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初为使臣麝乐行
萌晞晞2020-12-24 11:0316,971

  “沈录事早啊。”

  “诸位早,诸位早……”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纸鸢漫天的时节,沈流庭送走辛罗使团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穿一袭深绿官袍的沈流庭正一边与对面而过的同僚寒暄,一边往译胥署走去。

  也不晓得当初赫连朝暮临行前与兴元帝做了什么交换,竟真将原录事官讨了去,随他一起回了辛罗。别看录事一职官阶不高,事务却不少,一日离不了人,否则王主簿早晚得忙到“为国捐躯”。按照惯例,录事一般都是从译官中择才高资深者拔擢,故此论资排辈,本是兀史那最合适填上这空缺,但自从上次诬陷案后,兀史那总为那日听信歹人,冤枉沈流庭而心怀有愧,不肯任职,固请晋其为录事。

  然而,沈流庭毕竟为官日浅,以女子之身行走于鸿胪各司就已受狭隘者非议,若再在短短三个月内就官升一品,别说是大兴鲜见的外廷女官了,就是放在一抓一大把的男官身上也是难以服众。最后还是祁诺与卫衔商量决定,让她以译官品阶暂代录事,半年期满,若能晨兢夕厉,无错无过,胜任此职,再正式请报吏部晋官。

  录事乃主簿辅官,总录整个鸿胪寺的文簿,因此沈流庭能在祁诺那儿待的时辰,是一日比一日短了。上月末适逢文书众多之时,案牍堆积,她甚至直到退衙都不能见上他一面儿,只能靠值夜来共度两人相伴的恬静时光。

  幸而天道酬勤,沈流庭也用这半年多的勤勉敬慎赢得了鸿胪寺同僚与上峰们的肯定,在年后正式升为从六品录事。至于少数那些还秉持“身为女子却整日抛头露面,与男人同衙办公,有伤风化”之类看法,并在背地里嚼舌根的家伙,她有时还挺乐意在他们的地界晃悠晃悠——毕竟她最喜欢看他们看不惯自己却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了。

  无论如何,她能当上录事,其中也有赫连的功劳,这大约就是那晚他口中的“惊喜”了。只可惜这辈子她或许都没机会和他当面说声谢谢了。

  “兀史那大人,我来取昨日送到的麝乐国上表,不知译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你怎么还专门来一趟?我正准备等小刘大人上衙,让他给你送去呢。”兀史那口中的“小刘”是年后新补进译胥暑的译官刘石,生于盛安的姬桑人,刚及弱冠,却已为译胥暑做了三年的译语人了,在整理、誊抄风土人情笔记上颇有经验,也极感兴趣。

  “唉,我每日闷在衙署里都快发霉了,出来走动走动也好。再说了,我也不好总让刘译官跑腿。”她说着,从兀史那手中接过表文的原本与译本。

  兀史那微眯起眼,挂上过来人看穿一切的笑容:“这就不必替他省事了,那小子巴不得一日往你那儿跑三趟呢!不过我也提醒过他了,沈录事可是丞相大人的掌珠,不是什么傻小子都能高攀上的。”

  “喀喀!”沈流庭一呛,“大人您说笑了。刘石就是觉着我与他差不多大,却比他官儿高,所以瞎崇拜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沈录事是有真本事的人,德行又好,怎么能算瞎崇拜呢?我看他的眼光就挺准的。”兀史那摆摆手,“按理说如今你的官阶已比我们这些人都高了,却还乐意与我们像从前那样闲话、切磋,我们心里都记着你的好呢。”

  “您可别夸我了,我原本挺厚脸皮的,在您这儿却越来越薄了。”沈流庭招架不住,挠挠头忙将话题转移,“对了,这两日我闷头整理记档,这鸿胪寺里可是谁有喜事吗?我看大家心情都特别好似的。”

  兀史那闻言大笑,解释道:“哈哈哈,哪有谁办喜事啊。是右少卿今日要回来了,大伙儿可不都欢喜吗?”

  “就是三年前去守孝了的独孤弘毅大人吗?”她眨眨眼,“不过为什么独孤少卿回来,大家反应会这么大啊?”那准备上下欢庆的样子,好像只有祁诺沐休的日子才能见到。

  对她这一问,只听得兀史那“嗯哼”着清了清嗓子,凑近压低声音道:“独孤少卿性情宽和,对下面人永远是好声好气的,与祁少卿比起来,那不知道要受欢迎多少。从前就是这样,能找独孤少卿的事儿,那绝没有人会去找‘玉面修罗’。”

  也是很久没听到祁诺这个绰号了,沈流庭一愣后失笑:“少卿大人也没那么恐怖呀,他刀子嘴豆腐心。”

  兀史那也跟着笑起来,风趣回应:“豆腐嘴,豆腐心,岂不是更好?”

  “唔,那我还真要找机会去见识见识。”沈流庭第一次听说独孤弘毅,是在邝风口中。之后则是祁诺对他学识的欣赏让她生了好奇。如今连兀史那都如此推崇他,她还真该去右少卿衙署凑个热闹了。

  “先前独孤少卿在时,四方文书就是左右少卿两人各掌其二。独孤少卿出身南方藩族,南北邦国文书就自然交予他处。”兀史那抖抖眉。

  那她如今手里的东西岂非是现成的由头?沈流庭一喜,朝他躬身:“多谢大人提点!”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你快去吧。”兀史那也乐了,催促道,“一会儿小刘大人来了,找沈录事请教,沈录事可就走不了喽。”

  “对,对,我先走了,改日请大人喝酒。”

  沈流庭一听,立刻脚底抹油,溜出译胥暑老远才慢下步子,翻开手中的表文边走边读。其实她今儿起个大早去取奏表,也是存了私心的。

  与百里湛分别之后,遥隔千里,她想找人传信却也碍于这鸿胪寺官员所处理的事务之特殊,不得不避嫌。她只陆陆续续听说百里湛回麝乐后,在国师的辅佐下,很快以雷霆手段收回兵权,重整了国内势力,还将当年对大兴一战后就从麝乐国分裂出去的数个周边部族逐一蚕食吞并,使得麝乐疆域恢复到前两代王鼎盛时的广袤。

