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赵小六2024-07-24 14:0711,565

元宵节,我一早打电话问候父亲,可一个上午,电话和微信均未打通。到了下午,我又拨了电话,才终于听到父亲沙哑低沉的声音:“有什么事吗?我这头忙。没事的话,回头再说。”

父亲寥寥数语里的神秘把我给说愣住了,我下意识地反问:“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信号特有的杂音分割出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直到有孩童的哭声隐约传来:“我在殡仪馆呢,今天来给你小光哥烧百日。”

我立时猜到,那哭泣的孩子,应该就是堂哥七岁的儿子。父亲只顾安慰我:“就害怕你多想,一直没敢告诉你。”

挂断电话,我依旧恍惚。我和家里的亲戚早早断了联系,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老家过春节了。小光哥是除了我爸妈之外,唯一特别的存在。

春日渐暖的街头,一切如常,行人匆匆,仿佛都在奔赴夜晚的家庭团聚,我手中拎着网红蛋糕店的新品,却不知去往何处。良久,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小光哥的微信,轻轻点开他的朋友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妹,新年快乐。”一年前的这条微信,是小光哥留给我最后的话。

1

我爸有兄弟姊妹共七人,他排老三,平素和二哥(我叫二大爷)最为亲厚,而小光哥是二大爷的独子,比我大四岁。我和小光哥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但我小时候并不喜欢他,甚至非常怕他——谁都知道,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做哥哥的样子。

我开始在记忆里一点点勾勒起堂哥的模样,那是他的十六岁:他喜欢穿迷彩裤和军工靴,在腰带上别着甩刀,开手动挡的白色桑塔纳,用着砖头大的大哥大……1999年,东北的边陲小城,我们野蛮长大。

二大爷和二大娘(伯母)曾是同学,念的是本省最好的大学,之后更是去全国唯二的顶尖学府进修。许是物极必反,小光哥学习极差,一点没有遗传他爸妈。他十六岁便辍学,退学的原因倒也并非完全自愿:他在班里睡觉,下课的时候有个男生说话声音太大,他被吵醒,就跟人家动了手。东北的男孩大概率不会逆来顺受,那个同学本能地还了手,这下把小光哥逼急了,他顺手拿起椅子向对方的腰部砸去——若再往下几厘米,对方就会终身瘫痪,一辈子都得在轮椅上过了。

小光哥惹了大祸,二大爷和二大娘又托关系又赔钱,最后让他转了学。新的学校,小光哥一天没去,他开始终日和社会上厮混,胆子也愈发的大,偷他爸的车钥匙和大哥大,还有藏在衣柜里的钱,混出了一大堆好兄弟。

除了混日子,小光哥还有一个爱好:来我家找我妈,侄婶俩一起唱卡拉OK。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歌舞团的台柱子,一开嗓就是不用降调的《青藏高原》。但她最喜欢唱邓丽君的歌,中间不用断气,毫不费力,尾音绵绵。那会儿刚流行起“家庭影院”,我妈赶时髦第一时间配了全套。小光哥一来,我妈就会在家门口的小饭店点好一桌子菜,再配上几瓶啤酒。他俩有共同语言,总有话题可聊,可用我爸的话说,我妈和小光哥那是属于一丘之貉,除了吃喝玩乐,干啥啥不行。

唱腻了卡拉OK,小光哥还喜欢窝在我家客厅看周星驰的电影。我爸看见他就烦,总叨叨说,就算不上学也应该回家,天天在外面闲逛算怎么回事?可小光哥不以为意:“学习是最没用的东西,你看曦曦上学累的,都不往高里长,只往横向长了……至于家,这不就是我家,回哪儿不是家?”说完,他一定会学周星驰,来几声招牌的“哈哈哈哈”的怪笑。

我爸皱眉,我也跟着皱眉,心里恨不得让我爸和小光哥打上一架——我就是他口中“横向发展”的曦曦——我那时有多讨厌小光哥呢?已经到了只要在电视上看到周星驰,都要第一时间翻白眼的程度。

