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辛罗风波真不少
萌晞晞2020-12-24 10:4011,588

  “赫连王子您尚未授封大兴官职,又是辛罗大王子,因此觐见陛下时不必如我们臣下一般行跪拜之礼,但也需行揖礼。所谓揖礼,还能分成天揖、时揖、土揖、特揖等,您在大兴期间,一般情况下能用上的揖礼,大约也就是前三种。行什么礼,则是根据双方地位与关系而定的……”

  初夏的午后,习礼亭旁便是一片泛着清凉的碧湖,风徐徐拂过湖面,吹入亭中,令人心旷神怡。

  但某位本该静心学礼的尊贵王子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躁动“二字。

  “赫连王子,下官刚才已经把每一种揖礼都给您解释并做了一遍,留个印象。现在下官着重再从天揖示范起,请您跟着学。这是最重要的,您对陛下需行的礼。行礼时,保持身体肃立,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然后俯身推手,双手缓缓高举齐额,”沈流庭努力无视赫连朝暮那心不在焉、眼神乱瞟的模样,拔高音调,边说边示范,“像这样,要举到略高过眉心的位置,俯身往下,要下到双手在腰际左右,最后恢复站立时,双手可自然垂在身侧。王子您看。”

  她起身才发现,赫连朝暮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根柳条在那儿摆弄,压根没看自己示范。要换平时,她这暴脾气早上来了,可眼下叫人捏着七寸,实在不便发作,回眸望向就站在亭外一步远的祁诺,后者也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莽撞。

  祁诺之所以站在亭外,也是拜赫连朝暮所赐。某人姗姗来迟时,非说祁诺若在亭内,自己会紧张,一紧张就学不好,学不好面圣时就容易出错,出错了追究起来还是鸿胪寺教习官员的渎职。

  可哪怕明知他是满嘴胡扯,祁诺也只能退步照办。沈流庭是满心满腹的憋屈,祁诺却面色淡淡,好似没将这为难放在眼中,泰然地袖手立候在外。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祁诺还端坐在衙署里,哪儿犯得着立在这午后的日头下?沈流庭思及此,又忍下一口气,笑容更加可掬地再次扬声吸引赫连朝暮的注意力:“王子看一遍想必记不住,下官再给您示范一遍!”

  也许是这回她的嗓门足够大,赫连朝暮总算把目光从柳条上懒懒地移了过来。她于是又示范一遍,然后直起身:“不知王子可否也做一次,下官好看您是否行得准确?”

  赫连朝暮却嬉笑着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那王子是哪里没看明白?下官可以再解释一遍。”沈流庭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嗯,我好像哪里都没明白。”赫连朝暮姿容无疑是俊秀的,尤其是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眼尾尖透着魅力。他一步步逼近她,笑意恶劣地拿柳条在她的耳边扫来扫去,痒得她打了个哆嗦。

  “这儿不明白,那儿也不明白……对了,还有这儿。”

  很快那柳条又从她鼻尖扫过,转而往下挑了挑她的下颚,伴随着低哑暧昧的语调,意有所指,这无疑是赫连朝暮对她的挑逗。

  耍流氓耍到她头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当沈流庭准备高高抬脚,狠狠往前一踩时,身后响起祁诺的冷冽话音:“鸿胪寺内,王子请自重。”

  赫连朝暮像是早就越过她的肩头看着他走进亭子般,当下耸耸肩,一脸无辜道:“我连一根手指都没碰他。”

  “再说了,大家都是男人,怕什么?”他说罢,又挑眉将目光在两人间瞟来瞟去,“不过听说你们大兴有个词儿叫什么,分桃啊还是什么的,莫非祁大人也有此癖好?”

  祁诺闻言,微敛起的眸中辨不出喜怒,只是将手伸向赫连朝暮边说话还在边摆弄的那根柳条,在其尚不及反应时,断然一折。

  分明只是轻巧的折枝之举,沈流庭却觉得这一刻的祁诺气势完全压过了赫连朝暮。

  “祸从口出的道理,王子应当明白。”

  赫连朝暮一愣后,把手里剩下那半截柳条随意丢到一旁,嗤笑道:“嘁,无趣。”

  “学习礼仪本就不是有趣的事。”祁诺轻挑眉梢,淡淡回道,“下官看沈译官到底年纪太轻,也不晓得教习技巧与要领,还是由下官代为……”

  “不必了!”赫连朝暮却一掌扬起,打断他,“不就几个动作吗?瞧好了!”

