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宝珠从记事起就知道,爸爸妈妈是大忙人。
几乎每个白天都要出门上班就算了,有时居然还会连着几个晚上不回来,听说是去了外地出差。
刚开始,她还没那么懂事,遇到这种情况时常要哭闹上个把小时才消停。
四岁那年暑假,妈妈一走就是好多天,她不记得具体是多少天了,反正是她掰着手指头也没算出来的程度。
她很生气,连妈妈打电话回家都不肯接,还在妈妈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哄她时大哭一顿。
可能是哭得太厉害,当晚发了高烧。
醒过来时,她看到的就是妈妈红通通、含着泪的眼睛,还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紧紧搂住她不放。
过后几天,妈妈也不管工作了,天天就在家里围着她转,嘘寒问暖,亲手做好吃的哄她,显然是被她的病吓坏了。
宝珠心中窃喜,故意装虚弱装多几天,还趁机提条件。
“妈妈可不可以一直都在家里陪我,像小巧她们的妈妈一样?”
小巧几个是她的同龄玩伴,大家住在同一条街上,上的也是同一间幼儿园。
她们的妈妈没有工作,每天都待在家里。
她们从幼儿园回来,就能扑进妈妈怀里撒娇,让妈妈陪他们玩;摔跤了,妈妈会马上出现哄他们,给他们处理伤口;跟其他孩子闹矛盾了,妈妈也会帮他们撑腰……
但,宝珠的妈妈经常快天黑才回家,做不到这些。
即便姥姥、太奶奶在家,能做到以上的所有事,但她心里还是不大舒服,总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被其他小伙伴比了下去。
她充满期待地等着妈妈点头。
可,妈妈很为难地摸了摸她已经不烫的脑门,温柔且坚定地说。
“不行啊。妈妈要上班,不能每天都在家的。而且,开学之后宝珠每天都要上幼儿园,以后还要上小学、中学、大学,妈妈在家也见不到你啊!”
宝珠理智上被妈妈说动了,情感上还是有点失望。
“可是,小巧她们的妈妈就不用上班。为什么妈妈一定要上班呢?大花姐姐说,上班是为了赚钱吃饭,咱们家好像挺有钱的啊?我吃很少的,不用花很多钱。”
宝珠是个聪明孩子,年纪虽小,却很擅长观察。
自从长到能跑能跳之后,她时常跟小伙伴们到处玩耍,还去他们家里做客过,也听过大人们自以为她听不懂的议论,知道爸爸妈妈都很厉害,很多人都羡慕自家有钱。
她是不太懂钱的多少怎么衡量啦,但她知道,家里带“电”的东西越多,基本上就能说明这家越有钱,因为大人们都说电器很贵,尤其是会放冷气的那两只大块头。
除了最爱的孙猴子,宝珠还喜欢看《动物世界》,知道很多动物都要出去捕猎,养活自己和小孩。
那么,去上班就相当于捕猎。
爸爸妈妈是为了养活她才去上班,既然她花的少,家里又有很多“存粮”,为什么还要去“捕猎”呢?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妈妈却笑眯眯摇头。
“不对喔。妈妈上班可不单是为了挣钱养宝珠,还要养整个厂子的工人呢。而且,妈妈的工作可以给很多小朋友带来快乐,宝珠难道希望其他小朋友失去这种快乐吗?”
宝珠知道,妈妈有个大厂子,专门生产那些一包包的小零食,有甜的、咸的、辣的、酸的,也有软绵绵的、脆脆的,口味很多,她年纪小没机会都尝一遍,至少吃过的那几种都很好吃。
幼儿园门口就有店卖这种小零食,她的同学们每天路过都会眼巴巴盯着看,没零花钱就去捡罐子玻璃瓶卖废品,努力攒钱打牙祭。
宝珠彻底被说服了。
妈妈不去工作,小伙伴们就吃不到好吃的零嘴,那真是太糟糕了。
可是,暑假那么漫长,她不用上幼儿园,太阳又晒,她也不能天天出去疯玩,在家见不到爸爸妈妈,有点闷。
晚上听爸爸讲睡前故事时,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爸爸,妈妈的工作是给小朋友们带去快乐,应该比你的更重要吧?要不,让妈妈工作挣钱,你回家陪我,好不好?”