  短短一年间,“百里湛”三字在麝乐,再无人将之与不祥联系在一起,六年孤苦身、十年盛安质,孑然一身再回归,那双天生的绿瞳却成了整个北方草原的传奇。沈流庭很难想象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披坚执锐,沙场浴血的模样,却又觉着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属于草原的狼注定要回到草原,而幼狼也不会永远羸弱。

  百里湛的眼里有光,有暗火,便终有一日会成为一匹强大的狼。

  上书中写到百里湛刚刚平定了其王叔制造的内乱,请求大兴能正式遣使至麝乐国册封,为他正名。为表诚意,入朝进贡的麝乐使团已在途中,不日便将抵达盛安,献上牛羊及宝石作为贡礼。沈流庭笑着合上奏表,她认来的美少年弟弟长大了,没有受人欺负,更没有让她失望。

  回到自己堆满档案的小公廨中,沈流庭提笔改了几处不够达意处,重新誊抄后就转去了王主簿的那间署厅。王主簿对她颇为信任,许多文书经她勘对后便不再过目,只需报备一声,便可呈到隔壁寺丞署厅去了。至于裴宣,也诚如祁诺所言那般,偌大一个鸿胪寺上下,大大小小的俗务压身,没多少时间慢慢细究,往往当场过目,当场签批,无大错的就又令沈流庭直接送到少卿处了。

  只不过这回从丞簿衙署走出来,沈流庭却脚下方向一调,朝右少卿的衙署去了。

  右少卿衙署一空置就是三年光景,她踏进院中时还有小吏正在忙里忙外地洒扫,修剪花草,干得起劲,竟没有一个顾得上通报的,也不见属官何在。只是见那署厅的门敞开老大,想来是方便入内的,她这才卸下几分顾虑,继续往里走。

  署厅内,一名浅紫官袍的男子身姿高颀,背对门口方向立在书架前,似正在重新归置格中书籍。

  “下官录事沈流庭见过独孤少卿。译胥暑已将麝乐国上表译完,特送来一份译本一本原本,请您过目。”

  “好。辛苦你了,且放在桌上吧。”

  沈流庭竟不知这世间还有这般嗓音,非要形容,那大概是犹如春风过境,雨润山泽,闻之忘忧。

  她越发对这嗓音的主人好奇了,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独孤弘毅听身后静悄悄的,既无离去的脚步声,也未见来者再禀旁事,不由稍疑地转身回首看去,果见面容清灵的女子还呆愣愣地杵在那儿,手里的奏表也不曾搁到书案。

  “沈录事可是还有什么事?”

  他湛蓝的眸温和细长,开口时唇角起菱,隐含笑意的俊雅面容既使人望之亲近,又透出几分高远。

  “没……没什么事。”沈流庭这才回神,尴尬一笑,赶忙上前两步把奏表放好在案面上。

  因着才归来,尚无多少公文需处理,他书案正中央摊着的是一本《字谱》。书页虽一尘不染,却边角微卷,其上批注密密麻麻,墨迹有新有旧,有删有改,可以想见书主人不止研读过一两遍。

  她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沈录事对《字谱》也有研究?”独孤弘毅留意到她的小动作。

  “没有!没有!我就是翻过几页,虽然感兴趣,但好像挺深奥的。”沈流庭连连摆手,惭愧道,“成句成段都好说,但要是让下官单单就字论字,就总有些头疼。”这书她还是前年春节时在祁诺的书房里寻摸到的,祁诺应也对这些文字流变等并无深入探究之意,书上批注寥寥无几。

  这答案似也在独孤弘毅的料想之中,当下只笑道:“在许多人眼中,语言是活的,而文字却是死的。研究变化万千的‘活物’,自然比一成不变的‘死物’要有趣些。但实则不然,文字在漫长的岁月中也产生过诸多变化,哪怕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字,九州之内,俯仰千年,也曾不断嬗变,而每一次嬗变又都与各国各族文明的兴衰有关。”

  他顿了顿,见她听得饶有兴致,本就星亮的眸子闪闪发光,遂接着往下道:“比如信仰火的古老民族,‘人’字便执火而立;信仰鸟兽的民族,‘人’字一旁则有鸟兽并行。有的民族久居干涸之地,渴望水源,‘人’便成了捧住水的一双手;有的民族以劳作为荣,他们的‘人’便是弯腰垂臂的模样,象征在地里劳动的人们……”

  “听独孤大人您这么一说,好像简单易懂多了!”沈流庭双手在身前一合,兴奋道,“也就是说,当我们掌握了某一种文字的流变轨迹后,就可以借助它来研究使用这种文字的部落或是邦国从古到今的文明变迁史了?包括风土山川人情?”

  “不错。许多事情入门前窥之怯步,领悟些许门道后,就会发现乐趣无穷。”能令她稍稍领略到文字的魅力,独孤弘毅似也心生欢愉,眼中笑意更浓。

  沈流庭重重一点头,表示赞同:“嗯!真的很有意思。”

  “沈录事若有兴趣,这书不妨带回去看看吧。”独孤弘毅说着,便取了案上的《字谱》合起,走到她身前一递。

  “这不太好吧,这是您的心血。”沈流庭拘谨地缩了缩手。

  独孤弘毅却很坚持,保持着递书的姿势,言谈间尽是儒雅之气:“寺中同僚几乎无人钻研文字一学,除祁兄涉猎广泛,平日还能讨论几句,我却是找不到什么志同道合之人了。难得沈录事有几分喜好,我也期待往后能多个人探讨。”

  “那……”沈流庭见他目光至诚,再托辞反显自己小家子气,便笑眯眯地接过书,“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将书收好进袖中后,她又抿了抿唇,犹豫着问道:“嗯,您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或许下官能帮得上。”

  拿人手短,她总是得表示表示的。

  闻言,独孤弘毅只轻笑着摇摇头:“不用麻烦,属官一会儿便到了。”

  “这样啊,那下官就不打扰您了,先告退了。书看完就还您。”沈流庭觉得他好似不论说什么,都是语调宽和,语速和缓,还带三分笑音,也难怪兀史那用“豆腐嘴”来形容。

  “好,不急,你去忙吧。”

  沈流庭躬身退出署厅时,院里的小吏们还乐呵呵地忙着,只是开始三三两两闲谈起来,几句闲碎的调侃就被风送进了她的耳里。

  “你说我们还真是有福气哈,独孤少卿一回来就被拨过来了。”

  “可不是?我弟在祁少卿衙里办事,每日都得随他绷着一张脸,连笑都不敢笑一声。今早他知道我要在独孤少卿这儿做事,可羡慕坏喽!”

