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未满
普通猫2024-08-05 18:2053,219

4月25日早晨6点,在百度贴吧“王者荣耀共号吧”和微博的“王者共号”超话里,早起的“共号”们已经开始发帖寻找“号主”了,一条条满溢真心与诚意的“寻号”帖子不断涌现,而通过重复发送“顶”“dd”或者“1”等简单字符盖起的楼中楼,又让首页第一帖不断易主。

所谓共号,是一方游戏玩家将自己闲置的游戏账号共享给另一方玩家使用的行为关系,提供游戏账号的一方即为“号主”,对应的接受方则为“共号”,简称“共”。不管在哪个热门游戏圈,暗地里都有庞大的共号群体在涌动——号主要么上班上学没时间倾注在游戏上,要么对某款游戏失去了兴趣,但又不想浪费了过往为之付出的精力和金钱、错过游戏公司给的日活(每日活跃)福利,需要找人帮忙打理账号;共号们则大多囊中羞涩又好攀比“氪金皮肤”,少数是受未成年人防沉迷弹人脸检测限制,为了得到更好的游戏体验,就选择玩别人的账号。

虽然新的社交平台层出不穷,抖音和小红书等平台也有部分用户搞共号,不过浪花淘尽后,贴吧和超话依旧是这个群体最集中的平台。归根结底,共号是个兴趣圈子,两个“元老”平台“圈地自萌”的性质,适合特定的群体发展壮大。截至目前,“王者荣耀共号吧”的关注人数达到了14来万,“王者荣耀共号超话”的关注人数也突破了10万,伴随着手游行业的长盛不衰,共号的群体也在不断膨胀。

1

2021年9月,二叔“蹲ID”的生意如日中天,我因为躲疫情加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在他家寄宿,帮他干活。ID就是玩家在游戏里使用的昵称,对于热门游戏来说,ID的实际价值远超常人想象,一些我们觉得“常见”的单字ID——比如“王”——甚至能以超过15万的价格进行交易。满溢的油水让二叔这样的“蹲子”应运而生,而被蹲ID的对象,业内则称作“号羊”。蹲ID,就是在“号羊”自愿或被诱导修改ID之后,利用脚本(预先编好的代码程序)24小时不停在游戏里点击“改名”按键,先人一步抢注这个空出的ID。某种意义上,蹲ID是游戏灰产,后来像《英雄联盟》修改了算法,允许昵称重复,算是打击了二叔的生意。

给二叔干活前,我自己也玩《王者荣耀》,这个游戏里有一种叫“紫星币”的游戏货币,可以用来兑换稀有的皮肤,如果不氪金(充值),做完每日任务可得1个币——但为了完成任务,你每天至少要花费1个小时打上2局游戏,达到“150”的活跃度。因为二叔派给我的活太多太杂,我只能选择放弃玩游戏,虽然不打游戏了,我每天还是会在睡觉前上王者荣耀贴吧,看看最近又出了什么新皮肤,继而想到自己在游戏里的财产,时常叹息——作为游戏里的“v9(级别)贵族”,为游戏充了小1万块钱,买了那么多好看的皮肤,却只能闲置。

有天,我在王者荣耀吧里看到一条帖子:“aqv8找共号”。“aq”我知道,就是“安卓Q区(服务器)”的意思,“v8”则是“8级贵族”,但是“共号”是什么意思?我就好奇地点进帖子。

一开始我以为这人是上班太忙,想花钱找个代练,就试图从帖子里扒拉出价格,参考一下,自己也找一个。结果底下一溜近百“楼”的回复,都在介绍自己的“游戏实力”,有说自己每赛季至少能上“荣耀”段位的,也有说自己可以“包(完成)紫星币(任务)以及战令80级”(游戏里一个用低充值拉高活跃度的活动,每升一级就有奖励,到80级可以得到一款限定皮肤)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报价。

我只好主动发问,挑了一个人回复:“您好,包每日紫星币每天多少钱?”

这人连回3个问号,接着又发来一条:“我是共号的,不是托管啊。你有号吗,v几,多少皮?”

“v9,320个皮肤吧。”

消息发送后,我这一层很快盖起“楼中楼”,不少人开始向我展示自己的能力,还有人私信说:“你好哥,共不?可三押,接受先扫码再账密。”

“共是什么?三押又是什么?”我问。

“哥你是第一次找共吗?”

我回答“是”,他就好心解释道:“共就是你把号给我玩,我帮你打理。三押就是押身份证、手机号和地址。”

“那你帮我打理的话,每天多少钱?”

“哥,共号是不要钱的,你情我愿的事,我还不是想玩你号上的皮肤嘛。”

“那为什么要押身份证这些信息?”

“因为有的人会动号上的东西,例如点券、紫星币之类,或者恶意掉分、开挂,押点东西可以保证安全。不过像我这种人就特别老实,我每周最起码可包5个紫星币,而且实力可以上‘王者’,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先给我扫码登录,共久了再给账号密码,考虑下不?”

他说的这些,也正是我担心的事——恶意掉分是在游戏过程中做出挂机、“演戏”以及干扰队友等恶性行为,会导致排位对局失败,掉星、禁赛、扣信誉分;开挂则是利用作弊脚本获得压倒性的优势,会导致对手对局体验极差,对游戏公平性造成毁灭性打击。这两种行为一旦被官方检测到,都会被严厉制裁,最严重的就是被封号。所以为了保障账号安全,“合作”初期,共号每次登录,都需要号主扫二维码授权,如果“合作”能稳定进入后期的话,号主才会提供账号密码,进行验证码授权,共号就可以随时登录了。

扫码登录麻烦,而给了账号密码,会有账号丢失和财产损失的巨大风险。实话说,这位朋友解答了我的疑惑,我有心把自己的游戏账号给他“共”,但我的号辛辛苦苦养了5年,还是想谨慎一点,于是婉拒了他。

我又看了看帖子,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也开个帖——塘里的鱼多,才能挑到最合适的。我写上:“没时间玩了,aqv9,320皮,找共”“无三押,要求赛季战令80级,每天打紫星币”。

2021年,v9的号在游戏里还是个稀罕货,不像现在“v10遍地走”,何况,我还没刷“贵族积分”,实打实靠着320个皮肤上到这个级别的,帖子一发出来,瞬时就给共号的鱼塘炸了个底朝天,老的小的都来了,水帖的路人也点了进来凑热闹,甚至都不再满嘴“经验加3”(注:在贴吧回复帖子可以获得3点经验,所以水帖的人会发这句话帮忙顶楼,同时为自己增加经验好提高贴吧等级。)。

2

第一个私聊我的人叫晓慧,是个住校的女生,自称我所有的要求她都能做到。我一回复,她的蟹钳就死死钳住了我,不待我去看其他虾兵蟹将,就演起了苦肉计,说每天学业多繁重辛苦,只能靠游戏放松一下之类的话,消息一条一条不停地蹦,恳求我。我一时心软,回复道:“那就来试试吧。”

当时,我还不知道游戏可以扫码登录,一股脑把QQ号的账号密码并验证码给了晓慧,给完,又忐忑不安,怅然若失——她能好好对待我的号吗?

贴吧的新消息还在不断弹出,我都会礼貌回复:“谢谢,已经共给别人了。”大多人知道没戏了,就说一声谢谢,然后不再说话,少数人反倒越挫越勇,其中最离谱的一个男生,竟然会问:“可以两个人一起共号不?她白天玩我就晚上玩,她晚上玩我就白天玩,时间错开来就可以了。”见我拒绝了,就又退一步:“那可以加个好友吗?以后可以一起玩。”

我爽快同意了。刚开始我跟这人还是正常聊天,慢慢话题又转回共号上,他隔几个小时就求我一次,还大半夜发消息,说我现在的共号半夜不上线,但他可以上去打。说的多了,我就妥协了:“要不你跟我的共聊一下,现在号在她手上,她同意我就同意。”

我给了他晓慧的微信,但不一会儿他就战败而归:“无论我怎么求她,她就是不同意。”晓慧也找到我表达不满,她说会认真对待我的号,不需要也不能忍受与“第三者”共号。

听了这话,我心里的石头倒放了下来,觉得自己第一次找共号就找到了非常靠谱的人,看来,晓慧是把共号看作是正经事。

结果,我的想法第二天就被打脸了。那天,晓慧分享给我一张皮肤海报,是《王者荣耀》的英雄貂蝉的新皮肤“遇见胡旋”。然而,我花了100多块买了皮肤,晓慧也只是在“匹配模式”中玩了几局,就不再碰了。她跟我说,貂蝉的操作难度太高,她不会玩。我说不会玩为什么还要皮肤?她就转移话题说,皮肤要是可以共享给别人就好了,她想看别人玩。

但是共享皮肤是v10的“贵族特权”,在王者的级别体系里,达到最高的v10,需要至少188888的“贵族积分”,换算成人民币就是近2万元,而我的号才刚刚过v9的100000积分的门槛。我只好跟晓慧商量:“先慢慢玩吧,后面我买买皮肤兴许就上v10了。”

后面几天,晓慧倒是没闹腾了,可是每到游戏出新皮肤的时候,她就不上线了——她不上线,紫星币谁来打?我就去催她,她便和我诉苦:“没有新皮肤,别人不愿跟我玩。”

我只好自己登录进游戏,去商城里看看官方又出了什么坑钱的东西——居然是关羽的“武圣”皮肤返场了——再看看最近的“历史战绩”,心里不由会怀疑:晓慧这个只玩妲己、安琪拉和瑶这类“美少女”英雄的共号,真的会跨上赤兔马、抚美髯提长刀征战沙场吗?

如我所料,我买了“武圣”的皮肤后,晓慧甚至都没有玩过一局,还跟我抱怨:“跟我玩的朋友问我有这么多皮肤为什么还不是v10,没有皮肤共享,他不愿带我玩。”

我翻看着“王者营地”上近几天寥寥无几的游戏记录,火气比她还大:“我的号是你玩还是你朋友玩?你玩游戏是为了你自己开心还是讨好你朋友?当初说好包每天的紫星币,你看你昨天今天都没上游戏,你到底做到了什么?”

结果,她反倒比我更生气:“没有朋友一起玩游戏多没意思,昨天考了一天试,累得要死,能不能稍微体谅一下?等我休息好了,我再去打今天的活跃(任务)。”

我看着这句话气得直摇头,心想,我这哪是找了个共,简直是请了个佛回来供了。

过了两天,我上号“抽查”,又发现紫星币根本就没领。隔天晚上11点,我再次发现活跃度没打满,便直接找晓慧算账,结果她又找理由:“你不知道吗,王者是凌晨5点刷新‘每日活跃’,我凌晨会打,你急什么?”

“你不喜欢玩,为什么还要做共?”

她又是那套:“不是v10,玩起来没意思。”

我一时脑热,就说出那句后悔至今的蠢话:“好,我找人刷积分上v10,但你得保证在此期间老老实实打紫星币。”

这句话非常管用,自此以后,晓慧每天都上线打任务。与此同时,我去闲鱼上找到刷“贵族积分”的商家,了解了一下从v9刷到v10的流程:商家要我先交500块押金,然后她会用Q币为我的游戏账号充值点券,这些点券只能用于赠送皮肤或道具给买家,通过消费点券获得的“贵族积分”归我所有,而我要付出与之相应的代刷费。

经过两个月操作,我的号终于刷上v10。开始几天,小慧是真的没日没夜地打,但很快,便又恢复到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状态。我心中窝着的那股火终于爆发了,不再问缘由,直接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为了刷上v10,我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还被商家摆了一道。我的账号所在的(服务器)大区是96区,商家最后一笔的5000点券却充值去了我152区的同名账号,明明是她的错误,却将我500块押金全部扣走。本来我就一肚子气,到头来又被晓慧当作小丑戏弄。

这次晓慧没再回怼,居然耐心听我骂完,才开始陈述她那蹩脚的理由:“我跟世界频道的人组队的时候,他们只要看到我没有他们想要共享的皮肤,就会问我,明明是v10,为什么连他们想玩的那个皮肤都没有。”

“然后你就又不想玩了?”

“一次就算了,次次都是这样。”

“我才想说这句,那你不能不找人组队自己打吗?”

“王者本来就是社交游戏,再说我比较菜,要别人带才能赢。”

“菜就多练!”

“我学业还是太忙,没时间练,要不号给我弟弟玩,他比我厉害。”

“你当初不是不愿别人玩?”

“那就不共了呗。”

这句话之后,晓慧只给我留下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以及惨不忍睹的信誉分、被花光的荣耀积分流水(荣耀积分是《王者荣耀》里面的一种主要抽奖代币的名字,需要通过充值点券来获得)。至此,我的段位就停在了“永恒钻石”(《王者荣耀》的段位体系一般分为青铜,白银,黄金,铂金,钻石,星耀,最强王者,以及其它名头的“王者”)。

我也不想再找共号了,没人打,我就自己打。好不容易刷上v10,我甚至自己都没有体验过一局游戏。

想着正好搞清楚一下v10的“皮肤共享”机制,我便进了世界频道一个招募组队,刚进去,就有人说了一句:“我靠,有v10,赶紧开。”接着,房主立刻点“开始匹配”,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进入了“选将界面”。

然后,有人突然说:“你这个v10,怎么连李逍遥都没有?”

我没说话,但心里有点不满——我确实没买李逍遥,因为我不玩。但这帮家伙的行为,简直就是网络乞丐,蹭别人皮肤,还挑三拣四。

但没承想,这人还能说出更没有下限的要求:“这把打完,你去商城里买一个给我耍耍。”

另外3个队友也像挑水蜜桃一样挑皮肤,这个摸摸、那个捏捏,嘴上还不消停,一直在吐槽某个皮肤丑或者手感不好。他们选英雄一秒能换五六个,就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中意的皮肤。

最后,我和4个原始皮肤且熟练度为白板的英雄一起进入了“王者峡谷”,角色们还在出生地泉水里,一个声音听着像高中生的男生开麦道:“没有想玩的皮肤,我挂机了,你们打。”

接着,除我以外,他们全挂机了,只留我一人在中路跟对手对线,6分钟时,我方水晶爆炸。

这一把,我也算是理解了晓慧的心塞——我一直以为v10是《王者荣耀》氪金的终点,却没想到v10才是起点。为了享受v10的“共享皮肤”待遇,玩家们甘愿跳进无底洞,买很多自己完全不玩的皮肤去讨好别人,满足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虚荣心。

不过,对于在现实世界受挫的孩子大人们,这点虚荣确实让人上瘾,投入的沉没成本也难以舍弃。

3

其后,我又迷上了《和平精英》和《金铲铲之战》两款游戏。我会买一些皮肤,也会将抽奖经历分享在网络论坛上。

有人私信我,当我打开聊天界面的时候,一下就梗住了——“您好,请问共号吗?”

作为混迹贴吧十年的老网民,现在我不主动找共号,共号却反倒找到我了。我反思了一下,应该是自己暴露了游戏内的“财产”——单是一张配图上,就有很多热门皮肤。

吸取了之前让晓慧共号《王者荣耀》的教训,这次我没心软。但那人还继续说:“我是大学生,时间多,你要是没时间玩的时候,我可以帮你做做任务、打打手册什么的。”

“那你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怎么办?”

“天打雷劈。”除了这一句,这个“大学生”又接二连三给自己下了很多恶咒。

我没听人诅咒的爱好,只想物色个起码手脚干净的共号——共号圈里,不动号上的财物、不飞(修改)ID偷昵称都很难,要是能保证高活跃度,稳号(保障账号不被盗),更是不易。我每天能打游戏的时间并不长,手头上还有很多要“稳”的ID,找一个值得托付的共号很必要。

最后,我妥协了,于是,这个小星成为了我的第二个共号。我把金铲铲账号给小星玩,并承诺,如果他能够认真按照承诺维护我的账号,后面还会把我的v10“王者号”也给他。

我自己继续投入蹲ID的事业中。开始几天,我会偶尔上掌上英雄联盟app检查,见小星每天都能打上十几局,还挺欣慰。结果,后来等我自己上号,发现他把抽奖道具都用光了,“王者”上还平白无故多了几页战绩。我连忙去游戏中心查询记录——连《穿越火线》《火影忍者》等游戏都被他用我的账号登了个遍。

我截图找小星算账,先问金铲铲的事情:“那些抽奖代币是你自己买的不?”

“不是。”

“不是你买的,那你怎么敢用的?”

那边沉默了。

我又追问:“这是谁的账号?”

“你的。”

“那你用我账号把腾讯旗下的手游登了个遍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金铲铲和王者上的皮肤都挺多,我就想其他游戏你是不是也氪金了。”

“凡事都是你想吗?王者我也是说你认真共号再考虑给你玩,你倒好,直接给自己开了最高权限?”

我本以为他会道歉,没想到他直接来了一句:“爸爸。”

我立马就懵了,这孩子这么没下限的吗,反应过来我还觉得恶心,赶紧让他撤回:“这俩字是能这样乱喊的吗,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我没有爸爸,”他说,“谁有钱谁就是我爸。”

“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大学生?”

小星咬死了自己是一个等待实习的大学生,我让他拍学生证,他这才承认自己是高中生,且目前退学在家。我问他退学的原因,他缄口不言。

“对事不对人,你人我就不讲什么了,做错事要补偿的。”

“那我给你的号打个‘最强王者’吧。”他说。

对于《王者荣耀》大多数王者玩家来说,“最强王者”段位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的归宿,所以我心动了:“当真能做到?”

“一言为定。”

仅用3天,小星就打上了“最强王者”,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那么多共号的人,如果真有自己吹嘘的水平,至于找不到号主?哪怕光凭代打,就能赚到买皮肤的钱。

小星向我洋洋得意地炫耀完战绩和段位,提出想要奖励,我同意了。我以为他无非是要皮肤罢了,因为这次“上分”中途,他还让我买了个安琪拉的“星元”皮肤,说是手感好,方便他“上分”。

可是我想错了,他要的奖励,竟然是要我把《和平精英》的账号扫码给他玩。看来,他必定是翻了我在贴吧上的个人主页,从中了解了我的“财产信息”。

“你会玩吗?”我问。

“试试看,或许就会了。”

我给他扫了账号,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就继续忙我的事了,一直到晚上11点,我打开手机刷新“和平营地”,发现小星居然打了整整两页的战绩。他发来的消息铺天盖地,一溜的二维码,隔十几分钟就发一次,内容一模一样:“哥在不在,给我扫个码。”

“你换号了吗,怎么还要我发码?”常理来说,给他扫码登录游戏后,只要我不上号且他不切换账号,就可以一直玩。

“满6小时,强制(下线)了。”

《和平精英》规定,成年玩家每天最多连续游戏6个小时,到时间就会强制下线,需要等待15分钟后才能再上线。

“那你为什么不去打‘铲铲’或者‘王者’呢?”我问小星。

“感觉《和平精英》最好玩,而且我男友也玩,我想以后就玩这个了。”

“又来了,什么事都是‘你想’,你一开始找我是为了玩‘金铲铲’,后又擅自登‘王者’,现在却说要一直玩‘吃鸡’(《和平精英》),那另两个游戏的任务怎么办?”