后来,我知道那叫作“无厘头”:说话做事既没中心,也没道理。

2

很多时候,小光哥宁可在我家睡沙发,也不愿回自己家。他有时候来,脸上带着伤,有时候人不见了,就要我爸去派出所捞。

二大爷会当着全家人的面训斥这个儿子,扇他巴掌,拿皮带抽他,甚至拿出菜刀,扬言要剁了他。小光哥也无所谓,反而向全家人展示他腰间的甩刀——刀刚刚找师傅开了刃,在他灵活的手上闪着银光;又或者演示怎么用军工鞋踹人——黑色皮靴的鞋头做了加固,俗称“钢包头”,只要往人肋骨处狠狠来上几脚,能轻松把人踢骨折。

我很怕小光哥,但是我妈却还是欢迎他来我家。小光哥不在的时候,我妈就语重心长地和我爸唠:“你没发现,只有他惹事的时候二哥和二嫂才会同时出现嘛?小光这是故意闹事,引起他俩的关心呢!”

我爸的道理永远是那老一套:孩子有孩子的责任,父母有父母的责任,孩子就应该听话懂事,好好学习,而父母就应该在外面赚钱打拼忙事业,给孩子创造更美好的未来。

我爸重复来重复去,说到底,还是维护亲哥。我爸当年学习也很好,但是家里穷,兄弟姐妹多,我二大爷考上了大学,我爸就自觉去了技术类的大专,早早毕业,工作赚钱,供哥哥读书。等我二大爷后来出人头地、顺风顺水,也反过来不计成本地给我爸揽工程。

我们的父辈比蜡烛还无私,他们主动燃烧,彼此照亮,可到了我们这一代,兄弟姐妹们就只关注自己,还互相瞧不上。所以,我爸的总结也大抵如此:“这一代的孩子就是完蛋,都被惯坏了,一个比一个自私。”

其实,二大爷的家事,也不是什么清新脱俗的新鲜事。彼时的二大爷在事业上正春风得意,和一个年轻姑娘情投意合,出双入对。但他也没有抛妻弃子的想法,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这才是成功男人的追求。

二大娘是个文化人,工作又体面,不好在明面上闹。可他们夫妻俩越努力维系表面的和平,小光哥就越想搞破坏——终于,他干成了一件大事,不再是打架了,而是差不点杀了人,还不是一个人,是两条命。

出事那天,小光哥开着桑塔纳把那小三骗上了车。车开到了河边后,他把那漂亮姑娘拉下来,把人家的脑袋直接按进河水里,一次、两次、三次……那姑娘先是承诺再也不和他爸来往,接着求饶,发誓,忏悔,直到没了力气。小光哥以为她真的死了,赶紧猛按她的肚子,看着她又有了一点意识,就把她扔回车上。开车去医院的路上,由于紧张,他又撞了人,但幸好及时刹住了车。

那年十六岁的小光哥还没有驾照。后来他跟我妈在酒桌上回忆,说他其实也是害怕的,他不想杀人。

事情闹得太大,直接断送了二大爷的晋升之路。小光哥受到了惩罚,被迫改造了半年。二大娘的心路历程更加复杂,她内疚自责,愤怒怨恨,终于把“家丑”搬到了台面上。而捡回一条命的漂亮姑娘,将之前的承诺全部推翻,还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自诩为“爱的奉献”。她没有追究小光哥的责任,这让二大爷对她的爱更加升温,情比金坚。

自此,一场长达七年的拉锯战,彻底打响。

“父母之爱”是一套说辞,具体还要体现在钱上。为了把儿子彻底拉到自己的阵营之中,二大爷和二大娘都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钱包。小光哥夹在中间,渐渐发现,原来父母感情不和也并非什么坏事。

