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幽元明初年除夕，刚刚重新登上帝位的新王商稷，已经卧床不起数日了。
所有人都不记得王都城破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史书上也只记载了那一日战事的惨烈，可是没有人能解释，城墙上的诸多破口和朝阳殿前雷电的焦痕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知道，那个一路跋山涉水护送王驾的渊溟去了何处。
皇帝用一场干净利落的决战，震慑了北方蠢蠢欲动的藩主，他们被他的强硬震慑，在短短三日之内，送来了降书表示臣服于新王。王都的旧臣，有的表示誓死不从，被放逐回故乡，有的甘愿辅佐新主，则被考核留任。而新王商稷，在平静的处理完这些事宜之后，便平静的一病不起。
御医们慌了神，皇帝的病来的那么突然，没有丝毫的预兆，无人知晓他的病因，他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也没有感染风寒的迹象，他整日整夜的咳嗽，难以入眠，高热不退。所有的御医昼夜不眠，研究着皇帝的病情，但是没有丝毫的成效。
皇帝还是这样一日一日的衰弱下去，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终于在他咯血不止的那一日，所有的御医都被愤怒的开国大将军赶了出去。
“废物！都给我滚！”
陈远红着眼圈，眼下的青黑深重，他拔出剑来，把那些没用的庸医赶得远远的。
因为商稷说，他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他这些日子没命的咳嗽，感觉像是要把肺管都咳了出来，每日大约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他隐约知道，这是他的命数将近了。
他也早料到了，从渊溟死掉的那一天，他就料到，他的日子应该也快来了。
果然如此……
他眼睛盯着帐顶，明黄色的纱帐上用金线绣了一条五爪的金龙，那龙的眼睛也是用金线勾勒的，看起来极其灵动的样子，像极了渊溟的眼睛。
他盯着那条盘在云端的龙，喃喃自语，“渊溟？是你吗？”
无人应答。
蟠龙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他的肺管之中的痰液随着呼吸嘶鸣的声音。
商稷有些呆了，感觉自己真是糊涂了，或许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竟然开始自言自语。
帐顶上的龙不过是金线绣成的，又怎么可能会给他回应呢？
他叹了一口气，感觉有些头晕眼花，眼睛里发涨，好像在充血。殿外很安静，陈远一定是把人全都赶走了。
这样很好，他心想，这样真清净，像是从前在军帐之中时一样。
只是呆了一会他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从前是不会寂寞的，因为不管他在做什么，旁边总有一个在默默吃着点心的渊溟。
不愧是龙啊，肚子好像永远填不饱一样。
他轻轻的笑了一声，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
“道什么歉呢，那些点心原本就是为了你准备的，你又何时看过我吃那些甜食？”
“十年前，我记得你爱吃。”
有个人回答了他，声音很熟悉，商稷几乎被这个声音又杀死了一遍，身体僵硬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像一具尸体一样。
“是谁？”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怕这是自己在幻听，又怕这幻听会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消失。
“是我。”
是渊溟的声音，只是少了一些嚣张和自负，多了一些沉稳和内敛。
“……渊溟？”
商稷的声音发着抖，指尖冰冷，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汇聚到了心脏，他觉得心跳的失速，却始终没有勇气睁开眼睛。
“是我。”
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
一定是在做梦……
商稷的眼泪疯狂的涌出来，明明是闭着眼睛，却还是很快的浸湿了脸颊和鬓发。
“你死了……”他不知道是在跟谁说，大概是跟自己，又好像是跟对方，“我看见，你死了……就在我怀里……”
“恩，死了，又活了。”
渊溟的声音带着一点笑，但是更多的却是惭愧和歉意，“对不住……”
商稷沉默了，他的嘴唇发着抖，指尖蜷缩起来，等了好久才终于肯慢慢的张开眼睛。
那个阴暗的蟠龙殿此刻却是宝光四射，他微微偏过头，金色的巨龙盘踞在这里，他已经比决战那一日小了许多，看得出刻意缩小了身形，但是尽管如此，却仍旧是几乎占满了整个寝殿。
他那么精神，甚至比那天还要英武一些，看起来健康的要命，哪里还有那一日的狼狈？他身上的伤都消失了，龙角好好的，身上的鳞片也很完整，真的是一条英俊漂亮的龙，和他自己说的一样。
“渊溟？”
“恩。“渊溟答应一声，“给你看看我身上的伤，都好了，你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商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从床上爬下来，一步一步的走到渊溟身前，他觉得脚下虚浮，但是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走了过去。
他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渊溟的龙角，那枯枝一样的两根坚硬的龙角，在他的触碰下，华光更胜。
“是好了……”他笑得欣慰，“真的比那一日好了许多。”
“你不好。”
渊溟的声音闷闷的，好像又变成了那个陪着商稷一路走打回王都的近身护卫，“你病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商稷想这么说，却硬生生的忍住了，只是笑着摇头，“没什么大事。”
渊溟身上一阵宝光闪烁，原地刮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吹起了商稷的袍发。他变化成人形，身上长袍曳地，熟悉的浓眉深目，可看上去，比从前似乎多了一些东西。
“你发烧了。”渊溟叹气道，“我知道你是心神俱伤……怪我。”
“不怪你，我谁都可以怪，唯独不能怪你。”商稷温和的笑了笑，赤脚站在地上。
渊溟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只细细的红色胆瓶。
“这是什么？”
“这是源殊仙君所赠。”渊溟拔开塞子，从中倒出了一丸晶莹剔透的丹药来，“他说，既然这劫数他也在其中，便以此药相赠，以完此劫。”
“源殊？”商稷不解的问道，“他是什么人？”
渊溟笑答，“你见过他，他叫李柒生。”
尾声，商稷整整做了六十年皇帝，直到九十八岁高龄方才无疾而终。
孽龙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