“那就3个游戏轮流玩呗。”

“你玩得过来吗?”

“时间充足得很,求求你了哥。”

我上《和平精英》看了看战绩,20多局,没有哪局是不掉分的,本来我自己玩还差几分就上“超级王牌”段位了,小星一顿操作,直接给我掉回了“钻石V”,更别提号上不翼而飞的2000点券了。

这次我没去问他拿点券买什么了——现在游戏里角色身上穿的套装就是新的。我当即修改了账号密码,并将点券流水截图给小星:“你用我点券都买了什么自己清楚,你赔不起就让你父母赔。”

他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包:“可是我说过了,我没有爸爸,你就是我爸爸。”

“别魔怔了,跟你妈说。”

“我以为这个点券不要钱的,所以就买了这个衣服,我很喜欢的。”

“不要钱?!”我对着屏幕吼出声,可是在冰冷屏幕的另一面,是一个姓名、性别、住址全都不清楚的小鬼。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三押”是多么重要。我只能尽量用言语去说服他,心平气和地讲话:“10点券就是1块钱,2000点券就是200块,也不多,你和你妈说明情况,让她帮你赔。”

“不要,我妈会杀了我。”

“那你手还这么欠?”

“我帮你打上‘荣耀’吧。”他又开始利诱。

可我不会上第二次当:“打上了‘荣耀’,就可以心安理得继续用我号上的点券了吗?”

“我发誓。”

“你一开始就发过那么多毒誓了,有一个起效的?”我突然想到了其中一个关于“爸爸”的毒誓,哭笑不得。

“我这就打。”他上号,却发现登不上去了。

“密码改了,你连续犯错还想上号?”我不仅改了密码,还将账号冻结了,不会给他留下任何上号的机会。

“爸爸,求你了。”小星发来语音条。

“滚,你再乱叫,我就给你删了。”

然后这小孩就没再吱声了,我又点开他的语音条听了一遍——这声音,到底是男是女?

4

我又找了新的共号。

我发现,共号和《王者荣耀》的v10级别一样,会一个又一个不停地出坑,总是需要马不停蹄地填补。鉴于晓慧和小星的给我的教训,这次我想了一些办法,特别是学会了“高搜”,即高级搜索:以贴吧为例,可以通过百度的高级搜索,检索共号贴吧里的ID、QQ号、微信号是否在别人的帖子里出现过,如果有,大概率就可以“避雷”了,因为许多有“毁号”和“开挂”劣迹前科的共号,会被人挂出来。

我新的共号自称念儿,选中她,是因为她没有被挂过,并且纠缠我最久。在和小星达成合作之后,她就找上了我,在我不搭理她的前提下,连续私信了我一个月,早上说早安,晚上说晚安,只要我发帖,她就会第一时间评论给我“顶楼”。所以,对小星彻底失望之后,我就鬼使神差联系了她:“给你个机会吧。”

当时是半夜,正常人早就睡觉了,她却即时回复道:“啊,哥你总算回我了。”

“你居然还没有睡觉?”

“我一直在等你回复啊。”

互加了微信之后,我点转账,只为看到她名字最后一个字——“儿”。我能确认她是女生,因为一个家庭里无论是想要“娣”还是“儿”,往往都是通过女儿的名字寄托愿望的。我旁敲侧击说了我的猜测,她倒是不避讳,直接报上真名:“我叫仇念儿。”

这才叫真诚,不谈共号,之前认识的那些网友,没有一个敢说真名的。这份真诚,也让我放弃了原本想要的“三押”,毕竟,无论是身份证、手机号还是地址,都是个人隐私,我并不想要掌握这些,而几个号上那些有价值的消耗品,也都被前两个共号消耗殆尽,要押金没什么意义。

第二天,念儿正式开始上我的号,“王者”、“吃鸡”、“金铲铲”都玩。她跟我说自己是大学生,现在在休学,自己租房住。休学是为情所伤,伤到现在都不想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男人。每天早上起来,她泡碗面打个鸡蛋,吃完就打游戏,困了躺倒就睡,饿了还是泡面,所以时间足够多。

保险起见,我先给她玩的“金铲铲”——这个游戏绝对没有外挂,据说游戏内所有数据都是云端实时传过来的,而“王者”和“吃鸡”有外挂,一旦被系统检测到开,“王者”会封号半年,“吃鸡”更狠,直接封号10年。

第一天无事发生,念儿就是正常打游戏,也没有动号上任何东西。于是,次日我给她扫了“王者”,第三天给她扫了“吃鸡”,几天下来,她似乎没有前两个共号的那些恶习。

就在我以为总算遇到一个靠谱共号时,麻烦来了,大半夜的,小星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在吗?爸爸?”

当时我正在蹲ID,以为他又要求我了,就没有理睬。等我忙完,消息弹窗显示他在QQ上给我发了一张图片。我猜是表情包,结果打开的一瞬间,就发了一声惊叫,手机掉到了地上。二叔在一旁问:“蹲到(ID)了?”没等我回答,他就捡起我的手机。

碎裂的屏幕保护膜后,一张血腥的图片让二叔直皱眉头:“老子是不是讲过,不要私下加好友聊?!”

那张照片里,是一根血淋淋的手臂,上面爬满了小刀划的伤口,我赶紧抢回手机回复小星:“这是你拍的?”

“是呀。”他说道,“一点小伤而已,抹点药就好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自残,他却反问:“这样,可以让你原谅我了吗?”

这小孩的思维真的病态到难以置信!

“可以让我继续玩吗,我保证不会再犯错了,求求你了。”

这孩子为了打游戏,居然可以疯狂成这样。我当即拒绝:“能做出自残这种行为,很难想象你还会做出什么更加出格的事,我不能接受。”

“你不接受,我就自杀。”

我平常只打字,看到他这句,气到直接发了语音:“这种晦气的话能随便说吗?你有什么毛病就去医院啊,还自杀,你把你父母给你的生命当作是开玩笑吗?”

“我是真能做得出来。”小星倒是冷静。

我已经开始害怕了,于是退让:“你想玩什么你说,我看着给你安排。”

“《和平精英》。”

“你那么喜欢玩这个游戏?你自己不是也有号吗?”

“未成年只能周五周六周日晚上8点到9点玩,男票那时在上班,不能陪我一起玩。”

“那用你妈妈的实名认证啊。”我知道,小孩们常用此类手段躲过腾讯的健康系统——根据国家新闻出版署下发的《关于进一步严格管理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腾讯推出了未成年保护健康系统,该系统接入了公安数据平台,实行强制实名注册的准入机制,若实名认证判定是未成年,就会受到游戏时长和充值限制。

“她不支持我玩游戏,不给我身份证号码。”小星说。

在中国,会有几个家长支持小孩玩游戏?我母亲是一个小学教师,她也正为孩子们的网瘾头疼。在她和同事带的班级里,手机屡禁不止,谈心、管教都无济于事。上课时,孩子们眼神闪躲,不断扭动躯体和手臂,甚至或蹲或趴在课桌底下,想尽办法,只为玩手机游戏。一次吃晚饭时,她给我打来视频电话,又提到查到学生玩手机的事情,我就提到了共号的事——这种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是网瘾的催化剂,在没有经济能力的年纪,获得了一个豪华的游戏账号,很难说孩子不会沉迷其中。2008年《穿越火线》正火的时候,如果我就能拥有一个全氪金枪的账号,我可能初中都念不了了。

母亲不是很能理解,共号这事超越了她的知识范畴:“玩游戏不都是自个玩自个的,有必要玩别人的吗?”

“有的。”我回答道。

5

一旁的手机上又弹出QQ消息,小星又叫着“爸爸”,要求我扫号了。

我将一个我负责“稳ID”的账号交给了他。这个账号绑定的实名信息是我的,而且我已经“宣誓(指通过腾讯特殊程序进行宣誓,保证今后不会再将账号外借给别人,从而规避的腾讯未成年检测)”过,如果他真的喜欢这个游戏,那么这样一个不会弹人脸的“成年号”就够他玩了,顺带还可以帮我“稳”一下号。

但是我错了,他输入我给的账号密码,将我手机接收的验证码填上,才登上游戏没几分钟,就回来找我麻烦了:“怎么不是上次那个号?”

“这个号同样不会弹人脸啊。”

他截图号里面的“仓库”给我看:“这个号里面一个皮肤都没有。”

我恍然:“你归根到底还是为了玩皮肤啊?”

“没有皮肤就没法玩吗?”我问——如果说“王者”的一些皮肤还能够给玩家的英雄角色增加微不足道的属性加成,那么在“吃鸡”这种风声鹤唳的鱿鱼游戏里,换上花里胡哨的皮肤,反倒会大幅增加被对手发现、干掉的风险,纯纯“白给”。

“我喜欢好看的皮肤,而且没有皮肤别人会嫌弃我,不会带我玩。”

小星的这句话不由让我又想到晓慧——两人如出一辙,跟我说要共号的时候满口都是“我要”“我想”,一到玩游戏了,却都是为了讨好别人。

“那个有皮肤的号现在我找了新的共号了。”

“可以两个人一起共号呀!”

我苦笑,心想这真算是进入轮回了。

因为怕小星继续自残,我只能默认他与念儿共号,念儿白天玩,他半夜玩,就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以为小星达到了目的,自此会收敛,哪知道他又给我带来新的灾殃。

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哥,我用你的QQ帮你创建了《蛋仔派对》的号。”

看来,他又无端揣测我有《蛋仔派对》的号且氪金买过皮肤了。我质问他是不是没长记性,他回复得漏洞百出:“想和你一起玩,所以才创号的。”

像小星这样的未成年玩家,常泡在TT、欢游之类的语聊社交app上找“搭子”,怎么会缺我这样一个大龄玩家朋友?我害怕小星再出幺蛾子,便也下了个游戏看看。在找错了一连串“渠道服”之后,总算找到了官服,登录进去后,游戏内的对局记录只有寥寥一条。

既然创了号,我索性也就玩了几局,为了显得特别,还花了点小钱抽了一个“典藏皮肤”——正值“蛋糕蜜语”赛季,我抽到了“巧脆骑士”,还专门截图给小星看:“现在有皮肤了。”

“这游戏不用氪金啊,皮肤不加属性的。”

“没有皮肤不是就会被嫌弃吗?”

小星不说话了,我提议让他带我一起玩,但才玩了一局,他就下线了。此后,只要叫他一起“打蛋仔”,他就会找各种理由拒绝。

我转而问念儿玩不玩“蛋仔”,她欣然接受,说泡完方便面就去下载。不过,我那个只有一个典藏皮肤的号,让她也感觉寒酸,便要求我去抽“蛋仔”与“Gon”的“旱獭联动”的皮肤。我看了下,要抽奖,小200块。

待我拿下皮肤后,我还特意发给小星看,他竟然平静如水。

这不正常。

“蛋仔”属于“可爱”类型的游戏,但我也没忍住剁手,跳入了氪金的无底洞。念儿也是个虚荣心很强的网络乞丐,一样玩TT、Hello这些语聊app,和上面一群游手好闲的人整天“开黑”,为了向这些人炫富,她不断地怂恿我买新皮肤。就这样,自“蛋糕蜜语”赛季开始,这款游戏新出的盲盒我一个没漏,“音爆曜星”、“玉龙扶风”、“精灵莉斯尔”……皮肤琳琅满目,可是我却越来越不想玩了。

退游之前,我清点了号上各类型的代币数量,结果发现留着换“至臻盲盒”的“中转盘”(游戏里转盘的一种类型)碎片被花光了,是在凌晨2点用掉的。我去问念儿,她保证不是她用的,说她只是用“彩虹币”单抽了几发——得,手脚也没多干净。

我当即去骂小星——能够毫无顾忌花光所有货币,只有这货能做出来了。

“为什么要花光‘中转盘’碎片?”

“因为我想用‘捕梦软软’(一款皮肤),就换成‘彩虹币’去抽了。”

“你不知道一个碎片的价值大于两个‘彩虹币’吗?”

“对不起,我没有接触过,所以不知道具体价值,我以为不要钱的。”

我一直觉得小星就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外星生物,别人制定的规则,他完全不遵守,符合他运行逻辑的事情,不管不顾,一定要做。他如此肆意又害怕寂寞,结果就是给我找来一堆麻烦。我这边正在质问他呢,他还跳出一句:“哥,弹人脸(验证)了。”

我当然不会帮他给“吃鸡”解锁:“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用我‘中转盘’碎片的事,如果我让你赔,你会用你的哪个武器呢,是代打,还是自杀?”

“你要我死吗,那我就去死好了。”

眼看他又要给我扣个杀人犯的帽子了,我赶紧留下一句“好自为之”,直接删除他好友。

6

接下来,我上“蛋仔”,想要解锁人脸识别,输入姓名和身份证号后,却显示信息错误。我不相信,又重输了几遍,结果还是一样。

我一想,这个游戏账号是小星用我的QQ号创建的,如果他用自己的实名,实名认证框会显示是未成年人,既然现在账号的实名是成年人,那么估计就是他家长的名字了。我无奈忍着恶心加回了小星,截图质问到底账号认证了谁的实名,小星搪塞了一会儿,才说,是他妈妈——这样一来,之前他说要不到妈妈的身份证号,显然就是撒谎了。我要求他立刻去找他妈妈解除人脸识别,他照做了。

我终于上了号,当务之急,就是去找如何更换“蛋仔”的实名认证。跟客服咨询,才知道一个账号只有一次绑定实名的机会。我又去贴吧和微博上找办法,有人说用“藏宝阁”去“洗号”,或者用“转区系统”转到别的平台,就可以更改实名。“藏宝阁”是网易官方推出的游戏账号交易平台,但我并不知道“洗号”的流程,还好《蛋仔派对》官方提前推出了转区测试系统,只需在微信小程序上绑定游戏账号,就可以申请转区。

当我找到那个名为“蛋壳”的小程序,却发现账号已经被绑定过了,同时,提示框显示,“账号正在转区中”。我截图到微博上寻找帮助,在“蛋仔派对共号超话”得到了解答——有人说,这应该是共号在游戏内绑定了蛋壳小程序,接下来可以将我的账号由QQ区转移成网易的官服账号,也就是共号自己的账号上。

我不由惊得一身冷汗——还好及时发现了,否则一旦转区成功,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我的游戏财产都被转移到了哪个账号上。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事是小星干的,于是赶紧停止转区,但没敢打草惊蛇。转而一闪念,我又想出了一个妙计——继续申请转区,成功后,将账号从我的QQ号改成我的网易邮箱账号就好了,这样,如果中途小星又上号,看到“正在转区”的提示,也不会怀疑,而等我转区成功,料他也不敢找我对质,等于我既能摆脱这个瘟神,又能够重新做实名认证,一箭双雕。

等到我开始操作转区,才知道为啥我的“蛋仔”账号那么容易就被转移了——想要转区,居然只用提供一张30天前的充值记录截图就可以,但凡要求一条手机验证码,小星都不可能得逞。但我随后又生出疑问:这个充值截图,他是从哪搞来的?在他创号时,“首充”是我充的,他“弃坑”之后,直到最近一周才重拾起来开始玩的——莫不成,转区这事是念儿干的?她有时候会充1、2块钱买个小礼包,向我邀功领赏。

想来,并不能妄下定论,我只有静静等待鱼上钩。

第二天,我上“蛋壳”,发现自己昨天上传的一笔328元大单的微信支付充值截图审核未通过——系统只认支付宝的付款截图。我只好再次更换了一张198元的支付宝充值记录截图当作凭据,再次申请转区。

没想到,在审核冷却期内,念儿竟然也来找我要支付宝的充值截图,大言不惭地说,凭充值截图可以参与《蛋仔派对》官方的抽奖。

我直截了当揭穿了她:“你是想把我的号转到你自己的号上吧?”

她的回应倒是快:“不是啊,我换苹果手机了,寻思着转到iOS端,不然不方便做任务。”

我打开和她QQ的聊天框,她昵称下的“vivo”格外醒目,于是我问道:“你要是转到iOS端,那我怎么上号?”

“你这么有钱,居然没有苹果手机吗?”

“什么时候苹果手机能跟‘有钱’绑定在一起了?”

“但是不转到iOS端,我没法帮你做任务啊!”