二大爷花钱把小光哥送到省会念专科学校,二大娘就花钱在省会买房子、雇保姆。等未满二十岁的小光哥毕业时,已经是在省会有车有房有存款的公子哥了。

小光哥还开始了自己的初恋,他把女孩带到我家,我只记得那女孩白到发光。小光哥是认真的,他告诉我妈,他想结婚了。结婚了,就有了自己的小家。

也许,他对婚姻的渴望,并非始于“爱情”,而是对于“家”的执念。

3

我和小光哥的关系,也在他毕业那一年发生了改变。

只因为和女校霸穿了同款球鞋,我被一群太妹围在了厕所里。我还了手,结果被她们一群人薅住头发,整个人就被按在了地上。更过分的事情,她们倒是没有做,只是扬言说,我若敢再跟她们撞衫的话,见我一次,就打我一次。

我向小光哥求助,他二话没说,当天晚上就找了一辆面包车,把以女校霸为首的几人绑到了车上。车子开上山路,绕来绕去,太妹们也不知道目的地,一直转到天黑,才把她们丢到了荒山深处的坟茔地,让她们自己想办法下山。小光哥对她们既没打也没骂,甚至还贴心地提供了援助,临走前把手机号给了她们。

自此,学校里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欺负我了。

这实在像青春热血小说的文本,以暴制暴后,正义得以伸张。但事实上,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小光哥告诉我,那个女校霸也是可怜人,自幼没爹妈管教,仗着长得不错,搭上了几个社会上的小崽子,现在耀武扬威,以后的日子怕是有吃不完的苦。我笑,问他怕不怕那些“道上”的小崽子,他就白了我一眼,让我少看古惑仔。

社会上拼的不是狠,也不是恶,而是谁的底气足,谁的资源多。现实世界的规则很残酷,并不存在半点浪漫,这一点,小光哥也许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小光哥还是喜欢在我家的沙发上窝着,成宿成宿看周星驰的电影。

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东北的小城,记忆里藏着最美好的夏天。家家户户没人安装空调,冰箱里有对半切开的西瓜。窗户全部打开后甚至都不需要电扇,穿堂风吹起白色的纱帘。

小光哥弄来外国包装的干红,兑上冰镇的雪碧,我也能坐下来陪他喝上几杯。我不再怕他,我们是兄妹,更是朋友。我们一起看《大话西游》,那是我第一次迷上星爷。虽然没看懂,但是在结尾处,我忍不住地哭了。爱情的底色如此悲伤,“像条狗”的背影,是这一生最难以下咽的苦涩。

小光哥比我还要难过——他和初恋分手了。他曾经想和白光女孩结婚,稳定下来,可事与愿违。他说得情真意切,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其实是他出轨了。男人的话不能当真,即便是不到二十岁的男人说的话,也不能。这段感情,无非是小光哥想给自己暗淡的人生留下一抹白月光,那女孩只需要发光,照亮,但她到底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七年的撕扯后,二大娘决定离婚,二大爷挽留未果。男人喜欢年轻的,漂亮的情人,但也放不下家中的妻子,更何况二大娘事业干得极好,除了家庭和婚姻,所有方面都经营得风生水起。

小光哥在初恋之后,陆续换了几任女朋友,逢人便宣布:自己不结婚、不生子,这才是对别人负责,他坚决不祸害任何姑娘的人生。

于是,原本针锋相对的二大爷和前二大娘,在离婚后又迅速达成了统一战线:他们迫切地希望儿子结婚。

父母生来就有使命,早早给自己写好一生的脚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结婚生子,工作稳定,儿女绕膝,共享天伦……这个脚本如有雷同,也并非巧合,因为他们管这个叫幸福。大多数父母无法完成好这个脚本,他们明明演砸了,穿帮了,到最后已经荒腔走板了,却还要儿女尽心尽力,继续完美地演下去。

4

年长几岁后,小光哥不再沉迷于混社会,而是迷上了玩游戏。他在网吧里没日没夜地耗着,人胖了一圈,精神头也熬没了。

二大爷跟前二大娘商量后,采用了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办法:把小光哥的资金流断掉。对于他们来说,儿子惹事尚可以被理解被原谅,但是不结婚、不生子的摆烂,他们决不允许。

小光哥没有激烈地反抗,钱花光了,就领着女网管回家见家长。女网管比小光哥大三岁,个子很高,身材壮实,和漂亮不沾边,家境也不好,母亲早逝,父亲身体不好,在家待业,所以她早早到社会上赚钱养自己。