  话毕,他对着湖面方向,将三种揖礼不带喘气地做了一遍,没有错处。

  “看来王子已经完全记住了。”祁诺看完,目光并无波澜。

  “唉,本王子生来记性极好,可去年偏被一个不长眼的女人一个酒碗砸下去。啧啧,当时是头破血流啊!”赫连朝暮却做回忆状,抚过额角,“好在没留疤,未影响本王子这英俊潇洒的形象,不过从那以后,我这记性就总是时灵时不灵的。刚才沈译官问我的时候,我是真不记得。没想到祁大人一问,我又突然想起来了。”

  他看似是诚心解释自己前后矛盾的行为,实则是在威胁沈流庭,这旧账他可记得牢牢的。

  “我大兴名医不少,御医院更是有许多杏林高手。不妨下官去请圣上允准,让御医们为您治一治这症状?王子有病,可不能耽搁。”

  “喀喀……”

  沈流庭是真没料到祁诺会这样冷不丁就骂了赫连一句“有病”,猝不及防呛笑出来。当然,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笑,索性拼命咳嗽掩饰。

  “你!”赫连朝暮哪里不知自己被拐着弯骂了,却又挑不出他话里的毛病,只得瞪向沈流庭。

  后者于是装模作样抬袖掩嘴,却是更用力地朝他的方向喷气:“实在抱歉,下官这两日嗓子一直都不太好,喀喀喀……这可千万别传染了王子,让王子更有病了。”早知如此,她出门前就该咬根大葱才够味儿。

  “好,好,好!这才有趣,本王子开始期待在大兴逗留的这段时间了。”赫连朝暮怒极反笑,发辫一甩,转身便边走边挥了挥胳膊,“沈译官,希望你过几日还能玩出这么有趣的花样,哈哈哈……”

  祁诺负手,对着他的背影皱眉:“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嗯。”沈流庭虽不知祁诺说的是哪句,但应下总没错。用力点完头后,她又扭头仰脸冲他嘻嘻一笑,“还是大人厉害,三两句话就把他弄得哑口无言。”

  见她还沉浸在刚才的“胜利”中,祁诺低叹着摇摇头,背在身后的手一攥,隐隐用力。“其他时候都好说,就怕他在陛下宴请时胡来。”

  沈流庭听了,怔住半晌,才没什么底气地开口:“他在陛下面前不敢吧?而且他在那种场合当众揭穿我一个小小的从七品译官是女儿身,又什么意义呢?想让陛下治我欺君之罪?那样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说到最后,她才忽然发现,赫连的心眼和针眼这个问题,好像真的有待商榷。

  然则赫连心眼是大是小,终究都是防不胜防,既然防不胜防,那不如到时再防。

  出习礼亭后不过两个时辰,沈流庭就在忙碌中忘了忧心,跟着礼宾使何非再次将宴飨的每个细节都确认罢,便已是两日后,飨宴的当日正午了。

  此次宴席,主要是为款待辛罗使团,但为显大兴邦交的繁荣气象,前阵子来朝的几个本无此宫中设宴待遇的偏远小国使臣,也因此沾光列了席。这样一来,所需随宴译官的人数也达到了八人之多,统一列在左侧坐席之后,为使臣译语。右侧坐席除必要到场的鸿胪寺官员外,都是朝中一二品的大员。

  沈流庭觉着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不能跟在祁诺身边,又是在这样出不得纰漏的宴会上。尽管她拥有一低头就能看见赫连朝暮头顶的高度优势,但心中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但所幸老爹在,祁诺也在。沈流庭时不时与祁诺那安定沉着的目光交汇,心也能随之静下几分。

  殿外天已擦黑,殿内灯火明煌,助兴的歌舞伎鱼贯而入,凤歌乐声梁上绕,银蔓垂花风中拂,正应了那句“画鼓拖环锦臂攘,小娥双换舞衣裳”。

  珍馐佳酿,玉盘金盏,骨筷银匙,杯盘觥筹相交错,发出叮咚有致的悦耳轻响。兴元帝端坐阶上,太子在旁,大兴官员与使臣遥相敬酒,品尝大兴与辛罗的特色佳肴,气氛颇为融洽。

  酒过三巡,众使臣以典仪令为准,开始轮番离席,向兴元帝揖礼敬酒,皆得了额外赏赐的绢布与铜钱。作为主角的赫连朝暮,自然是压轴在后,待众使臣都受赏完毕,他才不紧不慢地端上酒盏起身,步向大殿中央站定,行礼。负责随译的沈流庭自然亦步亦趋地跟上,垂首肃立。