“我可以找别人。”

在共号贴吧和超话里,爱慕虚荣的未成年小孩遍地都是,我这样的“高氪号”不会缺人共的。

接下来,念儿就杳无音讯了。她游戏里的任务也不做,我月初提醒她,到月末都没有回复一句,中间我只能依靠小星做些游戏任务。

直到第二个月,念儿偶尔才回了我几句消息,我才知道她上班去了。看她话里的意思,就是好久没玩游戏,瘾又上来了,希望能够在空闲时间玩几局。

可她这想法根本就是搞错了共号的性质——共号是每天都要做任务的,租号才能想玩了就上号爽上几局。但是租号是要钱的,她没时间履行共号的职责又想继续白嫖,痴人说梦。

我回绝她之后,她就开始同小星一样胡搅蛮缠,尽管没管我叫爸爸,但其后只要有空就骚扰我,只要我回一句话,她就会发来游戏登录的二维码让我扫,还说朋友在等她,真的急需。

我不屑地回复:“那你用自己的号陪你在TT上认识的那些人玩不就行了。”

“我没有热门皮肤,朋友不愿带我玩。”

“你是不是对朋友有什么误解?”前后3个共号,嘴上总是“朋友朋友”的,哪来那么多虚荣的朋友,顶多算网友。

念儿却说:“他们都不是朋友,那我现实里又有什么朋友……”

她自顾自说起了从前的经历:刚上大一时,憧憬于小说里浪漫的恋爱,也想轰轰烈烈谈一场,却没想碰上一个渣男,欺骗了自己的感情,也骗光了父母给她的生活费。付出那么多,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让她大受打击,自此整天精神恍惚,课也不想去上,干脆赖在宿舍里,室友但凡惹到她一点,她就会火冒三丈,朝她们大吼大叫。久而久之,不仅是室友,她的同学和朋友也远离了她,又因为挂科太多,无法完成学业,干脆申请休学一年。

听念儿絮叨完,我认为她可能患上了精神疾病,建议她去医院看看,这可把她惹毛了:“我他妈没病,我能正常生活,好得很!”意识到自己又发脾气了,她又和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骂你的意思,你是现在唯一对我好的人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

“唯一对你好的是你的父母,我只是你认识的网友而已,对你来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

7

之后,念儿就再次消失了,其实我知道我说的话她都看到了,只是故意不回而已。我不会惯着她,在微博上找了个新共,接替她的位置。

新共的名字叫姬月,是一名女高中生。之所以选择她,是因为她周一到周五只有晚上8点半以后才能玩,11点就准时睡觉,其余的时间,账号可以小星解瘾。

姬月喜欢看动漫,热衷于换各种二次元头像,其中有的头像打满了厚厚的水印。她尤其喜好“黑(暗)深(刻)残(酷)”和成人伦理的动漫,例如《日在校园》《缘之空》《Another》等,都是对于血腥暴力、早恋等元素进行了浓墨重彩刻画的作品。每次看完这些动漫后,姬月就会陷入一段时间的emo状态,将个性签名换成动漫的角色名,如“穹”“见崎鸣”等,如果代入过深,她会发带“痛”字眼的签名,抒发情绪。

虽然姬月也像网上的同龄女生一样称呼我为“宝”,但是跟我的知心交流并不多,我们之间总隔着一层厚障壁。我只知道她在学校的生活一点都不开心,她曾和同学在微博上骂架,被同学举报,导致微博被封号。

不过,我在了解了她的情况后并没有想太多,说到底,不过是找一个临时的共号而已,哪怕彩衣下掩藏着各种怪病,但谁又能管得了谁呢?

在和姬月共号的时候,念儿又来搅合。她一点没有反思,反倒把我拒绝她的原因归咎于姬月:“他妈的,我要是碰到她,就杀了她!”

我震惊于念儿的病态:“你觉得你说的这句话,像是人能说出的吗?”

“不杀也要揍一顿,谁叫她抢走我的号主,呜呜呜。”她发来表情包缓和气氛。

随后,念儿还奇葩地挖来了诸多姬月的黑料:姬月背着我对网友宣称,我的号是她花1万块钱买的,我买的皮肤,她会吹牛说是在“闲鱼”上收的。总之,共号这事,在念儿那里就跟宫斗一样,但她搞这些花样,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并不会动摇我的决心:“像姬月这样心智不成熟的高中生,为了满足虚荣心,拿别人的号炫富是正常的事。我心里有数,也能默许,她好歹能够坚持每天去玩,去做任务。而你动不动就玩消失,我怎么对你放心呢?”

话是这样讲,我还是心软,给念儿扫了《金铲铲之战》的账号,让她少来烦我,结果她才玩了几天就捅了娄子,在游戏里跟人吵架,系统把我的账号禁言半年。

禁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有了理由顺理成章甩掉念儿。我将禁言处罚的系统通知截给她看,警告她不要再找我。念儿犯错后不会像小星一样不停道歉,而是会跟动物园里被鸟骚扰的水豚一样,也就心里麻木地“哦”一下,回话是不可能的。

两周以后,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念儿突然发来一句:“在吗哥?”见我没回复,就直接给我打来电话。半夜乍起的铃声把我吓个半死,再次睡倒后,手机QQ提示音又响了起来,她继续不停地发送消息,我一看,一连排全是“呜呜呜”。

她发来语音条,像是野兽在咆哮,重复着瘆人的话语,听得我头皮越来越麻。

第二天,我就发烧了,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铃声响了一整夜,手机应该没电了。我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呆呆看着天花板,睡着时又做噩梦,梦见小星用我的QQ号把市面上所有的游戏都注册了一遍,而念儿则给我通讯录上的每一个人都打了电话,发出“呜呜呜”的哭声去诉苦。梦境太真实,我颤颤巍巍地为手机插上充电头,却怎么也对不上,好不容易对上了,又发现另一头根本就没接在插排上。直到我不经意间按了一下电源键,屏幕亮起时,我惊异地发现电量居然是满格,同样满溢的还有悬浮窗上的69条未接电话,99+的短信、微信、QQ未读消息。

再看时间,我睡了接近3天。我解锁屏幕,将消息一条条翻阅。电话大多是念儿打的,也有一些未知号码,微信消息则几乎全是小星发的,起初还是问“在不在”,见我一直没回,他也开始发癫了,叫了很多声“爸爸”,还有恳求我的表情包。QQ弹出他昨晚发的最新空间动态:“爸爸又不理我了,我又做错了什么吗?”还好,他没有发一些自残的图片。

QQ上是念儿和她的小号发来的骚扰信息,一个个划掉,底部还有姬月的消息。念儿见我联系不上,就去骚扰姬月和她的朋友,姬月也跟她对骂,念儿骂姬月装号主炫富不要脸,姬月则骂念儿不共了还死缠烂打,是个神经病。念儿气不过,就把自己的ID改成了“姬月今天死了吗”,又在贴吧上发帖控诉,说姬月卖人设,引导他人到游戏内去骂她。

共号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还挑起网暴,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将念儿的微信从黑名单里面拉出来,正打算教育她时,她的消息却弹过来了,又是一个“呜呜呜”,跟着一个龙玉涛的表情包。

“啊,哥你总算把我拉出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拉黑你吗?”

“肯定是那个SB姬月对你说我坏话,呜呜呜我是无辜的,她自己的小团体主动骂我的。”

“在你主动找上她之前,她都不知道你的存在,又怎么会说你坏话呢?”

“我真没有主动找她,是她好友加上我,我才知道她装号主炫富的事的。”

“你觉得半夜打电话的行为是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吗?”

“呜呜呜对不起,我以为你醒着的。”

“你的家庭没教过你做人的基本素养吗?共号的时候捅出多少篓子,你心里都没数吗,非要我不留情面教育你?”

没想到,这句话踩到了念儿的雷池,她说:“没有,别挑人痛处戳了行吗,很好笑吗?”

我正要发问号,她又扣字:“我用不用跪下来磕头求你别说了哥?每天活跃什么的没打满还是怎么,哪个游戏没玩,我到底又怎么你了?”

我权当她又在发癫,跟疯子说理就像在泥塘里跟猪摔跤,我滚出一身泥,猪倒是很享受。再次拉黑她之前,我看了她的朋友圈,有一条文字:“对于原生家庭这个话题,我真的一个字不想说。想生男孩生不出来怪我吗?”

在念儿的贴吧主页里,她发了新帖子,几张游戏截图,以及怀念共我号的回忆录:他真的是神仙号主,那么多游戏都充钱,一出新皮肤就买,我不用付出任何东西,无押就能玩……我在出租房里每天一个人享受各种顶级账号,玩累了就睡,起来了就打,那真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要不是我那该死的原生家庭和生物爹,看不惯我休学待在屋子里打游戏,逼我去烧烤店打工,那个天杀的姬月就没有机会取代我的位置,呜呜呜我的神仙号主……

看了她洋洋洒洒的回忆录,我被恶心得要吐了,这不就是寄生虫的生活吗?

我也是一个大冤种罢了,充钱给别人玩游戏,在这闭塞的乡村,加上疫情封锁,吃穿住行都按最低消费走,拿着熬夜蹲ID赚来的辛苦钱,给别人做金缕衣。648块,可能是某些人半年的伙食费,我不眨眼地往游戏里充,换来星火一般的虚荣感。共号爱慕虚荣,我也推波助澜,自己屋里新球鞋堆满架子,怪不了谁。

我上“螃蟹”、“盼之”等交易平台看号价,价值至少3万块的账号,在平台上挂3千都没人要。钱一旦充进游戏里,就不再是钱了,是津巴布韦币。更何况,我还没办法卖,我的游戏账号就是我的社交账号,亲戚朋友都在上面。

如果想不卖社交账号,只能“永共”——就是永久共号,共号付款后可以获得游戏号的所有权,但不能上与之绑定的社交账号。永共号的号价往往得在原有号价的基础上再打五折,才有人能够接受。

8

拉黑念儿后,我和姬月说自己不打算继续共号了。她晚上8点半后回复了我,我能感受到她的愤怒:“那我每天认认真真做任务是为了什么?”

其实作为我《和平精英》账号的临时共号,她的作用一文不值,任何一个爱慕虚荣的小鬼都能做到,不过是打一两把游戏、拿点不值钱的免费皮肤和道具罢了。共号们总是将投入的时间看得无比值钱,实际无比廉价。

我给姬月提议:“要不以后给你玩小号吧。”

她同意了。

结果第二天,我起床时看到QQ上一堆消息,我以为是念儿用小号来骚扰,没想到,消息都是姬月发的,全是骂我的话。看QQ提示,她已经把我删除了,我赶紧上小号检查——她把我号上的好友都删光了,有价值的道具也全部分解,还改了个ID:我没母亲是疯子。

我上微博去找姬月算账,但是她已经将微博号注销了。为了避雷她,我把我微博里所有帖子都删光,然后发了个避雷帖,置顶主页,将她的QQ号和手机号挂在帖子里面。我还上贴吧发了同样内容的避雷贴,因为很多号主也遇过类似的事情,感同身受,个个义愤填膺,在帖下声讨,也有理中客打趣:“没开挂,你就庆幸吧。”其间,有人通过加QQ和打电话试图给我讨公道,但姬月的QQ早设置了拒绝添加好友申请,电话也都被拦截了。

我挂出这些信息是为了方便其他号主“高搜”,不是煽动网友对被挂者进行攻击——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原以为姬月是一个不懂事的高中生,“毁号”后会心虚害怕,所以才会做出注销微博等防御行为。但我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姬月换了一个号上了微博,在我的帖子下嘲讽我:“你找我有啥用啊,手机号都是朋友的,你打扰我朋友有啥用。”半夜时,我突然收到一条医院的挂号短信,我感觉很晦气,立刻把短信删了。紧接着,手机又不停收到其他短信,有好分期、拍拍贷、58同城、京东等,我意识到自己是被短信轰炸了。

这些短信多到一度让我的手机死机了,我正打算关机,一个电话却打了进来。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生的声音,上来就报我的姓名、年龄和家庭住址,还警告我“小心点”,我不屑地笑了一声,直接挂断电话并将手机关机——他报的个人信息,也就姓名是对的,年龄和家庭住址都是几年前的了,显然这个未成年人对于“(开)盒武器”的使用还不太熟练。

我用电脑登上贴吧,将我遇到的事情补在避雷帖底下。有人说,他认识的一个未成年人,其运营的代刷网上仍然存在短信轰炸这种黑业务,只要花上几块钱,就可以对一个号码进行无间断轰炸,若是再加几个铜板,就能请真人代骂;还有人发来一个网页链接,是最近《新京报》报道的一宗“人肉开盒”案,违法者共计40余人,案涉18个省市,最后查出背后主谋竟是两名未成年人。

9

共号毁号、短信轰炸、人肉开盒,这些未成年人干出的无底线事情,不由得使我担心起自己的最后一个共号小星。我不再理会姬月的骚扰,而是尝试将小星的生活带入正轨,我想,如果最起码能和同龄小孩一样去正常上学,不仅对他的未来有利,也能够让我摆脱他,从共号圈挣脱出来。

我要求小星重新拾起书本,每天完成一定量的学习任务才能打游戏。他照做了,但是每天能够坚持的时间并不长。小星和我小时候一样,都是被动式学习,将作业看作是任务,每天迅速糊弄过就奔向游戏的怀抱,他甚至还会耍小聪明不断给自己减量。

直到有一天他完全没有交作业,我教训了他:“这才一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吗?”

“因为太久没上学了,这些知识对我来说太晦涩了,所以学不下去……”

这话正中我的下怀:“看来你也认识到了自学的难度,那么不妨复学吧,到了学校就有老师引导你,有同学帮助你。”

“我不要!”

我劝导他:“你不上学,可你游戏水平也就那样啊,职业选手能靠游戏赚钱是因为他们有过硬的技术,你能靠游戏混口饭吃吗?想要在社会上立足,最起码得在学校里混出一个文凭。”

他拒绝道:“我不要,我害怕学校。我不想去,学校挺恶心的,校园霸凌就没有远离过我……因为我声音和性格都像女生,他们都欺负我。一年级时拿我名字给我起外号,每次我考试拿高分就说我作弊,书包被人放在垃圾桶那边,笔袋每次都在花盆里。”

听到这,我想当然地脱口而出:“你可以求助老师啊。”

我心里在怀疑,这种情形,是不是也有小星自己的问题,但幸好没说出口,因为小星接下来的话,就像敲了我一棍:“老师只会说:‘你怎么不找找自己的问题、自己的原因?为什么从你刚入学一个月,你同学就开始排挤你?为什么别人会说你作弊偷东西?为什么就只有你会被别人困在音乐教室里打?为什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不合群……’你是我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打游戏会努力打好的,所以请不要抛弃我。”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就坏菜了,我的目的怎么会是让他努力提升游戏技术呢,他完全本末倒置了。

后来我陆续知道,小星非独生子女,单亲,他父亲在的时候,曾把他打到锁骨断裂。他现在和妈妈、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家里人对于他休学打游戏并不支持,但不得不同意——这也是大多数休学的网瘾少年的家庭态度,在孩子要求休学时,家长当然会不理解,会责骂,时间久了,小孩就会以自残自杀来威胁,这时候,家长因为害怕孩子真的出事,进而退让,小孩会以为自己胜利了,其实这才是最可悲的——某种程度上,家长这时已经放弃自己的小孩了。

根据小星平常只言片语里透露出的生活细节,我能够看出,现在他家里长辈只要保证他活着就可以了。他们每天做好饭就喊小星吃,除了吃饭,其余时间任由小星安排,就是不能允许小星出远门,怕他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想不开。

小星谈起自杀的因由,说不单纯因为家庭,而是他感觉周围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他。小时候,他就有一种病态的任性、偏执——这是父母和老师告诉他的,他自己全然不知,还以为自己和同龄小孩一样。上幼儿园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吃饭时,只要有人碰了他的餐盘,他就不会再吃,然后哇哇大哭;小学时和同桌之间一定要划一条“三八线”,如果同桌越过线,他就会举手向老师报告,老师怪他不懂事,他还是拿哭当作武器;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用他的文具、书本,这些东西必须在他划定的领域内,遵守他的规矩。

我问过他“你是不是洁癖呢”,但他的房间一团糟,他也不喜欢洗漱,所以应该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我做的都是对的,为什么大家都不认同我的行为呢?”小星说。

之前,他与父亲经常爆发矛盾,父亲无法忍受他种种“神经病”的行为,比如吃饭后盘子里不能有一丁点剩菜,不然他就会一直念叨着“不能浪费”,催促着父亲去吃掉,但是自己却不会去碰,而如果父亲不吃完剩菜,他还会大声哭泣。这样一次两次还是能被原谅的,久而久之,父亲就举起了拳头……

家暴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随着小星的成长,他的偏执越来越严重,无论是家庭、学校还是社会,他都不能融入,因为他理解不了别人的规则。当小星想要结识朋友的时候,他不会去主动交谈,而是走到别人身旁直接搂住或者抱住他们,去嗅他们身上的气味。“为什么不行?”这是小星被拒绝后总会提出的问题,他是在尝试着学习交朋友的方式,他没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在学校里,不会逃跑的书本成为了小星最好的朋友,他的学习天赋也由此展现出来——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也帮助他在一次次考试中取得高分。

在性向上,小星说自己是双性恋,但更喜欢男生,因为感觉男生能够保护他。他一直认为自己生下来就应该是女孩,也考虑过成为“药娘”(指通过服用或注射雌性激素、抗雄性激素等手段,使其生理状态接近女性的男性或双性别者,未成年人居多)。因此,同学们给他取了一个“男同”的外号,常常戏弄他,老师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帮他,因为老师也厌恶他——每次老师上课,只要有小星觉得讲得不对的地方,他就会站起来指出,再加上他经常举手举报同学的“小动作”,会让一堂课很难好好进行下去。长此以往,走廊、厕所和操场就成为小星上课时的归宿,雨点般的拳脚则是他课间以及放学后的家常便饭。

如果不是小星告诉我这些事,我根本难以想象他有多不正常。

“那你动我号上的财物时是怎么想的?”我问。

“我当时想的是,既然是给我玩的号,号上的东西都是可以任我使用的。”

“那你为什么能理解这样是不对的?”

“其实我还是没理解,但是我可以克制自己。我害怕被我爸打,所以会触怒他的行为我不会再做,而且他也教过我,一旦惹到别人生气,就要立刻承认错误并且道歉。”

“现在我知道了,你这是一种病,自己是控制不了的,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也许就是‘阿斯’(阿斯伯格综合征)。”

“医院的话,我经常去。”

小星的家长把他像金丝雀一样养在家里,他整天打游戏,因为只有在游戏里他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肆意行动,只要屏蔽队友的消息,就不会受到谴责。小星几乎不运动,每天肆意吃饼干、冰淇淋等各种垃圾食品,再加上本身体质就差,因而经常生病住院。最近一次,小星和我说他好像肋骨断了,两边肋骨不一样,心脏是凹下去的,去医院一查,是磨玻璃结节,还好最后诊断是良性的。

医生提醒他要及时改正生活方式,说他来医院的频率比他爷爷还多,大病小病不断,这在他这个年龄段是极其罕见的。伴随着去医院次数的增加,他也能感受到,周围能够照顾他的亲人能陪伴他的时间不长了。到11月,他就要满18岁了,手上没有一张文凭,也没有一技之长,还一直逃避要面临的各种问题。

之前他爷爷生病做手术,在医院冰冷的座椅上,家人嘱咐他“等着爷爷出来”,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王者荣耀》,连护士都忍不住指责:“你家里人在手术,你还有心思玩‘王者’啊?”

“我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小星哭了,“你告诉我,我能做到什么呢?”