他们在网吧相遇,关系始于暧昧——小光哥玩游戏玩到半夜,女网管会没收他的泡面,变戏法似的给他准备好皮蛋瘦肉粥。再后来,女网管直来直去,省略了恋爱过程,直接告诉我哥,她到了年纪,就想有个家。

虽然小光哥不学无术,家世和样貌还是鹤立鸡群的,二大爷和前二大娘能给他找来大把门当户对的女孩,女网管不可能是他们满意的儿媳。结婚看的从不是个人,而是人身后的家庭,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懂,小光哥也不例外。

但小光哥也知道父母的软肋。女网管不是本省人,他就卖掉了省会的房子,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去了女方的老家生活。几个月见不到儿子,二大爷和前二大娘立刻妥协,在本市重新置办了房产,还盘了间网吧,让小光哥回来结婚。

就这样,小光哥学着像父辈那样,组建了家庭。婚礼上,他的亲生父母再度合体,表现得相敬如宾,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景象。婚礼后半程,我问小光哥,怎么就浪子回头结了婚?他喝醉了,迷迷瞪瞪地说:“我和你嫂子一样,都想有个家。”

可我分不清这话里的真伪,因为不久以后,前二大娘就信守承诺,奖励了小光哥人生中的第一辆跑车。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辆现代的跑车,只有两个门,大红色。小光哥自幼就喜欢开车,车速极快,他对这辆车的兴趣,明显大于这段婚姻。

小光哥结婚后,二大爷也操心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如父如子,他的第二段婚姻也让全家族人更是惊掉了下巴——结婚对象并不是那个跟了他十几年的漂亮姑娘,而是他的另一个大学同学,据说那女人几十年来跟他一直要好,算是他的红颜知己。

小光哥对这个继母不满意,可还没闹出个结果,就发现自己的亲妈也谈起了恋爱。按道理讲,他们一家三口,至此应该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分别出发,过好各自的人生。可小光哥竟然荒唐到以死相逼,不允许他妈再婚。

或许,这是他对心里那个“家”最后的保全。

5

小光哥结婚后,似乎过上了一种异常丰富的生活。张罗好的网吧只开了几个月,他就忽然不想玩游戏了,于是把网吧出让。

进入千禧年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年轻人最喜欢两个地方:风花雪月的云南,自由神圣的西藏。小光哥的第一站就是去了云南,他大手笔地买院子,开客栈,着实浪漫了一段日子。可时间一长,又觉得云南和东北小城本质并无区别:真山、真水、真无聊,连阳光都有些单调。

他和朋友又去了天津,买了厂房,开犬舍,做哈士奇的繁育。他把小狗带到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品种的狗——笑呵呵地说:“你看这狗多可爱,眼睛跟得了白内障似的。”不久之后,他遛狗没牵住绳,小狗被撞死了,他把肇事的车主揍了一顿,最后反过来赔了车主一些钱。郁郁寡欢一阵后,他决定离开天津,犬舍也不再参与了。

也许是见证了天津卫的繁华,习惯了吃海鲜,他下一站去了青岛,买了公寓,养殖海参,据说后来赔了不少钱……

家族里人口众多,大大小小加起来近百人。那会儿还没有移动互联网,自然没有“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只能各自私下吃饭聚会。没醉之前兄友弟恭,醉酒之后全是村口八卦的大婶,情不自禁地,啤酒配上了花生米。

小光哥每次都是亲戚口中唏嘘的主角:一个只会花爹妈钱、不学无术、失败至极的混蛋,这些罪过尚且可被原谅,可结婚了,却不要孩子,算是哪门子事?二大爷每每提及此,便老泪纵横,我爸也跟着应和:“结婚却不要孩子,简直就是诈骗。”

接着,他们会在饭桌上夸赞我——那时我是家族中唯一的大学生,虽然读的不是什么好大学。二大爷会在过年的时候给我包上一个大红包,夸我争气,然后唉声叹气:“要是你哥跟你一样听话懂事,不折腾就好了。”

