情的笔记。你手里这些,若能周游诸国,也可得知。至于誊写有误,并因此给朝廷带来任何损失,”祁诺说到这儿一顿,而后勾唇轻笑,“每份誊稿皆会记录经手之人,追责起来甚是方便。”
还以为他只有严肃刻板的一面,没想到也是一肚子坏水,喜欢给人挖坑的主儿。沈流庭腹诽着噘嘴,对他一躬身,没好气地把话音拖得老长:“是,小的为了自己的脑袋也会认真誊写的。”
“嗯。”笑容在祁诺脸上停留的时间比昙花一现还短暂,他颔首一应,便提笔舔墨,兀自伏案忙碌起来。
沈流庭见状,一时不敢再出声,轻手轻脚地退回矮案前坐好,铺好纸,研好磨,翻到文稿第一页,然后又忍不住在下笔前偷偷往上首瞥去。
年轻的少卿大人眉眼微垂,目光沉静,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修长白皙的手上执着湖毛毛笔,指节分明,宛如雕玉。金色斜晖在他的紫袍上流泻,斑驳陆离,光华粲然,凝神望得久了,竟渐渐令她分不清眼前的是天上人,还是人间仙。
前提是他不开口。
“你缘何盯视本官?”一开口,就只是左少卿。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抬手捂完眼睛的沈流庭,自己都觉得这反应蠢到抬不起头来,干脆提笔疾书,“我这就抄!”
话音落后,室内便只余两人的呼吸声,一个沉稳绵长,一个小心翼翼。光阴飞快在笔端如川逝去,抄抄写写间,夜色渐临,鸿胪寺内其余官吏陆续退衙,唯留少卿衙署一盏明灯独自亮起,影影绰绰地可见那窗户纸上投着两道人影。
大影子不动如山,可小影子却不太安分。
沈流庭老实不过三刻钟,眼珠子就开始转悠了。毕竟就这么安安分分地受罚,着实不是她的风格。
正巧饭点到了,她便将笔搁了,捂住肚子夸张地叫唤:“哎哟!”
祁诺笔锋一顿,抬眼看去:“出了何事?”
“小的肚子饿了。”听他问得急,沈流庭一脸无辜地眨巴眼道,“大人管饭吗?罚抄也得吃饱了肚子才能继续好好抄啊。”
被她那双含笑的杏眸瞧着,祁诺竟发不出火来,目光转作无奈,心中暗叹着,扬声喊进在外候着的邝风,吩咐说:“你出去给她备点饭食。本官不饿,就不必带两份了。你自己记得吃完再回来。”
邝风听后却答道:“大人,夫人知道您今日值夜,故而早命人备下了晚膳与夜宵,刚差府上婢女送来。属下看您在忙,不敢打扰,便做主先收在了偏房。”
“那就取来给她。”祁诺一边说,一边垂眸落笔,“再搬张小几来,别污了案面。”
“这夜还长,大人不吃点怎么能行!”邝风关切道,“不然属下还是再去买一份回来吧?”
“不必。”这次祁诺的回答更简洁了,看起来已经重新投入案牍中,无心理睬。
见状,邝风为难地朝沈流庭看去,后者倒是肯替他拿主意,当即秀眉一挑道:“买!脚长在你身上,钱装在你口袋里,想买就买!他不吃,我吃,我吃不完,还可以打包带回去吃。”
邝风显然并不是这个意思。她很快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无语”二字。
莫非那一眼是为劝她别吃?她于是回他一个白眼,也学着祁诺的做法,重新坐正,装模作样地低头誊抄,不理他了。
脚边的影子和它的主人在地上杵了一会儿才消失。邝风一走,沈流庭自然也停了笔,心不在焉地托腮等着,猜他是会去买,还是会去买呢?嗯,这么久还没回来,大概是出去买了。
“你很饿?”
饿肚子的焦虑大概是会传染的,祁诺终于在她翘首以盼时发出的各种小响动中再次停笔,有些不满地抬头。
“小的忙一天就吃了一块胡饼,能不饿吗?”沈流庭闻言一嘟嘴,忍不住低声抱怨,“再说了,客馆里的饭食都没什么油水,根本不顶饱。还不如我自己在山里捉一只野兔烤了吃香呢。”
尽管她嘟嘟囔囔的,但屋外悄然寂静,祁诺倒也能听出个大概,当下薄唇肃抿,未再言语。倒是沈流庭,见他突然不说话了,还面无表情的,不由想起跟来之前那些小吏口中议论的“玉面修罗”,下意识抱臂搓了搓,只觉得这绰号真是贴切。
“把窗子关了。”
“啊?哦……”冷不丁一句吩咐,沈流庭怔了片刻,才起身去关窗,还为缓解空气突然安静的尴尬,随口说道,“大人这么早在室内就怕冷了啊?这到冬天怎么办?得好好锻炼一下身体了,太虚了。”
然后她就从祁诺不善的眼神中明白自己有多嘴欠了。
“大人,属下回来了!”
清亮的男声适时自门外传来,沈流庭扭头看去,只见邝风右手托着一张小矮几,左手拎着俩食盒,大步生风地走进来,一副轻松的样子。别看他死脑筋了些,这力气却令人刮目相看。果然头脑简单的人,四肢都不会不发达。
“放着吧。”祁诺也没责怪他自作主张,颔首道。
“是。属下就在偏房,大人有事喊一声。”这次邝风倒爽快多了,笑着一应,将东西放妥,就退了出去。只不过临了掩门时,他还是忍不住给沈流庭递了一个眼神。后者稍琢磨了一下,大约是警告她尊卑有序,要请大人先用膳,她才能吃?
但这怎么可能呢!
邝风前脚才出门,沈流庭后脚就离座跪到了小几旁,将地上的两个食盒都打开,一个是家常菜,一个则是酒楼招牌菜。今夜她还真因祸得福了,杂役的伙食哪有这么丰盛!她边伸出魔爪,边偷瞅祁诺的反应——没有任何反应,人家又潜心公干了。
如此,她就放心了。为了能在不大的矮几上多摆几道菜,她索性将盛米饭的碗捧在手里,然后精心组合了一桌对胃口的“全荤宴”,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起先她还不敢吃得太嚣张,待大半桌饭菜下肚,便来了精神,又打起了坏主意——本着她不好过,也不能让祁诺好过的原则,开始放慢速度,将碗筷叮叮当当碰得直响,还滋溜滋溜地喝汤,喝完再咂巴咂巴嘴回味,就没停过响动。
可上座之人,像老僧入定似的,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就像一击老拳打在了棉絮上,沈流庭很不服气,决定再接再厉!