“……进去给爷爷做手术吗?给他打麻药吗?给他开刀吗?帮他缝线吗?我能找到血管吗?我能知道那个瘤在哪儿吗?我能让他不痛吗?我交得起手术费吗?我能保证他能多活几年吗?你告诉我,我能做到什么啊?!”他歇斯底里地咆哮,手术室前的走廊瞬间鸦雀无声。

小星跟我说起这件事时很坦然,说他当时还难得地与医院里那些躺在病床上和坐在座椅上等待父母的小孩有了共情。他明白场合和气氛都不合适,可即便脑子里不想玩游戏,手却不自觉地打开了游戏,要程序化地完成当日的任务。

讲完,他就以此来挽留我:“所以不要抛弃我可以吗?我会每天认真打满‘紫星币’的,会上‘王者’,会上‘荣耀’,我会做很多很多事……”

这是我共号之前最想要的结果,但最后却变成把我束缚在共号圈里的魔咒。

10

小星后来果然确诊了阿斯伯格综合征,我不再要求他去学习了,我又不是他的父母,也不在他的身边,无论怎么“督导”都是收效甚微的。

然而我没想到,他的家长反而来找我的麻烦了。

一天上午,小星的QQ突然发来一条消息:“你就是他嘴里经常提到的哥哥?”

没等我回复,对面就接着质问道:“是你强迫我家孩子天天打游戏的?”

我又气又笑——敢情我是一直强迫小星的恶人,你们家长不去反思自己的问题,反倒把锅扣在我头上?于是我义正辞严地回复:“这位家长你好,我只是小星认识的一个网友,并不是他口中的哥哥。而且,我并没有强迫他打游戏,是他于2022年7月找到我,表示想要玩我的游戏账号,也就是共号,我出于好心才满足他要求的。”

“共号是什么鬼东西,你讲的这些就很不对劲,该不会是违法的事情吧?”对方回复道,“我作为他的母亲,天天看到自己孩子窝在床上打游戏,心如刀绞,问他为什么天天要打游戏,他说必须要做游戏任务,不然哥哥就会不高兴。你凭良心问问自己,你确定没有强迫他?如果没有强迫,如果不是违背法律和人道的鬼东西,他能这样天天熬夜打游戏,还说出这种话?”

“那你知道小星为什么不去上学吗?”我反问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开始无理取闹。

我便替她回答:“小星跟我说他在学校里遭到霸凌,同学打他、骂他、欺负他,老师对此视而不见。即使回到家逃避这些,家庭也不是他的避风港,他说他父亲曾经把他打到锁骨断裂。你有目睹过这些事吗?抑或从他口中得知?如果他和你说了,你又是怎么做的?如果没说,他是不是也害怕你呢?”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复:“这些他都没有告诉我。”

“连我这样和他素未谋面的网友都知道,你作为在他身边陪伴的监护人能不知道?你真的是他妈妈?不会是盗号的人吧?”我开始怀疑,如果与我说话的人真是小星的母亲,会不知道这些?伤痕和淤青可不是能轻易被掩盖的。

对方并未再回复我,直到晚上,小星的QQ才又发来消息,这次是他自己:“爸爸对不起,因为抗拒吃药,我妈把我手机拿走了。我看到她对你的骚扰了,她还跟我说你不是什么好人,我当即就和她大吵一架,现在在冷战,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

我没回复——如果说错了什么话,怕不是又要成为他母亲讨伐我的证据。

小星倒是不在意,临睡前还和我说:“谢谢爸爸没有删我,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所以我要和你说声对不起。我妈非要我吃药,说吃药就能治好‘阿斯’,但是我真的不想吃,因为吃药晚上睡不着,而且还会冒虚汗,所以才拒绝。我妈趁我洗澡时偷偷拿走了手机,但是我跟她说了,共号是我自愿的,我心甘情愿为爸爸你做各种游戏任务,毕竟你愿意给我玩那么多的游戏号,我已经很满足了,今后我也不会再要任何皮肤了,我会乖乖听爸爸话的,爸爸晚安。”

我并不会接受小星的道歉,他的母亲掐灭了我将他退回正常生活的最后一丝希望,又让我思考: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家庭呢,其余共号小孩的家长是不是都是这样呢?

欣慰的是,在我的规劝下,小星后来渐渐懂事起来了,他不再病态追求游戏皮肤,也停止了熬夜,与母亲的关系开始缓和。

我通过聊天和他解释,他所着迷的这些游戏,其实都有着千层套路:

它们通过“首次充值”和“每日充值福利”诱导消费,引玩家“入坑”,然后将玩家分成低、中、高氪(充值)三个等次。低氪玩家在游戏中充值的钱少,大多情况下甚至不充,这时候,游戏厂家就要看他们的“活跃度”——也就是玩家每天的平均游戏时间、每周每月的游戏频率——来判断他们是否属于“杀猪盘”的对象。如果一些人的游戏时间长、充值金额少,或者是之前的老玩家“回归”,那么游戏厂家会在他们进行“首次抽奖”时调高中奖概率,正常情况下几千块钱才能抽到的道具,他们用几块钱就能抽到。于是,他们会到平台上炫耀自己的幸运,从而成为游戏厂家的免费“托儿”。

事实证明,尝到甜头后,低氪玩家常常会转型为中氪玩家,游戏的累计充值和收藏机制,会让他们彻底进入“杀猪盘”。累计充值是分成一个个档位的,从1元到10元,从10元到100元,从100元到1000元,收藏则是让氪金获得的皮肤和道具拥有“羁绊”和“成就”属性,吸引玩家不断收集新皮肤。玩家则如温水中的青蛙,浑然不知自己正步入深渊。

一旦成为高氪玩家,他们在游戏里抽奖的中奖率就会被调到最低,新玩家花10元就能抽中的道具,重氪玩家需要花费上万才能“保底”。这时他们才知道,当初因为一点小利上钩,到处炫耀,是有多么愚蠢。

之后,小星每次上号下号都会和我报备,规规矩矩打完游戏,将更多的时间投入于现实生活。原本他害怕社交,但在我的鼓励下,他开始学会做一个阳光的人。最近一次,他母亲说要带他去喝喜酒时,他竟然爽快同意了——如果是之前,他会抗拒和母亲大吵一架。

11

小星有了好转后,我又担心起了念儿。如果说小星的逻辑是——我认为这个世界是错的,但是只要我做出不符合规则的行为,就要道歉,并且控制自己;那么念儿的逻辑则是——我明知道我做错了,但还是要让这个世界顺应我。

相比于小星,念儿的“自我中心主义”更强,各种行为是无法控制的。只要她发脾气,那么她的愤怒就是收不住的,谁惹她她就咬谁,并且还会追着咬。她的脾气带着很明显的周期性,秋末冬初、春末夏初两个期间尤为明显,一段时间抑郁,在网络上玩消失不说话,一段时间躁狂,不停发送重复的语句去骚扰别人。她不经意间透露的那些事,让我一度怀疑她是双相情感障碍,数次建议她去医院看看,可是每次提起,她都会转移话题。

但凡是共号的人,一定都是在逃避着什么的,要么是繁重的学业,要么是一团糟的现实人际关系,即使每天都在折磨自己和身边的人,也要装作视而不见。现实生活越糟糕,对于游戏的需求就越疯狂,刺激阈值也在不断提高。念儿利用游戏麻痹自己,待到一个游戏已经满足不了自己时,就再去网上求人。她在各个游戏的共号圈里流窜,不停找着新的容身之处,哪怕是火坑,她也甘愿往里面跳。

一天,我在“和平精英共号吧”里刷到一个帖子,标题是“30w热力大号找共,要求女生,会kp的来”。我知道,kp是“卡泡”的拼音缩写,指的是男女之间以语音的方式进行幻想形式的性行为,包括聊与性有关的内容、发挑逗性的娇喘声等,以满足双方的生理需求。那个帖子底下还真有女生回复了一个字“私”,意思就是和她私聊。

我猜想,如果明面上有一个回复,那么私底下的肯定不少,这样的女生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打开那个回复的女生的贴吧主页,看到她关注的贴吧的名称都很奇怪——例如“婵”、“落俗”之类,挑一个吧打开一看,原来是招嫖的。

“这样的人还出来共号呢?”我再回去翻那个找“卡泡”女共号的帖子,一下又看到了个大熟人——那个用着吉伊卡哇(一个网络漫画里的仓鼠)头像的,不就是念儿么——她竟然也在帖子下面回复“看看我”。

我突发奇想,给念儿做了个“高搜”,竟发现她已经被人“避雷”过了。我记得刚和她共号的时候,“高搜”她时,她一点黑历史都没有,如今贴吧里挂她的帖子却密密麻麻一片。号主们都说她经常玩消失,不做任务,爱骗人,如果指责她,她就会骂人。看了那些帖子里面的聊天记录截图,读了一下她和别的号主酣畅淋漓的骂仗,我真庆幸她对我口下留情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正浏览,念儿不知从哪弄到我的手机号,发来一条短信:“哥你还在生气吗?”

我也刚好问她:“我在贴吧上看到了,你还在那个卡泡男的帖子底下回复,你不要脸吗?”

“啊,他都没回我。”念儿试图转移话题,“国庆这几天超级忙,店里来了好多人。”

她回避问题,我也就不多问了,以她的状态,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接着,她又厚脸皮地问我,有没有机会继续共我的号。

“别缠着我可以吗?”我求她,“你在贴吧里蹲(等)一蹲,很快就能蹲到更好的号的。”

“呜呜呜,除了你以外别人都会骗我。”

她发来一些截图,都是被骗钱的经历——在共号圈里,押金要“走中介”是常识,这是对双方的保障,经常蹲号的她更应该知道,所以我丝毫不同情她:“押金为什么不‘走中’?”

“呜呜呜,因为急需号,所以大意了。”

“那你想玩我的号,你也得交押金,你不是说我不会骗你吗?”

念儿没有回答,而是发来一张照片,是一条田园犬:“哥你看,这是我新养的一条狗。”

“彩信不要钱吗,你别再给我分享你的生活了,包括你养的狗,我一点也不想看,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

即使话说到这个地步,念儿也没有反省自己的错误,反倒把责任赖到狗身上:“呜呜呜,对不起,都怪我的狗脏了你的眼睛,那我今天不给狗吃饭了。”

不怪我对她那么不客气,念儿所留下的那些坑,姬月没填完,我还得继续找人填。

12

我找了一个新共号昌一。从他微博主页上的标识来看,他是个非常活跃的游戏大V,这也增加了他的可信度。然而还没等我查出他有什么“猛料”,没承想,他自己就先爆出来了。

一天,我看到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在医院等待时拍的照片,照片里,他手上拿着一张门诊专用病历。我拿着图去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患有抑郁症。

“是怎么得上的?”

“被女友甩后不知不觉就抑郁了,后面在雅圣思里待过,又加重了。”

“雅圣思是什么地方?”

“就是个戒网瘾学校,但我家里人把我送去是为了治抑郁症。”

我还以为这种学校早就被禁止开办了,但昌一给我说:“有的,不过在招生的时候是对症下药,有网瘾的话就是戒网瘾学校,不听话的话就是礼仪学校,娇生惯养的话就是军事化管理学校,而我家里人看我待在家里打游戏,认为抑郁症就是网瘾,所以雅圣思花言巧语骗我家里人的时候,就给自己包装成心理健康治疗学校了。”

昌一给了我一张图片,是他伤痕累累的背部:“这是我在那边留下的。”

我看了后,倒吸一口凉气:“居然下这么狠的手……”

“这都已经算是走运了。”昌一说,“到了土皇帝的地盘,活着出来就不错了。”

我想要追问更多细节,可是昌一拒绝了。他表示自己虽然想找人倾诉,但是他周围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

“那是什么意思?”

“我得自保,我之前在网上讲述自己的经历,想要对抗雅圣思,结果就被‘开盒’了,总有人能通过蛛丝马迹找上我,我感觉跟你微信聊天都在监视之下。”

“又是‘开盒’……”我听到这两字心里就升起无名火。

“你看到我发朋友圈,电话号码都不打码对吧。”

我愕然:“确实发现了,难道你是故意的?”

“我想的是,反正会被‘开’,不如发点假的信息误导一下。”

“那也就是说,你通讯录里面还有一些人对你虎视眈眈?这样子的话,干脆禁止别人加你好友吧。”

“那可不行,我还要做‘陪玩’,关闭加好友功能等于断了财路。我现在除了要防着雅圣思,还要防共号圈的人。”

昌一说,他在“蛋仔派对共号超话”蹲号时,看到一个博主共自己的“闪电狗”号,要求“日保20(元)”,就说了一句“太贵了”,结果就被人网暴了。那个博主拉了很多人,通过昌一在微博主页上留下的QQ号、微信号对他进行人肉,扒出了他的姓名、手机号、身份证号以及地址。

“我给你看她们是怎么威胁我的。”

昌一发来一组聊天记录,里面一个用着美化(简单理解,就是用二次元原创人像做头像)头像的女生骂他:“怎么破防了啊男宝,评论时不是很嚣张吗,怎么开出信息就不敢说话了啊,说话!”

昌一说道:“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感到麻木,因为雅圣思让我经历过这些,我离开雅圣思以为我就能摆脱那些暴力了,我总幻想着外界是美好的。可是我发现我错了,错得很离谱——当我妈不由分说扇我巴掌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们已经开始‘爆’我的通讯录了,一部手机一个小时能接上千条短信,更别说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了。”

我听完他的话,我鼻头一酸——这何尝不是我的经历的恶化版。

我问昌一:“‘日保’是什么意思?”

“‘保’其实就是租,只是比租要便宜一些,因为共号的人还要做任务,且每日‘返图(证明)’。除了日保还有周保和月保,日保就是日租,周保和月保就是周租和月租。”昌一回答,“顺带一提,这是《光遇》和《蛋仔派对》共号圈才有的共号形式,其他游戏都没有。”

“为什么只有《光遇》和《蛋仔派对》能搞出这种变相赚钱的共号形式?”我觉得真是骇人听闻,共号居然还能成为敛财手段了?

昌一回答道:“《光遇》是最先弄出日保的,《蛋仔派对》被炒火之后,小蓝帽、胆小鬼、园长、大机甲、闪电狗,彩虹糖魔女等‘古早皮(肤)’跟着火起来,号主们也开始学《光遇》共号圈的风气恰(吃)烂钱。物以稀为贵,因为这些‘古早皮’很稀有,所以人人追捧。拿闪电狗来说,作为赛季盲盒的‘至臻奖励’,本就是一单648(充值金额)就能保底的,可是后面价格被炒起来了,‘藏宝阁’上7、8千块的闪电狗遍地走,而共号想要玩到这款皮肤,就得付出一定代价,所以让他们交日保,总会有怨种(冤大头)去掏钱的。”

“令人感慨。”我评论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去共号?”

昌一说出了一番让我感同身受的话:“或许是因为对现实生活有很多不满吧,只有在游戏里面能够找到现实无法给予的东西。”

昌一说,他是在疫情期间开始玩游戏的。疫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父亲病倒、小区封闭、邻居烧炭自杀之后,他再也忍受不了家中的压抑气氛,只想拿起手机用游戏麻痹自己。从手游开始,再到端游,凡是热门的游戏,他都第一时间去尝试。热门游戏本身就有很多的玩家,再加上疫情封控,新玩家更是不断涌入,昌一根本不愁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游戏好友。

“朋友”是昌一玩游戏的最大追求,只要朋友喊他他就会上线。在玩的过程中,他发现拥有特殊的皮肤能够极大提升游戏体验,同时带有共享性质的皮肤也会吸引来更多“好友”。举例来讲,《蛋仔派对》里累计充值达标后赠送的“兔年限定”、“龙年限定”载具,虽然只能自己驾驶,但是能让其他玩家乘坐;《和平精英》里以“车币”兑换的“金色玛莎拉蒂”、“银色特斯拉”等载具,自己和队友都可以驾驶或乘坐;《王者荣耀》的v10共享皮肤特权,以及《穿越火线》《无畏契约》这类第一人称射击游戏里的枪械皮肤,都是带有共享性质的。

可疫情让昌一不能出去找工作,也就买不起高昂的皮肤,所以他才接触了共号。被父母送去雅圣思后,他的游戏生涯与现实出现了短暂脱节,待他出来时,市面上的主流游戏又增加了很多,共号机制也相应发生了改变,所以他才会对“日保”发出质疑。

“就像穿着夏天的背心、短裤和拖鞋从网吧里走出来,看到外面大雪纷飞一样。”昌一形容道,“我一直认为共号是你情我愿的事,你提供(带着)皮肤(的)号,我做任务,那么平衡的关系,为什么要谈钱呢?”

13

因为昌一的话,我特地去微博“蛋仔派对共号超话”看了看,首页第一条居然就有“日保”两个字。这个发帖的号主的宝贝号,里面的道具“潮流度”都不到我的号四分之一,就因为有一个能被称作“古早皮”的胆小鬼,就敢收每天8块钱的日保。

我在帖子下评论:“你没事吧,就这么一个裸皮也能收这么多钱,这么想要钱,为什么不去租号?”

接着,我就被一群用着美化头像的女生群起而攻之。要不是微博规定陌生人只能发一条私信,她们骂我的话都能编出一部辞典。那个收日保的胆小鬼号主,好不容易打了小作文来骂我,却只能发出一条,气急攻心,还另开了帖挂我。她贴出自己的微信钱包余额和微信支付流水——钱包里有2万块,而流水则接近20万——@我来看,嘲讽说:“哒姐,你看到没有,我不缺钱,你怕不是8块钱都掏不出来,共不到所以破防了吧?”

在游戏圈子里,“哒姐”就是“大姐”的意思。逢遇到女玩家们发起的骂战,男性一律被以“恶臭郭(国)楠(男)”“破防男宝”招呼,她们虽然对同性不会骂得太狠,但也会以“哒姐”称呼——我得庆幸微博把我的性别默认为“女”。

在“网斗”时,总会有人像“北极鲶鱼”一样,为了占点理,就把家底子拿给别人看,然后抨击对方是穷鬼。这些人有房产证的掏房产证,有车的炫车,手上挂七八条手表,没钱的未成年人也硬要拿支付流水来硬装,爆出一堆个人信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提交材料。

在这种时候,往往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回复:“你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这8块的日保,不会图都是盗的吧?”

我其实知道她的图是真的,故意这样说,是知道她往往会发更多的信息来证明——对网络上的陌生人毫不犹豫交代一切信息的,也只有这样心理幼稚的人了。

果不其然,这个胆小鬼号主赶紧就去补了图。在她补图之前,我就将账号注销了,换了另一个号去看她主页的置顶帖——她发的那些房产证、存折的照片,如果真是她家里的,她父母要是知道了不打死她才怪。

见我注销了账号,胆小鬼号主得意地宣布自己获得胜利。另一个质疑她的小男孩就惨了。那孩子也对这8块钱日保的要价发出了疑惑,他的话并没有攻击性,就是玩了李佳琦的梗,回复了我一句“哪李贵了”,接着就被一群女生刷屏挂在“超话”。

这个小男孩本来坚持自己没错,可是一个小时后,他的话风就变了,转为一味地道歉。但即使如此,他仍然被那群女生追着咬,尤其那个胆小鬼号主,打出的字简直是不堪入目,脏到我只能截取其中一小部分勉强能看的:“道歉有什么用,日本鬼子当初也道歉呢,有屁用啊,你就该死!”