  “你弟也是怪可怜的。”

  “唉,我也想过了,过段时间就找裴寺丞说一声,我们两边换着做,亲兄弟就得有难同当嘛。”

  迈出院门时,沈流庭不得不对这位勇于“共患难”的兄长肃然起敬,也不得不对变成兄弟感情试金石的祁诺表示同情。

  之后的日子里,沈流庭可算见识到了独孤弘毅在鸿胪寺的人气有多高。

  与左少卿衙署的门庭冷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右少卿衙署的门槛往往一整天都有人光顾。就连之前还日日跑她这儿的刘石都火速“叛变”,成了独孤那里的常客,请教起来便没完没了,也就独孤弘毅这样好脾气的慢性子,才会从不拒绝的一一为其解惑。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因此轻易耽搁公务,那些白日里消耗去的光景,他都会在晚间追补,夜里留衙次数之频繁,也不输祁诺。

  于是墙脚被挖的沈流庭把从应付“小刘大人”那儿节省下的时间,也拿去右少卿衙署凑了热闹。几番接触下来,她发现独孤弘毅着实是一个温润如玉,持身中正的君子。他第一次看向她的眼神,就全无对女子在外廷为官的偏见。之后每一次探讨古文字,他眼中就像是装下了整个天穹那般浩瀚无垠,又纯无旁骛。她好似从未见他面上有片刻不染笑意,哪怕对着公事上无端犯错的下属,他也并不声色俱厉,只是不紧不慢地以情理训诫,却又每每都能令他们自感惭愧,承诺以后绝不再犯。

  他大概是一个永远不会拒绝别人,也不会被别人拒绝的人吧?

  “原来研究文字真也是一种法子。这样一来,别说已经消迹的古国风土,就连沧海桑田都能被还原出本来的面貌,太奇妙了!”

  三月的午后,光淡风静,终于辑录完毕上月文书的沈流庭稍得空闲,便乐得窝在自个儿的小公廨中翻看《字谱》,边拜读孤独的手记,边感慨着抄抄写写。

  在盛安的这一年多里,她深感有时见闻并非全在路上,身边之人,所历之事,得读之书,皆是学问。那一本游历时所做的薄薄笔记也因此几经添删修改,竟垒出了足有两拳高的手稿。当然了,这只是她向梦想又迈近的一小步,修成《九州全志》依旧任重道远,但追逐远方,不断努力奋斗去抵达的感觉本身就是十分美好的。如同她一旦潜心钻研起来,便会忘了时间,也没觉出周身变化。

  “时间不早了,你怎么不回相府?”

  祁诺走到她跟前许久,她都还是埋头苦读,浑然不觉,只得开口问道。

  “哎?”沈流庭惊了一下,抬眼,“你怎么来了?”

  见她还是一脸懵懂的诧异,祁诺摇头失笑,提醒她道:“已经退衙了。你看看这衙署里的人是不是都走了?”

  “我都没发现。”沈流庭闻言探出脑袋,朝外一瞧,随即吐了吐舌头,起身拉他到自己身旁坐下。她用惯了矮案,所以她的地盘她做主,着人将高椅高桌都撤了,搬来坐榻矮几,把环境布置得与在少卿署厅时差不多。

  “你近来对研究古文字好像颇有兴趣。”方落座,祁诺便扫见了案上的《字谱》,微微眯起眼。

  “是啊,我突然发现这些文字背后居然还藏了不少风土人情,觉得就连宋麒在《北境风俗考义》里遗憾留下的空白,也都能靠挖透某些相关的文字嬗变填补上了!”沈流庭说起这个了不起的发现,眸子便熠熠生光,忍不住又提起笔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记录。

  她本想着把翻开的这页看完便罢,怎料一行接一行都相关联着,不知不觉竟又翻过好几页,难以释卷。

  被晾在一旁的祁诺眉愈敛愈深,沈流庭却还没心没肺地将书往两人中间挪了挪,目不离书地笑着拽拽他的衣袖:“你书房里不是也有这本书吗?要不要也一起看?独孤少卿不愧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看着挺有启发。”

  祁诺无奈一叹,扭头定定地看她:“我们两个难得闲暇,不为公事见面,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看着这本独孤少卿送你的《字谱》?”

  她听出来了,自家少卿大人此刻的语调透出几分不同寻常——准确来说,是闻出来了,略酸。

  沈流庭窃笑,眼珠骨碌一转,合上书,身子向右一歪,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上,然后微仰着脖子,有恃无恐地调侃道:“真看不出咱们鸿胪寺里人人敬畏的‘玉面修罗’居然还有爱吃醋的一面啊。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是‘情人眼里出情敌’才对。”

  对她的主动亲近,祁诺反倒抿着唇收回目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为所动。

  “哎呀!就许我看你的书,不许看别人的啦?总不能我看谁的书,你就吃谁的醋吧?”沈流庭本着自家大人自己哄的觉悟,双手顺势抱住他的胳膊,“那我前几日还朝兀史那大人借过书呢,岂不是他都能成你的情敌了?”

  “胡闹。”某人一边嘴硬着,另一边却抽出手臂,将她揽进怀中,让她能靠得更舒坦些。

  典型的口是心非。

  沈流庭得逞地将脸在他衣上蹭了蹭,疏冷的梅香煞是好闻:“就在你面前胡闹。”

  怀中人全心依赖的小动作,撒娇似的低喃,都引得祁诺心生柔情,不禁忆起初遇那年的晚秋,黄昏日暮,或许当时他就想这么拥住她了,仅是碍于“不妥”。他只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肩上,还生怕被她发现。因邝风撞见,又害得她砸到地上惊醒。

  “祁诺,你想什么呢?”她抬眼瞥见他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好奇地轻问。

  “没什么,旧事了。”祁诺眼神晃了晃,不知为何,他只想把这份初初情动时令人发笑的笨拙藏在心头。

  却不料沈流庭听后,霍地从他怀里撑起身,瞪人的样子超凶:“你不会在想别的女人吧?”

