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扬子结束放牧,从书包里抽出笛子,用袖子擦了擦后横在嘴边,边吹起电影《白毛女》中的曲子《白风吹》,在断断续续的笛声中,牵着小母牛,踏上了回家的路。
扬子牵着小母牛到了家门口的小池塘边,当他驻足等着小母牛狼吞虎咽地吸吮着池塘里的水时,李子树下,苦瓜藤后面传来郭英与人的对话。由于院子里有几棵李子树,枝繁叶荗,李子树下种植的苦瓜藤已爬满了树枝,并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挡住了郭英他们的视线,全然不知道扬子牵着母牛已经到了家门口。
张敬老师说:“我们这一带,子女们都称呼自己的父母为爸爸和妈妈,既然义风这孩子是你亲生的,为什么称呼您为婶婶?”
郭英说:
“我是填房来到的郑家,嫁过来之前,郑天贵的前妻和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女,都因病先后离世。按他们郑家的规矩,由于我出嫁前,父母双亡,连家都没有,两家经济实力悬殊很大,填房后,只能算郑天贵的妾,所生的子女属于庶出,就像《红楼梦》中赵姨娘一样,探春只能称呼自己的生母为姨娘,所以,我的子女们称呼他们的父亲为‘伯伯’,当然,有时也称‘老汉’,称呼我为‘婶婶’,郑天贵本打算再娶一个作为正室,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加之解放后,政府也不允许,才......你说,那有连正室都没娶上就先纳小妾的?只有他郑家才做得出这么荒唐的事来!”
张老师点了点头说:″先娶偏房,后娶正室,头一次听说……刚才听您一席话,您定读过不少书吧?"
郭英说:"我没读几年书,社员们都说我是白字先生,只是我平时爱看书,什么书都看。”
″您手臂上的伤疤是怎么留下的?"张敬老师说。
郭英哽咽着说:
“孩子的父亲郑天贵以前打的,有时连我也打,打起来没轻没重,大林子村的社员抽打自己家的牛还生怕抽打重了,哎!连牲口都不如,遭雷打的,非心焦!让您见笑了!”郭英说完又哽咽起来。
张老师急忙安慰说:“大姐,您可千万别这样!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对义风同学一直是这吗?”
郭英说:“不!扬子……义风的降生对老头子来说是晚年得子,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头子宠爱有加,但自从扬子满月,老头子被村中一位叫靳光荣的社员带去算命后,当天下午回来就闷闷不乐,问他原因也不与你沟通,我们大林子村都有儿子出生满月后算命的习惯。从那以后,经常虐待扬子,好像不是亲生似的,总是无缘无故拿扬子出气。”
张老师说:“对其他的子女都这样吗?”
“不,对义宝和连子,以及已经出嫁的大女儿义慧,还有去年失踪的二女儿义兰,都很好。”郭英说。
正当张老师正准备问“义兰是怎么失踪的”时,小母牛喝足了水抬起了头来。扬子牵着牛绕过那道茂密的苦瓜藤形成的屏障,来到院子当中,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二人发现扬子牵着母牛回到了家,也停止了谈话。
“扬子,快招呼张老师。”郭英红着双眼,“这孩子一点都不懂礼貌。”
扬子背对着张老师敷衍道:“张老师!”
扬子敷衍张老师,大概是因为不久前,黑板上题诗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吧!扬子招呼完张老师后,牵着牛直往房屋后边的牛圈房走去,可能是声音太小,张老师也许没听到喊声,也就没有答应,正当扬子在牛圈房拴牛时,张老师起身告辞。
“扬子.....扬子!这孩子一点儿也不懂礼貌!”郭英站起身,“快!快出来送送张老师!”
扬子呆呆地站立在牛圈房内,默不作声。他不肯送张老师,只把脚步挪到牛圈房门口,偷偷目送张老师离开。
结束了家访,张老师红着双眼,右手握着一把深蓝色折叠雨伞,腰间挎着黄色书包,行走在乡野间小道上,道路两旁,地里绿油油的蚕豆苗,在微风的吹拂下,似乎在向她招手,她却无心观看。郑家的家庭状况,让她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清楚地记得刚踏入郑家时,房屋破旧不堪,走廊上方有四个大小不同的“天窗”,能够看到天上的星星,房屋墙壁由土坯夯成,稻草盖成的几间茅屋,年久失修,房顶上的稻草已不同程度腐烂,高低不平杂草丛生,一旦下起雨来,恐怕整个家里连一块遮雨的地方都难找。
这位母亲,看上去脸庞方正中等身材,鼻梁挺直浓眉大眼,年过半百丰韵犹存,给人感觉贤淑端庄,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年轻时定一定是个大美人,如今,齐肩的短发却过早花白,左眼无神,右脚有轻微残疾。据说孩子的父亲没有文化,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哎!一个奇特的家庭。身为一个人民教师,岂能袖手旁观?不行!一定要帮助这个家庭。
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思来想去,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号召全班同学伸出援手,如果能募捐到一些现金和粮食,将房屋整修整修以解燃眉之急,这样既能体现社会的温暖和关爱,解决了房屋漏雨问题和温饱问题,又可以避免因家庭困难影响义风同学的学习,为什么不试试呢?