那小孩回复的话也愈发诡异:“我不该就这么安息地死去,我应该被全国的人折磨致死,我这辈子不得好死。”

胆小鬼号主还在继续诱导:“说这些屁话没什么用,快去跳楼,记得开直播。”

评论区也有人质问胆小鬼号主是不是骂得太脏了,做得太过分了,她反问:“‘超话’本来不就是谁都可以拉屎的公共厕所吗,我骂得脏吗,做得过分吗,脏又怎样,过分又怎样?”她还说自己已经给那个小男孩“开过盒”了——难怪他害怕到道歉了。

然而,这种卑鄙无耻的行为不仅没有受到谴责,反倒引起他人的羡慕,有人还评论“姐妹可以教教我怎么开盒吗”,并表示可以有偿。在这个询问“开盒”方法的楼中楼里,还有一群发“蹲蹲”的好奇者,他们没有钱,却也想分一杯权力的羹。在缺乏管制的游戏共号圈,这个无法无天的灰色领域,谁会“开盒”,谁就能通过掌握他人的信息威胁他人臣服自己,成为“土皇帝”。至于那被“开盒”的小男孩,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发布任何动态,也没有人关心他是生是死。“开盒”的人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把人威胁到跳楼,不在乎对方到底跳不跳,如果真跳了,反倒会成为他们新的乐子。“好死”“乐,为什么不早点死”“开香槟喽”,这些庆祝的话,在他们对自杀者的评论中屡见不鲜。

我点进那些想要学“开盒”的评论者的主页,发现他们头像都惊奇得一致,皆是打满了厚码的二次元人物,而他们关注的“超话”,除了“美化圈”,一定还会有一个“Sky光遇超话”。《光遇》这款游戏被普遍认为是共号的起源,它共号圈的总人数也证明了这一点。我没怎么接触过《光遇》,对游戏内容并不太了解,印象里是一款小精灵穿着各种漂亮衣服跑图的游戏,主要玩家是年轻女生。“美化圈”是个想把自己在网络上的信息通通“二次元化”的群体,与《光遇》的玩家很重合,我之前的共号姬月就是她们中的一员。

我感觉这群玩“美化”的女孩们喜欢彰显个性,所以对于“原创”有着很深的执念,那些二次元头像之所以被打上厚码,就是为了“宣示主权”,证明这张图是原创的,是不可被盗取的。这些女生彼此之间多以“老婆”“老公”“宝宝”相称,还会使用一种叫做“美化包”的东西,比如说我们常用的微信,本来是一个界面简约的聊天软件,使用“美化包”后,不仅界面变得多彩,添加了很多可爱的图案,聊天字体也会发生改变,变得圆润起来。被“美化”的微信相比于原版微信,添加了不少新的功能,例如“防撤回”,就是对方发送消息后即使撤回,接收消息的人仍然能够看到;还有“自动收款”,当对方发来红包和转账时,微信会自动收款,并且发送“已收到”的回复。

在微博上,有很多专门售卖微信“美化包”的贩子,拥有各种各样的主题和功能,每天都有着不错的销量。在这些贩子发的帖子下,我又发现了念儿这个搅屎棍。她咨询的那个卖家宣传自己售卖的“美化包”可以显示“消息已读”,她问贩子:“有QQ的美化包吗,我也想要。”贩子说可以帮忙问问同行,问念儿需要什么样的功能,念儿说最好是可以显示在QQ群里发的消息有多少人看的。

我点开念儿的微博主页,背景图里是一张狗的照片,居然还打上了水印,但我再细看,就发现不对劲——相比于“美化圈”那种不知所以然的打码,她这张背景图的水印是一串串相同的数字。“莫非这是QQ群号?”我用这串数字进QQ搜索,果然搜出一个“爱猫人士交流群”,介绍是“宠物的天堂”。我很喜欢猫,便以“我也是爱猫人士”的理由申请加入了该群。

我当时以为也许能找到养暹罗猫的同好,可审核通过后,我发现这个群并不活跃。第一天,只有一条消息,有人拍了一张机油罐的照片,说要去“给mxz(猫孝子的拼音缩写,网上对爱猫人士的戏称)们来一点小小的震撼”,然后有人接话“又去霍霍街猫了啊(霍霍指祸害,街猫指街头流浪猫关爱平台)”,接着就没有其他消息了。

我本以为这又是一个不知所以然的“潜水群”,直到念儿在群里发了一个视频,我点开看了,才知道这个群的真面目——视频中是一条被铁链拴着的、骨瘦嶙峋的狗,正在贪婪地吃着铁盆里的饭菜,听到脚步声,立刻跳开了缩到墙角,发出呜咽声。拍摄视频的人,应该就是念儿,她一只手举着手机拍摄,另一只手拿着竹棍开始不停抽打这条狗,一棍、两棍……“叫你不回我”“叫你讨厌我”,她一边咒骂着一边享受着狗的惨叫,直到那只狗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手仍然没有停下。

“别老是发狗的,来点猫的,爱看。”有群友说道。

于是又有人也发了几个视频,说:“今天热乎的贱种。”

点开这些视频,果然是虐猫的。我不忍心再看,彻底明白了这是一个以虐待动物为乐的变态群。翻开群公告,他们去年甚至还举办过“赏金猎猫赛”,比赛规则是在规定时间内虐杀足够多的猫并拍摄视频作证,即可拿到高额奖金……根据已有的信息判断,如今这个群已经是老群了,所以管理审核也疏松了,所以才让我能够轻而易举地通过审核进来,那么,在过去这个群的巅峰时期,到底有多少活跃着的虐待狂呢?

后来念儿又通过彩信给我发来她养的狗的照片,里面狗狗毛发光滑柔顺,但我脑海里都是血肉模糊的惨象。

我若不理睬她,她就把愤怒转移到狗身上:“呜呜呜,哥不理我,它今天的饭又没了,饿死它算了。”若是错过我的消息时,她又会这样说:“他妈的,都怪这死狗半夜拉屎,还那么臭,我洗个笼子就错过了消息。”

我想,狗并不是念儿的宠物,而是巫毒娃娃。

14

昌一共着我的“王者”号的时候,还一直在寻找别的号主。哪款游戏火了,他就立刻跟上节奏,他不害怕网络暴力,只害怕被朋友抛弃。他问过我有没有《无畏契约》的号,我说没有,于是他就去找新号主,结果却被骗了200块押金,立刻就来和我诉苦,仿若把我当作垃圾箱。

被一次次揭开伤疤的我,怎么会和他共情呢:“谁叫你还没上号,就一股脑把押金转给他。”

昌一说,他以为人人都像我这样,不会骗人,会直接让他上号,再加上与对方聊得来,一时脑热就转钱了。

我笑他:“骗子当然会表现得和你聊得来,不然怎么能骗到你的钱,靠花言巧语骗到钱也是本事,你自己死不‘走中’,也是坚持要上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你当初还和我承诺要共一辈子,怎么两个月不到就移情别恋了呢。”昌一抱怨道,“你要是给我一个《无畏契约》的号,我就可以通过接陪玩赚钱给你‘王者’号买皮肤。”

我知道他是在“画大饼”,这是每个共号天生就会的基础技能,即便我真有一个他想要的号,给他玩,他还是会很快厌倦。游戏对于共号来说,就是转瞬即腻的快餐,每天都要吃,但是每天还都要不重样。

看我实在提供不了他想要的号,昌一便又去找新的号主,还是事先不跟我说,还是要在被骗后找我吐槽。

今年2月24号,昌一告诉我:“中介跑路了。”他发来的语音还带着哭腔:“不知是我脑子蠢还是命贱,我无论作为共号还是号主都被骗,现在找大中介,居然也能跑路!”

昌一找的中介,是微博的老牌中介“小黛”,听到这个消息,起初我是不相信的。之前我共号打算“走中”的时候,找的中介就是她。那时她在微博上非常有名气,但凡在“游戏超话”发帖问“走中”找谁合适,总有人会推荐小黛。

昌一看我不信,就让我去微博看看:“她说的话,绝对颠覆你的三观。”

我打开微博搜索小黛,进入她的主页,看到了她在“sky光遇黑市超话”发布的帖子:“大家好,由于我这边资金链断裂,最近暂时无法给大家放款了。这个情况前几年就发现了,我找其他人借了20万左右,还是在继续给大家放款,今天放款发现资金不够,算了一天的账,发现还是在持续亏损,我真的没有办法,对不起大家。以后我有钱的话,还是会拿出来慢慢给大家放的,真的很抱歉,在这里也很对不起bibi,合作之前没有跟他说明,受到我欺骗才来跟我合作的,希望bibi未来会更好,对不起。”

帖子里提到的bibi,和小黛同为老牌中介,我知道不久前他俩开始合作,没承想这就遭到了欺骗。我又前往bibi的主页,他放了自己和小黛的谈话录音。录音中,小黛和她的另一个合作方晨曦有说有笑,对于跑路一点愧疚也没有,仅仅是让bibi尽快想办法填补好合作后的款项,以免给他带来名誉上的损失。听着她们的话,bibi说他已经麻木了,录音里他说的话并不多,一开始还让小黛她们最起码把合作后的款先放了,后来就只会机械性地“啊”,到最后更是一言不发。

但是被骗了中介款的共号们可没打算放过小黛,他们“开盒”扒出小黛的真名是“董小黛”,湖北武汉人,于是成立“联合群”收集她的罪状,准备告她。

小黛估计也是被受骗者骚扰多了,于2月25日又发了一个帖子:“没有跑路,有钱都会慢慢给大家放的,不会跑路,每天都在想办法尽力给大家放。”还附上了她放款的截图,密密麻麻一片,然而在评论中并没有收到钱的人现身说法。自那天之后,小黛再没有发帖,将她的评论区倒序排列看最新评论,开她“盒”的、催她还钱的、辱骂她、诅咒她的人倒是比比皆是。

“做中介是不可能亏损的,收了押款,还要收中介费,钱放银行里每天都有利息,退的时候就只退押款,所以中介的生意,原理上来说只赚不赔。”一名被骗的网友道明真相,“要么赌要么毒,两样至少占一样,听完录音,我感觉她明显是吸嗨了。”

还有网友评论:“大家要明白一个事情,如果董小黛直接跑路,各位大金额的受骗者可以直接报案,是刑事案件。如果她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出来放个二三十块,就会成为民事纠纷,只能走诉讼,那将会是一个更长久的事情,很明显出来放款是在打掩护,改变事件性质。”

进入网友自发组建的受骗者群,除了“快还我钱”的表情包,还可以看到受骗者们被骗的金额,一串串数字触目惊心。在群里,我又看到了一个共号圈的老熟人,她和昌一一样,什么游戏火就去共什么游戏,这次算是栽到沟里了——她选择了“永共”一个《蛋仔派对》“古早号”,在小黛那里押了5000块,结果小黛跑路了,号主也将号收了回去,她钱号两空。

她在群里哭诉的时候,我私聊她:“古早皮有那么重要吗,至于掏5000块就为了玩一个虚拟皮肤?”

她反击我:“你不也是在游戏里充了那么多,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这句话让我哑口无言,我只得拿着这个问题去问昌一,毕竟,他也是钱号两空的悲剧人物。

“讲真话,我其实觉得那些古早皮都不好看,毕竟是很久以前的皮肤,无论是外观还是特效都太落后了。”昌一说,“但是一旦穿上古早皮,‘岛’上就会有很多‘蛋仔’加我好友,和我‘贴贴’,这种待遇是我用普通的氪金皮肤享受不到的。”

“那你在现实生活中花钱,也能享受更高的待遇啊。”我给昌一算账,《蛋仔派对》一单648元档位的充值在现实生活中到底能买多少东西。

但是他听得不耐烦:“别算了,总有自以为人间清醒的家伙会说这些,如果我对现实的东西真有那么一丝兴趣,至于为游戏掏钱吗?”

然而,他现在手头的钱还被家里人控制着,过年的压岁钱都被拿去给他买药了,小黛跑路这件事更是让他雪上加霜。可这却并未打消他寻找新号主的念头:“好了,押金也打水漂了,现在我想要共到号,就只能拿我《原神》和《星铁》(二次元游戏《崩坏:星穹铁道》的简称)的号去和人家互共了。”

“互共又是什么意思?”我经常看到“互共”,但未曾了解过,我在共号方面的学问积累,还都是从这位经常上当、24小时“蹲号主”的倒霉蛋那偷师来的。

“互共就是双方互相提供游戏账号,例如我提供《原神》账号给别人,而他则提供《无畏契约》账号给我,我俩既是号主也是共号,将账号作为抵押物交给对方就等同于押金了。”

“那你不怕别人修改密码,撤销你权限,毁了你号然后跑路吗?”

“那我能怎么办呢,我除了这些账号,再没有什么能够抵扣‘三押’和押金的了,再者,这种共号形式在圈里面还是挺流行的。”

我想想也是,就没再管他了。结果,后面发现我《王者荣耀》的账号经常“弹人脸”,到“王者营地”去查登录流水,广东、浙江、甘肃……没有一个是昌一所在的IP地。我一调查才发现,原来昌一拿我的号去和别人互共了。

我问昌一时,他还死不认账,但我已经用我微博小号去看他主页了,正好碰到他拿着我的“王者”号的截图去诱引别人和他互共——他还挺谨慎,在找人互共前就把我的微博大号拉黑了。

证据确凿,他百口难辩,就和我道歉。

我讽刺他:“你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舍不得拿自己号给别人,就用我的号是吧?”

“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人家互共都要‘王者’或者‘吃鸡’这类热门游戏的号,我自己又没有,只好拿你的了。”

“那别人要是毁我号怎么办,你来负责任?”

“我有让他们交押金的,而且我也会上号检查,所以你可以看到,号并没出事。”

“那押金呢?”

“……被我用来抵别人的押金了。”

“你不是已经和人家互共了吗,怎么还要抵押金?”

“其实互共的都是穷人。”昌一将多个聊天记录发给我,“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跟我互共的人拿的也是他号主的号,他号主发现后就把号收回了。而且不只一人是这样,我找的能够和我互共的人,用的都不是自己的号。”

“也就是说,互共就是个笑话,就是互相欺骗?”

“差不多,就算正常的互共其实都互不长,能互共的号都是皮肤很少的,不然怎么不要押金呢。而互共的话双方都是号主,各有各的要求和禁忌,互相都满足不了,最后往往是反目成仇,所以‘避雷区’里面,互共也是常客。”

“那你不也要进避雷区了。”

昌一慌了:“你可不能挂我啊,你要是挂我,我以后还怎么找人共号?”

“做了错事还不能挂,有你这么双标的?”

我二话不说,上微博挂了昌一,有被昌一骗过的人看到帖子后找到了我,说昌一骗了他200块押金,如果不是我修改了密码,他已经把我《穿越火线》的账号拿去给人家恶意封号了,看到我发的帖子,才知道这个账号并不是昌一的,差点误伤无辜。

其后,我又发现,昌一连我端游的账号都不放过,他在网上给自己包装成肆意在游戏里挥金如土的富二代人设,诱骗共号们给他私发押金,谁交了钱谁才能上号,还要服从他的安排,妥妥黄世仁一个。

15

圈子里,共号坑号主几乎没啥成本,哪怕号主发“避雷帖”,也比不上共号们会刷屏,他们可有大把的时间。

那些一天从早到晚在贴吧或者“超话”里不停发帖找号主的、或者因为动过账号上财物被“避雷”的共号,他们帖子的标题,毫无例外都有“希望无押”“婉拒扫码”“神仙号主”这3个词。“无押”就是不押任何东西,钱、身份证、信誉图等都不要,“婉拒扫码”就是想要用号主的账号密码登录游戏,“神仙号主”就是那种不收抵押物款直接给账号密码的大傻子——这3条往往成为共号们除了独特皮肤外最爱炫耀的事:

“不会吧不会吧,你们怎么知道了我共到了无押账密登录××(游戏名称),还不用做任务不用上分,纯共!”

“这泼天的富贵总算轮到我了,蹲了n年今天终于蹲到神仙号主,无押纯玩还给我红包奖励,这是我应得的!”

共号们要求“无押”,实质上不是因为没钱,而是不想承担责任,方便解完瘾就跑路。在号主要求“收押”时,共号们会软磨硬泡,做出各种保证,千方百计以其他形式抵扣押金——做出这些努力自然是值得的,当氪金上万元的游戏账号被封禁10年的时候,号主欲哭无泪,共号则毫无负担,反正当初没押金,除了说一声“对不起”,还能做什么呢?