  恰巧一曲歌舞作罢,赫连朝暮清亮的话音就传入了每个人耳中:“辛罗国赫连朝暮,拜见大兴皇帝陛下。赫连代父王,祝陛下长寿安康,也愿两国盟约永结。”

  听罢沈流庭的翻译,兴元帝才淡笑着缓缓颔首回道:“辛罗王遣赫连王子不远千里前来大兴签订盟约,诚意令朕动容。辛罗王之所愿,亦为朕之所愿。此番结盟,则自朕之后百年,两国必当往来不绝,通商不息。”

  兴元帝语速较慢,沈流庭便听一句译一句,却只眉睫低垂,并不去看赫连朝暮。

  “通商之事,对两国都大有好处,又已经延续多年,没有不继续的道理。那赫连就只等陛下的盟书了。”后者则是朗笑谢过,将酒水一饮而尽,酒杯往候立在旁的侍女手中托盘一放,又俯身搭肩行了一个辛罗礼,才话锋一转道,“不过陛下,赫连今日赴宴,还有个不情之请。”

  闻言,沈流庭眼皮一跳,默了片刻,却又不得不照实翻译。

  “哦?赫连王子但说无妨。”兴元帝饶有兴味地身子微微前倾。

  “赫连十五岁上战场,也算半个粗人,早听闻大兴人才极多,有‘学富五车’的说法。这次亲眼所见,只一个鸿胪寺中就有不少能人,实在艳羡。”赫连朝暮说到这儿,刻意一顿,瞥一眼身旁的沈流庭,满意地欣赏到了她如临大敌的神色。

  他这一眼,意图昭然若揭,沈流庭心跳越来越快,又不能殿前失仪,强自镇定地继续翻译。

  “所以赫连想请陛下割爱,允许我从鸿胪寺的官员中带一人回辛罗,跟在身边做事。一来是满足赫连的心愿,二来也可促进两国之间的交流,传扬传扬大兴的文化。”

  沈流庭只听得耳鼓中“轰”的一声,脑海霎时空白。他居然存的是这样的想法,带她去辛罗?不可能,她不要离开大兴,也不要离开。几乎是本能的,她扭头望向祁诺,无助而失措。她甚至忘了先朝她爹的方向看一眼,因为每一次自己有难,赶到她身边的总是他。

  赫连朝暮却仰身往后一挡,好整以暇地笑问:“沈译官,快翻译啊,大家都看着你呢。是本王子刚才说太快了,你没听懂?”

  视线被阻隔,她不知道祁诺在想什么,又打算怎么做。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先硬着头皮往下译完。

  “赫连王子这么说,想必是心中已经有人选了?这栋梁之才朕可舍不得啊。”兴元帝不置可否的态度,倒叫沈流庭稍感心安。

  “陛下放心,像祁少卿那样的大官儿,赫连当然不敢开口。赫连想要的,就是身边这个小译官而已。”

  沈流庭艰涩地译完了赫连朝暮这句话,指甲掐入掌肉,令她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脑筋飞转,寻求破解之法。这样的请求并不过分,古往今来,千金之躯的公主都可联姻远嫁,区区一个从七品小官,泄露不了什么朝廷密要,只是换个地方做官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别说祁诺了,纵然是她爹这个丞相,若轻易站出来请求陛下回绝也是毫无立场。

  她必须先制造一个立场!

  “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当沈流庭想到这一层时,祁诺起身了,还是那样坚定地走到她身边,振声道:“赫连王子的爱才之心,无可厚非,但微臣斗胆,也想以自己的爱才之心恳请陛下将沈译官留在鸿胪寺。”

  在沈流庭眼里,他不知道她还是丞相之女,他以为他是她在这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怕半刻迟疑都会让事成定局,才会如此直截了当,失了往日沉稳。她听着,又是感动,又是一颗心高高悬起,怕他因此惹恼了陛下。殊不知,他早知她的身份,却依旧不肯冒险,依旧愿做那第一个挡在她身前的人。

  “陛下,这沈庭是祁少卿亲自栽培出来的,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译学奇才。所以他这一听难免有些冲动,也是想为大兴留下未来的栋梁。”天气回暖后,卫衔身体大有好转,也列席了宴会,见状忙起身出来打圆场,“还请陛下见谅啊。”

  好在兴元帝未有不悦,只稍敛起些笑意,认真地打量了沈流庭一眼:“沈庭,你且将头抬起来。”

  “是。”

  圣意难揣测,沈流庭只能照办,将下颌抬起,却在接触到兴元帝目光的一瞬,捕捉到了那里头稍纵即逝的讶然,不同于寻常惊异,反似拽着他陷入了某种渺远的怀念中,飘飘忽忽,并不真切。

  “你就是沈庭?有何才能?”

