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锡心中亦是如此,北夷的这位新皇不是一般人,这般想着他突然身形一跃竟是直接站立在马背上,消瘦的身形却不动如磐。
脚尖一点马背,踏浪便顿住不动,随后他的身形似流光一般冲了出去,耶律护的剑挡在身前。
那翩然的少年却突然在半空中一转身,手里的长剑顺着衣袖一翻,耶律护本收起抵抗的姿态,在刹那翻转成了攻击。
毕竟少年的背就在眼前,这样好的时机他绝不会错过。
但顾元锡却像是预料到他的动作版,反手握住的长剑斜刺出去,正中耶律护的腰腹,而耶律护的长剑却险险的擦过他头顶的发束。
只是挑下了他一丝黑发。
顾元锡迅速转身,他知道这一击不足以致命,转身攻势已出,负伤的耶律护只能连连后退。
安史汗余光看到耶律护腰腹渗出的鲜血,目光一凝:“保护陛下!”
士兵迅速上前护在耶律护身前,沈之修飞身到他身侧:“我知道你会赢!”
顾元锡喘着气:“他很厉害!”
“但小将军还是赢了!”
两人迅速相视一笑,随后便是战斗,永不止息的战斗,李达应对着眼前的敌人,却并未错过那惊鸿一剑。
那是顾洹的成名绝招!
他真的很好,不愧是顾洹的孩子,而他胸腹的伤口又裂开了,他真的年迈了,到底是比不过。
“西疆大军听令,一切以顾小将军命令为准!”李达声嘶力竭的大吼,势必要将声音传达给每一个驻守西疆的战士!
接连嘶吼了数十遍,他终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
倒下的时候他看见漫天的火光,和鲜红的血液,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分不清了,睁着的双眼里还有不甘心。
他突然想,顾洹好像也是死在这样一个火光漫天的夜里,不同的时顾洹毫无挣扎之力,那个时候他在京都,竟觉得开怀。
顾洹终于死了,他不必在被顾洹压一头了,他自认能力不输顾洹,他接手西疆一定会做的比顾洹更好。
如今却殊途同归,天下事说到底都不过一场轮回!
顾元锡觉得自己的阵营陷入僵局,他虽上了北夷新皇,但终究不是致命伤,而且北夷的士兵似乎斗志更高了,身上黏糊的血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再继续下去,大庆这边折损只会越来越多。
“元锡,撤退!李达死了!”沈之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就在她准备发出命令时,瓢泼大雨骤然降落,漫天的雨水,是西疆久违的大雨,雨水冲刷着鲜血,脚下是血河。
他忽然发现北夷士兵的攻击停了下来。
他看向耶律护,发现他已经退回了阵营内,而他身边数百名被捆绑住的是西垂城的百姓,天色暗沉,太阳终究没有升起,雨幕落下,脸颊上黏糊的鲜血被冲刷干净,惨烈的战场,哀嚎。
在他眼里都没了颜色,他身边是大庆儿郎的尸体,成百上千,血水汇聚在一起,而大庆的将士脸上都变了,他们看着那被捆绑着的百姓。
那些百姓有妇孺有孩童,有儿郎,有老人。
安史汗挥手,便有北夷将士走到那些人身后举起手里的刀剑:“听好了这些都是你们大庆的百姓,若是归降我军,我们陛下将会一视同仁,共谋大业,若是不归降,西垂城的百姓便会因你们而死,你们不是守护他们,保卫他们的人马?”
跪着的百姓低下头,颤抖着,恐惧的眼神扩散,孩童吓得哭出声,顾元锡冷眼隔着雨幕看着耶律护。
尹思涵打探消息说耶律护比南蛮人好多了,禁止属下烧杀抢夺,却不想他才是谋算最深,最为绝情的,他可以优待归降者,可以安抚当地百姓,却也可以转瞬化身冰冷无情的杀戮机器。
这些百姓不过是他掌心的蚂蚁,翻手便能覆灭。
跪着的百姓呼喊着救命,有些士兵不忍心别开了眼,无人回应,安史汗拎起一个老妪:“好,你们看看这就是大庆的将士,他们根本不爱惜你们的命,你们的死跟我们无关,是大庆的将军,士兵放弃的!”
顾元锡呼吸凝重,双手死死的握拳,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愤怒,濒临爆发的边缘,眼底像是有猩红的血光,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疼,疼的翻天覆地,比毒发还眼中。
这些是他们保护的百姓啊!
