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班级宛如一个被激活的生命体,各路英豪崭露头角,引领着它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般,健康而有序地运转。
若歆心中忽地一动,想起该给家里去个电话了。自己总是这般疏忽,久未联系,父母定然牵挂不已。家中的电话,每次接听都如同在念诵经文,父亲总是简短几句,便让母亲接过话头,开始她那无尽的叮咛。母亲的话语总是离不开那些老生常谈,吃穿是否得体,钱是否够用,有时甚至重复着相同的问题,若歆早已耳熟能详,只能以一个接一个的“嗯”来应付,回答的次数比母亲问得还要多。
金秋时节,农事繁忙,若歆家中也不例外,正忙着收割棉花。父亲请来了一批零工,用了两天半的时间,终于将家中的半百亩棉花地收割了一遍,可以暂时松一口气,等待下一轮的收割。剩余的一个下午,零工们可不能闲着,他们是要靠双手挣钱的。父亲便开着车,将他们送到了邻居家的地里继续劳作。其实,上午就有一个名叫王明的支边青年来找过父亲,他因为找不到零工收割棉花而焦急万分,地里的棉花已经快要落到地上了。王明恳求了父亲许久,但父亲却瞧不起他,硬是在他面前把零工送给了别人。这几年,父亲凭借着与指导员不错的关系,在村里混得风生水起,也变得有些蛮横。母亲在一旁唠叨了几句,父亲却依旧强硬地说:“瞧他那没出息的样,给他拾棉花——他能给你几个钱?”然而,母亲还是一个人去了王明家的地里,帮他家收割棉花,晚上还去他家坐了坐,聊了会儿天。王明对此并不介意,他说:“哥他嘴硬心软,我知道。”王明并没有放在心上,对父亲依旧笑脸相迎。
随着高二、高三的相继开学,原本空旷的校园瞬间变得拥挤起来,尤其是在用餐的时候。早餐还好,因为很多人都不吃早餐。但午饭和晚饭就大不一样了,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人流从教学楼涌出,一路狂奔到食堂。要是哪天和小日本再打仗,他们这样冲锋陷阵,定能所向披靡。刚开始的几天,高一新生们还受着军训时排队打饭的影响,依旧排队打饭。这被称为“军训后遗症”,起初只有一列队伍,渐渐地增加到了两列。高二、高三的老生在学弟学妹们面前表现得很好,见他们排队,自然也排了起来,队伍又增加了两列。然而,不知是新生的后遗症消失了,还是老生不愿意再做榜样了,队伍越排越多,像小溪汇成小河,小河再汇成大河,最终形成了食堂门口那条宽阔的“大河”。若歆每次都在这“大河”中挤来挤去地打饭,他开始怀念起军训时的日子,怀念排队打饭时的那份等待。食堂的饭菜质量也在逐渐下降,冯望吃腻了,便叫上若歆一起出去吃。但出校门并不容易,需要班主任开假条才行。假条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有正事当然可以,没正事就得编了。每次编的理由都不能重复,要有新意又不能被揭穿。所以,假条的珍贵就在于那个“难”字。每当得到一张假条时,都会兴奋不已,比捡到钱还要开心。可以说,“谁知手中条,条条皆辛苦”。若歆和冯望深知出去一趟不易,因此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每次出去都会在外面的餐馆里大吃一顿。
2
课程对于若歆而言,无异于过眼云烟,习题亦是信手拈来,作业与参考书不过是他消遣时间的工具,整日里悠闲自得。而他的同桌石珍,却是忙得不可开交,若歆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石珍头也不抬,只顾埋头书写。
若歆确实见过美女,但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笑道:“我只是觉得你字写得好看。”
“这叫人美字也美。”石珍依旧笔耕不辍。
若歆刚见识过脸皮厚如铁板的,现在又见到了厚到城墙拐弯的。“这同桌,真是——”
“不想坐了,跟老师说去啊。”石珍终于停下笔,抬头瞪了若歆一眼。
“我没那么小肚鸡肠。”若歆耸了耸肩。
“既然大方,就给我讲道题吧。”石珍终于放下了笔,也看向了若歆。
若歆看了一眼题目,是关于“映射”的,便说道:“老师不是用渡船的思想讲解了吗?”