  尽管兴元帝再开口发问时,神色已如常,但沈流庭还是心下微奇,在得了祁诺的眼色暗示后,才恭谨地答道:“回陛下,小的识得六国文字,也通晓不少邦国的风土习俗。”

  “嗯,那你是愿继续留下来为大兴效力,还是随赫连王子去辛罗?”

  他这竟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沈流庭惊喜交加,一时不察,竟叫赫连朝暮蓦地凑到了耳畔。

  “你在大兴做官还要提心吊胆、遮遮掩掩,难道不想像我们辛罗女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吗?”

  沈流庭眸中闪过不解,辛罗女子走仕途不在少数,她是知道的。但赫连朝暮此刻居然不是打算以言语威胁,倒叫她意外。

  似是读懂她心中所想,他张扬地笑出八颗大白牙:“我赫连朝暮掳人,就得掳得她心甘情愿。”

  自大狂!沈流庭剜他一眼,遂不再理睬他,转而上前一步,对兴元帝行了稽首大礼。她知道制造立场的机会来了,便翻出当初在酒楼里拒绝爹娘的那一套说辞,稍加修改,更加大义凛然,慷慨激昂。

  “陛下,父母对孩子有生养之恩,但每一个子民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又何尝不是一直受家国故土的养育与庇佑?微臣虽不才,但也不敢稍忘大兴的养育之情,陛下的护佑之恩。微臣习这一身才识,为的便是能为大兴,为大兴邦交竭尽所能。赫连王子虽有美意,微臣却不敢领受,只因微臣生于大兴,长于大兴,也唯愿献身于大兴,终老于大兴,长眠于大兴。”

  话说到这份上了,端的是闻者落泪,听者感佩。谁还能执意让这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家国情怀、热血壮志的沈译官抛下对大兴深沉的爱,去往辛罗呢?

  “陛下,我大兴有臣如此,正是因为陛下圣明,社稷稳固啊!老臣与沈译官同愿!”

  “臣等也誓死追随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时不跟着沈丞相拍马屁、表忠心,更待何时?于是自沈黎出列称颂之后,在席官员也纷纷俯首称拜。

  论一名朝廷命官的自我修养,沈流庭只服自己老爹。还好她这脑门就贴着地面,谁都看不见,否则她还真怕上扬的嘴角压不住。

  兴元帝威严的目光逡巡过阶下,片刻后快意地大笑三声道:“好!有爱卿如此,朕心甚慰,众爱卿都平身吧!”

  “多谢陛下。”眼角余光瞥见众臣都动了,沈流庭也忙跟着站好。

  “赫连王子,你也看到了。朕也不愿做那强人所难,使忠臣寒心的昏君啊。依朕看,留在身边的人,忠心为上,才学次之,赫连王子若真有心,不妨在盛安多留几日,另觅一个愿意跟随你回国之人。到时朕定然成人之美,你看如何?”

  语言不通的赫连朝暮光看之前沈流庭叩拜回话时的神情,再瞧了之后的阵势,便已感不妙。此时听她满面含笑地将兴元帝的话娓娓译来,他心下再不甘,也不好再做纠缠,只得右手一搭肩,欠身道:“那就多谢皇帝陛下了。”

  “王子明理。”兴元帝遂展臂向旁一挥,拢了袖,笑道,“既如此,诸卿都回席尽欢吧,不必拘束。”

  不理会赫连朝暮那死死黏在自己身上的不善目光,沈流庭也走回原处,先冲对面的祁诺愉悦地眨了眨眼,又趁着包括他在内的鸿胪寺众人举杯共饮时用袖子遮掩,才敢偷偷给沈大丞相竖了一个大拇指。毕竟祁诺还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把他拒婚的沈家小姐。

  本以为赫连朝暮吃了这一瘪能消停一阵子,却不料这家伙转天就和没事儿人一样,出现在了译胥署。

  “沈译官,你们译官平时都需要做点什么?忙不忙啊?既然两国结盟,本王子也要多了解些大兴,就从大兴译官开始吧。”

  “沈译官,本王子对大兴官话挺有兴趣。听说你还教那桑姬国的公主说成语,不如也教教本王子?本王子出双倍价。”

  “沈译官,本王子来使途中匆忙,回国时打算沿途游览。不知这盛安往南去辛罗的必经之路上,有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地方?你介绍介绍,本王子这点要求还是合理的吧?”