  “你才笑我爱吃味,你不也是?”祁诺失笑,将她的脑袋又按回自己心口处,一声喟叹道,“自然是关于你的旧事,只是觉得无从说起罢了。”

  沈流庭突然意识到,祁诺那段只在她身后守望的日子里,许多旧事虽与她有关,却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记忆。她莫名一阵喉头发哽,想哭,忙乖乖地枕在他的衣襟上闭了眼。

  “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共同的回忆。”

  “好。”

  他们心意相通,一室静好,无言亦多情。

  “什么?我……下官可以出使麝乐?”

  又五日,沈流庭才上衙没多久就被唤去寺卿衙署,一路上心里还嘀咕着最近也没得罪过人,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承想,却是一个好消息。

  祁诺也在一旁,冲她微一颔首,代又咳嗽起来的卫衔向她解释道:“麝乐国使团日前就已抵达盛安,入住了客馆,这你是知道的。他们在前日面圣时,专程表达了麝乐王百里湛的请求,希望大兴派去的册封使中能有曾在客馆中照顾过他的‘沈庭’,以图报恩。”

  “嗯哼,麝乐王的请求在情在理,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卫衔喝了口茶润嗓,才接着说,“所以陛下今日已先与本官通气,着祁少卿为正使,你为副使,持节备礼,率使团前往册封,圣旨与正式的册文不日就会颁下,不可推辞。”

  “寺卿大人放心,下官是很乐意出使的!”沈流庭本就想念百里湛,出使麝乐实在是一个“才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的美差,再一听祁诺也会同往,她更是喜形于色了。

  卫衔上了年纪,对沈流庭这般勤奋肯干又嘴甜的女娃娃最是偏心,当下只伸手隔空点了点她,笑道:“你啊,使臣的一言一行都会被邦国视为陛下对其的态度。你初为使臣,万万不可轻忽,稳重点儿!”

  “寺卿大人放心,下官会看紧她的。”于是稳重的祁诺拢袖行礼。

  “对,对,寺卿大人放心,下官定会谨言慎行,听从少卿大人安排,不辱使命。”沈流庭也跟着躬身。

  见她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卫衔宽纵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准备准备吧,应是不出半月,便该启程了。”

  “是,下官告退。”

  离开寺卿衙署,沈流庭脸上的笑意就更加不遮掩了,完全是眉飞色舞,对着身边的祁诺就叽叽喳喳地畅想起这次出使之旅。

  “你以前做过册封使吗?是不是很威风啊?”

  “你说我要准备点儿什么礼物带去给小湛?就我自己的,不是朝廷的回礼。但小湛都做王了,会不会看不上我这些小打小闹的礼物啊?”

  “还有,还有……”

  激动到脸颊泛红的少女自个儿一句接一句说得欢快,不带喘气,想法也是一个跟一个冒出来,天马行空。

  树梢间的鸟鸣清脆,身边人的话音泠泠,祁诺那似总覆着清凌霜雪的长眸中闪动着和暖笑意,视线专注,静静聆听。

  他了解她,纯粹是一股子兴奋劲儿没地方使,并非真需要他的回答。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实在太不庄重严肃了,心虚地捂嘴四望时,他才从喉间发出低笑:“无妨。他们见我都忙着绕道走,不会注意到你。”

  “扑哧,”听他这么自嘲,沈流庭忍俊不禁,“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什么时候才能有所改善啊?”

  祁诺倒是看得开:“独孤与我一宽一严,才是平衡之道。”

  “也是,这红脸黑脸,都得有人唱。”沈流庭摸摸下颌,很快又朝他笑眯眯地补了一句,“不过你什么脸我都喜欢。”

  比脸皮厚度,到底是祁诺薄些,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表白,他不由得别开视线,攥拳抵在唇边一咳,挑开话题。

  “喀,这一年多都憋在衙署里办事,你早就想出门一趟了吧?”

  原是为谨防某人吃醋,却意外收获少卿大人的害羞反应,沈流庭偏就往他跟前一跳,仰着脸,两眼圆溜溜地盯着他瞧:“是啊,能和少卿大人一起出远门,我可是很期待呢。”

  心知她是故意为之,祁诺自持地微抿嘴角,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左少卿。

  “好啦,我不逗你了。你忙不忙?”沈流庭于是见好就收,转回他身侧问,“不忙就陪我去一趟独孤少卿那里吧。”

  “找他何事?”

  沈流庭从怀中掏出那本《字谱》,笑着扬了扬:“还掉让你吃醋的书啊!”

  “也罢。”闻言,祁诺无言片刻,一揉眉心叹道,“左右就在不远了,走吧。”

  沈流庭吃定他会答应,又步子轻快地走起来,随口聊道:“对了,你之前说你与独孤少卿志不同,没什么好比的。我当时就想,为官之志应该没什么两样,如今觉着他也是潜心学问,你们为何不能比较?”

  “我曾问你,做此学问是为天下人还是为自己,你答为前者。我如是,独孤亦如是。”

  沈流庭不解地扭头,却见祁诺浅笑着将目光投向天边的清光,继续道:“只不过他心中的‘天下人’与我们的却非同类。独孤所求,乃是尽毕生之能,使学问能流传后世,永不断绝。”

  沈流庭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又走出一段路后,忽而莞然一笑:“我懂了。”

  独孤弘毅所求乃立学,传承于天下后世之人,而他们二人却唯愿在有生之年,能为当世之人描绘出整个九州的模样。

  “懂了,也到了。”祁诺在右少卿衙署前不远处停步。

  她一脸诧异:“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他浅笑着摇摇头,抬手替她将一绺碎发勾到耳后:“我在这里等你。”

  “好,那我去去就来!”沈流庭弯弯眉眼,知他并非当真介怀她与独孤来往,否则他也不会一步步指引她、陪伴她走进众人的视线。

  “独孤少卿,沈录事到了。”

  这回门前小吏通报倒是及时,她忙稍理衣冠,就拢了袖朝内走去。

  署厅内,独孤弘毅正批阅完一份文书,抬眼见她入内,微笑着一颔首。

  “下官见过独孤少卿。”沈流庭先是对他行礼,进而小碎步至书桌前,双手奉书递还,“谢谢您的书,但过几日下官就要和祁少卿一道出使麝乐国了。”

  闻言,独孤弘毅没有立即接过书,唇畔笑意平和浅淡,不疾不徐地开口:“你若尚未看完,不妨将书带上路,途中沉闷,也能消遣一二。”

  她却话音坚定:“我已经从您这里得到太多现成的东西了。之后的路,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想自己琢磨着走走看。”

  独孤难得眸光一动,之后便笑意不减地收回书道:“既如此,那我也不便强求。祁兄天资过人,若真想在文字上研究一番,是我不能及的。”

  “独孤少卿您别误会,下官不是……”

  沈流庭忙不迭要解释,却被独孤的朗笑声打断:“莫慌,莫慌。我并非你所想的产生误解,更不会因此心生不快。只是这些日子我也从不少同僚处听闻了你与祁兄的故事,有感而发罢了。”

  “这《字谱》上的批注,本也不过我一家之言。学问若只余一家,反容易失了原来的面目。他日沈录事要是真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来,可莫要忘了告知与我啊。”

  观他言笑吟吟,不改平日,眼中更似怀了温玉,无半分伪色。沈流庭这才舒出一口气,跟着笑起来:“是,下官一定努力!”