生命在于折腾嘛。
于是她又开始乒乓乒乓地收拾碗筷,边收拾边问:“大人您真的不吃一点儿吗?真的很好吃呢!”
“不必,你都吃完。”
原来这家伙还没入定,能听到声音!沈流庭暗哼,又道:“这么多吃的,小的哪儿能真吃完?不然给您把府上送来的夜宵留下?就算现在不饿,后半夜也会饿啊。小的看看是什……”话没说完,她就后悔了,打开食盒的底层,里头是一盅鱼羹,外加一小碟精致的小螺酥。
才吃过大鱼大肉,沈流庭对这羹是没什么兴趣,但个个金黄的小螺酥,又酥又甜,入口而化,正是她心目中的饭后甜点啊!
“是什么?”
“是鱼羹和小螺酥。”她嘴馋地咽了口唾沫,才报出点心名。
果然还是要吃,早知道她就换一种办法干扰他。她应罢,嘴一瘪,慢腾腾地把两样夜宵端出来,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我不吃甜食。鱼羹呈过来就可以了。”祁诺的目光扫过两道夜宵,又在她面上一掠,而后淡淡道。
“真的?是,是……”沈流庭大喜过望,生怕他反悔似的,忙不迭起身将鱼羹迅速送到他手边,“大人请!”
“你先放着,一会儿再用。”
沈流庭哪里还管他吃不吃,将鱼羹往案角一搁,就乐呵呵地跑了回去,收拾好食盒,放到角落,将小螺酥欢喜地端回自己的坐榻边放着,每誊抄几行就左手往下一探,一枚小螺酥入了口,享受极了,自也无心去打搅祁诺。
就这么心情愉悦地抄了四五页,直到手指在盘中探来探去都摸了个空,沈流庭低头一瞧——这么快就吃完了!她再掀眼朝祁诺处望去,还是老样子,好似有写不完的文书,一份接一份没停过。
没了点心堵嘴,沈流庭又想找他不痛快了,于是揉揉肩,笑道:“少卿大人,您写了这么久,不觉得肩膀酸,胳膊痛吗?”
少卿大人不觉得。
“大人您都在忙什么啊?有没有需要小的帮忙的?”
少卿大人不需要。
“大人您每次值夜都这样吗?不无聊吗?”
少卿大人不无聊。
“您的鱼羹都凉了,要不要喊邝风进来?”
“你再聒噪,本官就喊邝风进来将你连人带案榻一并丢到院里抄!”
少卿大人发威了。
小杂役瑟瑟发抖地闭上了嘴,殊不知少卿大人的嘴角在低头时微微一勾。
之后沈流庭也不敢再出声搅扰,一只手支着脑袋抄写。夜色转深,四下渐静,不比夏日夜里还有鸣蝉,秋夜除了晚风偶尔穿过树叶的沙沙声与隐约从鸿胪寺外传来的打更声,再无其他。
她忙了一日,又饱餐一顿,此刻全然安坐下来,便觉得浑身犯起懒怠,眼皮发沉,小脑袋时不时就重重往下一点,手虽还握着笔,却已半打起瞌睡来。
“啪。”
静夜中,搁笔的轻响也被无限放大,沈流庭惊醒,霍地挺直腰板朝声源处看去,只见祁诺终于从案牍中拨冗,对她沉声发问:“沈庭,你现在可知错在何处了?”
“错在不该对大人您耍小聪明,扣‘好官’的高帽?”
她半猜半蒙的答案,换来祁诺满含否定之意的抿唇。
“那小的就真想不到了。”
“是真想不到,还是不肯去想?”祁诺甚至没有皱眉,但沈流庭感到他生气了,不同于之前呵斥或是吓唬要把她丢出去的那种生气。
“我……”沈流庭不由得咬唇。
“你以卵击石,逞一时意气,今日得胜,他日可还能有此侥幸?叱罗颉官低,尚且能指唤威远卫将你驱逐,若今日换了位高权重之人,生性不好相与,虽不能动辄喊杀,将你一顿杖责却也轻而易举!”
沈流庭不赞同地扬起脸,反问:“那依大人的意思,就因为人微言轻,恐连累自身,便该对不平之事视而不见、明哲保身吗?若人人都这么想,不敢伸张正义,那岂不是叫邪压了正?”
“所以今日这结局,你便觉着是邪不压正了?”闻言,祁诺反倒放缓了语气,不轻不重的一问,倒让她莫名地自我怀疑,没了底气。
“难……难道不是吗?”
祁诺轻摇头,轻叹间似是语重心长:“空有护人一时之勇,只为胸中仗义豪情积蓄,不得不发,那是莽夫意气,害人害己。唯有全其一世之能,之智,方是真正的行善。”
沈流庭:“……”
见她启唇却无言,祁诺也不紧迫着,只一挥手道:“也罢,今日就抄到这儿,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
“多谢大人。”仿佛还没从他那句话中回神,沈流庭心不在焉地应着,脸上并未露出多少解放的喜悦。
“去吧。”
祁诺看她不动,又催促了一声,后者方才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
而沈流庭出屋后不久,祁诺将邝风喊来,交代道:“你去跟着沈庭,确保他安全回到客馆。”
“大人,没必要吧?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他一个大男人,又是一个没人关注的小喽啰,有什么不安全的?”邝风一脸好笑,却在祁诺的威严下立刻改口告退,“是,属下这就去!”