  “沈译官……”

  便是如此花样百出的“合理”要求,令沈流庭烦不胜烦。人家贵为辛罗王子,又是代表国家出使,愿意纡尊降贵在这译胥署里一坐大半日,那是自由,也是权力。她也不能以署厅内有机密要件为由赶人,谁让人家一个大兴字都不识呢?

  “赫连王子,您这样确实是会影响下官们处理公事。若是我们译错了,少不得要担责任,还请您体谅。”这日,沈流庭终于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将文书一合,皮笑肉不笑地扬起脸道,“不如您回客馆休息休息,或者在盛安的坊市间转转?很热闹,很有趣的。”

  赫连朝暮将胳膊交抱在身前,理直气壮道:“那可不行。本王子在这儿,是奉了你们皇帝陛下的旨意。”

  “请恕下官愚钝。”沈流庭怀疑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就是眼前人的脑子有毛病。

  “是你们陛下要本王子再找一个愿意跟随我回辛罗的译官。”

  “那很好啊,请王子自便,祝您能找到。”沈流庭用力点点头表示赞同,起身走向书架,准备查阅典籍。

  结果她才走到书架前,某人也跟了过来。她又转去左边的一排,他也往左。她再往右,他也往右。

  沈流庭气结回身,这次都不笑了:“赫连王子,您不是说要再找吗?”怎么还跟着我?

  “对啊,本王子重新找过一遍了,最后还是找到了同一个人。”赫连朝暮吹了口哨,冲她挤挤眼,甚是轻佻,“你说是不是缘分?”

  真的是臭不要脸。沈流庭暗骂着,调头就走。惹不得还躲不起吗?她就不信他还能跟着去祁诺那儿报到。

  然而半刻钟后,赫连王子做客左少卿衙署,还喊腹中饥饿,怀念辛罗的宫廷糕点,害得邝风不得不加紧脚程在鸿胪寺与客馆之间打了个来回,将使团一路带着的果饼取来,供其叠着腿,就着茶,慢慢儿享用。

  更可恨的是,赫连朝暮得了便宜还卖乖。

  “没事儿,祁大人,你不用特意招待本王子,坐哪儿不是坐,我就随便坐坐,图个自在。你们谈你们的公事啊,反正你们说官话本王子也听不懂,不用避讳。”

  闻言无语半晌,沈流庭才收回目光,皱着一张小脸,对祁诺道:“大人,下官错了。”她不该把这祸害带来。

  祁诺却当真是仗着赫连朝暮听不懂,轻扯嘴角道:“无妨,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心不为外物所动,外物便可视同无物。你权当修行了。”

  嗯,她不去看他,他就不是个东西了。她在心里通俗易懂地把祁诺的话翻译了一遍,忽觉大为畅快,敛袍坐回那张属于她的矮案前,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不久前从祁诺那儿借来的珍本。

  书中有祁诺所作批注,不仅书法令人赏心悦目,内容也是字字珠玑,沈流庭很快便沉浸其中,果真连某王子拿放茶盏时刻意发出的响动也都入不了耳,更扰不了心了。

  赫连朝暮很快发现自己被二人合力无视了,开始不再止于折腾茶盏,花样翻新地清了清嗓子,居然自娱自乐地唱起歌来。唱的约莫是辛罗的民谣,曲调还算动听,引得沈流庭抬了抬眼皮,之后便再没反应了。

  祁诺更是一脸冷漠地处理公文,充耳不闻。

  声音不行,那就靠身影。赫连朝暮当即把茶盏一放,在署厅里来回转悠,步子踩得很重,却只有院内守着的邝风频频侧目,满脸的莫名其妙。

  无可奈何下,赫连朝暮索性站到沈流庭身后,也不吭声,只用眼睛注视着她的发顶。哪知后者居然毫无感觉,反而对着那书时而浅笑,时而蹙眉,时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提笔往小册子上记东西。

  终于,被彻底当空气的赫连朝暮忍不住了,走回中央对祁诺道:“喀,祁大人,把使臣晾着不理,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分明是……”

  沈流庭听他故意找祁诺的茬,拧了眉就要反驳,却被后者一抬手拦下。

  “王子见谅,公务堆积,难以兼顾。您若有什么吩咐,属官邝风就在外头候着,可尽管吩咐,或是再从客馆与译胥署调派些人手过来也可。”只见祁诺淡笑自若,起身揖礼,又望了眼日头后,问道,“只不过现下距退衙只剩下小半个时辰,下官看您对这衙署颇有兴趣,似有意在衙署内住上一晚。不知王子是否有这个打算?下官好命人早做安排。”

  “没有,没有。”赫连朝暮一听断然摆手,嫌弃道,“都是一些硬质的桌椅,一堆书,哪儿像一个能睡觉的地方?”

