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下了一场雪,院中的草木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枝叶一摇动,簌簌地落。
廊下的茶花开出了花苞,花色艳丽秀美,如流金溢彩般,在冬雪里,添了一抹亮色。
世人多爱赏梅,沈青黎却偏爱茶花,萧宴玄不知从哪儿寻来了十大珍品,玉叶琼枝间,风姿绰约,艳似晓霞,白如玉雪,看着就赏心悦目。
沈青黎拿着木勺,从木桶里舀水浇花,锦一带着一个妇人进来。
那妇人面容有损,脸颊上有一大片烧伤,坑坑洼洼,十分狰狞吓人。
她跟在锦一身后,垂首低眉,目不斜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
她朝沈青黎行了个大礼:“民妇余氏见过王妃。”
“不必多礼。”沈青黎放下木勺,看向锦一。
锦一说道:“她曾在孟夫人院中伺候。”
孟家姐姐院中伺候的下人,几乎都死绝了,只剩下两人还没查到踪迹,余氏应该是其中一个。
“还有一人呢?可有下落?”
“死了。”
余氏的目光倏地颤了一下,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
三人来到花厅,沈青黎见她神情拘谨,温和笑道:“不用紧张,坐吧。”
“多谢王妃。”
沈青黎打量着她。
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有她活了下来,看来是个聪明人。
“你在孟夫人院中伺候了多久?”
“民妇是夫人院中的二等丫鬟,服侍了夫人五年。”
“孟夫人的事情,你都知道多少?”
提起故人旧事,往事如洪水开闸,汹涌而来,余氏放在膝头的手紧了紧。
片刻,她抬起脸,又迅速地低下头,大抵是害怕自己的脸会吓到沈青黎。
沈青黎声音柔和了几分:“不妨事的。”
“民妇粗鄙丑陋,不敢污了王妃的眼睛。”余氏低着头,鬓边的头发垂下来遮了大半,她问道,“王妃调查夫人的事情,是要对付国公府吗?”
沈青黎看向她,道:“你恨赵国公府?”
余氏怔了一下,随即,神情变了几变,有嘲讽,有苦涩,还有浓烈的恨意。
等情绪平复之后,她才动了动唇。
“民妇出身商贾之家,家中也略有薄产,后来家道中落,被继母卖进青楼,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青楼的打手抓住了,民妇以为自己死定了,是夫人救了民妇,夫人温柔宽和,多好的一个人啊。”
“可好人不长命。”余氏攥着手指,又抬起了头。
这一次,她没有再低下去。
她直视着沈青黎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
她问道:“王妃愿意帮民妇报仇吗?”
对余氏而言,赵国公府是庞然大物,终其一生,都报不了仇。
可当萧家的暗卫找到她的时候,她看到了契机,仇恨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沈青黎没有半点的迟疑,望着她道:“你我殊途同归。”
“好,民妇愿意把知道的,都告诉王妃。”
余氏没问她和赵国公府的恩怨,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余氏从未见过这般清透明澈的眸子,余氏愿意相信她。
“孟家出事后,夫人病了一场,汤药喝了一贴又一贴,可总也不见好,还病得越来越重,民妇便偷了药渣出去。”
余氏自小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又曾流落青楼,见惯了腌臜事,便多留了个心眼。
沈青黎眸色微动,渐渐变得幽深:“药里被人下了毒?”
余氏点头,又摇了下头:“药里多了一味药,没有毒,但夫人确实是被毒死的。”
沈青黎若有所思道:“多出来的那味药,是药引。”
“是,”余氏咬着牙,连声音都绷紧了,恨恨道,“国公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每个人看着光鲜有礼,其实都是豺狼,披上人皮,做尽了恶事。”
“他们做了什么?”
“夫人生病后,夜里总难以入眠,老夫人便遣人送来了安神香,自从点了香,夫人一觉睡到天亮,可谁知道,那香催发了药引,便成了夺命的毒药。”
沈青黎不由地想起赵老夫人那张慈祥平和的脸庞。
这位老太君的手里总带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让人看着亲切,动起怒来,手段却很凌厉。
高门大族的老夫人,都喜欢吃斋念佛,或许并非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而是血腥沾得太多,夜里睡觉时,噩梦缠身,年纪越大,越害怕冤魂索命,便开始吃斋念佛,想要消除业障。
但做下的事情,欠下的人命债,不是念几段经文,就能抵消得了的。
沈青黎的神色冷了许多,端起茶碗,热茶的雾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寒意。
她问道:“让孟夫人殒命,是赵国公的意思?”
余氏语气冰冷:“民妇不知道,但民妇想,即便不是赵国公授意,他肯定也是知道的。”
身为赵家的掌权人,什么事情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沈青黎眸底掠过一抹寒意:“赵四爷呢?他知道吗?”
余氏嘲讽地笑了笑:“民妇一个奴婢都发现端倪,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是装作不知,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有利可图时,百般柔情,没有价值了,就弃如草芥。”
孟家鼎盛时,谁不说赵四爷宠妻入骨,和夫人是神仙眷侣,一度成为佳话。
可男人的好,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当不得真。
沈青黎垂着眼睫,投下一片暗影:“如此说来,赵老夫人杀孟夫人是因为孟家落败,怕赵家受到牵连。”
“王妃说错了。”
“哪里错了?”
“不是老夫人一人,是国公府所有人,他们或是帮凶,或为知情,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夫人一日日消亡,却从未有人站出来,给夫人一条活路。”
赵国公府所有人都该死。
余氏双目赤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仿佛要燃烧起来,让她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瘆人。
因为太过痛恨,声音都变得嘶哑:“夫人只不过是个弱女子,哪里就能给赵家招来灾祸?”
沈青黎蓦地抬起眼睫,黑白分明的眸子,比外间的薄雪还要冷上几分。
她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所以,孟夫人的死,不仅仅只是因为孟家落败,对吗?”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