  “好,此去麝乐,望君一路顺利。”独孤面露欣慰,缓缓点头。

  “承大人吉言,那下官就先告退。”她揖礼后退离,却在门边转身之际因他的笑言一怔驻足。

  “沈录事,你很幸运。”而后他的慨叹便仿佛被温润林风送至了她的耳畔,会心一笑,“吾道不孤,夫复何求。”

  车遥遥,马幢幢,一行人初至麝乐,已是季夏。占据麝乐过半疆域的乌蒙大草原倒并不如沈流庭想象中的那般苍茫粗粝,相反的,长郊绿野、一碧千里之景,好似令人置身于酞青与藤黄调绘出的水墨画卷中。

  恢宏大气的麝乐王城就伫立于这茫茫草原之中,背靠伦河猎场,红砖白墙黑瓦,粗犷中不失精巧,大片大片的纯色调远远看去越发庄严肃穆。更为传奇的是,当圆日从草原尽头升起,第一缕金光永远都会先眷顾这座千年王城,从无例外。

  麝乐人相信,只要这座王城一日沐浴晨曦,他们便将一日受到神明庇佑。

  入草原的第三日,王城已极目可望时,沈流庭就拉着祁诺熬了一宿,才见识到这传闻中的奇观。她惊叹不已,愣是激动得一晚上没怎么睡着,自个儿睁着眼迎来了清晨,再次心潮澎湃地目睹了金光是如何在破晓的转瞬间将整个麝乐王城笼罩的。

  当然,这也就导致了当大兴使团一行人终于抵达王城外时,沈流庭眼皮发沉,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振。出城迎接的王族特使将他们领至城外最近的一处毡帐群下榻,道是晚间就会在围场中举行篝火宴,由百里湛亲自为使团接风洗尘。

  沈流庭可不愿呵欠连天地见百里湛,于是与祁诺两人各分了一座大帐后,还不等其余随行官吏、侍卫在数个小毡帐中安置完毕,就已钻入帐内,补起觉来。左右一路上主事的都是祁诺,有正使在,她这个小小的副使躲懒个一时半会儿,想来也不打紧。

  然而她这“一时半会儿”,硬生生从上午闷头睡到了日落黄昏,才被帐门外背着身的小吏唤醒。

  “沈大人,沈大人,沈大人,接风宴就快开始了。”

  “吵什……”含糊的抱怨声戛然而止,沈流庭一个激灵惊坐起来,掀了被又是找袜,又是找靴的,慌乱间差点儿磕了脑袋,“什么时辰了?哎哟……”

  那小吏听她问得急,帐里传来的响动也不小,但到底是女眷起榻,透着门帘上的影儿看也不妥,便不敢轻易回头,只道:“刚过戌时。大人您也莫要太急,麝乐王的王驾应该尚未出城,祁大人说您只管正常更衣洗漱,来得及。”

  果然他话音甫落,帐内动静一下就没了,紧接着传来沈流庭没好气的问话。

  “少卿大人还让你带什么话了吗?一并说完。”

  明显察觉到她的不悦,小吏谨慎地答道:“没……没什么了,大人说他在帐中等您一起出发去伦河围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忙自己的吧。”沈流庭说着,郁闷地将穿上的靴子又褪下来,情急之下穿反了。

  见帐外的人影应声离开,她才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晃晃脑袋,彻底清醒后重新穿戴齐整,洗手净面,卷开帐门去东边祁诺的主帐会合。前往围场的车马就停在帐群前的空地上,是麝乐迎接使备好的,据其介绍,伦河围场是专供王族使用的猎场,麝乐王在此设宴款待正副使臣是对贵客的最大敬意。

  伦河围场距帐群不远,不消半炷香,车队便缓缓驶入了围场内。夜幕四合,横穿猎场的伦河如同从天边垂下的迢迢银河,在月色的映照下闪着粼粼波光,似星辰涌动其中,一时竟分不清天上人间。沈流庭自下马车后都舍不得移开目光,祁诺唇边的笑意宠溺又无奈,怕她跌倒,只能走在她身边小心护着。

  随着一行人逐渐向里行去,伦河终于渐离视线。前方燃起的篝火依稀可见,火光晃动着分隔明暗,再近些,便能看清围摆成一圈的麝乐特有的石桌,都是就着巨石的天然模样稍作改动,将朝上的一面打磨平整即可放物,桌形或方或圆,不一而足,却也别有一番情致。

  石桌前铺一条大毯,便可在辽远的草原上幕天席地了。

  “二位请先上座,王上与国师稍后就到。”

  祁诺与沈流庭依次落座在主位之右的两席中,随行的五六名侍卫立于身后。其他小吏并无列席资格,都与剩下的使团卫队留在了帐群中看顾册命之礼。此番兴元帝回赐绢十五万匹,充牛羊及宝石,另特赐了一具金缕鞍,意为嘉赞麝乐王在马上平定草原之功绩。

  “祁诺,你对这个麝乐国师了解多少啊?”

  伴着粗犷热情的鼓乐声,沈流庭悄悄将身子往旁一倾打听道。

  “他是百里湛的舅舅。当年百里湛的母妃生下绿瞳儿,也致使母家在王庭中地位动摇,其兄为保家族地位,甚至大义灭亲参与请求诛杀襁褓中的幼子。之后这些年,他能一步步登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之位,敢迎回昔日欲杀之人辅佐继位,无论心性、手段,都不容小觑。有此人在,麝乐在北方的势力不会仅止于此。这也是为何陛下此番尤为重视麝乐王重册一事。”

  祁诺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向她解释罢,见她表情变得如临大敌,又轻笑安抚道:“你也不必如此紧张。到底我们此次是册封使,两国利益目前也并无冲突,国师没必要与我们为难。”

  听他这么一分析,沈流庭这才松了一口气坐正。石桌上的热羊奶飘着香气,还有撒了椒盐的炙牛肉也勾得她的馋虫在空空的腹中打转,叫嚣着要开席。只是小湛怎么还没来呢?