父母有为人父母的虚伪,他们明明更喜欢有出息的小孩,但却从不敢赤裸地表达出来。他们只会旁敲侧击,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让你走他们希望走的那条路。二大爷如此,我爸亦是如此。只要考上了大学,只要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只要肯结婚生子,那么,就是完美的小孩。

人人都能在背后议论小光哥,可当他真回到老家,却没有任何人敢当他面说什么。

他是花了不少钱,但主要的投资还是房产。2008年和2011年,都是房地产大涨的年份,小光哥刚好踩中——从小到大,谁不说小光哥命好呢?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不久,人们不再用短信和QQ,而是用起了微信。小光哥第一时间成为我的微信好友,我们在线上的联系一下子频繁了起来。他在去西藏的路上,给我打电话:“小妹,我自由了,我离婚了。”

我一直觉得那些年,小光哥的人生看似精彩,却也在一直重复,重复着,一直到厌倦的过程。

6.

小光哥离婚后,反而收心回到了老家,过起稳定的日子。他开了一家二手车行,业务除了收车卖车,还负责改装。他结识了一群摩友,一起组队包车领队,再各自骑着摩托进藏,从最开始的一年一次,到后来的一年两次。

“去西藏是会上瘾的,那是自由的感觉。”他的朋友圈里,不停分享着在高原的所见所闻。

他还会主动跟我联系,印象最深的一次,他喝多了 ,给我打电话,叨叨《大话西游》里的台词——原来,他的初恋结婚了。但我知道,老天爷再给他多少次机会,他也无法和那个白月光修成正果。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和小光哥一样,还没长大——自打父母离婚后,我再也没有回老家过年。我跟我爸通电话报平安时,小光哥依旧是他嘴里的反面教材:他已经突破了“三十大关”,却还是孤家寡人。在我爸眼中,这个侄子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可殊不知,小光哥那时那刻的人生,是我做梦都不敢有的素材。

之前有那么几年,关于“北京”的青春剧一度流行,小光哥大概是后知后觉,看完后连夜来到北京,提了几辆刚出的北汽BJ40,又顺路来我的小出租屋看我。一进屋,他差不点哭了:“小妹,你在北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我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笑着答:“这日子不是挺好的嘛,出门就是三里屯。我自己住一室一厅,有厨房有卫生间,离地铁距离不到五百米……”。

那天我俩喝到了半夜。我们聊到了各自父母的离婚,聊到了过去的事情。我也终于理解,那个遥远的暑假,小光哥不想回家、只想赖在我家沙发的心情。

小光哥一直劝我回老家看看,但是喝醉之后,又改口:“其实在外面也挺好,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多好啊。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书没白念。能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追求,日子过得也有意思。”

“那你呢?你去了那么多地方,为什么要回家呢?”我反问他。

我现在依旧记得小光哥那晚的迟疑——回家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也许只有我提出异议。他想了很久,只说了两个字:“踏实。”

小光哥在北京待了三天,我坐在他的副驾上听了三天的《北京,北京》。他把那几辆越野车统一做了改装,想着过段时间和兄弟们一起去趟久违的丽江,开启他的“重走青春”之路。我发现,即便过去了这么些年,小光哥并没有改变多少。他没有像我认识的那些有点小钱的公子哥,泡夜店、换女友、玩得很花,也没有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有事业、有追求的成年人。他依旧单身,就像当年说的那样,不结婚不生子,不祸害任何一个姑娘。他骨子里依旧有些中二,对青春梦想、热血兄弟、自由远方心生向往。可他选择留在了老家,想成为有根的树,在自己最熟悉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而我只想成为无脚的鸟,除了那片熟悉的土地,不排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那三天,小光哥和正在普吉岛度假的新女友视频,我这才知道他又恋爱了。新女友比小光哥大三岁,家里在我们当地经营一家矿厂,样貌和家境没得挑——除了结过婚,有个六岁大的孩子。

我当时并不看好这段感情,二大爷跟前二大娘好歹也算在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同意呢?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在半年之后就结婚了。