跟随着那个被昌一骗了的人,我进了昌一所在的QQ群组。在这个群里,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共号生态圈里的“蜜蜂”,也就是“代蹲”——他们两头通吃,一边带着号主的要求,发帖寻找接受并能够做到相应要求的共号,一边按照共号对于“(梦中)情号”的设想,找到最为匹配的账号的号主。

共号就像高速路,每一分钟的信息流量都截然不同,想要蹲到情号或靠谱的共号,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寻找,试探,然后交流,匹配。对于上班族和学生党来说,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投入在这种寻找上,为了节省时间,一部分号主或共号就会花点小钱,找全天都有空的代蹲们帮他们满足心愿。

不同于游戏账号交易圈的代蹲,共号圈的代蹲没有全职,只有兼职。账号交易圈的代蹲会收取一定比例的“号款”,例如一个价值1万元的游戏账号,若代蹲为卖家找到买家,出售时TA就能够从中获利100到200元,所以账号交易圈的代蹲又被称为“代售”。相比之下,共号圈的代蹲只能收“代蹲费”,酬劳通常在10元以下。

这个不用上班也不用上课、全天都有时间的代蹲群体,跟各大平台的“陪玩”群体一样,良莠不齐。他们大部分人本身就属于共号一方,在蹲号的过程中先留下自己喜欢的号(尤其是那些不要押金、皮肤还很多的“高质量”号),再将“低质量”号留给找他们代蹲的共号们。正是他们的存在,让“多共”成为共号生态圈的一环——所谓多共,就是共号们为了拥有、享受更多的游戏道具(主要是各种皮肤),选择同时共多个游戏账号。利用这些账号,他们还可以做陪玩赚钱,这也成为这个浮躁的圈子的常态。

除了代蹲和陪玩,群里还有很多的共号们在互相分享经验——有卖信誉图的,有收费“开盒”的,最离谱的还是烧香拜佛的——那个男生用视频证明自己正在佛像前磕头,只为求一个“神仙号主”,还会将想要的情号写在黄纸上,用香火烧成灰,就水吞下去。

“那个烧香的是个疯子,千万别惹到他。”带我进群的人提醒我。

“这个群到底是干什么的?”我问。

“狗昌每天都在群里面活跃,我带你见识一下这个人的真面目。”

“狗昌”指的就是昌一,也是这个群的群主。这个群是共号们的资源分享群,每天都会有人截图平台上号主们发的找共号的帖子,如果群里有人看中了某个号,就会按照号主的要求准备材料——号主如果要“信誉图”,他们就和群里的贩子买支付平台的信用等级分数截图;号主如果要“实力证明”,他们就去买“段位图”;号主如果要“三押”,他们就去买别人的户口本照片、身份证照片。那些贩子们手里的“资源”丰富,走量不走价,只需几毛钱就能从他们手里得到一张高清无码的身份证照片。哪怕号主是来“钓鱼”的,那也没关系,共号们会先在昌一做的“避雷表单”中“高搜”每个号主的贴吧ID、微博号、QQ号等信息,考量安全程度,再决定共不共。当然,表单中肯定会存在遗漏,但被“钓鱼”的共号会反馈信息给昌一,在表单中登记号主信息,核实后,还会得到奖励。若还想要报复,昌一就会出钱帮忙,找群里的“开盒专业户”,人肉(搜索)那个号主。

昌一做的“避雷表单”是收费的,他也不怕共号们买了表单后再转发给别人,毕竟,表单一直在不断更新,更替速度几乎快到以小时来计。代蹲们想要蹲到游戏账号,就得从贩子那里买图,贩子每卖一张图,昌一都能拿到提成,而代蹲蹲到的游戏账号,也常常会被他“回收”,共给他开的“俱乐部”里的陪玩或是找他代蹲的“老板”,陪玩用共的号替他赚钱,老板用共的号开挂,本该给号主的押金,也压在昌一那里——他还干中介。

“在他手里,共号成了一条极其完整、还有赘余的产业链。”被他所骗的人如是说。

只是可怜了那些号主们,他们本以为手续齐全的共号是来拯救自己的闲置游戏账号的,哪会知道在被骗走密码之后,账号一天就能被转七八手,成了“黑号”。即使万幸没有被“开挂毁号”,也不意味着没有风险,指不定哪天游戏界面上就会弹出“异常登录”,而登录IP则是类似“清远市连南瑶族自治县”这样偏僻的地方。如果号主没有及时修改密码,TA的号就会以账号价值的1%作为“号价”,在各个“黑市群”、黑平台被售卖——这样的蝇头小利,昌一也有分成。

按道理来说,昌一只用躺着收钱就行了,更新表单之类的事可以交给小弟来做,可是他却一直坚持亲自为群员服务。

“让你帮我蹲的《无畏契约》号怎样了?”一个群员@群主,口气丝毫不客气。

昌一迅速回复:“老板,《无畏契约》这款游戏还不够火,帮您去找储备的号主要了,都没要到,再帮您去平台蹲蹲哈。”

“代蹲费交了都能等3天,太慢了,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买个号给我共?”那个群员抱怨道。

“老板您体谅下,最近还得给俱乐部发工资,手头有点紧,您稍等两天,很快就能帮您找到号。”

根据受骗者们整理的信息,我才知道,之前平日里跟我聊天的人,还不一定是昌一本尊,甚至可能是他的助理看人下菜碟,为他创造的一个新的人设。这么说来,雅圣思的经历,被“蛋仔派对共号超话”的人网暴的经历,被《无畏契约》号主骗走的200块押金以及小黛跑路这件事,都可能是他为了卖惨、博同情而给自己叠的buff(增益效果)罢了。

我去和昌一对质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从群里找到我的QQ号,然后把我踢了出去。之后才回答我的问题:“你听来的传闻全然是过度污蔑我,我哪有什么助理啊,我自己还是别人的助理呢。之前我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没有任何杜撰,你要相信我啊,我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我截图“被移出群聊”的提示给他看:“既然你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你把我踢出群聊干什么?”

他不再说话,拉黑我后,又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个“储备号主”。

16

要信任一个人真是太简单了,只要利用好“卖惨”和小恩小惠,就能成为知名的大V。

知情人给我讲:“你在微博上和贴吧上经常可以看到,有的人遇到一点小喜事,就会发帖说抽(奖)个kl(可乐)、单点或者奶茶,这都是几块钱的事儿,底下却堆满了楼层,因为大家都贪图蝇头小利,尤其是没有收入来源的未成年群体,甚至为此感恩戴德。这是小黛这类中介玩烂的套路,不需要原始人脉积累,不需要经营执照,只需要这种低成本的抽奖,就能够换取未成年人的信任。”

显而易见的是,共号群体的主力军,都是心智不成熟的未成年人——这次抽奖抽中了,得加好友才能收到红包,于是,当下一次号主有了“三押”的要求,他们就会直接在好友列表里找到小黛这样的伪中介做担保,将百倍于一瓶可乐的现金,一股脑转入中介的私人账户上,并且还会把这种廉价的信任传递到他人身上——他们会发动态、朋友圈宣传,让朋友都看到自己在这位“靠谱”的中介这里拿到了3块钱红包。

“狗昌就是靠这个套路,短期内就打败了多个老牌同行,他将未成年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未成年人还心甘情愿给他做牛做马。群里那个发疯烧符的,之前是找他做中介的共号,上了他的套后,开始还天天求他还钱,后面不知道怎么的就疯了。”

知情人说,昌一以“坐在家中点点手机就能赚钱”为宣传广告,专找未成年人做“助理”,然后留在外面的联系方式都是助理的,这样他就可以安然躲在幕后操控一切。未成年人交来的共号押金,他让助理转到自己的账户上,如果想要回来,就得交“担保金”或“违约金”,交得起,还有“二次担保金”,交不起,他还提供借贷服务,不会借的话,他可以代操作——毕竟,共号们的“三押”还在他手上呢。

昌一在小黛跑路后,和其他伪中介一起吃起了“人血馒头”,通过创建“受骗者交流群”的方式宣传自己,在受骗者的创伤期,以“帮忙打官司”为由套取他们的私人信息,同时为他们提供“无押账号”,这些糖衣炮弹又让一批鲜活的未成年人上了他的圈套。

“等到他把钱捞够的时候,不说那些交了押金的未成年人,就是那几个平日里被他视作心腹的助理,估计连他的鬼影都见不着。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中介,中介就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干中介的人很难有正经念过书的。因为不努力就能轻松赚到钱,钱到了他们手里就是天上掉的馅饼儿,是无风险的投资金,除了老实存着,其他什么事都能拿来花。这行有两个‘必定’——共号们交来的押金总量达到心理预期了,中介必定会跑路;一个中介塌房(东窗事发)了,必定有下一个中介借机来卖惨或卖正义人设,将‘客户’揽过来。没有谁比谁更靠谱这回事,只有先跑后跑的问题。”

因为有昌一这样带着歪心思利用号主和共号这件事敛财的人,引得号主们开始跟风,说白了就是眼红。这让共号这行,由最开始只用负责做游戏日常任务的“纯共”,进化出带着利益交换性质的“互共”,再发展到今天需要花钱、已经是商业化性质的“氪共”。

这种商业化性质是和游戏的活跃人数以及主要用户群体的年龄息息相关的,游戏的活跃人数越多或游戏用户的低龄群体占比越高,共号的形式就越是多样,越容易跟钱沾边。拿市面上的主流游戏举例,《和平精英》的共号圈相比于其他游戏,就显得单纯些,号主无非让共号花钱“包赛季手册、特权卡、每日礼包”之类;而《王者荣耀》的共号圈已完全分化为“实力共”和“娱乐共”,实力共更偏向于“纯共”,即共号依靠自己的游戏实力,帮号主上分,心安理得地享受账号价值,而娱乐共则因为共号的人游戏实力弱,以“包战令、a皮(和号主AA制付款买皮肤)、补皮(帮号主买皮肤)”的方式代替上分;至于未成年人最为青睐的《光遇》和《蛋仔派对》,则让日保、月保等商业共号模式疯狂泛滥,并不断衍生出新花样。

既然共号还要付钱,那为什么不直接租号?这正是共号圈最诡异的一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共号可以用“做任务”的形式抵扣大部分的租金,从而以较低的价格玩到顶级账号和顶级皮肤;拥有高价值账号的号主则会顾虑租号的风险,从而以“氪共”的名义,相对安全地收取可以自主定价的押金和披着“保”外皮的租金——如果在游戏平台上租号时,号主通常是不知道自己的租客是谁,而且平台为了提高订单量,往往仅对租客收取少量押金。相对于租出账号的实际价值,那点押金微乎其微,这也使得“开挂毁号”的现象频现,毕竟,违规成本无非十几块钱,又没有别的处罚。

“王者”的“荣耀典藏”皮肤,《和平精英》限时累计充值达到2万才能获得的“老101”皮肤,以及《蛋仔派对》的“古早皮”,虚荣心让共号们仰头不断追求更尊贵的特权身份地位和更热门、更奢华、更稀有的皮肤,从而忽视了脚底下一个个以谎言编织的陷阱。

商业化的共号圈也为一些另有所图者提供了犯罪温床,他们只需盗或者买几张“高氪”账号的图片,便可以诱惑共号们打款做押金,或许是一顿早餐钱,一周的生活费,乃至一年的学费……更有社会渣滓,轻则要求共号的女生“卡泡”或者视频聊天,重则利用未成年人想共号的单纯心理,诱骗女生发送个人裸露照片等私人信息,并以此威胁其盗刷父母的银行卡。

曾有一段时间,在各平台的共号圈内,高清无码的身份证、户口本、证件照满天飞,有共号的也有号主的,两方互相“避雷”的同时,又不知道哪个未成年人或不法分子渔翁得利——未成年人拿别人的身份证号码去实名认证,逃避游戏系统监管,不法分子则拿证件信息去注册网站、申请贷款。后来平台删除了信息并封禁了违规账号,但还是留下漏网之鱼,导致现在打开微博“蛋仔派对共号超话”,仍能够看到有人拿“开盒”威胁他人,以及那些刚开出来的热腾腾的个人私密信息。

共号圈的乱象频发,不只咎于平台的不作为,还在于共号圈管理者的公权私用。共号圈两大主流平台,百度贴吧和新浪微博的“共号吧”和“超话”分别由“吧主”和“超话主持”监管。因为没有得到平台的引导、规范和审核,管理者素质参差不齐,没有资质也能走马上任,多数共号二级圈的监管机制有名无实。

以新浪微博为例,从综合管理力度来看,“王者共号超话”大小主持的管理效果差强人意,而“蛋仔派对共号超话”因为缺乏正确监管,过度放任未成年人发癫而变得乌烟瘴气。与前两者相比,“和平精英共号超话”虽然有一定监管力度,却走错了方向。

超话的新主持“魔都的神”,因为租号骗钱一事被“避雷”,怀恨在心,而微博的规则是,经常发帖的用户就可以申请成为“超话主持”,所以“魔都的神”很轻松就达成了条件。在成为主持之后,他立刻将之前得罪过他的人和“超话”里高等级的元老全部屏蔽,开始独断专行。

5月13日,魔都的神在“和平精英共号超话”颁布新规:“超话等级达到8级,可以享受50免押,达到10级可享受100免押,达到相应等级之后,凡是号主要求押金达50元或100元的,共号均可向号主申请无押,号主不同意的话,我会进行相应处理。”

新规一出,“超话”里骂声一片。《和平精英》拥有“一旦开挂直接封禁10年”严厉惩罚机制,号主共出自己的账号,要承担极高的风险。想要缩减风险,就必须收押金,押金收得高了,就没有人共,所以在共号圈里100元以下的押金最为常见,而主持这一举,无异于让号主们的最后一道防线直接决堤。

“魔都的神”的专横规则,被诸多人公开反对,但他会将这些不友好的声音永久屏蔽,屏蔽不了的就举报。被他打压的人只好去“《和平精英》超话”发帖控诉他,可在平台眼里,“魔都的神”尽到了作为“主持”的责任——始终让版块保持高活跃度,积极发帖和管理——至于方向是否正确,并没有在乎的必要。

像“魔都的神”这样的“共号超话主持”还有很多,他们将自己管理的圈子视作殖民地,尽情发泄。

在不断见识共号圈的黑暗面以及被共号们折磨的时候,我常会拷问自己:共号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每天都会在共号论坛上寻找答案,越是探究,越是觉得,共号圈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臭泥潭。

17

从二叔那里离开后,回到家乡小城,我经常能够在小学附近的巷子里看到一群群围在文具店外的小学生。他们对当下正火的烟牌早已失去兴趣,会用各种渠道弄到能够打游戏的手机,然后聚集在一起“开黑”。有手机的那个孩子往往会被同伴们簇拥在中间,我观察他们的手机屏幕,会看到游戏里新出的皮肤,点进个人主页,甚至能看到数量高达300到400款的皮肤。

我曾问过一个领头的小学生,问他“王者”里的462个游戏皮肤是怎么来的,他闪烁其辞,要么说是用零花钱买的,要么说是在快手找主播领的。他讲了很多个来历,被我一个个拆穿,在他恼怒不已的时候,我用一塑料袋的零食收买了他,他这才告诉我,是他哥哥教他共号的。他哥哥是一名住校的初中生,每天晚上回寝室后都要熬夜打游戏,因为想要玩新皮肤,所以接触了共号,并把找号主的方法教给了弟弟。现在兄弟俩玩的号都是从微博上共的,如果弟弟没号玩了,哥哥会骗号主给自己弟弟扫号。因为拥有“v10贵族”的“王者”号,让弟弟成为了班级里的明星人物。

下课期间,我母亲作为一名细心严谨的小学班主任,也注意到了她所带的班级里那个被簇拥着的“小皇帝”。只要下课放学,“小皇帝”身边就会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小皇帝”那叫一个飞扬跋扈。但是一旦上课,“小皇帝”就哈欠连天、心不在焉,有时候心血来潮涂涂写写,凑近一看,都是一些奇怪的攻略。

“(英雄)铠要出肉,买肉刀、黄盾(《王者荣耀》里的游戏装备)。”这个真名叫芮芮的小学生在本子上写道,“后期要出霸者重装(装备),加上不死鸟之眼(装备),才能无限续航。”他还在一旁描绘出这些游戏装备的相应形象。

下课铃响之前,芮芮已经偷偷摸摸从抽屉最深处掏出手机打开,却没想到忘记静音,那声清脆的“TiMi~”响彻整个教室,孩子们的笑声和下课铃声一同响起。

可是我母亲却笑不出来——哪有小学生带手机上学的?回想起之前家访了解的情况——芮芮和哥哥、母亲、奶奶、生活在一起,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每天加班,奶奶卧病在床——我母亲只能叹了口气,她十分清楚这事并不好办。

按照之前的经验,芮芮母亲在上班期间接不了电话,我母亲就先给芮芮父亲打了电话:“喂,您好,是芮芮的家长吗?”对面传来嘈杂的噪音,隐约听见对方回复后,我母亲开始说明情况:“是这样的,我是您孩子的班主任,您孩子上学带了手机过来,是您给他买的吗?”

“没有,应该是他妈妈给他买的。”

“那您能跟他妈妈说,让她把孩子的手机收起来吗?”

“讲了也不会听的。”

“那您要教育好自己家孩子啊。”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耐烦:“我人在外地,天天忙得要死,他要是再玩手机,你就把手机收起来,就这样吧!”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无奈之下,我母亲只好再次家访。芮芮家是老居民楼,就在一楼,门是开着的,进去之后,一种木头发霉和食物腐烂混在一起的味道扑鼻而来,浓郁粘稠,混入回南天墙壁上的水珠一起滑落下来,为没有灯光的客厅更添一份潮湿阴郁。

“……谁啊?”听见脚步声,卧室内传来问话声。

我母亲就打招呼做自我介绍。芮芮的奶奶走出房间,她几乎干枯到不成人形,我母亲问她话,她回得有气无力,只能从寥寥几句中总结出大致意思——手机是芮芮父亲给她买的,让她觉得身子痛就打电话,但是孙子吵着要玩手机,不给就不上学,也就给他了。

“那手机还给您,您藏起来别让他看见好吗?”我母亲把没收的手机还给芮芮奶奶,老人却表示做不到,说无论手机藏在哪里,孙子都能找到。

我母亲也头疼,只好说:“那我给您买个老人机,通讯录都转到上面,这个手机就暂时在我那里保管,可以吗?”

“不行!”老人铿锵的一句话,吓了我母亲一跳,这句话像是用尽老人大半的力气,后面的话音越来越微弱——之所以说“不行”,一是她觉得不能让老师破费,而且老人机她也用不到,说到二,她露出痛苦的神色——如若芮芮拿不到能玩游戏的手机,孩子就会跟“大神”上身了一样,癫狂不已,她害怕。

我母亲跟我说,不只芮芮奶奶害怕,她也害怕。在她将手机没收后,芮芮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对待仇人的、憎恨的眼神,而且,他在学校里还会把不满发泄到其他同学身上。在体育课期间,一群小孩跑到她办公室求情,让她把手机还给芮芮。

“他有400多个皮肤,是个超级大土豪!”其中一个小孩说道,还展开双臂试图展示“400”这个数字有多大。那孩子说,“王者”里面一个“史诗皮肤”需要88元,“传说皮肤”则要168元,400多个皮肤,这么计下来,怎么算都上万了。

可是我母亲通过家访已经了解了他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个连灯都不舍得开的家,能拿出400多个皮肤的钱吗?她让这帮小孩把芮芮叫到她办公室来,她要问询事情的真相。

芮芮被喊过来时,一脸不情不愿,见他在门口徘徊了好久,一个要进门的老师就把他推到我母亲旁边,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盯着办公桌看。

“你在找什么?”我母亲问他。

芮芮这才开口:“老师,能不能把手机还给我?”

“你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吗?”我母亲把手机从抽屉里面拿出来摆在桌子上,“你把手机带到学校,还上课玩游戏,谁教你这么做的?”