厅门再度掩上,祁诺正要重新拾笔,眼角余光却瞥见那被他遗忘许久的鱼羹。
羹已凉透,他也不在意,取到面前,舀起一勺入口,联想到小杂役贪吃小螺酥的馋猫模样,于是放下汤匙,浅笑低语:“每次值夜确都如此,但今夜,我倒还真没那么无趣了。”
而一边,多亏祁诺的淫威,连客馆众人都不乏耳闻,再经大飞绘声绘色一番讲述,大家伙儿都对半夜才被放回来的沈流庭表示了深切同情。以至于第二日,他们清晨看她睡得香,没忍心叫她,合力在吴鲤面前撒了个谎,说是在左少卿处受惊病倒了,下不了榻。刚收过好处的吴鲤当然也就顺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深究。
于是沈流庭这一觉直睡到午膳时分,才被饭菜香唤醒。她在饭桌上谢过众人,又添油加醋地将“玉面修罗”的形象大肆渲染一番,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后,才带了之前按目测百里湛身量买回的两件成衣,准备去找他。
要说这麝乐国的居处还真难找,她在下房院里打听了一圈,能指出大概方位的几个人,是一人指了一个方向,全不靠谱,就连在客馆打杂长达六年的大飞也一脸茫然,好似从未听过客馆里还有这么个使团。最后几经辗转,她才寻到曾给麝乐使团送过饭菜的一位姑姑。
“你去那地方做什么?弯弯绕绕的,又偏僻。”
能留在客馆中做到这个年龄的婢女,在下房院说话做事,也是有一定分量的,普通杂活都分不到她身上,只派给下面人做。若非必要,沈庭也不想去打扰,此刻见其态度冷淡,只得塞了一块碎银子,笑道:“我就是去找一个朋友,还请林姑姑帮忙带个路。您放心,只此一次,我认路快着呢,走一遍就记得。”
那姑姑果然眉眼一动,左右四顾之下,将银子揣好,压住嘴角,仍是做不耐烦神色,慢吞吞起了身往外走:“我说你一个大兴人,到哪儿找朋友?走吧走吧!”
“我刚来客馆时认识的,当时犯了错被罚,饿得慌,是他给了我一点儿吃的,所以一直想着还他这份人情。这不,桑姬公主慷慨赏了点钱下来,我就给他带两身衣裳。”姑姑说话,没有不应的道理,况且沈流庭还想借机打探点消息,便跟在她身边,只半真半假地答着。
“哦?真是稀奇了。他们自个儿都快吃不饱了,还能给你什么吃的?有那么好心?”林姑姑像是听了一个笑话,饶有兴致地反问。
“吃不饱?”沈流庭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套话,“姑姑说笑了,这使臣是什么身份,哪儿会像咱们这些杂役似的吃不饱。”
林姑姑扫她一眼,而后摇摇头,用过来人的口吻教训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到底见识浅。什么国的使臣都金贵,可就是这麝乐国的,还偏偏就比不上小杂役快活!你们只要不犯错,吴掌事也不会刻意为难你们,但战败国送来求和的质子就不同了,谁真当他是一个使臣啊?那受的白眼欺凌,可比你们多多了。”
“这……不至于吧?好歹都是一国王子不是?”
“要不怎么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呢,等你到地方就明白了。”林姑姑哂笑过后,也不再多言,脚步加快了往前走。
见她无意深聊,沈流庭当下也只得点点头应是,默默地跟着,只觉得自己的步子比之前沉重了几分。
两人一路向西,穿过几处空着的院子,再拐过几处长廊,越走越偏,渐无人声。平日里杂役们打扫,吴掌事也从未吩咐他们去到西面这么深的地方,要不是由林姑姑领着走进了一道破旧木栅门里,沈流庭还真想象不到鸿胪客馆里竟会有这样的所在,四周乱石堆砌,杂草丛生,阴森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去了什么荒郊的闹鬼之地。
“这里在前朝时曾被大羯使臣辟出来做过一阵菜园子。那时候的大羯是藩国中国力最强的,所以才有此待遇。后来大羯内乱,出使的达耶汗王匆忙赶回争霸,便再无人打理菜园,日渐荒废,就成了这样。”林姑姑见她东瞧西看,一脸困惑,就随口解释了两句。
沈流庭于是收回目光,问:“那之后再来的大羯使臣呢?”
“也就达耶汗王闲来无事,喜欢在菜园子里种菜、小住,打发时间。”林姑姑轻笑着耸肩,“之后来的使臣可都没这个兴致。”
“原来如此。那怎么不收拾出来再做点别的?”
“客馆这么大,也不差这一处地方,况且此处曾是菜园,不见得有使臣愿意入住。所以想来是放着放着,之后的馆令与掌事就越发不愿重新启用了。”
两人说着,又走了几步,林姑姑才忽地停下,指向不远处藏在松柏间的一处檐角:“喏,那个院子,你瞧见没?就是那里头了。我今儿穿的是新鞋,走到这儿已经破例了,就不陪你进去了。”
“是,多谢姑姑。”
目送她离开后,沈流庭才回身低头,看那覆满荒草的石径曲折,但也能瞧出有人来来往往在杂草上踩出了一条路,就稍提了下摆顺着往里走,很快就来到了小院前。
院门半敞,她抱着衣裳,一只手推开踏入其中。里头格局简单,不分里外院,不见人影,只一座主厢与挨着的耳房,房前立着一棵树干粗壮的桂树,桂花稀稀落落地挂在枝头,远不及映月阁中的烂漫,更添清冷萧瑟之感。大晌午的,阳光竟一点都暖不到这院,客馆外墙的阴影将它罩得严严实实。
当年大羯可汗在此开辟菜园,只做闲趣,小住几日,全当夏日纳凉自无不可。然则多年过去,这里疏于侍弄,已是破败不堪,秋冬一到更是阴冷潮湿,哪里还合适长期居住?
人情炎凉,沈流庭不是不懂,各国使团虽同在客馆下榻,但馆中院有大小,风水有好坏,也不是人人都能如姬新月一般住上映月阁那样坐北朝南,花繁草茂,亭台水榭俱全的园林式别院的。
但堂堂一国王子,竟落到如此地步,未免……
她正皱眉间,耳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那日的瘦弱妇人手里拿着刚纳好的鞋垫走出来,像是要进主厢。
“大娘?”
妇人刚做完针线活,似有些眼花,闻声眯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你是那天的小伙子!”
见妇人蹒跚地向自己走来,沈流庭忙应着快步上前,扶住她问道:“后来那个译官可有老实命人把用度送来?冬被可够厚?”
“有的,有的,左少卿亲自吩咐的,他不敢不送。”闻言,妇人先是连连点头,进而露出担忧的神色,“倒是你,那天被少卿大人带走,没事吧?你怎么跑来了,难道是他们把你发落到这儿来了?”
“没事儿,大人就是罚我抄书而已!”沈流庭爽朗一笑,还将怀中衣裳递到她眼前,“我来是给小湛送衣裳的。只不过当时我买的时候还不认识大娘您,等下次我再出门,也给您买两身。”沈流庭说罢,又四下张望了一圈,才纳闷地问,“对了,这院里怎么都不见人啊?侍从都不在吗?”