7

小光哥的第二次婚礼远比第一次要隆重许多,我没有参加,只在微信上送了祝福。朋友圈里,小光哥换了新车,保时捷911。他告诉我,这是妻子送他的新婚礼物。

这份姻缘众人皆满意,二大爷和前二大娘没有任何排斥,欣然接受了新嫂子的孩子。我则再次直观地感受到有钱人终成眷属的现实——他们更明白的钱的好处,成年世界的规则如此残酷,容不得半点浪漫和幻想。

不久后,奉行不婚不育的小光哥,摇身一变成为了父亲。他买回去的BJ40也没去成云南,最后只能把车子的后备厢改了一个水箱,用来钓鱼。

小光哥的孩子出生之后,据说双方父母各奖励了小两口一百万。他们鼓励小光哥和嫂子再接再厉……在生儿育女这条永远正确、永远笔直的路上,从此多了一个行人。

几年后,我也未能免俗地结了婚,那年我回老家领证,再次见到了小光哥。那时二手车的行情不好,他干脆关掉了车行。孩子有嫂子照顾,他基本不用操心。他也想着干点什么,可几个老人对他的期望,就是:什么都别干,千万别创业,千万别折腾……

小光哥给我打开他偌大的车库,我叫不上名字的跑车、摩托车,一辆辆、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从北京提回来的BJ40,是根本不配进车库的大玩具,早已不知所踪。他的新玩具是一辆房车,他给我展示里面的卫生间,能上厕所也能洗澡。无事可做,他就更加频繁地进藏,他不创业,也不乱花钱,无非就是旅旅游,炒炒股。他终于成了父母和亲戚口中懂事的大人,他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

领证加上结婚的答谢,我在老家总共待了不到五天。临走时,小光哥约我还有我妈一起吃饭。虽然我父母离婚,可小光哥依旧和我妈要好。他们会像十几年前那样,炒上几个菜,喝点啤酒。让我意外的是,小光哥的酒量大不如前。他嘴上总会重复“没意思”,仿佛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我回北京后,小光哥和我妈还是总聚。他给我妈晒炒股的账户,我妈没数明白那到底有几位数。小光哥告诉她,大概是几千万吧,但也只是数字而已。

我听着咋舌。想到小时候我和他争辩过,上学到底有没有用?那会儿我觉得,人要是不念书,以后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会饿死。可如今,我觉得他说得对,念书的确赚不到钱。我们的父辈用一纸文凭就能逆天改命,再不济,只要肯出力气,也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他们个个勤劳勇敢,相信凭着这股子心气,什么都能做成。

但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好像活得越用力,折腾得越猛,反而把日子过得越糟。

8.

短视频时代之初,小光哥做了一段时间“小网红”,他发骑行去西藏的沿途景色,收获了一些粉丝。

小光哥第二次离婚的时候,儿子不过三岁。这段婚姻持续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没有三年。我不知道他再次离婚的原因,有亲戚说他收不住心,在外面沾花惹草,也有亲戚说女方的家长要求太高,看不上他。白富美的前嫂子已经有一个孩子,小光哥因此得到了儿子的抚养权。可他却不想管,还是把孩子放在了前嫂子那里。

“不结婚,不生子,不祸害任何的姑娘。”小光哥曾经信守的话犹在耳边,结果,他却成为比自己老子更糟糕的丈夫,更糟糕的父亲。

二大爷和小光哥的关系也就此一度陷入了僵局,唯一能让二大爷感到欣慰的是,毕竟自己有了孙子,他甚至总开玩笑说:“儿子养废了,好好养孙子便是。”我不只一次听为人父母的说起这种话,仿佛生儿育女不过是一场游戏,大号练得不行,便切换小号上线。可到底要升什么样的级,打什么样的怪,终极任务到底是什么,他们也并不知道。

没有了家庭的束缚,进藏便成了小光哥的生活重心,直到疫情肆虐,他才停下往返的脚步。有大概两年的时间,他像一只随季节而迁徙的鸟,夏天的时候留在老家,冬天便去海南的房子。直到二大爷去世,这种平衡才又被打破。