芮芮露出焦急的神情:“已经两天没做任务了,如果不做今天的任务,这个号就不给我共了。”

“共?”我母亲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原以为芮芮是不是偷家里的钱或者是借钱充值游戏了。现在听芮芮解释,原来“共”就是玩别人的账号,但是要帮忙做任务,他现在玩的这个号是他哥哥帮他“蹲”来的,如果一周打不到5个“紫星币”,就会“停共”。

原来是“共号”,这个词,我母亲听我说过。

“为什么要玩别人的号?”我母亲问他。

“我自己的号有‘防沉迷(系统)’,共到的号不仅没有‘防沉迷’,还是v10,有我要玩的‘铠’的‘荣耀典藏皮肤’,可以把皮肤共享给陈——”说到这里,芮芮捂住了嘴,可是我母亲知道他想说的是陈豪——他的小跟班。

“陈豪天天和你一起打《王者荣耀》?还有别的人吗?”我母亲本想一网打尽,奈何芮芮很讲义气,没再开口。

慢慢来吧,我母亲想。她将一个未拆封的新老年机递给芮芮:“你把这个手机带回去交给奶奶。”还提醒他:“你就不要想着中途拆开来了,这个老年机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没有游戏功能。”

“好。”芮芮嘴上说着话,假装要接过老人机,手却在将碰到盒子时将其打在地上,然后拿起桌上的手机就跑。他没跑几步,就被体育老师追上,被抓住了。他激烈挣扎,眼看力气远不敌体育老师的大手,干脆狠狠一口咬在老师手上,老师吃痛松手,他立刻抓住机会一溜烟逃走了。

“王老师别追了,先看看手有没有被咬破。”我母亲喊住正要追赶芮芮的体育老师——如果这时追上去,后果会更恶劣,她教书20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桀骜不驯的小孩。

18

我母亲已让她已经退休的姐姐帮忙去芮芮家照顾他奶奶,当晚再去芮芮家做家访时,她先给我姨妈打了电话,问芮芮有没有回家,姨妈回答说孩子没有回来。我母亲把学校旁的小店都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又去芮芮家所在的小区搜寻,最后在一个凉亭那里看到一群小孩子在围着什么,就凑了上去。

结果,她看到芮芮正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在“王者峡谷”里厮杀,周围的小孩,包括他的跟班陈豪在内,都在叫好,还有一个小孩爬到长凳上抱着他的手恳求他:“求求你了,借我玩一把!”

“滚开!”芮芮甩开他的手,接着打游戏,但是手臂上的触感还在,他愤怒地抬头,接着就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面孔——班主任。陈豪见状赶紧跑了,芮芮也想跑,可是我母亲抓得很紧:“你别跑,你要是跑了,我就要警察把你抓起来坐牢。”

这句话吓唬小孩子很有威力,芮芮不再挣扎,乖乖低下头来认错。

“你先跟我回你家,我再和你问问你的那些事。”我母亲带着芮芮回到他家,我姨妈已经做好饭了,厨房里传来阵阵香气。

“先吃饭。”我母亲让芮芮坐在桌边,随后到厨房和姨妈盛菜上桌。

芮芮才扒了一口饭,眼泪就从眼角滚落下来。

“知道错了?”我母亲拍拍他。

芮芮哽咽着说:“爸爸不管我们了。”

芮芮的父亲已经一年没回来了,生活费倒是还每月按时打来。我母亲叹了口气,拿来纸巾帮芮芮擦干眼泪,吃不下去,就一勺一勺喂给他:“平常怎么吃饭的?”

“妈妈……妈妈会回来做。”

“那今天她怎么没回来?”

“她在手机上跟我说了,今天加班。”

“平常早饭怎么办?”

“微信里面有钱,自己买。”

看着干瘦的芮芮,我母亲怎么也不信他的话:“你把手机给我看。”

芮芮不愿给,直到我母亲说:“你给我看,我就有办法让你爸爸回家。”他这才递过来。

我母亲翻了翻,看到他手机上的游戏除了《王者荣耀》,还有《和平精英》和《蛋仔派对》。再打开微信,零钱里只有“0.23元”。

“你微信里的钱哪去了?”我母亲边翻微信钱包账单边问芮芮,芮芮没有回答,但账单上异常的红包记录回答了她的问题——去年7月到8月,几乎每天都有一笔5元的红包发送给同一个人,9月份以后,每隔一段日子,与这个人之间也会有一两笔小额转账。

既然芮芮不回答,我母亲就去聊天记录中找答案,根据微信名找到了对应的人——就在聊天列表前列,每次发红包,他都会备注一句“今天的日保”。

“这个日保是什么?”我母亲指着一个红包问芮芮。

他低下头:“是给《蛋仔派对》号主的。”

“是他强迫你给他钱的吗?”

“不是,这是我自己找的号,我自愿给的。”

我母亲问了日保的意思,也是似懂非懂:“你玩别人的号,然后每天还要付给他钱对吗?”

“对。”

我母亲往上翻聊天记录,直到翻到有对话的一页,皱起了眉头——从这段聊天记录看来,后期芮芮交日保并不是自愿的。他有表示过自己要“停共”了,可是对方说他之前明明保证过是“长共”,现在才玩没到一个月就不共,等于背弃诺言,要到“共号超话”“避雷”他。对方还自称是“仙家军”的一员,有“开盒”的渠道,不继续交日保,就给他父母打电话,芮芮害怕母亲打骂他,所以才被迫继续共号的。

(注:“仙家军”是沪圈游戏厂商为了控制舆论而雇佣的“开盒军团”,以未成年人为主体,如有网友针对沪圈游戏发表不好的言论,就会对其进行“正义开盒”,因为得到后台支持,享受到开盒所带来的红利,这些孩子后期泛滥逐渐演变为“无差别开盒”,最终触及到了法律红线,遭到了重拳整治。)

聊天记录中共号圈的黑话很多,“长共”“停共”“共超”“避雷”“开盒”“日保”,再加上糅合着的年轻人的说话方式,对于一位50多岁的语文教师来说,完全就是进入了另一个语言空间。但我母亲是有备而来的,因为芮芮的事,她总算相信了共号的存在,在家访前主动和我交流了共号的事,我也将共号圈的黑话一个个教给了她。既然芮芮是她的学生,就是她的孩子,他的父母不管他,那么她这个班主任就要接替责任。即使学习和理解共号圈的相关知识要跨越一条条根深蒂固的代沟,可她不去跨越的话,还有谁能把这些荒唐恶臭的病灶从孩子们的身上拔除?

“现在还有交日保吗?”我母亲继续问。

“没有了,那人找了新共。”

“之前这微信上的钱,有一分用在吃饭上吗?”

芮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显得局促不安。

“你现在的问题很严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碰游戏,这个手机我必须收下,以后不要再玩了。”江老师将手机揣进包里,她清楚这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要和芮芮母亲谈谈这件事。

在等待芮芮母亲回家期间,我母亲转了转这个学生的房间,在角落发现了一个纸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快熟食品,以快熟米饭居多。那是一种只要用开水浸泡、就能在8分钟内熟透的米饭,在他家的冰箱里,还有配合食用的预制菜包,同样只用开水加热后就能吃,还有速食食品提供了塑料碗筷,加热和食用可以全程在包装盒里解决,免去了洗碗的步骤。

“平常你妈妈没时间回来做菜,你就吃这些?”我母亲问芮芮。

“我和奶奶都吃这个。”

“你家有电饭煲和大米啊,煮饭你会不会?”

“会,但是妈妈不让我用电器。”

我母亲心想,难怪姨妈说她进厨房时发现里面所有电器的插头都被拔掉了。除此之外,客厅里高度较低的插座都被透明胶封了起来,家里三个开水瓶,两瓶装满了热水,这也就意味着在芮芮妈妈回来之前,电热水壶的插头不用插上。

芮芮妈妈刚进门时,看到我母亲坐在沙发上,却一点表示都没有,而是先去厨房卫生间都检查了一下,然后才停了下来,呆滞站立了片刻,才像意识到我母亲的存在,看向我母亲开口说:“不好意思啊江老师,我去给你倒茶。”

“不用,您坐下来,我想和您聊聊您孩子的事。”

没承想,芮芮妈妈果断拒绝了:“今天太晚了,老师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马上也要睡觉了。”

我母亲可不打算就这么离开:“芮芮把手机带到学校去了,在上课期间玩游戏,他还把微信上的钱转给别人。”

“把钱给别人?”芮芮妈妈直到听到这句才有反应,她怒气冲冲地要去儿子房间。

我母亲拦住了她:“我已经把他哄睡了,芮芮妈妈,您坐过来,我和您详细聊聊。”

芮芮妈妈这才坐下,我母亲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全盘托出,听完,芮芮妈妈喃喃道:“他微信上的钱是让他买早点和文具用的……”

“关键问题是,他作为一个小学生,身上带手机是十分不正常的,他同学最多也就戴上电话手表。”

“手表不能拿来支付啊,我平常很忙,不能顾到他方方面面,给他手机本意是让他自己买东西的。”

“但是他奶奶说,手机是他爸爸给她的啊。”

芮芮妈妈脸色一变:“他都睡了,我们讲话会吵到他,江老师你先回去吧。”

我母亲本想追问,可是那双冰冷的眼睛将她推出了门。

19

芮芮的手机还是被我母亲坚持收走了,之后,芮芮上课,要不发呆,要不就盯着一个厚厚的像饭卡一样的东西,光是用手摩挲把玩就能玩上一整节课。他还戴上了眼镜。小学里没有食堂,我母亲以为他手里把玩着的卡片是个玩具,可拿过饭卡,发现背面写着“S中”。这东西看着确实是一张饭卡,但是重量却比饭卡重得多,外壳上还有突出的按钮,按一下,饭卡居然亮了起来,明显不对劲。

隔壁班班主任也查到了同样的东西,她告诉我母亲,这是“饭卡手机”,是用iPhone5改造而成的。她问过被没收手机的学生,说是只要花上两三百,就能在“闲鱼”上买到这种特制手机,还赠送配套的眼镜。饭卡手机在改造时去除了摄像和音频功能,只保留了核心部件,可以用来看小说、视频,甚至打游戏,由于偏光片被取下,想要正常使用这种手机,必须佩戴特制的眼镜。

我母亲恍然大悟——难怪芮芮戴上了眼镜。下课期间,她再来到芮芮座位上,芮芮人不在,眼镜就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眼镜放在手机屏幕上,主界面显现出来,未和眼镜贴合的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

我母亲又将芮芮拉到办公室谈话,他死不承认,一口咬定这就是一张普通的饭卡。

于是我母亲问:“你这饭卡在哪能刷?”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把眼镜贴到饭卡手机上,屏幕上多彩多样的APP可不会说假话。

“小小年纪满口都是谎话,你说句真话,这个饭卡手机谁给你的?”

“我哥哥给的。”

“他为什么给你,这不是害你吗?”

“他共多个号玩不过来,要我帮他打,我说手机被没收了,他就给了我一个。”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玩手机的,这个饭卡手机我也没收了,以后只要你妈妈加班,你放学后就必须来我办公室写作业,写完才能回——”

“把手机给我!”芮芮以尖锐的叫声打断她,“把手机还给我!”

我母亲懵了,下意识把手机举过头顶,芮芮跳起来要拿,将桌上的茶杯碰倒,茶杯滚落到地上,和他的理智一起崩碎了。他用雨点般的拳头捶打我母亲的手臂,吼叫着,直到被办公室其他老师控制住,他的手脚还是在乱舞。

“这小孩大脑有问题吧?”抓住他的男老师问我母亲,“上次就这么胡闹过一次了,这次还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母亲苦笑——这种情况她真没见过,脑子里乱如麻。但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芮芮突然爆发——他把老师当傻子,以为老师将这特制手机收走检查后,会以为是一张饭卡,就能还给他。可是她刚刚那句话打碎了他的侥幸心理。

我母亲安抚住芮芮,将自己的猜想传达给他,他听完就哭了,跪在地上哀求:“老师,把手机还给我吧,那是我哥哥借我的,如果不还给他,他会揍我的!”

“他敢揍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教训他!”我母亲对芮芮承诺道,“你以后乖乖在我办公室写作业,老师们会保护你,你表现好的话,就让你玩一会儿游戏。”

自此后,芮芮每天早上来我母亲办公室吃早点,放学后就来办公室写作业,写完后,我母亲骑电动车带他回家。饭卡手机有一天拨来电话,我母亲接通后,一听对方是芮芮的哥哥,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还说因为他给芮芮手机逼迫芮芮玩游戏,要到他学校找他老师告状,对方吓得立马挂断了电话,我母亲也将手机关机。

芮芮的生活日渐步入正轨,也让我母亲明白,这个孩子并不是一个网瘾少年,只不过是被共号这件事牵制住了。在他考试取得不错的成绩时,我母亲并没有让他重新拾起手机,而是送了他一个地鼠机和一套卫斯理科幻小说。

“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接触的,手机和共号只会害你。”我母亲教育他,她能够清晰看到芮芮的改变。

芮芮接受了老师对他无私的爱,眼神变得温柔,学会了说真话:“知道了老师,我以后不会再玩手机了,也不会再共号了。”

这是一对一关怀的效果,可惜的是光是为了照顾芮芮一个人,我母亲就耗尽了精力,如果再来一个类似的问题学生,她真就兼顾不到了。通过与其他班级、其他学校的老师交流,我母亲得知了一个可怖的真相:住宿学校才是共号重灾区。

共号的问题总是被网瘾所掩盖,共号并不一定是因为有网瘾,还可能是交了“三押”以后的被迫行为,交了月保不玩太亏,或是畏惧“断共”后被“开盒”、“避雷”,所以,孩子们会强制自己打游戏。

20

5月10日,我认识了一个来自黑龙江,网名叫“樱花飘落”的共号,她在“王者共号吧”里寻找“荣耀v10”号主。

“荣耀v10贵族”是全服“贵族积分榜”前2万名才能获得的身份,但这个共号并不是异想天开,她也讲出了自己能做到的事:每个月为号主的账号增添3个“传说皮肤”,算是一个实打实的“氪共”——每月3个“传说皮肤”,至少也要花400多元,如果一直攒下来,她完全可以在平台上买到一个像模像样的账号。

我觉得樱花是一个共号小白,就想去提醒一下她,和她聊了聊,还加了联系方式。樱花是高中生,能玩游戏的时间并不多,找“荣耀v10贵族”,还是为了吸引别人和她一起玩游戏。我好奇樱花的买皮肤的钱从哪里来,她对我的质疑感到不高兴,发来一张“闲鱼”的交易记录截图,里面多笔交易金额上千:“我可是有生活费的啊。”

一个高中生能有多少生活费?我满腹狐疑。樱花的发帖记录和关注的贴吧都是公开的,我看到她关注了“找兼职吧”和“网络赚钱吧”,还有多个游戏的“卖号吧”,这些贴吧往往是缺钱又想赚快钱的人才会关注的。结合樱花发的交易记录来看,她还经常买卖《王者荣耀》的ID,上万的“正版单字”ID,她不眨眼就付款,3块钱还包改名卡的普通ID,她却卑微地卖。

这种强烈反差,让我意识到这个看似诚实的女孩,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相很快揭幕。

5月14日晚上8点,樱花的家长用女儿的QQ发来消息:“你是不是把号给她玩还要钱的?你把钱退来,不然报警了。”

我和樱花的家长解释,我只是加了她QQ,并没有把游戏账号给她玩。可我的消息送出后,对方就没有再回复我。直到凌晨4点,我又被QQ消息吵醒,看到她家长回复了一条:“对不起,群发的,你不是就好,打扰了。”

我好奇具体是什么情况,就多问了一嘴,可能她家长因为对打扰到我感到抱歉,发来语音条给我,我再追问,才得知事情的全貌。

原来,樱花的家长发现女儿的生活费使用不对劲:她在学校有饭卡,饭卡里充的钱够她吃两学期了,但每月400块的生活费还用得精光。而樱花刚上高中那会儿,虽然要买的东西很多,但每月月底生活费还能剩下一半多。

樱花不仅用光了生活费,还跟家长要求预支下个月的钱,理由是买辅导用书。家长戳穿了她的谎言,说她要是真那么好学,也不至于在班里成绩垫底。预支生活费的请求被拒绝后,樱花回家的频次变高了,理由是“为了省钱”,她爸爸妈妈忙着做生意,也就没管她。直到有天樱花奶奶生病,爸爸想从床垫下拿点备用钱救急,才发现在垫子下藏了两年的5万块钱以及2张银行卡不翼而飞了。他以为是妻子将钱换了位置,一问,樱花妈妈也是一头雾水,讨论了一会儿后,两人将怀疑的眼神投向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女儿。

“所以现在,我和她妈还在地上坐着,我觉得天塌了。”凌晨4点多,樱花的爸爸和我说。

在父母的拷问下,樱花承认自己关闭了家长手机的“动账短信”通知,将5万元存入银行,和银行卡里原有的钱一起转到了自己的微信钱包里,共计73800元。因为未成年人不能使用“闲鱼”这类二手交易平台还有“螃蟹”、“盼之”等游戏账号交易平台,樱花就将钱分多笔转给经常和自己换钱的成年朋友,让他帮忙购买自己想要的账号(“换钱”是和别人将微信的钱和支付宝的钱进行交换,例如闲鱼和淘宝只能用支付宝支付,拼多多只能用微信支付,为了购买商品,没有银行卡的未成年人会将微信的钱和支付宝的钱和成年人互换使用)。溢价严重的单字ID,也就是她爸爸口中的“游戏名字”,樱花买了3个,最贵的单字ID“花”,13000元,其余两个ID“笨”和“萝”,分别是6000元和5000元。

单字ID好买不好卖,和二叔一起做过“蹲ID”生意的我深知这一点。这种所谓的“高价值ID”想卖,得碰到有钱无脑、愿意先给钱再改ID的买家才能卖出去,并且得找二叔这样专门“蹲ID”的人代卖,卖的过程还有被虎视眈眈的同行“蹲走”的风险。樱花买单字ID的行为,不好听地说,像是把钱往火堆里扔。

除了买ID,樱花还分期购买了一个9万元的《光遇》账号,已经转了3万“号款”。听到这个数字,我倒吸一口凉气——到底是什么样的账号,能够卖出这么恐怖的价格?樱花又是哪来的自信,能够确保交清“号款”拿到账号?