  “偏房还是有床榻的,只是与王子身份似有些不符。再者下官这里的内室也……”

  祁诺越是盛情相邀,赫连朝暮就越觉得有猫腻,直接打断他道:“都说了不必!既然快退衙了,那本王子也回客馆了。”

  “是,那下官恭送王子。若哪日王子又感兴趣了,仍可吩咐此事。”

  “本王子不会有兴趣。”

  看着赫连朝暮加速离开的步伐,憋了许久的沈流庭终于从坐榻上弹了起来,满脸兴奋与崇拜:“大人,你这招也太狠了,反其道而行之!下官下次也这样!”

  “待他回到客馆,只怕就回神明白了。”祁诺摇头低笑,“这种法子只能对付他一次,你再用,就弄巧成拙了。”

  沈流庭笑容瞬间一垮:“哦。”

  见她这张脸上一会儿放晴,一会儿转阴的,甚是生动。祁诺笑中不觉更带几分柔色:“盟书内容已大致拟好,只等陛下过目。他至多再逗留一月,你忍忍也便过了。你不必怕打扰本官,每日只管来这儿,有本官在,他终究不好做太出格的事。”

  “嗯,大人总能治他!”沈流庭点头如捣蒜,像是因着回忆起前几次赫连朝暮的挫败,唇角重新扬起弧度,“对了,今夜是大人轮值吧?”

  祁诺颔首:“你若累了,自去偏房歇着,不必陪在这里。”

  她忙摆摆手:“不是,不是。下官是想退衙的时候,出去一小会儿,晚膳就不用给下官留了。”

  仿佛一听她要独自出去,祁诺就紧张起来:“是否让邝风随你同去?”

  “不用!下官是去很安全的地方,况且最近也没得罪谁,赫连朝暮应该不至于和陆娄他们似的。下官保证,速去速回,平平安安。”沈流庭脸上写了一万个“不愿意”,邝风跟去了,那还有什么惊喜可言啊。

  大约是看出她怀了小秘密,祁诺也不再坚持,将手一扇:“也罢,就随你吧。左右现在也无事,你早些出去,早些回来。”

  “多谢大人!”

  沈流庭夸张一揖,便欢喜地出了署厅,去偏房取了一个备用的食盒后才往外一路小跑。祁诺帮了她那么多次,还包吃包住的,怎么着她也应该还一次礼了。也就是方才脑中灵光一现,她想到那晚在画舫里似乎见他对酒也颇有兴趣,不输品茗,便有了借花献佛的主意。

  娘曾提起过,当年爹追求她时,曾为她在院中桂树下埋下过一坛亲手酿制的桂花酒,相约成亲时共饮,白首时再共饮。娘夸赞过爹酿酒的手艺,又香又醇,如今又过去十几年,也算是二十余载的陈酿了,应该拿得出手。

  沈流庭轻车熟路地哄“常胜”替她开了门,就地取材,从小厨房顺走两盏雅致的酒盅,放进食盒,便伙同“常胜”,待它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引走院中正扫洒的下人后,才手脚麻利地刨出那一坛酒。她扫去泥土,启开酒封,甘洌的酒香刹那扑鼻,沁人心脾,光是闻一闻都想为其醉倒。

  “太好了!我就取两盅,老爹老娘应该不会发现酒少了吧?”自言自语并没有让沈流庭手下速度减慢,她很快就盛满两盅酒,放回食盒里,再将土掩好,起身踩实,赶在下人们回来前一刻,闪身出了院。

  这一趟“窃酒”十分顺利,离开相府后,沈流庭随意找了一家食肆把肚子填饱,又专门去了盛安顶好的糕点铺子,把当译官这几月攒下的俸银都拿出来,才买得一盒金乳酥,只因想着搭配桂花酿正好,祁诺一定会喜欢。

  其实她也是直到春节借住尚书第,才从府中侍女口中得知,那些夜宵都是按祁诺口味所备,自己当初居然还信了他说什么不喜吃甜食,包括第一次的小螺酥在内,也不知心安理得地替他“消灭”了多少盘甜点。如今想来,这是再显而易见的道理了,哪家下人准备膳食不是按照主子喜好,哪儿有反着来的?