“唉,哪儿还有什么侍从啊,如今九王子身边,也就只有我这个姆妈陪着了。”妇人一叹,摆摆手。
沈流庭点点头,但仍感疑惑:“原来您是王子的奶娘啊。可当初出使,就算……也总该有个使团队伍吧?怎么会……”
“这些年能走的都走喽!”奶娘却是笑笑,不无慨叹道,“回乡的回乡,还有的塞了点好处,在宿卫禁军谋了个差事。九王子心善,不愿连累他们困死在这里,都允了。再说了,就算九王子不允,想走也是拦不住的。”
“都走了?那百里湛呢?难道他不是麝乐使团的?”
“呵呵,有的,但他可不是什么侍从。”奶娘乐呵呵地卖了一个关子,然后牵过她往主厢走,叩了叩门,“王子,您起身了吗?”
“嗯,姆妈进来吧。”
这声音,沈流庭一个闪神,奶娘已推开了门,熟悉的侧影立刻映入眼帘。
坐在桌前的少年正专注地编着草蚂蚱,十指灵巧地翻弄,很快便成型一个,放到旁边的竹筐里。竹筐半满,装着的除了草蚂蚱,还有草蝴蝶、草蜻蜓等等。
“小湛?”沈流庭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少年身子猛地一僵,却没扭头看她,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王子,这就是昨日那个帮了我的小伙子,听他说之前就认识您了——”
“出去。”奶娘还没说完,就被百里湛打断。
他的话语冰冷冷的,听得沈流庭一愣,勉强扯出笑来:“小湛,你别和我开玩笑了。你总不会是怪我之前错把你当作小侍从吧?你看,阿兄还带了礼物来给你!”
“姆妈,让他出去。”百里湛将脸别向另一侧,闷闷地重复一遍。
奶娘一时间也不知所措:“王子,这……”
“这到底怎么了?那日分开前,我们不还聊得开开心心的吗?阿兄哪里惹你生气了?你告诉阿兄!”
百里湛见她疾步走近,霍地起身背对她。
“小湛!”沈流庭气急。
“阿兄可以认识伙房里的小湛,但没必要认识麝乐国的质子百里湛。这里你以后也别再来了,麝乐国的事也不用外人来管。”百里湛干净清亮的嗓音压得很低,带上了一丝丝的沙哑。
“你……”
“小伙子。”
沈流庭正恼得要上手将他掰过来,却被奶娘一下喊住,回头却见她正对自己摇头。
“王子今日心情不好,咱们就别打扰了。你和大娘出来聊吧!”奶娘轻声劝道。
她知道大娘这是递台阶呢。百里湛这一副连面都不肯见的模样,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还错得非常坚决。她硬要在此时和他拧巴,或许会适得其反。
“好吧。”
就这样,沈流庭依言从屋里退出来,去了耳房暂坐。主厢的陈设本就简陋,如今进了这耳房更是徒有四壁,只一桌一榻,连多一张凳子都没有,两人只得一个坐在凳上,一个坐在榻沿。
“抱歉啊,我连一碗像样的茶水都不能请你喝。”
沈流庭不在意地摆摆手,只问道:“大娘,您有话要对我说?”
“唉,你别怪我家王子。他从小离开家乡,以屈辱的身份来到大兴,困在这个像囚牢一样的地方。跟来的人渐渐散了,找不到一个谈得来的同伴。院外的人对我们只有冷眼,时间久了,王子就连院门也不愿出了。这些年,他过得实在太苦,太寂寞了。”奶娘点点头,说着说着,竟几番哽咽,话音断断续续,“他难得遇见一个肯对他好的人,就忍不住想结交,想亲近,可等你真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也提醒了他——这客馆里,想来没一个人愿意和我们这院子,和麝乐国沾上关系的。他……他是为你好,不想连累你。”
这一番话何其沉重,沈流庭只觉得一块巨石压在了心头,她忽然明白百里湛之前为何说白天不方便出门。他不愿再遭人白眼,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将自己藏起来,感到一丝丝可怜的安全感,得到一点点喘息的自由。
“你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奶娘摇摇头,揩去眼角的泪:“我们刚来时倒还有普通小院住,后来那些人见皇帝陛下再也无意召见王子,就大胆起来。起先我们还能拿出些钱打点,日子勉强过得去。可之后,钱花光了,入住客馆的使团越来越多,就让我们腾地,一次次地搬,越搬越偏僻,直到两年前到了这里。”
“真是岂有此理!闲置的小院分明不在少数,再怎么样也不该搬到这里来吧!”沈流庭气恨地咬牙,又想起小湛在伙房偷吃点心的模样,攥拳问道,“他们连饭菜都不及时送吗?”
“送是送的,只不过常常克扣,说是只管王子饿不死就行。王子不忍心我这个老婆子挨饿,每次到送饭的点就遣我出去折草叶,等我回来,就说他吃饱了,其余的让我吃完。可我心里清楚,”奶娘按着心口,饱经风霜的脸上全是怜爱,“他是将饭菜都让给了我,然后自个儿晚上偷偷溜出门吃伙房里剩下的冷食。他是心疼我这个姆妈年纪大了啊,也是我没用,舍不得离开他,留下却又是一个累赘。”
心上的石块越压越沉,沈流庭快要喘不过气似的,她从椅上弹起来,愤愤地来回踱步:“他们做得这么过分,难道就没人管过吗?说到底也就是跑腿的杂役,谁能比谁有权有势,哪怕是馆令,也不能一手遮天吧?”