“没听懂。”石珍答得理所当然。
“就是说,A向B映射,就是A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可以对应到B中的一个元素,但反过来不一定行。”若歆解释道。
“为什么呢?”石珍追问。
“这是定义。”若歆无奈。
“定义我自己看就行了,还用你讲?”石珍不屑。
若歆一想也是,便用渡河的思想又解释了一遍:“一条船可以渡多个人过河,但一个人只能登一条船。”
“我知道脚踏两只船不好。”石珍咯咯地笑道。
若歆暗自佩服数学老师的高明,连爱情中的不当之处都能用数学原理解释。但石珍依旧不甚明白,让若歆用自己的方式讲解。若歆的方法果然与张老师有所不同。
“就好比,一个妈妈可以生许多小孩,但每个孩子只有一个亲生母亲。A就可以当成妈咪了。”若歆打了个比方。
石珍听得目瞪口呆,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懂了。”
若歆的比方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对女生而言,从女性的角度分析问题确实有神奇的效果。
晚自习后,若歆回到宿舍,将那本作文书还给了冯望。他闲时翻阅了几页,觉得写得颇为有趣,但并未细看;等到晚自习时认真品读,才发现太过抽象,不实用,便还了回去。
“看完了?”冯望接过书,他以为若歆博览群书,才看得这么快。
“没有,写得都挺个性的,我记不住什么。”若歆实话实说。
“这是首届的,每年都出,最近的几届写得更有个性。”冯望说道。
“这上面的都是学生写出来的吗?”若歆好奇。
“是啊,有的就凭借一篇文章保送名牌大学了,哪还会在这受苦?”冯望摇头叹息。
若歆觉得不可思议,都已经是新中国了,怎么还像科举时代一样写文章呢?冯望接着说:“咱们的作文可不能这么写,一是别人不一定能看懂,二是篇幅有限,三是一写就容易早恋。”若歆觉得冯望应该是个写作高手,便想趁此机会偷学些方法,于是问道:“我最讨厌写作文了,写不多怎么办?”冯望并未给出什么金玉良言,只是说道:“多给你老婆写些信就好了。”他以前辈的身份自居,仿佛自己的作文就是靠这一招练出来的。若歆觉得他在开玩笑,想想自己初中时也写了不少信件,但现在作文依旧毫无长进。
若歆在冯望宿舍坐了一会儿,竟发现马翔后继有人了。他宿舍一个叫程民的新秀,其才华并不亚于马翔。程民向若歆出了一题:“一头毛来一头光,进进出出冒白浆。”让若歆答一事。幸亏若歆早前在马翔的熏陶下稍有起色,不然就要出丑了。但若歆不想说出答案,否则大家会很扫兴。结果他说了一句,还是让大家扫了兴。他不仅让大家失望,竟还让大家有些尴尬。他说:“你先说是毛的一头进去还是光的一头进去。”话音刚落,一脸笑意的程民当即就成了苦瓜脸。他呆住了,没想到相貌堂堂的若歆还有这一招,顿生强烈的钦佩之情。真把若歆的问答比成了周总理的外交辞令,以后再也没给若歆出过难题。
若歆回了宿舍后,程民一伙人还在纳闷,为什么当初自己被这个笑话坑的时候就没有想到用若歆的这句问句来反问一句呢?于是对若歆更加钦佩起来。
宿舍里,吴飞和陈建学正在讨论一道数学题,好像是奥赛书上的题目。若歆探头看了一眼就走开了,他走得很自然也很平静,还点点头赞扬班里的学习风气。但这在陈建学和吴飞眼里却有所不同。他们以为若歆是得道高人,走得如此不屑一顾,那点头分明是表明已成竹在胸了。其实若歆连题目里的一个字都没有在意。但他们还是给了他一张写了方程式的纸条,让他求解。若歆盛情难却,便埋头算起来。不一会儿,若歆解完了,一脸不相信地问道:“有四个解啊?”“对,就是有四个。”吴飞点头确认。若歆把纸条递过去说:“正负根号三,正负三分之根号三。”“那我的结果就应当是对的。”陈建学看着自己一样的答案,松了口气。若歆则有一种当了诸葛亮后与周瑜同时伸出手心“火”字一样的感觉。
3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若歆步入教室,恰巧遇见迟姗,她轻咳两声,眼神闪烁。紧接着,麦琪也映入眼帘,同样以咳嗽作为问候。若歆心虚,不敢与她们目光相接。就连平时沉默寡言的杜婷也开口了:“她个子真高。”言罢,带着一抹笑意离去,留下若歆心中更加忐忑。七平镇以外的人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孟虢见状,不再追问若歆,他深知从同乡口中得出的答案更为真实,至少比从若歆那里听到的要可信。