爸爸也有个大厂子,她跟去看过,生产的都是会轰隆轰隆的铁疙瘩,叫什么洗衣机,但比她家的要小一大圈,模样也不大一样,她总觉得不是一个东西。
不过,邻居阿姨们倒是挺喜欢那种洗衣机,跟妈妈聊天时总会夸爸爸聪明、帮她们家省了不少水电费。
她还不止一次听到,有邻居小声议论爸爸妈妈的厂子每年能挣多少钱,哪个更多。
有人说肯定是爸爸挣钱多,一台洗衣机好几百呢,空调、冰箱就更贵了。
有人却觉得,妈妈走的薄利多销路线更好,小零食都卖到全国各省去了,电视上都有广告,挣钱不多能这么“挥霍”?
宝珠觉得,比起能变出香喷喷小零食、还经常推出新品的妈妈,只会生产铁疙瘩的爸爸就没那么厉害啦。
如果一定要二选一,爸爸在家也可以吧。
小伙伴们要么爸爸妈妈都去上班,要么是爸爸去上班,陪着他们的只有妈妈或姥姥奶奶。
如果她有爸爸天天给她骑大马,她肯定是整条街上最威风的崽。
可惜,爸爸也不同意,还纳闷地问妈妈。
“宝珠前些天老念叨你,怎么现在开始缠起我来了?”
妈妈笑着把今天的对话说了一遍,爸爸恍然大悟,开始对她讲一些她大道理,什么卡脖子、实现腾飞之类的。
宝珠的小脑袋还没法理解这些话,只记得,那时爸爸含笑看向妈妈的眼眸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读不懂“星星”背后的感情,却直觉那是很美好的东西。
反正,爸爸妈妈保证以后会努力提前下班,回家陪她玩,宝珠就不再为难自己去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了。
直到很多年后,她长大成人,即将从校园迈入社会时,看到人到中年依旧意气风发、不时在各大报刊电视节目上露脸的妈妈,和同样拥有一间“巨无霸”、却几乎不给自己添置东西、大把盈利都砸进数控研究所的爸爸,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
三年后,她在妈妈的食品集团里磕磕碰碰成长,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也通过妈妈的考核,顺利从基层小社畜升级为部门经理。
过后,却在茶水间听到有男同事酸溜溜地说。
“她不过是命好,有个当董事长的妈。不然,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子哪够格升经理?”
宝珠冷笑着走出去,当面跟男同事唇枪舌战三百回合,将他脸皮揭下来踩脚底。
许是怕被大老板清算,没多久,男同事就主动提了离职,之后也没找到什么像样工作,竟是越混越差了。
宝珠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只觉心头沉甸甸的。
而这种沉重感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尤其随着她职位越来越高,也变得愈发明显,并母亲宣布退休的前两年达到顶峰。
因为,即便她在集团里摸爬滚打十几年,从基层做起走到今天,为集团做出无数贡献,依旧有些股东、高层对她的接班人身份不满意。
原因也很简单,她是个女孩。
有个脑子最不好使的股东,甚至暗戳戳去找她某个同样在潘氏食品集团里工作的远房表哥,希望扶持他上位跟她打擂台。
即便这位表哥没多大本事,入职比她更久,现在还只是个小主管。
宝珠有点委屈,却强撑着没找妈妈诉苦。
她一个“富二代”,从小到大拥有的资源已经比普通人、比当年一穷二白的妈妈强多了。
妈妈能克服种种困难取得这样大的成功,难道,这么小的坎她都跨不过去?
每当被明里暗里的恶意逼到头昏脑涨,她就会去回忆成长期间发生过无数次的情景。
很多人都会“热切”关心她的父母,说,既然都跳出体制了,不受计生政策限制,为什么不再生个男孩,你们又不差这点钱。
他们还口口声声说,一男一女凑成个好字,意头多好啊,将来还能分别继承你们的事业。
结果,长大后她选择继承妈妈的事业,酸话依旧那么多。
可,爸爸妈妈只会笑着摇头,说,有宝珠一个就够了。
每每在记忆中看到他们自信的笑容,宝珠就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她才彻底明白了爸爸妈妈的苦心。
有些东西,与金钱无关,却是不能退让的底线。
妈妈做到了,成为了近年来国内福布斯常驻女富豪。
爸爸也做到了,从昔日的技术下海暴发户,摇身一变为国内机床行业领军人之一。
人生还那么长,未来,她只会做得比他们更好!
