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师的少年犯,尚未悔改
闰土与猹2025-07-05 09:328,470

1

深蓝色的上衣背后画着几条竖直的白线,像是一扇铁栅栏门,将衣服里的人困在了里面。三扇“栅栏门”上顶着三个光溜溜的脑壳,面朝白色墙壁笔直站着,如同泥塑一般滞在原地。三排红色的艺术字在墙壁上格外扎眼,向来到这里的“新客”提出需要几年甚至一生去回答的问题——“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做什么?”

红马甲犯人一脸谄媚地将登记本双手捧给了我,低头哈腰地报告:“警官,这三个新犯是分给你们监区的,您在这儿签个字,档案和人,您就可以带走了!”

我接过他手里的笔芯,简单瞄了一眼新犯的罪名和年龄,在其中一个人名上停留了一会儿,便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红马甲犯人随即将三本档案递给我,然后朝面壁的三名新犯大声吼道:“十三监区的,向左转,把你们的东西拿起来,跟警官问好!”

“警官好!”整齐的声音在封闭的监房大厅里回响,似乎发泄着某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接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包裹,像三只背负粮食的蚂蚁,依次喊着“报到”走出了入监监区的大门。

我向坐在警务台上的民警挥了挥手,带着他们仨回到了十三监区的监房。教导员早已带着几个红马甲犯人在那等候,他细细摸索了三个新犯身上的每个角落,又戴上透明的一次性手套,把裤管打了结的衣服包裹拆开,将里面的零食和生活用品抖落在地上,翻查着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试图找到一件也许并不存在的违禁品。

号房里不断有带着发茬的光头好奇地向他们张望,嬉笑讨论声让其中两个新犯的身体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另一个新犯倒是毫无顾忌地打量着监区的环境,甚至与号房里的几个罪犯挤眉弄眼,没有一丝的胆怯和紧张。

这次的新犯相较于以往更为特殊——他们都是刚从未成年犯管教所转押到成年人监狱的少年犯,一个月前刚满十八岁,他们都在未成年犯管教所有过一年以上的服刑经历,不是常规意义上从看守所转来的新犯。

=====

那个东张西望的少年犯——就在我盯着他背影出神的时候,正在一旁打饭的犯人嬉皮笑脸地对身边的犯人说:“这次新来的三个人里,有个故意杀人判无期的你知道吗?捅了他老师几十刀,头好像都给……”他做了个吐舌头的表情,手掌并成刀状在脖子旁边划拉着。

我认出了这个犯人,他因轮奸少女于几个月前从未成年犯管教所转押来,曾经当过未成年犯管教所监区生产线的组长。我向他招了招手,他连忙放下手中的塑料汤勺,小跑着蹲在我面前。

“认识里面那个无期的?”我抠着手上的死皮,装作不在意地问。

“认识,整个未成年犯管教所就没几个人不认识他。”他向前凑近了身子,低声说,“同改都传他杀了自己的老师,判了无期,干部也让我千万别招惹他。”

我手上的动作一滞,然后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在别的监区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犯人强奸了自己的妹妹,被另一个犯人知道了,他把这件事大肆宣传,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嘛?”

这个刚成年的犯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个强奸犯用手指捅瞎了泄密人的眼睛。你说‘他’连人都敢杀,又判了无期,你这样大肆宣扬,容易惹祸上身啊。”

我把脸凑到他面前,幽幽问道:“被手指捅瞎的眼睛,你看过没?”

他连连摇头,脸上的肥肉害怕得有些发抖,回到打饭桶旁边后,无论身边的犯人再怎么撩拨,他都一言不发了。

我心里暗自一阵好笑,这就是个小孩,虚构的恐怖故事应该能够让他闭嘴一段日子了。解决掉这个可能漏风的大喇叭后,我重新把目光投入到警务台前的档案里:初中生,未成年,故意杀人罪,杀害老师,无期徒刑……一个个鲜红的字眼拼凑成一张泣血的判决书,我看着那个站着抓耳挠腮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喊出了他罪恶的名字:

“李泽云,过来谈话。”

我喊出这名字的瞬间,李泽云陡然站得笔直,两只手紧紧贴在左右裤缝,一板一眼地转过身走到我身前蹲了下来:“罪犯李泽云,今年十八岁,A省B市人,因犯故意杀人罪被B市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汇报完毕,接受警官教育!”