  “王上到——国师大人到——”

  终于来了!沈流庭瞥一眼祁诺,忙跟着他起身离席,上前揖拜:“大兴使节祁诺(沈流庭),见过麝乐王,愿王百岁安康。”

  “阿兄不必多礼,还与从前一般待我唤我便是!”

  沈流庭本以为百里湛见着自己女装,多少会显出诧异,却未料到他径自撂下众人,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毫不掩饰亲近地将她扶起,话音不高,却欢愉而热络,仿佛从未阔别。

  “阿兄你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

  于是她抬眸打量起他来,是又长个儿了,整整比她高出一个头来,肩头也宽厚到足以撑得住铠甲。他的脸庞依旧干净,却褪去了少年气,左边眉梢处多出一条淡淡的伤疤,形成一个半截断眉似的缺口,平白添了三分凌厉的杀伐之意。

  他真的变了许多。

  “阿兄你怎么不说话?”百里湛见她眸光几度变化,心中忽然没了底。

  或许唯独这双望着她时仍如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还未改变吧。她一刹那间触动,随即冲他狡黠地挤挤眼睛,压低声音道:“这么多人看着呢,王上得保持威仪!阿兄总不能还跟以前似的和你勾肩搭背啊!”

  百里湛一愣,看进她眸底的明亮笑意那般熟悉,顿感踏实,便也学着她的模样,神神秘秘地与她咬耳朵:“那阿兄等着小湛,我先应付他们一阵,过过场面,再找机会甩掉他们。”

  说罢,他也不等沈流庭回应,便松了她的手,大踏步走向主位落座,振声道:“两位使臣有礼了,麝乐不比大兴,没有那么多繁琐礼节。今夜,孤与国师为二位接风,二位不必拘束,还请入座吧。”

  这一刻端坐于主位的百里湛,雍容自若,王袍一挥间气度凛然,又让沈流庭如何能将其与方才的小湛联系在一起?

  “多谢麝乐王。”祁诺先对其行礼,又向与他寒暄的国师微微颔首后,才领了沈流庭一道回座。

  这位麝乐国师约莫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若是留心其鬓发处,不难看到些斑白,但沈流庭观他脊背挺拔,步履稳健,身体看来应是极为康健。冰灰色是麝乐人中最常见的瞳色,在他这里尤显深不可测,透不进光。

  “两位带着大兴皇帝陛下的友谊远道而来,麝乐王族与平民上下都十分欢迎。桌上是我们这里最正宗的羊奶与牛肉,使臣可尽情享用,不要客气!”国师一边招呼着,一边抬手抚掌三下,之前腰间系鼓的麝乐少女便发出一声欢呼,换了鼓点,围绕成圈,边打鼓边跳动。

  鼓点的节奏热烈,少女的舞姿轻快,每跳过一个节点,沈流庭身后的女孩儿就会按照方位顺序换成另一个。

  见她扭头瞧得认真,百里湛身子前倾,视线越过祁诺,朝她投去:“这是我们麝乐的迎客舞,沈大人若有兴趣也可以加入。”

  许是听到了她们王上的话音,少女们纷纷巧笑着向沈流庭伸出邀请的手。

  “不……不行的,我跳舞……”沈流庭忙摆摆手,想到在画舫上胡乱一舞,结果还把祁诺扑倒的事儿,不禁一阵脸红。

  她也是前段时间才从他口中得知,原来那晚郑小姐根本就不会来,他也早就识破了她的乔装,还偏偏要拿抚琴起舞来消遣她。心念所至,她一时也忘记回应百里湛,反嗔怒地瞪了祁诺一眼。

  后者自与她心有灵犀,回忆起当日情形,坦然受她一剜,面上笑意盈盈。

  见状,百里湛搭在膝上的拳头一紧,改为看向祁诺,再次扬声道:“两位使臣,光看跳舞也没意思,在这围场里不搭弓上马,岂不是白来?祁大人可有兴趣一试身手?”

  “下官坐于衙中日久,骑射之技早已生疏,恐让麝乐王见笑,也恐出意外耽搁册命,还是不献丑了。”祁诺不慌不忙地推辞,只搬出册命一项,就不容得百里湛再劝了。

  闻言,百里湛左眉一挑,霍然起身:“也罢!不过孤最近倒是很久没有骑射过了,一时技痒,就当给宴会助兴了!沈大人可想见识一下孤的身手?”

  “好啊好……”沈流庭一时激动,险些忘了身份与场合,准备给他鼓掌助阵的手紧急刹住,改为拱手,跟着起身,“麝乐王有请,下官自然要一睹您的风采。”

  百里湛将她的乐而忘形尽收眼底,只觉扳回一城,冲祁诺扬手时笑得甚是舒心:“祁大人也请吧。”

  “恭敬不如从命。”祁诺只淡淡敛眸应着,随之离席。

  靶场是现成的,一行人走了半盏茶左右就到了。卒子牵来一匹毛色光泽的骏马,百里湛接了弓箭,将箭筒往身后一负,利落地翻身上马,绿瞳莹亮地望一眼近旁正仰着脖子笑看他的沈流庭。

  “沈大人看好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拍马而出,风扬起衣袍猎猎,风驰电掣地在靶场上打着圈儿来回驰骋。只见马背上那道英姿并不急于搭弓射靶,一只手握缰绳,先是或立或坐,展示骑术,在沈流庭面前打了两圈过后,便开始不断变换着姿势,时而双腿夹马腹朝后仰去,时而俯贴马身,时而轮流半踩马镫,反身挂于马腹两侧……

  更令她掩嘴惊呼的是,百里湛竟将那弓随手掷地,之后又调转马头奔回,倒卧马背,双腿反钩,来了一个完美的下腰重新将那弯弓拾起,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一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之后沈流庭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身影,看他左右开弓,看他直取靶心,真可谓“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很快,他筒中箭羽用尽,沈流庭眉眼尽是笑意,连他策马缓归后的夸赞都打好了腹稿。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但看百里湛毫无预兆地猛挥下马鞭,突然加速疾驰从自己身前掠过,探身长臂一捞——

  “坐稳!”