(2)
宋莹出狱那年,被誉为黄金时代的九零年代已悄然逝去近半。
她站在监狱高高的大铁门外,看着街上川流不息、比当年翻了不知几多倍的车辆,只觉头晕目眩。
这几年的牢狱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也磨灭了她对再次重生的期盼。
她怕死了就是死了,不敢主动求死,只天天盼着能像前世记忆里那样,一个眨眼就能无痛重生。
可,世上又哪里有这么多便宜事呢?
狱中日子不好过,还要劳动,这对过去二十几年都没干过多少体力活的她来说,简直就是酷刑。
可也奇怪,干久了,身体居然渐渐习惯,踩缝纫机时也不再轻易腰酸背痛,还能在工作的同时分心去思考了。
刚开始,她想得最多的就是潘玉兰,恨她抢了自己的福运,还有该死的、没用的徐立新,眼神不好的萧启,以及,他和潘玉兰什么时候会离婚。
到后来,她发现自己缝被服时越来越娴熟轻松,还学会了勾勒设计图,脑子里时不时能冒出些新鲜主意。
于是开始哀叹,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把徐立新一脚踢开,自己贷款办服装厂。
只要不生产那什么假名牌,老老实实做生意,即便不如潘玉兰,年收入怎么也有个五六位数,不比手心朝上跟徐立新要钱舒服?
现在,她都三十岁了,又背着个案底,家里也不管她,她即便重获自由,以后还有什么盼头呢?
宋莹浑浑噩噩地在街上走着,经过一间商店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熟悉又有点失真的女声,不禁驻足抬头去看。
果然是潘玉兰!
电视上的女人穿着合体米色套裙,正和对面记者侃侃而谈,聊了几句什么潘氏食品集团的发展规划,又开始聊家庭和感情。
“听说你和爱人结婚这么多年,一次都没红过脸,真的吗?作为南城第一位女首富,家庭和工作,你又是如何平衡这种挑战的呢?”
“我爱人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我对他也一样。工作上、生活上,我们都相互扶持,努力理解包容彼此,还真没什么拌嘴的机会。家里的挑战,可能主要来自我女儿吧,她对我们沉迷工作有点小意见……”
听着潘玉兰提起丈夫女儿时的轻快语调,宋莹心里酸涩极了。
显然,数年前那次挑拨离间并没成功,那两人还在一起。
“这个女老总真厉害啊,一个女人家,生意居然能做那么大,还只生了一个女儿,男人对她还死心塌地。这要是搁咱们村,生不出男娃的,早就被赶回娘家了!”