二大爷从确诊癌症到离开人世,总共也不过半年的时间。这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我爸从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得终日感叹世事无常。但他也从中看清了一些事,和我念叨了几次——在二大爷去世之前,小光哥曾让二大爷立遗嘱,一副要和后妈争遗产的架势,这在我爸看来,是大逆不道、忤逆祖宗的行为。

我不明白,在生前都不分割财产,难道要留到死后成为一笔糊涂账么?但我不敢明说,因为毕竟我爸妈也离婚了,在我爸眼中,我依旧是他的孩子,而他新娶的媳妇,也是他的家人,这是以他为中心的、依旧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可对于我来说,家早就散了,他所谓的家人,在我眼中只是陌生人,若有利益纷争,她们甚至只会是我的敌人。

小光哥和继母,直到最后还在闹。若没钱还好,但是二大爷有钱。也因此,小光哥成了家族人口中的一个只爱钱、不懂尽孝的罪人。可无论别人如何说,二大爷去世之后,唯一一蹶不振的,也只有他这个儿子。他后来娶的红颜知己,依旧照常工作,因为人家还有自己的儿女要照料;他的前妻,对他的死也不过只是感伤一下;他的兄弟姐妹,有自己的小家,女儿和孙辈,样样都要操心……人人都在难过,可这难过只是不经意流下的眼泪,在脸上停留一阵,风吹一吹,阳光晒一晒,很快也就没了。

只有小光哥走不出来,他在父亲的阴影里困了一辈子,父亲死了,那阴影就将他彻底包裹住,再也动弹不得。

小光哥最后一次和我妈聚时,已经烟酒不沾。他回忆过去的种种,说起对自己父亲的想念。

当年因为二大爷对家庭的背叛,小光哥曾经几乎沾上人命,也曾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可年近四十,他再提起父亲的种种,却只剩下不舍。他早已原谅第一次做父亲的父亲,可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否可以原谅第一次做孩子的他。

9.

2022年年底,一切即将恢复如往常之际,小光哥确诊了肺结核。他再也没法动身去西藏了,只好待在老家治病。

好不容易盼来了2023年,大家都以为一切会变得更好,可就在这年年底,小光哥的白富美前妻,他儿子的母亲,确诊了癌症。癌细胞已经转移,各项指标都不好——她家的生意这几年走上了下坡路,负债太高,压力太大,也是压垮身体的重要原因。

两个人虽然离了婚,但这一次小光哥没有躲,他担任起丈夫的角色。

二大爷去世的“三周年”,由我爸操办,全家人又聚到了一起。老家小城四面环山,爷爷尚在时就选定了一片山作为祖坟,二大爷也埋葬于此。老一辈讲,人去世的第三年,子孙可以脱去孝服,守丧也就意味着结束,可小光哥依旧没有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再加上他自己无法治愈的肺结核,前妻的癌症,整个人的精气神已荡然无存。

我爸和小光哥那天聊了很多,直到今天,我爸依旧觉得,那天和小光哥聊得“很好”。在我爸的世界观里,作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承担起肩上的责任。小光哥到了这个时刻,一定得挑起担子,把家扛起来。照顾好自己的孩子,照顾好自己的前妻,也照顾好自己……我知道我爸的话没有错,但换成是我,我也无法做到。

我无法改变我爸,更无法改变自己。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多维度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想法,无关正确与否。传统观念里,爱情须从一而终,父母之爱必然伟大无私,未来最好光明坦荡。人们从未做到的事情,却要求他们的孩子,完完全全地坚定地去相信,去履行。

小光哥的前妻病情继续恶化,后被送到省会治疗。可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维持,等待奇迹降临。治疗癌症的过程是身体的博弈,更是金钱的消耗战。小光哥的钱都在股票账户上,周转不开的时候,他求助了自己的母亲。