在游戏交易市场上,“分期购买”一直是未成年人最为追捧的买游戏账号方式,也是风险最高的方式。未成年人分期购买的完单率很低,他们今天着迷这个游戏,明天可能又因为狐朋狗友去玩另一个游戏。因为所有的钱都用于买号了,在此期间,他们身无分文,如果在新上瘾的游戏中有感兴趣的皮肤,他们就会后悔买号,然后要求退款。而卖家之所以能够接受分期,就是因为如果买家反悔,那么TA就可以吞掉买家已出的“号款”,哪怕吞不了,也能收到一笔可观的“鸽子费”(相当于违约金),这是反悔买号的代价,通常为号价的10%。

因为收“鸽子费”而产生的纠纷,多来自于家长的干预。孩子买号的钱一般都是家长的血汗钱,一旦买号的事被家长发现,卖家就会被家长要求全额退款——不理解“交易规则”的家长,当然不能接受这笔“鸽子费”,最终纠纷皆以报警处理为结果。但即使次次分期交易都是不欢而散,还是会有卖家铤而走险,配合“假中介”盯上未成年人“分期交易”游戏账号这块肥肉,樱花这次大额分期,显然凶多吉少。

关键是,除了《光遇》,樱花还玩了很多别的游戏。由于钱大部分用在购买单字ID和《光遇》账号上了,为了在其他游戏里也获得最“尊贵”的体验,樱花便选择了“氪共”这种方式去获得最高级的账号。她加的号主太多,以“包皮肤、礼包、手册、季卡、月卡”名义送出去的钱也杂,大部分的钱难以追回。为了玩游戏,她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钱,然后妄想在网络上做点兼职就能赚回来,补齐《光遇》的“号款”。然而现实很残酷,花钱容易赚钱难,她的账单上,夹在数笔上万上千的消费记录之间的唯一一笔进账,只有她卖掉一个普通ID获得的“3元”。

樱花的爸爸是哭着说完这些的,我听完后,再睡不着,这种身临其境的绝望感,再次让我全身发寒。

我又打开了樱花的贴吧主页,在她最新的一个帖子里,她炫耀说自己刚买了一个“荣耀v10”账号,那必定是她将3张“传说卡”充在了号主的账号上才能得到的。她还说,因为最近沉迷“王者”,所以要将自己刚买的“矮面”、“圣岛”、“三全”、“永无”(以上都是《光遇》里的皮肤)号共出去,对这个号她已经失去兴趣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她早就将游戏账号共给了自己的闺蜜,还安慰着没有抢到的共号:“老婆们等等我,下次我还会买号给你们共的!”

21

为了共号,这些疯狂的未成年人不是没有可能将目光转向违法的赚“快钱”的渠道,最常见的就是情色交易。

我没进共号圈时,我微博的主页上日常推送的还都是萌宠和美食,和多位共号在微博上互相关注之后,主页推送上,就出现了很多污秽不堪的内容——因为与我“互关”的共号们关注的微博大V发布的微博也会推送到我这里,这些大V为了吸引流量,整日发布打擦边球的软情色内容。谁关注了这些大V并引到我主页上,微博都会注明。其中一位,是我之前的共号,网名“粉色牙印”,从她发布的微博来看,她已经将出卖肉体换取金钱当作是一种可以明目张胆向他人炫耀的资本了。

粉色牙印还发微博倾诉:“做鸡的心酸却没人诉说。关注时间长的老粉都知道去年我在深圳做,年前想多赚点回家,约了客人去开房。洗完澡裹着浴巾刚准备和他前戏,他老婆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于是客人让我去楼道等他。我裹着浴巾,抱着衣服,拿着鞋子在楼道里抽烟,外面气温已经零下,我头发也没吹干,冻得直打哆嗦,那会觉得自己真可笑。”

可隔几天她就又放飞自我了,继续接单:“是的,是的,我想要钱,快把您的粉色人民币给我!”

她的微博文字露骨到不堪入目,在她微博下评论的用户,还有一帮被称为“梦女”的人——从她们的微博主页内容来看,作为共号时,她们幻想着蹲到“情号”,且与号主发展出新的关系;作为梦女时,她们又是对演员、歌手、动漫人物产生关系遐想的“梦想剧本家”。

“和号主共久了,总想和他谈一段甜甜的恋爱。”一位网名“甜甜糕”的共号的微博主页上有着这样一句签名。她之前因为用共的号钓鱼且和别人“卡泡”,被“避雷”过,但是下一任号主并不介意她的黑历史,在她的要求下经常带她一起玩游戏,还给她买她喜欢的皮肤,这让还是高中生的甜甜糕产生了依赖感。

“或许我不再想和奶龙发展关系了。”甜甜糕在微博上发帖道——在遇到这位“宽容理解”她的号主之前,甜甜糕曾将动画角色奶龙当作是自己梦想的对象,幻想与奶龙做同桌,一起上课,在放学后约会,并将这种梦境写成了一篇短文。

“胖猫事件”后,甜甜糕又甩掉了奶龙,将胖猫看作是自己新的“梦对象”。“游戏里的通天代(练),感情中的下等人”,甜甜糕如此形容胖猫。她假设自己是“捞女”,胖猫是她的“舔狗”,在感情中她处于上位,胖猫会玩“梦奇”保护她,赚到的钱会给她花。

(注:“胖猫”事件,是指2024年4月11日凌晨,一网名为“胖猫”的男生(时年20岁,生前为游戏代练)在重庆长江大桥上跳江身亡的事件,事发后引起大量网民关注。

2021年底,“胖猫”在游戏《王者荣耀》中与谭竹相识并确立恋爱关系。2023年10月,“胖猫”赴谭竹所在的重庆生活,独自租房居住。2024年4月,两人争吵,谭竹要求双方“互相冷静一段时间,过自己的生活”。4月10日晚,“胖猫”将6.6万余元人民币转账自愿赠予谭竹,并于11日凌晨跳江自杀。其后“胖猫”父亲与谭竹达成和解,但他姐姐认为弟弟付出太多,欲谭竹付出代价,遂在网络上广泛传播此事,引发网民持续关注。

5月19日,重庆市公安局南岸区分局发布通报称,对“胖猫”姐姐反映谭竹诈骗的报警不予立案。通报称,“胖猫”生前共向谭竹转账了79.9万余元;而包含在“胖猫”跳江后谭竹转予其父亲的13.6万余元在内,谭竹共向“胖猫”及其亲属转账了46.3万余元。此外,“胖猫”生前在两人的“共同攒钱账户”中共多取了7.5万元。5月20日,因“胖猫”姐姐涉嫌违法行为,其在多个社交平台上的账号遭到封禁。)

做“梦女”久了,梦与现实就分不清了。新号主对甜甜糕的好,让她不知不觉中将号主与胖猫的形象重叠起来,共号期间发生的对话,成为她在平台上分享的“恋爱经历”。

“关于我和号主谈恋爱这件事”——这是甜甜糕首页置顶帖的标题,她通过“评论区抽奖”的方式吸引流量,结果非但没有得到她想象中的祝福,反而引发了争议。共号们对于共号与号主之间产生恋爱关系这种事不仅不看好,还表示反对。

“从你的描述可以看出来,你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不过因为号主对你好你就喜欢他,你这叫谈恋爱?”一位共号评论道。

“共号就是号主没时间打游戏,你帮号主做任务,你倒好,还叫人家天天陪你玩,甚至谈起恋爱了,你这让我们这些正常共号感觉挺尴尬的。你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共号找号主就跟求爱一样……”有人贬损道。

后甜甜糕希望和号主“奔现”,为此她常为自己微胖的身材感到焦虑,在朋友的推荐下,她使用成年II型糖尿病患者控制血糖的药物司美格鲁肽,配合“轻饮食”和运动进行高效减肥,2个月的时间里瘦了25斤。尝到减肥的甜头后,父母给的生活费,添上从朋友那里借的钱,甜甜糕全部用于购买昂贵的司美格鲁肽。减肥得到的成果,是甜甜糕在与号主的聊天记录中晒出苗条的身材照。

回想共号的2年里,我遇到的和号主谈恋爱的事件屈指可数,难怪甜甜糕的行为引起了争议。不过正因为网络上光怪离奇的事情太多,这种新的关系形式还会继续涌现。

22

看共号帖和在共号群里待的时间长了,总会留意到共号们的IP。我大概数算过,最常见的IP是河南、吉林和黑龙江,此外来自甘肃、内蒙古、新疆地区的也不少见。我曾设想,号主会不会多来自相对富裕的省份,可粗略统计之后却发现,大多号主同样也来自月工资水平低于3000元的地区——那是不是意味着,富裕而充实的人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游戏上,沉迷于游戏而参与共号的,不过是一群对现实失望的穷人,彼此用绚丽的网络泡沫互相欺骗。

共号圈子里也不乏成年人。他们有手有脚,我不理解为什么还要来共号。我将来找我的成年人简单做了画像,概括起来,大致是一群县城失志青年。他们大多来自县城和村镇,生活范围狭窄,人像被困在个小盒子里,每天“三点一线”,拿着微薄的薪水,被各种琐事束住手脚,久而久之,失去了改变现状的志向,又安于现状,只有在游戏中才能得到一点慰藉。

去年4月27日,来自河南焦作的共号心怡,在村里骑车时被老人碰瓷,老人骂她的话太脏,她就和老人打了起来。老太太的身体没有什么事,仍然要索赔几万的赔偿费,理由是心怡先出的手。心怡的家庭本就穷困,自然拿不出钱,到城里找了多家律师所都说没有胜算。心怡说:“她是村里的碰瓷专业户,村里人都说我惹错了人。”

心怡被关进看守所蹲了11天。体检之前,她仍然打开手机开了一局《王者荣耀》,还和我吐槽游戏过程中遇到的奇葩队友。心怡不害怕被关进看守所,最难受的是不能带手机,她蛮感谢还能有这种折中方案,“赔500块就能解决问题”。至于会不会留下案底,不是她会考虑的,她没有走出过焦作,也一辈子不会离开焦作,这是她唯一能够留存的地方,未来在家人的安排下生儿育女,而玩游戏可以逃避压力。

心怡虽然看起来很倒霉,但也还算是有地方可去。来自广东揭阳的花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长期在外打工不回家,将她的监护责任托付给患有精神疾病的大伯。大伯的脾气很差,下手没有轻重,打得花容全身没有一块好皮肤,事后还会忘记自己的暴行。每次要施暴时,大伯会将门锁起来,这样花容就跑不了,她的哭声,村里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但是没一个人敢进来救她。直到花容长大了,父亲还是对她弃之不顾——因为儿子。花容求她爸给点车票钱,好去江西的奶奶家生活,但是她父亲拒绝了。花容哭着跑出家门,在桥洞底下待了一天,发了几十条朋友圈,痛诉她父亲和大伯带给她的伤害。

即使在这样的情境下,花容还是会打开“王者”——那天是周六,有挑战赛,她用共来的号,还要打“明世隐”和“朵莉亚”的省标。

“我还算幸运,最起码没有和村里其他女孩一样,都起名叫‘招娣’。”花容在朋友圈里自嘲道,“生活输了,巅峰赛也输了,游戏里都失败,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花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购买农药企图自杀的人,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喝下那致命的一口,而在朋友圈里寻找下一个买家:“上次找我买农药的姐妹再私聊我一下,我找不到你了。”

来自河北保定的共号晨光,在县城医院收费室上班,这是家里给她托关系才找到的工作,一个月工资2000元。缺钱是晨光最大的问题,花钱是晨光最大的爱好。她始终口袋空空,日常就是一边向微信列表里的朋友发“拼多多帮砍一刀现金提现”的链接,一边寻找新的花钱渠道。当然,这并不妨碍她说大话,她说自己可以交押金,还可以帮我买一点游戏里的“礼包”,然而在共号第一天,她就用我号上的改名卡改了我账号的ID,还花光了号上的财物。

晨光用新ID“心事咩”,顶着二次元女生头像,在世界频道cpdd(“cp滴滴”的缩写,网络词汇,找对象的意思),有男生被钓上之后,晨光会问人家几岁,年龄合适,就试着谈一谈,但谈不了一天就会分手,然后找下一个“cp”。

多亏了晨光,只用了两天,我那可怜的账号的好友列表就满员了,里面全都是她的“前男友”“现男友”和“备胎”。因为缺人做游戏任务,我容忍了她的折腾,结果晨光又迷上了“美化圈”,一门心思钻研如何进圈,对于游戏再不上心。

今年5月19日,晨光发了一个新微博:“不是,我就这么倒霉吗,刚想入圈就被这个人恶心到了。我一开始是真不了解原创圈,我也不知道私下交易的都是骗子,直到我朋友跟我说了之后我才了解清楚。25块钱至于么,我朋友还说如果我要是用了这个骗子给我的头像,我这辈子都别想进圈了,真是气死我了。”

通过她挂出的聊天记录,我看到她在抖音上找到一个名为“十月的雪”的卖家,以25元的价格购买“原创头像”,并要求卖家帮她打上水印。卖家收款后,在约定的24小时内并未将头像发送过来,晨光要求退款,卖家没有回复,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她在质问卖家时被卖家删除,所以到微博上哭诉,这时才有人和她介绍“入圈”的步骤——有“入会”、“扭蛋(抽奖)”、“直购”和“画师公开摸鱼(画师赠送的非盈利图)”,其他任何方式都是骗人的,水印也要自己买自己打,“代打”会被拉入黑名单。

可惜,这些“良言”,对急着交钱买头像的晨光来得太晚。她作为一个成年人,心智年龄还不如初中生,对于网络上认识的人,只要对她好一点,她就可以对人家掏心掏肺,但是只要骂她一句,她也会像个煤气罐子一样爆炸。我责怪她动号上的抽奖代币时,她生气了:“对,我是说了‘手脚干净’,但是你又没有和我说不能动这些东西。”我要求她做任务时,口气重了点,她又破防了:“那你要不去找别人呢,别人全天都有时间做任务,还能帮你打上‘无敌战神’段位呢。”她不想承担责任,却又想得到别人的信任和理解,在被欺骗时,她嘶嚎:“错的不是我,错的是整个世界!”

即使刚进圈就被骗,晨光还是没放弃,“原创头像”里美丽的二次元少女形象是她最为憧憬的网络公主人设。“美化圈”不需要她做共号那般做任务,只需掏钱。考完驾照后,晨光将所剩无几的一点吃饭钱全用来买了“原创头像”和水印。她做我共号也就一周,很快就以“医院要求护士考资格证”为由,结束了共号关系。现在,她还在我的列表里,每天会换一个新的“原创头像”。

被现实中的多座“大山”压迫,长期困于县城和廉租房里,成年共号们正面临着无解的心理困境。来自浙江嘉兴的共号小涛,只有在凌晨2点以后才会上“王者”做任务,7点以后睡觉。这个作息在共号圈里被称为“美国作息”“阴间作息”,从名字来看就知道有多不健康。但小涛也是迫不得已,他上的就是夜班。连续忙碌了10小时后,疲惫地回到出租房里,用共到的“王者v10号”吸引世界频道的女生和他一起组队游戏,是他唯一的娱乐方式。不过,最多也就是和女生聊两句“在吗”“打吗”,跟现实的女生说话就不可能了。为了省钱,小涛已经在这个马桶背对床头的狭窄空间里生活4年了,缺乏运动加上靠外卖草草解决三餐,让他的体态越来越胖,体质则越来越差。

“我已经一个月没回老家了,我每天感觉好累,什么事都不想干。”小涛为自己最近为什么一直没玩“王者”做解释,“连游戏都懒得玩了,每天一回去倒头就睡,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上班时也想睡觉,一点劲儿都没有,经常打瞌睡。”

相比于未成年人的“学校失(去斗)志”,成年人的“县城失志”更加棘手。孤独的成年人没有同学,没有交心朋友,没有引导自己的老师和家长,仅靠自己一个人在茫茫无涯的世界里机械运转,生活已经成了折磨。他们从抖音、小红书上窥探到的大都市上流阶层的高质量生活,与自己的贫乏生活形成了强烈对比,时间久了,就会发展出“县城抑郁症”。

即便穿上“氪金皮肤”后可以在网络世界比肩他们羡慕的群体,成为自己幻想的形象,但这也只是死循环。

后记

今年春节,家里亲戚带着孩子来我家做客,姐弟俩看到我手机上有《蛋仔派对》,就欢呼着打开来玩,看到有那么多皮肤,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男孩问我:“叔叔,我以后能玩你的号吗?”

我本来笑着想说可以,话刚要出口,心却一痛,赶紧转口:“好好学习,少玩点游戏。”

小孩的脸立刻就垮了,亲戚听到,过来责怪我:“他还小,学什么啊,游戏给他玩玩得了呗,大过年的。”说完,又给了女儿一个脑崩子:“朱小楠你玩什么?把手机递给弟弟,你快点写作业去!”

后来,弟弟玩了一晚上《蛋仔派对》,姐姐则写了一晚上的作业,家长打了一个通宵麻将。

姐姐在写作业中途玩了会儿游戏,我给她玩的,她说她作业早就写完了,弟弟的作业还一个字没动。

她玩的时候,我在旁边问:“《蛋仔派对》好玩不?”

“好玩。”

“游戏不能上瘾哦。”

“叔叔。”女孩停下游戏拉住我的衣服,“我感觉我上瘾了,真好玩,但是我不能继续打了,妈妈看见会打我……”

她回房间继续写作业的时候,我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啜泣声。

过完年再去到二叔那里时,在喧嚣的烟火中,我看到蹲在门槛前、坐在废弃菌棒上的几个小孩,他们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装着豆角炒肉的瓷碗,而是一部部手机。虽然玩游戏时帧数不高,网络信号也不好,却也是这个破落的村子里寥寥可数的娱乐。

“共享次数没了!”一个小孩哭叫,“你这什么破号,就只能共享那么几次。”

我蹲在最左边的小孩旁边,看到他手机屏幕上是“王者”最新出的皮肤。

“你哪来钱买的啊?”我问他。

小孩头也不抬,答:“共的‘v10(贵族号)’。”

我愕然——看来不只山风和台风,就连共号的风都能吹到这闭塞的地方。

如今,我还是脱不开“干儿子”小星,还有像癞皮狗一样的念儿。小星看似成长了,却仍然赖着我,要是删了,真怕他想不开;念儿就是拉黑了也没用,QQ、微信、贴吧……只要她游戏瘾犯了,就会通过各种渠道骚扰我,用小号加我的社交账号,要求我给她共号。

与此同时,我还在找新的共号。

远处转动着的风能发电机的扇叶,将我的思绪转到了2018年我读大学的时候,那时,我们操控着游戏里的英雄,穿着系统的“自带原皮”,都能开心地玩上一整天。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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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游戏共号圈,看见底层孩子们的残酷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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