陶艳款步至若歆身旁,佯装问问题。若歆反问道:“我同桌呢?”“和我同桌坐了,笨。”她补了一句,“这么简单还来问?”若歆瞥了一眼题目,回敬道:“这么简单还来问?”陶艳却不恼,淡淡地说:“那这道呢?”未等若歆开口,她又道:“顾念颖,每次都打着看我的旗号来看你。”若歆明白,她并非真的有问题,而是来“买醋”的。她盯着若歆,戏谑道:“重色轻友。”等待他的反应。“我想和你同桌换位置。”若歆终于给出了回应。陶艳笑道:“不是吧,这就生气了?这么宝贝她?哎呦。”见若歆无动于衷,她又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对不起——白少爷——”声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招魂。此后,她时常来找若歆,还抛出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她说让我照顾你。”若歆以为这是念颖的嘱托,便不再推辞;陶艳则以为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到,两人的关系看似因此缓和了许多。
某日,石珍抱着厚重的书籍回到座位,随口一句:“脚踏两只船。”若歆虽嘴上说“胡说”,但心中却隐隐感到流言四起,于是渐渐疏远了她。他开始与冯望一同和麦琪、迟姗开玩笑,渐渐地,他也学会了冯望那一丝幽默。
念颖返校后,心神不宁,总觉得上了重点的若歆在刻意疏远自己。好友郑婧一番分析后,催促她写信。念颖本就有此意,经郑婧一推,便真的提笔给若歆写了一封信。
这天,若歆不停地打喷嚏,引来女生们的调侃:“狗打喷嚏要下雨。”若歆不解,为何狗打喷嚏就意味着下雨?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典故?他没有等来雨,却在冯望收到信的同时,也收到了一封。冯望熟练地接过信,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寄来的;若歆则一脸疑惑地接过信,虽然信封上没有落款,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字迹,比冯望还要熟悉。冯望在课堂上反复阅读信件,又一节课的时间写完回信,中午便寄了出去,几乎没听进课去。若歆心中忐忑,不知信中所言何事。本想拆开看,又怕影响上课,毕竟,这样的举动岂是尖子班学生所为!于是,他将信件收好,打算中午再看。本以为这样就能安心听课,可两节课下来,若歆却如坠云雾,不知老师所云,他也算是没听进课去。
午餐时,女生们明知故问:“谁的信啊?”问完便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若歆吃饭都加快了速度。他本以为吃快点就能早点回宿舍,避开这群人的嘲笑,谁知刚起身去洗碗,女生们又开口了:“哎呦,吃这么快啊!”又是一阵笑声,“急着回信啊?”笑声再次响起。
若歆只觉得日子过得颇为烦恼,总是要应对这些笑声。然而,在某些人看来,这或许也是一种让人羡慕的幸福。
4
信的开头是“若歆:你好!”,这种开头很烂、很傻、很幼稚,若歆觉得。他不是贬低念颖,是在贬低自己,因为这是念颖模仿了若歆使用的开头。若歆当年开始给念颖写信的时候,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没有写情书的技巧,便傻里傻气的这般开了头。念颖念他是第一次,也不纠正,仿佛这样的开头很纯洁,便也在开头用“你好”回信。谁知若歆见了念颖的回信更加的自信了,确切地以为自己的方式恰到好处,依旧这么些。写久了,念颖见他没有长进,便不再纵容了,以“你也好”作开头回信,若歆嗅到了淡淡的讽刺,这才后知后觉地换了开头。到后来,若歆就不算新手了,他听到有个新人竟在信的正上方写了“情书”两个大字,便庆幸自己没烂到这种程度。这次念颖又用了最初的开头,竟触及了若歆,想起了过去的许多……
若歆:
你好!