  大约是那时还未将他放在心上,她自然粗心大意,难以察觉。至于现在……这些日子,她一把这事儿往深了想就心如小鹿乱撞,于是她拍拍又要发烫的脸颊,不再探究,踏入鸿胪寺。

  夜幕渐合,衙署内刚掌上灯,沈流庭往偏房瞥了眼,暗的,邝风应是已经离开了。自从她搬来衙署,邝风就被祁诺赶回了尚书第,也算是从此告别熬夜困扰了。

  “大人您用过晚膳了吗?”

  “嗯。”正执笔舔墨的祁诺应着,略一抬眼,见她手里拎了一个食盒进门,却一句没提,只放到坐榻旁,他便也不多问。

  沈流庭得逞地勾勾唇,就猜到自己不说,他也不会主动问,多半只以为是她馋嘴给自己备的夜宵。

  这会儿时辰还早,不是对月饮酒的时候。她坐定后,也没再出声,继续翻开下午的那本书卷研读。她偶尔抬首望向书案前的清俊身姿,四目相对,是含笑却无言的默契,只觉此情此景,一如梦中曾见,这或许也能算是美梦成真?

  蜡烧短了,沈流庭手里的书也看完了,便双手托着下巴,眼神四处瞟起来。窗外星空清明,月行云端,悄然静寂的四下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蝉鸣,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得飘忽。她眉眼一弯,觉得现在的气氛刚刚好,只差人了。

  她正将目光重新落回祁诺身上,后者就已若有所感地搁了笔,将案上文书稍作归置后,回以浅淡一笑:“怎么了?”

  “大人,您忙完了吗?”沈流庭眨眨眼。

  “嗯,近来除辛罗来使外,反没什么要事,白日里就差不多处理完了。”祁诺点点头,末了又补了一句,“也是因你替我分忧许多。”

  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夸,沈流庭还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也……也没有啦,下官只是……”

  “退衙之后,没有旁人,不必拘束,你我只做平常称呼便是。”

  “好。”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流庭总觉得今夜他瞧着她的眼神不太一样。更准确地说,从画舫归来起,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偶尔就会变成这样,像是眸底酿了醉人的酒似的。对了,酒!

  她突然一拍脑门,把矮案上的笔墨书卷都搬到地上放妥后,便将食盒提了放到案面上,笑眯眯地揭开,从中取出两盏绘有兰草的酒盅,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

  酒香幽然散溢,似有似无地飘来,祁诺不由起身走近,微阖眸闻了闻,才轻吟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可是桂花酿?”

  “原来大人对酒真的有研究啊。”沈流庭仰起脸,笑盈盈地将他瞧着,“君子喜茶,我还以为像大人这样的人,只喜欢茶道呢。”

  “归来五柳下,还以酒养真。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茶是品格,酒也是真性情,何尝不能为君子所饮?”祁诺垂眉带笑,袍掀隔案,与她对坐。

  “那大人快喝喝看!”沈流庭说着,将其中一盏酒推到他面前,“这可是我从相……相熟的朋友那里讨来的,在地里埋了二十几年呢。”

  怎料祁诺却忽地一皱眉,骨子里的那份严谨又开始作祟:“公廨之内饮酒,似有不妥。”

  “什么嘛,大人,我好不容易弄来的!”沈流庭无语地一瘪嘴,“而且如今都退衙了,你也忙完了啊。”

  “但这……”

  “你等等!”这回沈流庭直接打断他犹疑的话音,起身跑去把门关上,再坐回来,双手合十在身前央道,“我把门都关上了,没人会发现的,等明日大家上衙,早就闻不到一点儿酒气了。我们也不是纵酒,就是尝那么一点点也不行吗?”