  沈流庭还来不及思索他的话意,只觉腰间一紧,倏地双脚离地,整个人腾空又落到马背上。身后百里湛的双臂自然将她圈在身前,一夹马腹,两人就这么冲向了夜色深处。

  沈流庭被“掳”走几乎只是眨眼工夫,跟来的五六名侍卫反应过来想要追上时,却发现根本无马可驭,国师身后的麝乐卒子甚至也在其的暗示下挡住了去路,不由大急。

  “祁大人,怎么办?”

  祁诺眸中骤然卷起冰霜,话音更冷:“国师这是何意?”

  “使臣稍安勿躁,王上这么做自然有王上的道理。大概是太久不见,王上想与沈使者单独叙叙旧,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国师仿佛未察其愠色,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

  “若本使非要去追呢?”祁诺眯起眼。

  “王上对沈使者有无恶意,这您也心知肚明,何必这么紧张,是不是?”国师不改笑意,却是话里有话,“您与几名侍卫对围场环境不熟悉,这要是追上去出了什么意外,对两国关系可不好。”

  “麝乐王与国师若都能清楚这其中利害,那是最好。”祁诺目光冷然,压低的嗓音带着七分警告。

  听不懂阿泰语的几名侍卫见两人你来我往,却无动作,副统领只得冒犯打断:“大人?”

  对上其急切的眼神,祁诺眼中闪过暗芒,只沉声道:“马匹应是突然受惊,麝乐王一时难以控制才不得已带着沈录事进了围场深处。但本官相信以麝乐王的本领,定能很快驯服惊马,将她平安带回,我等在此等待便是。另外,此乃意外事,叮嘱其他几人,回去后也不要再同旁人提起,以免横生枝节。”

  他留意过国师身后随行的这个译语人,官话一般,反应较慢。果然他稍加快语速,那译语人便断续难言,停止了口译,国师眉头也随之一蹙。

  “是,大人。可麝乐王与沈大人落单,万一遇上狼……”三月行程,侍卫们都见识到了这位女官大人的亲切和善,大方爽利,车马劳顿更是从不娇气地喊苦喊累,还体谅下属,与他们打成一片,故此皆是真心担忧其安危。

  “哎!”这次译语人嘴皮子很快碰了几下,国师就老神在在地打断了他,“我们王上便是这乌蒙草原上最有血性的头狼,曾孤身一人杀退狼群,小侍卫你多虑了。”

  “杀退狼群?一个人怎么可能?”

  国师双手交握身前,笑得别有深意:“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人,只要他还想活,就没什么不可能。”

  与此同时,另一边,骏马不知在辽阔的草原上飞驰了多久,沈流庭的三魂七魄才慢慢聚拢回来,风在耳畔呼啸,刮久了脸有些发疼。

  “小湛,可以了,已经跑出很远了。”

  她大概明白了这就是百里湛之前说的甩掉他们。

  听到她的喊声,百里湛“吁”一声,猛地勒住缰绳,马儿打了个立柱,沈流庭顺势往后跌进他怀中,在双脚着地前,她差点儿以为会就这么被掀翻下去,摔断脖子。

  更可恶的是始作俑者竟还笑得杨扬自得。

  “现在只有我们了,阿兄。”

  “我现在是你阿姐了!”沈流庭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边理衣襟边数落,“哪儿有你这么吓人的?尊老爱幼懂不懂?”

  百里湛倒是嘴甜:“阿兄这么年轻,哪里能算‘老’?其实我前段时间就听说,大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女官姓沈,我就猜是阿兄。”

  “你的消息还挺灵通。”沈流庭四下望了望,不禁疑虑道,“不过说真的,这里看星空是美,但也太黑了。就我们两个人……你们这围场围得严实吗?会不会有狼偷偷闯进来?”

  “阿兄也会怕狼吗?”百里湛歪头一笑。

  “我给你一次重说的机会!”沈流庭细眉一横,“你阿兄看起来像是那种……那种威武雄壮的女霸王吗?”

  百里湛也配合着她,仿佛被这恶狠狠的威胁吓到改口:“不像,不像!阿兄柔柔弱弱、斯斯文文,一阵风就吹倒了。”

  “那也太夸张了,夸张了……”沈流庭嘴上是谦虚着,面上却是“此言得之”的表情。

  “其实小湛从前也很怕狼。”百里湛低喃着,坐进松软铺陈的绿草中。

  沈流庭于是坐到他身边:“从前?”

  “嗯。那日我手里只有一支折断成两截的箭,被丢在荒原上。”他双臂环膝,将自己抱紧了些,“有人引来了狼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国师告诉我,我一个人杀了四头狼。”

  她惊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被迎回来当王的吗?是你那个作乱的王叔?”

  “是国师,我的舅舅,他给我的考验。”百里湛轻轻摇摇头。

  “这——他是你舅舅啊!怎么能这样?”沈流庭激愤得直接从地上霍地弹起。

  当初他明哲保身,不顾刚刚降生世间的百里湛也就罢了,而今他已身为国师,有权有势,既上书大兴将外甥迎回国为王,又怎能再将其置于险境?

  “我是只有他一个舅舅,他却不止我这一个外甥,也不止我一个可以辅佐为新王的人选啊!”百里湛苦涩地牵动嘴角,绿瞳中似融进了草场更深处的晦暗,“更何况,辅佐继位的新王如果怯懦,难当大任,早晚会被王室中的强者所取代。等到那日,别说国师的地位,就连性命都很难保住,所以他不能赌错人。他需要创造一个神话,让众人敬我畏我。如果我不能活下来,那只能说明我不适合这弱肉强食的王庭。”

  “那时候面对狼群,我就想啊,我向阿兄承诺过的,我要做最英明神武的王,不能让阿兄失望。它们朝我扑过来,浑身都好疼,我分不清溅出来是自己的血还是狼的,我只知道逃不了,就只能杀死它们。我再疼也不能停下,不能放弃,因为我还想再见阿兄一面,我不能……不能死。”

  说到最后,百里湛完全哽噎住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沈流庭也红了眼眶,心疼地在他面前蹲下,轻轻拥住他,一下一下拍打他的脊背。一如那年枯朽的桂树下,她也曾将少年拉入怀抱,为他驱逐噩梦,驱逐黑暗。

  “都过去了。你做到了,阿兄为你骄傲。”

  “你不要为没良心的舅舅难过,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国师。你有阿兄在呢!”

