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所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各部位的运行已经非常和谐,有条不紊,忙而不乱,这让钱亮亮宽慰,虽然经济效益尚不理想,钱亮亮并不为此担心,他相信,随着会所的知名度不断提高,效益一定会好起来。他按照郝冬希的指示,把咪咪调到了智娱厅负责管理棋牌,这是一个很轻松的工作,环境也好,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咪咪感激万分,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天堂。其实,钱亮亮过去不是没有想过给咪咪换个好一点工作岗位的问题,然而,做贼心虚,做偷人的贼心更虚,钱亮亮无论如何鼓不起勇气给咪咪换一个好一点的岗位。钱亮亮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没有告诉咪咪这是根据郝冬希的意思做出的安排。
熊包和李莎莎遇到的问题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他们没了相会的私密空间。过去会所没有开业的时候,空房很多,真正在会所住的也不过就是钱亮亮、咪咪、熊包和李莎莎,还有两三个装修队的带工头,带工头并没有占用真正意义上的房间,而是就在施工现场铺上草席权充卧室。钱亮亮和熊包各占一间房,咪咪和李莎莎共用一间房。那个时候,咪咪晚上经常跑去和钱亮亮幽会,李莎莎经常跑去和熊包相会,两个女人的房间经常是空着的。现在开业了,能用作员工宿舍的房间都是每间房八张床住七个人的统一标准,空余的一张床是留给员工摆放物品的。
这样一来,李莎莎和熊包就没了幽会的空间,正在如胶似漆的热恋中,让两个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看我我看你的咽干吐沫,滋味很不好受,于是熊包到外面租房单独住提案李莎莎批准了。湖边水库周边过去是农村,随着城市化的进程,附近的新市民都是改革开放城市化进程的获利者,趁政府大规模开发的机会,人人家家都抢建、扩建房舍,大部分农民没了地,可是房子却非常宽裕,比种地更赚钱,出租房子也成了新市民们的一项可观收入。租房在这里是卖方市场,人人家家都想当房东靠出租房子赚钱,竞争激烈,价格自然上不去,熊包和李莎莎很快很容易就租到了他们基本满意的房子。
于是,他们半是通知、半是请示地告诉了钱亮亮,他们要到外面租房子住。钱亮亮没有权力阻止人家在外面租房,虽然他并不愿意他们离开。钱亮亮提醒他们不能因为在外面租房而影响工作,然后就颇感失落地看着熊包和李莎莎兴致勃勃地搬离了会所的集体宿舍。人们常说,过了四十岁,结交知心朋友的几率近似于零,也许是年龄的问题,钱亮亮到鹭门时间已经不短,可是并没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圈子。让他到鹭门以后,真正从感情上产生了认同感、亲近感的,不是郝冬希,更不是鸟蛋,而是同样来自于外地的打工仔熊包和打工妹李莎莎。
有的人,跟他相伴一生,却仍然陌生。有的人,初次见面,就已经可以托付终生。钱亮亮记不起这是谁的名言,但是他和熊包、李莎莎的忘年交,却让他觉得跟这两个年轻人意气相投、心意相通,也许他们相识的过程太具有戏剧性,让人印象深刻,也许,当时他们同样的炒鱿鱼遭遇让他们有同病相怜的感受,也许,他们同样的打工背景让他们有了身份认同。
从开始筹建会所,熊包和李莎莎就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吃过晚饭,夜幕降临,施工队的工人回去了,空空荡荡的厂房里就剩下了他们三个人。钱亮亮经常和熊包、李莎莎泡一壶茶,坐在一起打发就寝前的时光。熊包不善言谈,短句式的表达方式很难跟得上李莎莎和钱亮亮的节奏,可是,时不时冷不丁的插话,往往会让钱亮亮莞尔一笑。而李莎莎娓娓道来的过去、现在和对未来的憧憬,也会让钱亮亮的心变得空灵剔透,仿佛他又回到了充满希望和期待的青春期。如今,白天虽然他们仍然在一起工作,但是心灵的空隙也一样被工作填满。夜晚,钱亮亮需要朋友相伴的时候,却少了熊包和李莎莎这两个小朋友带来的热闹和活力。熊包和李莎莎搬出了会所,让钱亮亮有了空落落的寂寥感,就像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亲人突然外出,心里面留下的那种落寞。
而且,咪咪似乎对他也有了明显的距离感,有时候钱亮亮甚至会产生错觉:他和咪咪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白日梦。他绝对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因为熊包来求他给黄鼠狼安排工作,破坏了他的情绪,因而拒绝咪咪陪伴会伤透了咪咪的心。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咪咪也需要人的尊重和爱护,他给予的仅仅是同情和掌珠。同情和帮助施与不当,往往反而会毁掉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友谊。咪咪是一个认死理的人,既然她暗暗发过誓,不再主动找钱亮亮“要”她,那么她一定会坚持到底。