  许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此刻的娇声软语,搓手央求,尽显小女儿姿态,祁诺只觉没由来的心口一热。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却是两个人都愣住了。

  沈流庭道是今晚的少卿大人格外好说服,祁诺却惊的是自己竟难以控制那一刹那的冲动——只要是她所求,他都愿应下。

  “那你就快尝尝吧。”

  酒盅再次被那柔荑递到眼前,祁诺只得接过饮罢一口,对上她期待的目光,不禁缓缓点头:“嗯,清新醇和,绵甜爽净,你也试试。”

  “真的吗?”沈流庭星亮的眸子微弯,仰头喝了一小口,立刻惊喜道,“真的是甜的,一点儿都不呛,比那些辣酒好喝多了!”说完,她一连又喝了好几口,还忍不住悄悄抬袖舔了舔唇,又香又甜。

  “也不可喝得太急太多,当心喝醉。”祁诺见状忙拦道。

  沈流庭不以为然,灵巧地躲开他伸来的手,又呷了一口酒,笑得恣意:“没事儿,这酒又不烈,没什么酒味儿,我酒量也不是那么差的。”

  拿她没办法,祁诺只得改变方法,看向那盒糕点问道:“这是什么点心?”

  “啊,这是我专门买来下酒的金乳酥,原本单吃太腻,配上甘甜爽口的桂花酿就解了。”沈流庭言语间仿佛很有见地,放下酒盅将盒子拆开,一盒十颗,个个都色泽金黄饱满,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动。

  “嗯,好吃!大人你也快吃!”

  沈流庭放一块金乳酥入口,便露出幸福享受的表情,又取一块递到祁诺嘴边。

  “好。”

  琥珀色的酒液在烛火下漾着光,两人就这样品尝着糕点对饮,偶尔扭头望望窗外的如钩银月,两盏酒盅很快就空了。只不过祁诺眼中仍是清清明明一片,沈流庭却已经晕晕乎乎地开始傻笑了。

  “嘻嘻,大人,今晚你开心吗?我……我很开心,也想看你开心。”

  她连舌头都捋不直了。祁诺在心中一叹,无奈地探身要将她的酒盅取走:“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就剩一点儿了,浪费不好!”

  喝醉的沈流庭劲儿大了,胆也大了,居然想都没想,一巴掌打开祁诺的手,又快又准又狠。但到底是醉酒,并不清醒,她收回手时自个儿就不小心把面前的酒盅带翻了,剩下的那点儿桂花酒全洒在案上。

  “头疼,想睡。”她也不在意,按按脑袋,闭上眼就想直接趴下睡,被祁诺一把扶住。

  “你不能在这儿睡,走,回偏房。”

  虽不知烂醉如泥的人身子特别沉是什么道理,祁诺却切身体会了一次,怎么都搀不起不配合的沈流庭,只得心一横,行了唐突之举。他将她拦腰抱起,然后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进偏房,直到把人在榻上放好,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进来时腾不出手点蜡烛,祁诺便只借月光俯身替她盖了被子,正要去关窗时,却被拽住了衣袖。

  “大人……大人……”

  昏暗中,他一时分不清她是醒了想喝水,还是梦呓,就坐回塌边应了一句:“我在。你口渴吗?”

  但祁诺坐下定睛一看,沈流庭的眸子仍是闭着的,并未清醒。他等了片刻,不见她有下文,又不松手,只得自己低头将衣袖抽出来。

  “大人,我好像……好像有点儿喜欢你,但是我不敢想,也不敢说。”

  祁诺正在抽袖的手一僵,倏地抬头看去,脸颊酡红的少女阖着眼,唇边笑意是怯生生的,也不知她在梦中看到的他是怎样的神情,是否如他此刻这般心绪翻涌,难以言说?

  始终沉静如潭的眼底越发幽深,但那深处不是沉寂,而是前所未有的光热掺杂着三分醉意在沸腾,在渴望冲破桎梏。

  祁诺情难自禁,缓缓俯下身,用目光一寸寸地描摹她清秀俏丽的眉眼,气息变得急促而炽热……他却在近在咫尺刹那顿住,久久合眼,再睁开时,那里头的幽光已变得清浅,最终下颌一仰,虔诚地吻在了她的额上。

  “什么东西啊?”沈流庭下意识地蹙起眉,嘟囔两句,一挥胳膊一翻身,便再没了动静。

  被赶苍蝇似的挥开,祁诺一怔后摇头失笑,替她把翻身蹬掉的被子重新拉好,就这么静静地守着她坐了一阵,才忽然开口:“如果当初你知道要和你定亲的那个人是我……”

  尽管他知道她睡熟了听不到,却又很快否定了自己。

  “罢了,哪有那么多‘如果’,也不存在。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会等着你,陪着你,直到你实现梦想的那一日。”

继续阅读:第十二章 惊变突生反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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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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