店里,看电视的老太太表情酸溜溜的。
她身旁的年轻女人翻着白眼反驳。
“人家一分钟挣到的钱都能把你淹死,生不生儿子还要你指点?你那么喜欢儿子,当初何必生我?怕不是你也有预知的本事,晓得你两个儿子都是没用的,不肯给你养老,才生了我——”
宋莹不想听她们吵架,表情嫌弃地转身要走,却差点撞上几个蹦蹦跳跳小跑过来的孩子。
这帮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嚷嚷着说要买什么干脆面,集什么卡,什么三国、西游记的,听得她稀里糊涂的,愈发觉得自己被时代抛弃。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徐大志。
虽然她恨屋及乌,对他没多少感情,但好歹曾十月怀胎,不可能冷酷到底,在牢里时她时不时也想到过这孩子。
算算时间,他应该也上小学了,跟这几个孩子差不多年纪,喜欢的应该是差不多的东西吧。
宋莹心中一动,折返回去,买了小学生们的同款干脆面,还有棒棒糖等小零食。
入狱前,因为她发疯把亲妈和亲弟弟都举报了,拖他们下水,宋来福来找过她一次,就为了当面骂她、还跟她彻底决裂。
故而,这些年,宋家人没给她半点零花钱,倒是过去交往的几个好友可怜她,充了点钱进去,用到现在也不剩多少了。
不过,若能花点小钱讨好儿子徐大志,再过几年他就长大成人有工资收入了,届时应该愿意养她这个亲妈。
宋莹算盘打得响亮,还揣着这几袋廉价零食,去找昔日好友打听儿子近况,赶到儿子就读的小学门口时,却见到了冤家前夫徐立新。
男人老了很多,不像是四十出头,倒像是五十打上的人。两鬓花白,还有点驼背,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烟酒臭味飘来。
看到她时,原本无神的眼睛突然瞪大,很快眯起,倒有了过去壮年时的三分锐利,还透着几分古怪。
“你来这做什么?大志不需要一个杀人犯妈妈!”他冷冷地问。
宋莹以为,他是记恨当年她举报、害他入狱破产那事。可转念一想,要不是他先做了亏心事,她的举报根本达不到这个效果。
归根结底,是他自作孽害了自己,还害了她也跟着倒霉!
再说,他刑期比她还短呢!
宋莹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我又没杀人!说到坐牢,你也不比我好多少!凭什么拦着不让我看儿子?”
徐立新面露嫌恶,捉住她胳膊要往旁边拽,却被她大力挣脱,狠狠抽了个大耳光。
“放手!别拉拉扯扯的!我们早八百年离婚了!”
不料,徐立新脸色愈发黑沉,声音压得很低。
“贱人!你还有脸打我?要不是你,我本该是南城首富,风光无限,而不是现在的过街老鼠,连找工作都难……”
宋莹顿时震惊得忘了挣扎,竟被他拽进附近没人的巷子里,直到颈间被牢牢钳住、有点呼吸困难,才反应过来。
“你,你也,你怎么……你放开我!救命!”
徐立新松开手,却毫不留情将先前那个耳光还了回去,还特别用力,打得她眼冒金星站不直,贴着墙软软滑倒。
她脑袋乱糟糟的,有很多问题想问徐立新,嘴里冒出来的第一句却是。
“你有病啊?冲我使什么力气?有本事找你上辈子的老婆去啊!怎么,不敢去?我就知道你是个懦夫!没用的家伙!早知今日,我怎么可能嫁给你个乡巴佬?哈哈,就算没有我,你以为自己能有多风光?潘玉兰那么有能耐,她甘心一辈子给你当贤内助?”
这话本是她随口说来刺激徐立新的,不曾想却戳中对方痛处。
因为,徐立新去年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只能去工地搬砖,在脚手架上意外摔伤,觉醒前世记忆,时间节点却比宋莹要迟上两年。
当时,徐家服装厂的生意蒸蒸日上,他却嫌潘玉兰肚皮不争气,压根不体谅当初她被调皮的徐大伟推倒摔小产、又逢潘母病逝、痛心之下伤了身体根本这事,像今生一样在外面养起了三儿,想多生几个儿子。
潘玉兰发现此事后,竟没跟他吵架,只平静地整理行李离开,同时提出离婚,还找来了什么狗屁律师,想分走他近半家产。
他气坏了,大街上遇到潘玉兰就想硬拽她回来,结果推搡间被一辆小汽车撞上,之后就没了记忆。
他恨自己为何不早点觉醒,让潘玉兰这么个会做生意的金疙瘩落到萧启手中,更恨觉醒后怎么看怎么古怪的宋莹,怀疑她也觉醒了记忆,当年才会主动贴上自己。
潘玉兰一家如今混得风生水起,早已不是他能够招惹的,他是傻了才跑过去跟人家说什么前世今生。
相比之下,踩一脚比他更落魄的宋莹就轻松多了,还更解气。
新仇旧恨交织之下,这对前夫前妻开始大打出手,骂得格外脏,还互相讽刺对方心甘情愿戴绿帽子,可悲又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们之间的这场滑稽戏无人关注,就连路人也只多看两眼,便摇着头跟躲瘟神似的加速离开。
正如他们接下去的人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