  百里湛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眼中闪过痛苦的挣扎:“阿兄永远都不会抛下我吗?”

  “当然了!”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吗?”

  听他低哑着嗓子,一遍遍向她确认,她只当他没有安全感,索性将他放开,笑着立掌就要起誓:“好!阿兄也发誓,对大兴的神明发誓,我……”

  “阿兄不要!”百里湛见状却瞳孔猛缩,异常紧张地握住她的手腕拽下。

  沈流庭吓了一跳,蒙了半晌才问道:“怎么了吗?”

  这次百里湛许久没有应她,而是缓缓站起身,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地说:“阿兄,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什么啊?这么严肃。”她也跟着站起来。

  “其实从见你第一晚起,我就猜到你可能是女子了。”

  “扑哧,我以为是什么呢!”沈流庭好笑地抬手去拍他的肩膀,“放心,放心,看穿的不止你一个,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

  “你的玉佩不是不小心掉的,而是我刻意趁你没发觉时摘下来的。”他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还在沉声往下说。

  “你……为什么……”她落在他肩上的手一僵。

  “我很清楚,那块玉佩不同寻常,定是权贵人家所有。而你女扮男装自称杂役,谈吐间却不似婢女更似小姐。对一个无人问津的质子来说,得到一个盛安贵女的青睐,意味着命运可能就此改变。”

  “小湛……”

  眼前熟悉的面孔开始变得陌生,甚至扭曲,沈流庭下意识收回手,攥住衣襟,不安地想要出声打断他。但他没有给她机会,话音还在继续。

  “我很清楚,以你的秉性,我越是以为你好的理由将你往外推,你越是会想尽办法靠近我,关照我,为麝乐解决困境。”

  “我很清楚,姆妈把你当作了指望。我只要再次发疯一样地折磨自己,姆妈就会去找你。

  “我很清楚,只要我不停下,她就一定会把我从小到大的苦难都告诉你。那样,你就会更心疼我。”

  听着他的步步为营,沈流庭心惊又心寒,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原来一切从不是巧合,亦不是缘分,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狩猎”。如果他没有意外被迎回麝乐,或许他如今还在客馆里用他那双仿佛不染尘埃的眼睛冷静地算计着如何让她付出真情,如何靠她“翻身”。

  可现在又算什么呢?他已经是王了,没有人会再威胁到他的地位,没有人敢再议论他的绿瞳。他为什么要指名让她出使?他为什么要说破这一切?他为什么不能把“小湛”留在她的心底?哪怕只是一个骗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小湛”。

  “为什么?”她跄踉着一步步后退,“如果我们不见面,如果你不说,至少……”

  “因为我发过誓,向月神发过誓,阿兄真心待我,我也绝不会伤害阿兄。”百里湛抢断她,箭步一跨,握住她的胳膊。

  真是讽刺啊。沈流庭苦笑着摇头。

  “上元节那晚我就发誓,若我回麝乐后能渡过难关,能成为不再任人宰割的王,那么再见你时,我要把一切都向你坦诚。因为这世上除了母妃,哪怕是姆妈,她也是因为受过母妃大恩而将这份恩情报答在我身上。只有阿兄你对我的好,无关我是谁,无关我身在何方,处境如何。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贪恋你给的温暖……”

  “够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想再听!”沈流庭打断他,语调沉冷,挣开他的手,折身往回走的背影决绝。

  “那颗绿宝石是母妃留给我的遗物,母妃给它取名绿瞳,让我赠予未来妻子。你说过喜欢我的眼睛,像萤火一样漂亮,所以我把它送给你。”他在她身后喊道。

  她短暂地停住脚步,然后开始往前走。

  “沈流庭,我喜欢你,我爱你,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我不要你做我的阿兄,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的王妃。”

  他还在喊,沈流庭的身形再次一顿。

  当她转回身的刹那,百里湛笑起来,微弱的火光在眼底燃烧。他以为他将得到宽恕。

  “是我忘了,狼的眼睛也是绿色。蒙麝乐王错爱,如今物归原主,下官告退。”

  话音落下,那条百里湛亲手为沈流庭戴上的链子被她生生扯断。

  “阿兄!”

  “如果你还记得关于它的约定,有求必应,就放过我吧。”

  掌心翻转间,一道绿色的荧光坠入草丛,消失不见。

  百里湛眼里的光也随之熄灭了。

  她曾无数次见证那双绿宝石般的瞳中光影明灭,她以为每一次绿光被点亮的时候,都是因为她对百里湛付出了真心。可如今,她不想再被这双眼睛骗下去。

  再次转身,沈流庭用力眨眨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她已走出了几十步远。她没有办法冷静思考,思考马儿奔离靶场多远,思考自己会不会迷路,哪怕方向正确,只靠双腿又要走多久。她只是单纯不想再与百里湛待在一处。

  “嗒嗒嗒……”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传了过来。被牵着走的马儿如同通主人心意,马蹄一下一下都踏得很慢,很轻,小心翼翼。

  “阿兄,你坐上来吧。”

  “阿兄,我不骑上去,就帮你牵着缰绳,我们先回去。”

  “阿兄……”

  沈流庭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置若罔闻。星月在不觉间黯淡下来,她目之所及,只剩夜色茫茫。

  蓦地,她万分想念那个在无数个夜晚安然相伴的身影,那双无论何时都能为她带来沉定温存的眼眸。

  她想祁诺,明明分开没过多久,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想他。

  如同只身一人流浪在旷野,风过耳边,她听不见百里湛的呼唤与恳求,视线的尽头一簇火光依稀,她若有所感,加快了脚步,从疾走到奔跑,不顾一切地想要奔向那个怀抱。

  “祁诺!”

  男子负一身清寡月色,眸中似敛入万千星辰,周遭万物失色,唯有他的目光粲然。

  她重重地撞进他怀中,祁诺倒退半步,无须相问,盛满星光的眼底闪过一抹怜惜,终是用深沉而炽热的爱意一点点收紧手臂,将她拥牢。

  泪水沾湿衣襟,她听见他说:“我在。”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归来仍是赤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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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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