奶娘低叹,话音透着沉沉疲惫:“没用的,谁都管不了。”
“不,有人能管!昨日祁少卿一发话,用度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他能管一次,就能管第二次!”沈流庭不信邪。
“不行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这就去把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他,大不了再被罚抄一晚上的书!”她仿佛没听进奶娘的话,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能让他管我们一辈子吗?”奶娘却忽然抬头,拔高了音调。
脚步硬生生顿住,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浇得满腔热血都凉了,沈流庭动作有些僵硬地回头,看向仍坐在床边的奶娘,看她红了眼眶。
“大娘。”
“小伙子,我知道你是好心。”奶娘起身走到沈流庭面前,握住她的手,“他可以一次两次命令下面人好生对待我们,但下面人不可能遵循一辈子。一两次的惩戒,反倒让他们更厌恶我们,之后得了机会,只会变本加厉。他是大官,难道我们日后总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找他做主吗?麝乐国如此,我们命该如此,怨不了谁,也靠不了谁。”
沈流庭闻言,鼻间一酸,垂下眼睫,低声道:“大娘,对不起,是我好心办坏事了。”
她之前怎就没想到呢?祁诺的处置在自己看来固然痛快,可却令小湛与奶娘就此得罪了叱罗颉,乃至整个典客署。他们都道贵人多忘事,等过上一段时间,祁诺不再关注麝乐国之事,他们便可伺机报复。
“所以今日这结局,你便觉得是邪不压正了?”
“空有护人一时之勇,只为胸中仗义豪情积蓄,不得不发,那是莽夫意气,害人害己。唯有全其一世之能,之智,方是真正的行善。”
昨夜祁诺的话回响耳畔,她此刻才是真懂了。
“大娘没有怪你的意思!”奶娘见状忙一笑,拍拍她的手背,“往年里冬天确实难熬,今年有了厚冬被,真的好多了!”
“可是以后……”
“其实仔细想想,情况也不能比现在更糟了,吃穿用度,他们哪一样没为难我们?得罪也就得罪了吧!”
被反过来宽慰,沈流庭心中更加愧疚,感到抬不起头来:“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冲动了。我会以自己所能帮你们,不去惊动那些人。”
奶娘笑着颔首,摸摸她的额头:“好孩子,你也不容易。你能不生王子的气,以后还常来看看他,就很好了。”
“嗯,你也多劝劝小湛,和他说我不介意的。”沈流庭吸吸鼻子,也扬起脸笑了,“无论他是谁,我永远记得他为我系上玉佩的样子,也永远记得他为我煮的那碗面。”
她话音刚落,耳房的门就被急促地连敲了四五下。
“有人吗?沈庭在不在这里?”
“我在。”沈流庭忙去应门,门外是那位给她塞过胡饼的婢女,几日不见,还是那么胖,“姐姐找我?”
婢女只一脸同情道:“不是我找你,是祁少卿他派人找到了掌事,说你的罚还没领完,让你马上就过去。”
沈流庭扶额:“大家伙儿不都一致对外说我病倒了吗?他还有没有人性了?”
“是林姑姑把你卖了,不然我怎么知道来这里找你?”婢女耸耸肩。
一定是钱给少了。
“哎呀,你快点吧!”婢女见她还有时间翻白眼,不由得催促道,“听说祁少卿最讨厌不守时的人了,你要是磨磨蹭蹭的,没准被罚得更狠!”
“啊!那大娘,我先走了!对了,这衣裳你一定要给小湛,让他下次穿给我看。”沈流庭立刻一个激灵冲出门,又想起带来的衣裳,回头叮嘱。
“好,好,你慢点儿啊。”
沈流庭紧赶慢赶回到掌事房,却见邝风等在那里,她想起昨夜自己只给祁诺留了一盅鱼羹,就莫名犯嘀咕。他不开口,她就保持缄默,一路亦步亦趋,直到衙署内。
“进去吧。”邝风在院中站定抱臂,下巴朝署厅内指了指。
沈流庭面无表情地“哦”一声,慢腾腾地迈过门槛,扭头瞧见自己昨夜用过的矮案还在原处,不由得暗自撇嘴。待走到稍近前些的位置,她见祁诺正在翻阅文书,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其搭理自己,才小声试探道:“少卿大人,小的来继续领罚了。”
“嗯。”祁诺淡淡应着,“你去书架的第三层中间那格,取最上面那本书过来。”
“是。”
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沈流庭走到左墙的书架前,踮起脚尖正好够到。取下一瞧,封皮上用辛罗语写着“辛罗风物志”五字,内页也均是辛罗语写成,行文极地道,应是辛罗人所写。
“大人,您要的书。”她饶有兴趣地翻看了几页,临走到跟前了,才想起端端正正地双手捧好,奉上。
谁知祁诺却没接书,只道:“你来笔译吧。”
“笔译?”沈流庭嘴角挑了挑,暗道这厮定是对她昨日的誊写挑不出错来,才又换了法子想刁难她!哼,可他万万想不到,辛罗语可是她最拿手的,可谓——当场口译不带喘气,笔译起来才华横溢!
“怎么,你做不来?那……”
“做得来!”见他欲收走风物志,沈流庭急忙一把将它夺回怀中,反问,“只是我若译得好,这罚能不能算就此领完了?”
祁诺将她眼底的狡黠得色看得一清二楚,扬扬眉,颔首:“你过了我这关,自无不可。”
“沈庭多谢大人!”你就等着瞧吧!
与昨日的消极怠工瞎折腾不同,今日的沈流庭铆足了干劲,二话不说便开始埋头苦干。她去年刚刚游历过辛罗,在那儿足足待了大半年,记录下许多风土人情,可而今对照这本辛罗人所写的书卷,竟觉得自己所做笔记仍有许多疏漏与偏颇之处,便默默记在心间,打算回去后重新修整记录。
笔尖在纸上游走,一行行蝇头小楷翩然浮现,灵动俊丽,正合了字如其人之说。她双唇微抿,认真的眉目又带几分娇憨之气,译至艰涩处,便歪头蹙眉琢磨,灵感突至,便又豁然开朗地奋笔疾书。读到有趣之处,她也会忍不住频频点头,暗自咀嚼琢磨。偶尔不经意间抬眼一瞥,她见那座上男子面容清冷沉静,专注案牍,竟不觉嘴角含笑,笔下越发流畅。
相伴无言,一室静好,唯有余晖渐斜。
以至于邝风进来送晚膳时,都觉得自己进来带回来的人是不是假的沈庭,居然还在乖乖伏案工作。
“大人,还和昨日一样,府里送来的一份,属下去外边买来一份。”
“哎,怎么今日又是大人值夜吗?”沈流庭搁笔诧异道。
像是问到邝风心坎里了,他噼里啪啦就一堆话往外倒,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这你就不知道了,值夜本是各司正副长官轮流,但你是没见过咱们鸿胪寺的《直令》,里头十日中有七八日记的都是我家大人的名字。这两年多,右少卿守孝不在,无人可堪补缺,只得寺卿与我家大人轮值。可卫大人吧,上了年纪,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体弱多病,反正三天两头身体抱恙,也就我家大人好心,常代其值夜,简直堪称鸿胪寺的楷……”
“邝风!”祁诺本也由着他给沈流庭解释,可听到后边,不禁脸色一寒,喝住他厉声训斥,“本官何时教你这般在背后议论上峰?”