熊包和李莎莎搬出去住后的一天傍晚,钱亮亮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以后,做什么的心情都没有。其实,在会所,如果他愿意,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作为总管,他虽然不应该滥用职权,把会所变成自己的游乐场。但是如果他在不忙的时候,享用一下会所的设备设施,比方说到水浴馆洗刷一下疲惫,放松一下神经,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钱亮亮今天晚上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百无聊赖,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乏味和无聊主宰着他,仿佛生活已经成为没有内容的简单复制品。
他是一个理智的人,冷静地想想,他也觉得仅仅因为熊包和李莎莎搬出去,自己的反应似乎不应该如此敏感,心情也不应该如此抑郁烦闷。然而,理智掌管不了情绪,冷静变成了冷清。钱亮亮端着茶杯,自从工作稳定,收入稳定以后,他恢复了过去长期在政府机关当官员的习惯:到哪里都端着一杯茶水,就像患上了消渴病。钱亮亮端着茶杯,出门,攀上了翠湖山,坐在观景亭的护栏上。近处,树丛枝叶让夜色涂抹成了墨黑的怪影,不时有平时根本听不到的、怪异的声音从树丛里钻出来,钱亮亮一点都没有胆怯,他认为这些怪声才是天籁之音,才是大自然的叹息或者吟唱。远处,平铺在眼睑中的是星星点点的灯光,流光溢彩的霓虹,那些为夜晚增光添彩的人工玩意缥缈虚幻,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观。
已经入秋,夜风袭人,秋季登陆的海风硬朗、犀利,携带着潮湿和腥味的海风活像冰冷的大手,抚摸着钱亮亮的肌肤,仿佛钱亮亮根本就没有穿衣服。寒意逐渐浸透了钱亮亮单薄的衣衫,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浸泡在海水里。但是他却懒得动弹,既像一个自虐狂,又像一个痴呆症,更像一具被谁遗弃到这荒山上的僵尸。
有人上山,步履声、喘息声透过憧憧树影传了过来。钱亮亮好奇,这么晚了,还会有谁跟自己一样疯狂,摸黑攀登这座荒芜的小山呢?来人先看见了钱亮亮,唤了一声:“钱总,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吗?风多大,天多冷啊。”
来的是咪咪,来到跟前,钱亮亮才看到她胳膊上搭着一件外套,那是他的外套,这件外套是钱亮亮过冬的装备,还是从金州带过来的。鹭门炎热的夏季让他这个北方人经常恨不得扒掉一层皮,外套被他塞进了床底,曾经被咪咪搜寻出来洗熨过。咪咪来到他跟前,把外套递给他:“穿上吧,愣了小心冻病。”
他注意到,咪咪没有像最近以来那样,一直非常正规的称他为“钱总”。钱亮亮没有接外套,注目看着咪咪。咪咪那张脸活像漂浮在黑暗中的白纸,黑暗做成了这页白纸的背景。咪咪看他没有接外套,就过来把外套披到了钱亮亮的身上,这个动作让钱亮亮怦然心动,一种久违了的为温情而感动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抱住了咪咪,他用力过猛,咪咪胸膈间发出了闷闷的哼声。咪咪没有推拒,她历来不懂得对钱亮亮说“不”,她顺从地依偎在钱亮亮怀里,活像一只被人收养的流浪猫。
就在这一刻,毫无心计的咪咪得到了回报,钱亮亮第一次对她涌上了深深的爱意。更准确地说,钱亮亮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是爱的,而不仅仅是同情和喜欢。他把咪咪拥在怀里,感受着她的芳香、温暖和柔软:“咪咪,我爱你。”此话一出,钱亮亮自己都觉得肉麻,就像吃了过酸的东西倒牙,但是,他说的是实话。说实话的感觉大部分情况下得到的并不会是好感觉,也许正因为如此,说实话往往比挨刀子还难。
咪咪的反应也让钱亮亮尴尬,她咯咯笑了:“你咋说这种话呢,听着让人牙碜得慌。”
钱亮亮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是紧紧的拥抱着她,夜籁和风声组合成的交响乐团演奏着小夜曲,黑夜掩盖了中年男女羞涩的依恋,钱亮亮享受着阔别已久的浪漫。
咪咪却推开了他:“回家吧,天凉了,再晾一会该感冒了。”一转眼看到了钱亮亮放在扶栏上的茶杯,过去帮钱亮亮端起茶杯:“这是你的吧?别丢了,多少钱买的?”咪咪的意思是如果丢了,还得再花钱买。
钱亮亮顿时意兴索然,暗夜、荒山、夜籁还有心中的温情在钱亮亮心里营造出来的浪漫,被咪咪极为现实的举动打破了。破碎的浪漫还原成现实,即刻变成了令人尴尬的幼稚和愚蠢。钱亮亮苦笑,过去听过、见过不解风情的莽汉,今天才知道,还有不解风情的女人咪咪。也许,钱亮亮想,也许咪咪是对的,他们都已经没有了浪漫的资格。
咪咪拽钱亮亮:“赶紧走吧,黑天半夜在这山上多吓人,冷得很。”
钱亮亮跟着咪咪下山,回到会所门外,进门之前咪咪又说:“我知道你今天是不是要我?”
钱亮亮却不好回答她,在他的观念中,他和咪咪应该不是那种他要不要她的关系,即便硬要用要不要来表达,也应该是他们之间相互的需要,简单地说要或者不要,对咪咪都是冒犯:“咪咪,你今后能不能不这么问?”
咪咪在自己的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钱亮亮惊问:“你干吗?怎么了?”
咪咪讪讪地笑:“我打我自己,说过的话不算数。”
钱亮亮追问:“你说过什么话不算数了?”
咪咪没有回答,顺从地跟着钱亮亮回到了他的房间,从那天开始,咪咪基本上住到了钱亮亮的房间里。咪咪和钱亮亮同居了,会所的员工当然都知道,却谁也没有表示惊讶。如今的中国人,对这种事情已经无谓,所以这种事情也就更加普及、更加随意。什么东西多了都会贬值,男女关系也不例外。人们的这种见怪不怪、熟视无睹甚至于理解与赞赏的态度,也纵容了钱亮亮和咪咪,让他们自己也产生了一切正常的幻觉。只有钱亮亮自己,不时会有愧疚感,那是当他想起了远在金州的老婆桔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