在上次见了你之后,我回到学校就心神不宁的。我们宿舍的人说,距离把人隔远了,心也就彼此拉得远了。我好怕她们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怀念起初三的日子了,只是现在你上了重点,而我进了一个垃圾学校。天上地下,你会嫌弃我吗?重点有好多漂亮的女孩子,她们不仅长得好看,学习也好,同她们的高贵相比我竟是粗人一个了。我整日忧心忡忡地,怎么也不能像郑婧一样快乐起来。我才开学两周呵,就过去看了你两次,你是不是烦了?可回来后的我又失落起来,还有三年呢,可要我怎么过呀!我说你没有变是害怕你会变,不过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不太会说话,每次都会问我来有什么事,为什么要来,其实我好不喜欢你这么问我,难道没有事我就不能去看你么?难道去看你就不算事么?你问“为什么来”,难道你真的不懂吗?我不相信,我相信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心里是明白的。上次走时,我坐在公交车上,你只留给了我背影,一晃一晃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看了你好久,你却一次头都没有回呀?是不是觉得我太小气、太在意了?但是当时我就是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就这么回了学校,唯有手上的雪碧还存有你的气息。我真的好怀念初三在一起的日子。若歆,你能来我这儿看我一会吗?
想你的
念颖
读信时,若歆觉得有些怪,他觉得念颖的变化有些大了,念颖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从来不愿意表露心事的。在自己面前一向坚强的她怎么变得如此脆弱,若歆有些纳闷。可等他读完信,倍觉伤感,先前的疑虑全都忘记了,仿佛一个人中了毒,会先去想怎么解毒,而来不及想怎么中的毒。伤感将疑虑淹没了,他想到自己开开心心地过,却不曾想到她过的很伤心。虽说她的信写得内容不多,可涉及的方面挺多,若歆不知如何回信,迟迟拿不起笔。晚自习都上完了,连个草稿都没打出。回宿舍后,便请教了冯望。他向冯望透漏了一点信的内容,冯望开始指点起来。让他多写点坚固动摇之心的话,再发些小誓言,说自己要改正错误。经过名师的指点,若歆回到宿舍,向史成借了半支蜡烛,第一次秉烛夜战起来。在平时,一熄灯他就会睡觉。在宿舍人眼里早睡早起的人,在同学眼里是不下多余功夫就将学习搞定的人,在老师看来他是一个不下功夫的人。宿舍人初见若歆“烛学”起来,都会觉得不自然,想到若歆竟也有学不完的时候,也会有做不出的作业啊——便想通了,又自顾自个地学了起来。史成每晚都会点起蜡烛学习,孙涛则拿出大号充电手电筒堂而皇之地学,史成新打起小手电躲进被窝鬼鬼祟祟地学,陈建学和吴飞公用手电筒,等到没电时再换蜡烛点上继续商讨着学。偶尔楼管会进来说上两句,但只要主任不来,工具是不会被没收的,这就是实验班的面子。
经过熬夜的奋斗,若歆取得了不朽的成果,第二天一大早就将信塞进了信箱。因为在信里答应了要去看她的,若歆现在要做的是怎么能表现得好一些。美术课,自然而然坐到了冯望旁边。美术课在多媒体教室上,三个班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美术老师开始给同学们讲课,冯望也就开始给若歆讲课。冯望讲道:说你没变,你就这么回答他,“是的,没变——对你的思念还是那么深”;说你变了,也有对策,“是变了——对你的思念变得越来越深了”。无论怎么说都要提到思念,这叫以不变应万变。若歆后悔认识他晚了,要是早就听到了这么妙的回答,上次她来时不就派上用场了,也不至于出现她信中的伤感了。机会已错过了,没有再表现的可能了,可若歆知道了思念的重要性:女人就好比是鱼,思念就是水里的气泡,鱼是靠气泡存活的,女人是靠思念养活的。
体育课上,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间。若歆就和冯望一起谈谈各自的事情。冯望通过自己的事例向若歆提供金玉良言。冯望讲到:当她说别人漂亮,你就一定要这么回答,“再漂亮都比不上你好看”,这叫投其所好。投其所好的事古而有之,杨贵妃“日啖荔枝三百颗”(难怪那么胖),唐明皇便快马加鞭叫人兼程送来。冯望讲道:女人是一种虚伪的动物,她们的嫉妒也无处不在。只要你说她美,她一定会高兴。若歆再次后悔起来,若是早点听说,上次就可以让她高兴地回去了。若歆死死记住冯望的教导,想着有朝一日瞅准时机一定要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