“属下知错。”
邝风先是骇住,而后也自知不该,低下头认错,可祁诺看起来却是怒意未消,还想再开口:“你……”
“哎呀!”沈流庭见状,惊叫一声打断他,吸引两人视线,才笑眯眯对邝风道,“我忽然很想吃辣的!邝风,你再出去帮我买一份儿菜回来吧?什么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或者来块辣菜饼也成啊!”
“你想吃辣的关我什……”
他真是迟钝!沈流庭急得疯狂挤眼睛,才令还想反驳的他明白过来,堪堪刹住话,改口赞同道:“吃辣的?好啊!这天气吃点辣的好,驱寒!我这就去买!多买两份,大人也可以尝尝!”
于是转眼工夫,人已经自说自话地溜远了,祁诺尚有些反应不及:“邝……”
“少卿大人,忙一下午了,咱们先吃饭吧?不等他加菜了!”沈流庭不给他机会,笑着起身,好巧不巧挡住门口的视线,“我饿得慌!”
“你先吃吧。”
嘁,他和她这个小杂役一起吃饭很丢脸吗?她腹诽,但拯救邝风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懒得自找麻烦,乖乖听话,自己捯饬起来。
两个食盒里的菜色都换了花样,她还特地先看了眼今日的夜宵,这次换了什锦蜜饯与鹿茸羹,后者她依旧没兴趣,只悄悄将蜜饯盒子藏到坐榻边,才安心地回到几前用膳。若是每晚都能吃到这好菜热饭,似乎这罚领得也不亏。就是再这么任性吃下去,她觉得自己可能会被祁诺养胖啊!
“我吃完了,你继续吧。我给你剩了好几盘没动过的菜,都还在食盒里。”
兴许是心里还惦记着笔译的活儿,沈流庭这回没在吃饭上花太多时间,速战速决罢,就拍拍肚皮,满足地坐回了原处,还不忘招呼祁诺。
“好。”祁诺应着,又写了几字,方掩卷起身,施施然一掀袍,跪坐几前用膳,夹菜饮汤,一举一动,无不斯文儒雅,赏心悦目。
这下沈流庭算明白了,人家不与自己同桌吃饭,是在给她留面子!同为男子,啊呸,同为官家之后,小时候一样样的学过规矩仪态,结果便是她大快朵颐,他细嚼慢咽,她不拘小节,他则一丝不苟。就算让她端住了,也自认远不及他,就那么一双筷子在他手中握着,也好似雅成了艺术品。
“本官脸上有何不妥?”被一变再变的灼灼目光盯视许久,镇定如祁诺也感到少许不自在了,抬眼望去问道。
“没有,没有!对了,大人既然经常值夜,怎么还总这么忙啊?这两日晚上好像都没停下过。”沈流庭急忙摆手,扯开话题,“啊,我忘了,食不言寝不语,大人不必理会小的!”
“无妨,我本也吃得差不多了。”祁诺倒意外的好说话,取帕拭了拭唇,顺势问她,“你可知鸿胪寺平日里司哪些事务?”
这像是给她出考题啊。她掰着手指头数道:“这也太多了吧。不说咱们派人出使的事儿,就说藩国的人来朝吧。鸿胪寺就需根据使节在藩国的声望,是嫡出还是庶出,藩国的国力,还有与大兴的关系,来确定使节的接待标准和授官待遇。如果是初次来朝谒的使节,还得负责指导他们面圣的礼仪。除了日常管理使团在盛安的起居生活以外,另要了解藩情,设宴款待,核算上贡物品的价值,然后做出相应的回礼。”
“还有还有,使团回国的时候,得给他们发过所、发路费,把那些特别有地位声望的使节送到边境或是渡口。”
作答完毕的沈流庭一只手高举,自得地扬起嘴角,笑意明亮,眼神更是不自觉地在向祁诺考官求表扬。
“嗯,大致对了,你却还漏了一项很重要的。”祁诺不声不响,就在她列举的这点工夫里将碗碟收拾了个大概,放回食盒,收至角落。
“还有?”她脑筋飞转,却没转出一个结果,“还有什么?”
“使节来朝,也不是说入宫就能入的。需由鸿胪寺转接上呈的文书,安排觐见陛下的时间。这些来自各国的文书需要翻译妥帖,再按照东、西、南、北四方,归类写成一状,写明蕃客到达的日期和具体上奏内容。每月上报一次,正本给陛下过目定夺,副本则留存鸿胪寺档备份。”
沈流庭长见识般点点头,又问道:“所以是又到每月上报一次的时候了?”
“不错。”祁诺起身,踱到书架前,边熟稔地取下其中一本,边答她,“这两日译胥署陆续呈上了译好的各国文书,我需确认无错译,勘误后再归类写状。”
想来他也是在审阅中遇到了疑义,才要翻阅典籍考证。她的目光跟随着他,重回书案,有些不解:“这些都要你亲自来?译官之上,不是有寺丞和主簿吗?再不济也还有个录事?”
“寺丞协理寺内日常诸事,繁多错杂,千头万绪,还兼领了左右威远营使,护卫鸿胪寺与客馆安全,并无精力用于钻研译学,恐怕早已生疏,如今再要管,也是有心无力。主簿除掌记档事外,还需负责接待使臣,录事乃其辅官,总录文簿。”祁诺坐下,揉揉眉心,舒缓疲惫,语调也颇有几分无奈,“他们虽有核对译胥署呈报文书之责,但他们也是俗务缠身,为防纰漏,重要的文书本官还是会亲自过目后再送入宫。”
事必躬亲固然堪称模范,但累着的却是自己。沈流庭心中暗忖,却自觉没立场劝他适当放手,便只得道:“希望右少卿早点回来吧,那样情况应该会好些。”
“独孤以博雅周才授鸿胪少卿,在翻译之道上建树不凡,有他把关,自是可以放心。”听称呼,祁诺与这位同阶的少卿应是私交不错,谈及时面含淡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那你和独孤少卿比,谁更厉害?”沈流庭脱口而出后才后悔,自己这不过脑的嘴啊!这问题怎么听都像在挑拨人家的同僚关系!