可这一次,我的前二大娘一反常态,没有立刻拿出真金白银,而是劝儿子放弃。这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毕竟,小光哥和前妻离了婚,孩子的抚养权也在自己手里,他只需要把儿子接回来抚养就好。绝症治不好,最后不过是人财两空的结果,早一点接受这个结局,不要做无用的挣扎,想好下一步怎么走才是关键。

但小光哥不认这个理,他在电话里和亲妈大吵。我们谁也没想到,一个母亲此刻的“务实”,成了压垮儿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当晚,小光哥连夜开车从省会出发,三个小时后,他回到小城自己的家,割腕自杀。

没人能知道,小光哥那一晚到底想了些什么。

10

一直看不上小光哥的亲戚们,私下觉得他还没长大,是用自杀的方式逼他妈掏出更多的钱。他们笃定小光哥大手大脚惯了,其实兜里早就干干净净……在钱能解决一切的世界里,不能被钱解决的事情,是不被理解也不允许发生的。人们更愿津津乐道一出“家道中落”的悲情戏码,至于真相,无所谓真相。总之,小光哥夯实了贯穿始终的人设:一个被惯坏了孩子,一个不负责的男人。

他们不会去想,治疗癌症固然花销很大,可小光哥那天晚上开回家的车,就价值百万。在他的车库里,还停着更多、更贵的车。

前二大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老去。旁的人私下仍少不了闲言碎语:留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到底逼死了自己的儿子。可谁又能比她更爱小光哥呢?为了保全小光哥心里的那个“家”,她守了半辈子油尽灯枯的爱情,剩下的半辈子也只是孑然一人,再未结婚。

小光哥的前妻还在医院,她的人生之路也许已接近了尾声。可再难,也要坚持走下去。曾经人人都羡慕她拿到了人生最好的那副牌:美貌和家世,足够让她通往任何一条幸福的路。可她却嫁错了两次人,再加上家庭的变故,她似乎彻底输了。而他们七岁的儿子应该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在父亲的灵堂上哭泣。

自杀的人,是不能入祖坟的。小光哥百日那天,骨灰还放在殡仪馆。为这事,前二大娘和我们家的人再次陷入僵持。我知道后只觉得愤怒,但是一时又找不到愤怒的点。一切都是如此的荒唐可笑,出生时,没有一个父母征得孩子的同意,死去时,已无灵魂的肉体该如何安放,也任由他人处置。

在得知小光哥死讯后,我接连几天都在做噩梦:我被困在了电梯里,电梯的按钮怎么也按不动,我快不能呼吸的时候,电梯的棚顶就会突然打开一个缺口,一个吊死的男人突然出现。我哭喊着醒来,睡不着,最后只能依靠玄学,去寺庙里拜了又拜。

我至今仍不敢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小光哥那看似顺遂的人生,是在哪一刻打了那么一个小小、不起眼的结?而他偏偏就在那晚,非想解开它,到最后,发现了这竟是死结。

又有多少人的人生,被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死结,彻底击穿?

小光哥死于抑郁症,这是整个家族近百人的统一说辞。可事实上,他从未去过医院看过精神科,没有确诊过,更没有接受过任何治疗。“抑郁症”三个字,像灰色的墙漆,把小光哥的一生,粉刷出崭新的模样。

尾声

我在一天深夜重新看了一遍《唐伯虎点秋香》,听到了那久违的“哈哈哈哈哈”,恍惚中又想到和小光哥一起度过的那个漫长的暑假。南北的窗户打开,屋内有微风拂过,西瓜冰凉,雪碧红酒很香甜,电视机里播放着影片,DVD会时不时地卡顿……“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我们笑着笑着长大了,看着看着,却哭了。

我爸有些担心我,打电话的频率明显增多。他希望我不要像小光哥那样,一时想不开。可我知道,那并不是一时的想不开——他其实早就清空了朋友圈、短视频账号,在决定离开之前,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微信头像里,小光哥穿着机车服,站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之间,那是去西藏的路上。在一次又一次通往自由的路上,他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每次想到这个,我的心依旧感觉到酸痛。

微信的背景图里,是那句耳熟能详的诗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想,这便是小光哥最后想对我说的话了吧。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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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掌控命运的富二代,选择了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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