那名老妪颤抖着,头颅被砍下,鲜血飞溅,一旁同样跪着的人吓得哭出声。
“你求求你们大庆的好将军啊,他们不是说爱民如子吗?”安史汗的嗓音阴冷的像是一条毒蛇。
耶律护只是眯着浅碧色的眼瞳,在油纸伞下隔着漫天的雨线,远远地看着顾元锡。
大庆士兵别过眼,耶律护突然举起手,弯了弯浅色眼眸,露出好看又残忍的绝情笑意:“从小孩开始杀!”
安史汗眼中微光一闪,点点头,随后那些孩子身后的士兵便扬起了手里的武器,终于有人绷不住哭喊着。
“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
可是无人说话,一排孩子的脑袋被砍下来,像是还未成熟被强行摘下的西瓜似的,合着鲜红的血水咕噜噜滚了两圈。
大庆的儿郎屏住呼吸,闭上通红的眼。
就在这是,低低的大庆童谣响起,隔着雨水传入耶律护的耳朵里,温暖的童谣,是大庆每一个人从小就听过的,荒腔质朴的歌词,歌声低低的,浅浅的,而后又有人跟着吟唱。
“好孩子,快睡觉,月亮船儿慢慢摇,阿娘抱抱,阿爹抱……”
“好孩子,快快睡,太阳出来照四方,阿娘带你找摇摇……”
雨是冷的,天是冷的,血是冷的,却冷不过浅浅吟唱中的沉痛,顾元锡骑在马上,一头墨色长发披散下来,他低声的一遍一遍唱着,一旁的沈之修竟也跟着低低吟唱起来。
跪着的百姓中有人循着歌声望过去,看了半天后突然有人叫着:“是小将军吗?是顾家顾小将军吗?”
顾元锡冲着那人笑了,歌声没有停止,分明是温馨的童谣,可歌声里却有那样浓重的悲伤。
“是顾小将军!乡亲们,是顾小将军!”
活着的百姓认出了他,耶律护挥手让属下停止行刑,认出了他啊,那这样最好,这些认识的人,这些人的性命,这样沉重的求救,他绝不会置之不理。
他等着这些百姓向顾元锡求情。
可谁知其中一个跪着的百姓却突然神色变了,他眼底的畏惧消散了,颤抖的身子崩的直直的,他在雨水里抬起头,高声厉色道。
“乡亲们,西垂城当初什么样,顾家军来了之后什么样?这些大家都记在心里,西垂城曾经易子而食的事儿都是常态,可后来呢,家家户户有肉吃,天天跟过年一样,顾家军帮着建房种地,顾老将军待我们如何?待先祖们如何大家都没忘记吧?”
他看向吟唱童谣的顾元锡,突然就福如心至的感受到了少年郎的悲伤,那个孩子真的好好长大了,俊美优秀,像极了老顾先生。
“孩子们知道吗?咱们西垂城的百姓是活不下去的,你们也是生不出来的,还记得西垂的大英雄吗?乡亲们,你们忘记顾老先生了吗?忘记顾家了么?”
本被恐惧吞噬的百姓却突然齐声高呼:“从不会忘记顾老将军!”
耶律护觉得事情并未朝着自己预期发展,打了个手势让人杀了那个说话的男人。
可那人却突然高呼:“我们不能拖累顾小将军,不能拖累军队,小将军快些走,将来替西垂百姓报仇!小将军你大胆的走!”
“小将军你大胆的走!”齐声的高呼打断了顾元锡的吟唱,他抬起脸已是满脸的泪水,眼眶红肿的不像话。
他视线模糊,只看得见那些百姓,那些妇孺,那些孩童都高昂着脑袋,一身傲骨挺立,对着他高呼:“小将军大胆的走!”
身边跪着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被砍死,但剩下的人面上没有绝望,没有害怕,他们脸上满是平静与骄傲。
他们是要死了,可是若不是顾家军他们早就死了,西垂也将成为被风沙吞没的死寂之城,是顾家的人出现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能在这片土地安身立命,能成家立业,能活到今日!
他们喊得大声,顾元锡面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身边的士兵们忍不住哭出声,只有沈之修,尹思涵,章盛阳他们咬紧了牙关始终没有哭嚎出声。
他们不能,不可以,他们身上还背负这这些将士的性命,还背负着大庆成千上万子民的家国故土,这是他们死也不能失去的土地。
数百个人头一一落地,血水流淌成河,顾元锡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破碎的呼号:“大庆军队立刻撤退!”
他高喝一声,随后率先调转码头,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只能强行压下,李达死前下了命令,驻守西疆的士兵也对顾元锡唯命是从。
顾元锡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被愤怒驱使,他是主将他要保持清醒,这一仗他伤了耶律护,可他也输了,他放弃了他应该保护的百姓!
为了国家的尊严,放弃了一城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