祁诺却没有过多介意,垂眸挽袖,将笔尖于砚边一舔,云淡风轻道:“志不同,没什么好比的。”
志不同?沈流庭之前理所当然地认为为官之志都是一样的,听他这么一答,启唇就想问问他志在何处,又忽觉自己与他似乎还没熟到这份上,于是又闭了嘴,继续手头的笔译。
两人至此无话,灯盏泛着暖黄的光晕,就着一盒子蜜饯,沈流庭案边译好的手稿不知不觉就叠起了一拳高。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水顺着檐角汇集,一滴滴砸落在青砖阶上,打着规律的拍子,像安眠调,听得人止不住犯困。
可她每每在呵欠中抬头,看祁诺还在归类文书,想到他方才所言,那股子胜负欲就上来了。他身居高位,都能尽职尽责,焚膏继晷,她说什么也不能太矫情了,定要将这风物志译得又快又好!
沈流庭就这样咬着牙坚持了许久,更漏数过子时,她笔下的速度渐慢,呵欠却是一个接着一个,根本停不下来,时不时就得甩甩脑袋保持清醒。
“呵……”
最终,她还是在四更天败下阵来,打着呵欠就那么昏昏沉沉地往桌上一趴,说服自己只打盹一小会儿,再起来就能事半功倍。
“哒。”是笔杆落在案上的轻响。
明日就要入宫呈报,忙忘了时辰的祁诺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人。也无怪他没察觉,毕竟昨夜的沈流庭是憋着一肚子坏在闹腾,想忘了她都难,可今日她却异常安分老实,一声不吭地奋笔疾书,让他竟将这夜当作了此前无数个独自忙碌的夜晚。
看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趴在案上睡着了,祁诺眉微敛,起身将窗关上,这么浓的夜色又下着雨,此时将她叫醒遣回客馆休息,就算有邝风暗中跟着,也难免受寒。
不妥,还是就让她在内室凑合一晚吧。
于是祁诺返身,走到她身侧蹲下,烛光将她的侧颜晕染得温婉柔和,没了醒时的古灵精怪,唇边的弧度很甜,引人猜测她正做着怎样的好梦。
祁诺不忍叫醒她,下意识伸出手,想将她抱进内室,可还没触到衣裳,就似有顾虑地在半空停住了。这样似乎也不妥。
正人君子祁大人这么想着,迟疑半晌,终于在一声轻叹中收回了手,却仍有些走神,将目光流连在她的睡颜上。
“少卿大人。”
他正纠结该怎么做妥当,听得沈流庭唤自己,猛然一惊,立刻弹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见其没有后文,才稳住心神低头观察。
只见少女闭着眸子,将脑袋转了一个方向重新趴好,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我不偷懒,我就睡一小会儿……一刻钟就叫醒我……就差一点点了,天亮之前肯定译完。”
原来是他入了她的梦。他一时间心头涌起诸般滋味,却品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下也不敢再看她,生怕她有所察觉醒来,在原地踌躇片刻,才转而走进内室。出来时,他手中就多了一件御寒的外衣。
沈流庭的梦话告一段落,又踏实地熟睡过去,他才敢俯身靠近,为她披上、拢好外衣,动作仔细小心,唯恐惊醒梦中人。
待他再次站直,看少女乖乖地缩在自己的外衣中酣睡,才仿佛解决了大难题似的长舒一口气。可舒完这口气,他愣住了。他自踏入官场以来,遇到过远比这更大更棘手的问题,可那些事务处理起来,似也不过如此。
兴许人在夜深时总会犯多思多想的毛病,祁诺摇摇头,将那丝微妙的疑惑抛开,一思量,又俯身收走沈流庭译好的文稿与《风物志》,踱步坐回案前研墨,一圈两圈地研着研着,这颗心便也静下来,沉下来了。
找回熟悉感觉的祁诺放松地勾勾唇角,将归置完毕的文书重新检查一遍,便收入一旁匣中,转而取过《风物志》与笔译稿。左右他并无睡意,距离五更天又尚早,索性批阅起他的译稿,并打算代为译完。
直至天光乍破寒夜,他才大功告成,支颐小睡。而当寺内官员陆续上衙,传来人声,素来浅眠的他便也转醒了。他眼中清清明明,竟丝毫不像通宵达旦之人。
反观沈流庭,小嘴微张,呼呼大睡,就差口水流满案面了。连邝风从外打开署厅门的动静都没能吵醒她。
自家大人都没有要叫醒她的意思,邝风还念着昨夜的教训,自然也不敢出声,打算默默站回院里守着。却不想他前脚才出去,后脚就有个没眼力见的,兴冲冲地与他擦肩而过,才迈进门槛就以十分嘹亮的嗓音揖问晨安。
“下官见过少卿大人!”
“啊!”
也许是“少卿大人”四字威慑过人,刚才还睡得跟死猪似的沈流庭竟登时拍案惊起,脑袋左右一转,两眼瞪成了铜铃:她不就打个小盹儿,这怎么就天亮了呢?
叱罗颉之前走来,目不斜视,忽听得右边地上传来响动,也是吓了一跳,闻声看去,不禁脸色一黑:“你怎么在这儿?”
一醒来就要看他这张脸,扫兴。沈流庭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别开视线嘀咕了一句:“我还想问呢,抢我的词儿。”
“叱罗译官,你来见本官何事?”祁诺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淡淡问道。
“是下官失态,还请大人见谅。这是此前您交代下来,要绘制并整理成册的《百域图》,其中收录了来朝过的藩国,共计一百零三个国家、部落。译胥署众人合力,耗时三月有余,终于修编完毕,特送来请大人您过目查验。”叱罗颉被他这么一问,才想到正事要紧,忙紧着几小步上前,将手中厚厚一本《百域图》双手奉上。
祁诺不置可否地接过它,粗略翻看几页,才放到一旁,颔首道:“不错。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多谢大人体恤,这都是下官们应该做的,比不得大人身居高位,还凡事亲力亲为,殚精竭虑。”
啧啧,叱罗颉这拍马屁的功力,沈流庭听着是自愧不如,连连摇头。
背对着她的叱罗颉自然是瞧不见她的神情与小动作,祁诺却是尽收眼底,嘴角稍扬,又很快压平下去。然而,也就是这短暂一笑,却令叱罗颉精神大振,自以为这次总算将马屁拍到了这位大人的心坎里,否则向来神情冷肃的左少卿怎么会笑呢?