然而,又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张老师面前,义风同学正处在十三四岁这个年龄段,心智不够成熟,听说这孩子自尊心很强生性敏感,弄不好适得其反,一不小心,就容易伤到他敏感的自尊心,如果让同学们知道是专门为义风同学捐款,很可能让他更加自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这样下去对他的成长恐怕不利。看来还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怎么办呢?张老师带着疑虑回到了家中。
二
第二天早上,张老师了解到,整个大林子村中,目前在初一.二班就读的同学只有朱静和郑义风后,刚上完第一节英语课,她把扬子和朱静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没等二人入座,便说:
″义风同学家中有些困难,为了不影响该同学的学习,准备号召全班同学为义风捐款,但是,班里还有其他同学也比较困难,如果只为郑义风同学一人捐款,恐怕其他困难的同学没得到捐助也有意见,认为老师处事不公,厚此薄彼,产生不满情绪,所以,决定隐瞒真相,既要让郑义风同学得到捐款,又不能让同学们知道,是专门为郑义风捐的,今天请你二位来,就是为老师出谋划策,想出个更好的办法来”。
话音刚落,扬子和朱静彼此对视一眼后,先后坐到单人床旁边的两张方凳子上,扬子低下了头,默不作声,眼神忧郁,注视着地面沉思着,捐款自然是件好事,千万不能让同学们知道,扬子家住的是全村唯的茅草房,万一让同学们知道扬子家是全村最穷的,扬子怎么有脸见人,想到这里,扬子说:
“捐款和粮食最好不能直接送到我家。”
张老师说:“就是这个意思。”
就这样,师生三人在张老师办公室经过十多分钟的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个更好的办法,老师也频繁地看手腕上的手表。又过了两三分钟,扬子浓眉下的那双大眼睛眨了眨,怯怯地抬起头,充满感激的眼神扫了张老师一眼后,说:“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
张老师说:"说说看。"
扬子说:"就说我们村子中有一孤寡老人无儿无女,是朱静的二姨婆,是烈士家属,丈夫已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这些年一直疾病缠身,无钱医治。朱静的母亲为此也操碎了心,为了让孤寡老人度过难关,同时为朱静的妈妈分担一份忧愁,才号召大家献出爱心,村子中,同在我们班上学的同学,只有我和朱静二人,我觉得这个借囗行得通。”
扬子说完,忐忑不安地看着张老师,这时,张老师突然抬起右手,“啪”的一声拍打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说:“非常好!就按你说的办!”
朱静和扬子突然听到响声,不约而同地一个激灵。没等二人发表自己的看法,张老师盯着地面若有所思地说:
“恐怕不妥,听说朱静同学的家庭条件在大林子村都是数一数二的。不行,看来这个孤寡老人只能是义风同学的二姨婆才更加合适,不然我担心不会有人捐款。你们认为呢?”老师两眼观察着扬子的面部表情。
“只要能够为扬子哥......义风同学捐到款,我怎么都可以”朱静说完,瞟了一眼扬子。
扬子怯怯地低下了头:"只能这样了。"
张老师一看二人都没有意见,便打发二人尽快离开办公室。
晚上,在郑家那间大约40平米并开有“天窗”的灶房内,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五口正围坐在一张深褐色的旧方桌前吃饭。桌上有半碗南瓜汤,一碗炒苦瓜,一碗凉拌四季豆,每人碗里都盛着由大米和干地瓜颗粒混煮而成的“二米饭”,大家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时,扬子停止了咀嚼,说:
“婶,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这两天,张老师可能要号召全班同学为我们家捐款。”扬子说完,怯怯地瞟了一眼父亲郑天贵(字仲轩)。
“学校要给我们款?”义宝将筷子往桌上‘啪’的一放,露出满囗黄色龅牙,“不要!坚决不要!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我们家穷得来连饭都吃不上吗?这要是传出去,谁还愿意为我牵线做媒?我丢不起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