“叱罗译官?”祁诺见其神色千回百转,不曾听见自己的吩咐,只得又唤了一声,“何事出神?”
“无事无事,可能是下官昨夜没睡好,不留神就恍惚了。”叱罗颉猛一回神,看到祁诺递来的一叠手稿,忙不迭接过,“这是?”
祁诺沉声叮嘱:“明年辛罗国会有使团来谒,辛罗是大藩,国力强盛,与我大兴关系密切,利益相关,不可怠慢。这是《辛罗风物志》的笔译稿,你且带回译胥署,让笔吏们誊写,分发给众人熟读。寺中官员务必在辛罗使团来朝前尽快熟悉其蕃情,以免惹出事端,横生枝节。”
见是手稿,译胥署又不曾经过手,叱罗颉便只当是祁诺的手笔,还未过眼就又习惯性地奉承道:“大人事务繁忙竟还亲自译写,实在用心良苦,下官们定当仔细研……”
话音随着他的定睛一看戛然而止,手稿上边居然有两种字迹,其一是熟悉的祁诺笔迹,多数只为批注添补,而另一主译的娟秀小楷,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并非出自鸿胪寺内任何一名译官或是上峰之手。
“这……”
“可是这译稿有何不妥?”祁诺见他神情转为迟疑,问道。
“没有,没有。大人译才连圣上都曾夸赞,下官望尘莫及,如何能看出不妥?”叱罗颉也不敢贸然多问,当即堆了笑,心中存疑着退去,“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嗯,去吧。”祁诺颔首,待其退至门边后转身出了署厅,这才招手示意沈流庭近前。后者撇撇嘴,本是不情愿的,可低头间发现此前从自己身上滑落在地的男子披衣,不禁一愣,眼神闪了闪,终于起身往前挪了几下,却还是与他隔着三五步距离,就那么杵着不言语。
“怎么?”她把不满全写在了脸上,祁诺不由得挑眉,“你倒学会给本官脸色看了?”
许是置气,沈流庭反倒规规矩矩地先拱手施了一礼,而后垂着眸不看他,只语气生硬地答道:“小的不敢。只是自己辛苦翻译一晚的成果,却让某些一门心思只想溜须拍马的人捡了便宜,心中难免不甘。”
祁诺听她这话,却也不恼,轻笑一声,徐徐开口:“天下风物属天下人,天下语言也当属天下人。你我所译不过是这天下共享之物,何谈一人之果?一人之得益?又何谈遭另一人窃?”
沈流庭心头为之一震,霍地抬眼,对上那道宁定温存的目光,刹那间万籁俱寂。
“本官见你在译学之道上颇有天赋,也不乏兴趣。却不知你钻研译学的初衷为何?是为将这才学据于己身,只求一人闻达,还是愿以此学问破言语之隔膜,将九州风貌归于天下人眼前?”
尽管沈流庭总将编纂《九州全书》挂在嘴边,侃侃而谈,可她明白,哪怕是至亲都从未真正理解过自己的心愿为何。而眼前这位一言不合就罚抄的左少卿,相识不过数日,竟就这么自然而然道出了她心中所想,那么的分毫不差,又那么的让她猝不及防。
她从不敢想象,世上竟能有一人全然了解她的志趣!
“我……”心念百转千回半晌,沈流庭险些失神在他沈静如潭的眼中,忙错开视线认错,“是小的想岔了,小的错了。”
“嗯,你既然知错,便上前来领罚吧。”
真是感动不过三个弹指,沈流庭嘴角一抽,心道自己大约是晨起不曾洁面,被眼屎糊了眼的缘故,才会产生这位大人表面冷肃,内心宽和的错觉。
“哦……”她应着,磨磨蹭蹭地挨到书案前,蹙眉在两手之间取舍一番,才将左手掌心向上,慢吞吞地伸到祁诺的眼皮子底下。从前犯错,夫子叫她上前领罚都是拿戒尺打手心。但祁诺手边没戒尺,她琢磨着非要找一个东西替代,那就只能用镇纸了?
“咝”,她光想想都觉着疼。
祁诺见她皱巴巴一张脸,神色复杂地盯着案上的镇纸,有片刻不解,再看那伸来的小手畏畏缩缩的,写满“拒绝”二字,心下登时了然,便低头拿起镇纸,将星点笑意掩于长睫的阴影下。
要打了!沈流庭扭开头将眼一闭。
“啪。”
响声不对,手感也不对,没一丝痛感。沈流庭一怔,诧异地睁眼瞧去。原来祁诺确实动了镇纸,却是为了取半压在其下的那本《百域图》,“打”在她的掌心。
“我罚你将这《百域图》烂熟于心。”此时的祁诺哪儿还有半分笑意,又只余下平日里清清浅浅的眸光,“本官会不时召你来考察功课。”
沈流庭咽一口唾沫,这手伸着不是,缩回来也不是:“这些没必要背下来吧?”译胥署将这些信息整理绘制成书,不就是为了查档时方便吗?既然有档可查,为什么还要背?
“你不愿背?”祁诺不答反问。
她当然不愿啊! 把一百零三个国家与部落的疆域图、方位关系和道里远近都塞进脑子里,这还不如用镇纸给她个痛快呢!
“小的斗胆问一句,这些内容您都烂熟于心了吗?”沈流庭清楚自己这是在挨板子的边缘试探,但还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祁诺却只哂笑着回她:“不妨待你真能将全本记诵后,再与本官切磋。”
这是下战书啊。她沈流庭虽比不得那些过目不忘的奇人,但也自诩记忆过人,否则也做不到短短几年就掌握多国语言。哪怕是激将法,沈流庭也认了。她斗志昂扬地将《百域图》抄握到身前:“那少卿大人等着看好了!”
“拭目以待。”祁诺嘴角微扬,跟着起身交代,“时辰不早了,本官需入宫呈送文书,你且留在此处记诵,不得偷懒,等本官回衙考察。”
话毕,他就扬声唤了邝风备车,将存于锦匣的文书带上一道进宫。而始终觉得哪里不对的沈流庭直到主仆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衙署院内,才幡然醒悟:“不是,大人,我留在这儿早膳怎么解决?饿着肚子怎么背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