我指挥红马甲犯人拿来绿色小板凳,示意他坐下,要他给我讲一讲他犯罪的经过。

听到这话,李泽云的表情瞬间亮了,像极了一个炫耀自己成绩单的孩子,他舔了舔嘴唇,膝盖上搭着的两只手不自觉地互相搓揉着,带着兴奋向我叙述了他离奇、血腥又荒诞的杀人回忆。

2

晚上9点,天色完全沉了下来,整个校园陷入寂静,只一个教室的灯孤零零地亮着。李泽云坐在教室后排百无聊赖、昏昏欲睡,本应在7点钟结束的晚自习,被班主任李老师硬是拖堂到现在,李泽云摸了摸抽屉里冰凉的物件,想着一会儿即将发生的事情,睡意便退散许多,心头更是一阵火热。

李老师抬手看了看表,终于宣布下课,身边的同学如蒙大赦般火速收拾起书本,李泽云也假装拿了几本书,他把抽屉里的两个物件悄悄夹在书里,起身。下课的人群鱼贯而出,走到教学楼一楼的角落里,李泽云停住身子,人群继续往宿舍楼涌去,他抬起头死死盯住班主任李老师办公室的方向,那里灯还亮着。

李泽云知道李老师晚上会在办公室处理完所有事情后才会离开学校。班里的同学这时大多都已回到宿舍,李泽云将身子藏在黑暗里,像一只鬣狗般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出现。

20分钟后,李泽云在楼梯口堵住一个落单的同学,要他去看看李老师有没有下楼。同学知道李泽云霸道的性子,乖乖去了。听到李老师关了办公室的灯,正准备往楼梯口走,李泽云在黑暗中挺直身子,三言两语打发走那个同学,然后死死盯住楼梯口的位置。李老师像往常一样,挎着包出现在了楼梯口,浑然不知黑暗的角落里,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李泽云摸索着书本里夹着的物件,一把短刀和一柄匕首。他把书本扔向一边,把短刀别在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柄发寒的匕首。匕首的温度好像也传导到李泽云全身,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生出迟疑:干,还是不干?

李泽云的手被刀柄磨得有些刺痛。匕首是同班同学给他的,用来抵销之前欠他的一笔钱,已经被李泽云藏了很久了,有时放在宿舍枕头底下,有时放在书包里。上课走神的间隙,他会将匕首拿在手里把玩,享受着周围同学畏惧又讨好的神情。

匕首是什么时候拿到教室的呢?李泽云记得很清楚,上次,李老师批评他没有按照学校规定午休,并罚他站在教室外面。就这么一点小事情,李泽云当然不服气,他把能想到的脏话一股脑地甩了出去,李老师随后就叫了他的祖母到校,也是从那时候起,这把匕首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他身边。

晚自习上课前,李老师又来挑刺儿,非要说李泽云和另一个学生掰手腕违反了校规校纪,将两人叫到讲台前挨批,还问他之前怎么没去找年级主任谈话。

“如果这节晚自习还拖堂,我就要把她弄死。”李泽云朝着给他匕首的那个同学说道。

这个经常给李泽云发血腥视频的同学,这时候怂了,还在本子上写下“忍”字劝解李泽云。李泽云无动于衷。见劝解无效,那同学缩成一团,害怕地说:“我先去个厕所,我看不得血腥的东西。”

短刀是另一个坏学生的,被李泽云要了过来,这一幕被同桌女生瞧见了,她本想报告老师,李泽云吓唬了两下,同桌女生只敢在笔记本上写下劝告的文字给他了。

李泽云晃了晃脑袋,把飘走的思绪重新拉回到身体里。那些血腥视频,第一次看到还会有些恶心,等到七八遍以后,剩下的只有说不清的兴奋,就像现在,肾上腺素让犯罪的恐惧逐渐退出脑海,一股莫名的兴奋充盈了年轻的身体。

想到这儿,李泽云不再犹豫,攥着匕首闪身走出藏身的角落,朝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快步走去……

3

说到这儿,眼前的男孩眉目间闪过一丝嗜血的冲动,他的两只手不断比划着当时的动作,好像还在怀念刀刃刺入肉体的感觉,原本的恭敬和乖巧模样,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监控画面显示,9点29分左右,李老师惊慌失措地跑出教学楼,而李泽云像一个高举着镰刀的死神,幽灵般地跟在她身后。

陷入寂静的校园被李老师尖锐的求救声划破,黑色的夜空和黄色的月亮霎那都染上了血色的光。一个30多岁的文弱女性怎么能逃得过年轻力壮的青春期男生,李老师很快被李泽云抓着头发按在地上。李泽云手上的匕首向这个身高不足1米6的女性身上使劲招呼着,李老师头部、脖子、躯干、四肢遍布长短不一的刀伤。

当在宿舍楼里准备就寝的学生们,听到李老师的呼救声,茫然地聚集到教学楼下时,惊恐地发现——李老师已经没有了气息,但李泽云却仍然挥舞着手里的匕首,李老师的身下全是鲜血,整个人像是破烂的血葫芦。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悄悄地看着这血腥恐怖的场面。

“你是不是还划伤了一个教导主任?”我打断李泽云的叙述。

“闰队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李泽云惊喜地瞪大眼睛,像是遇到一个认真欣赏他杰出表演的观众,“他来阻止我,打我,我反身胡乱地砍了两刀,他就跑了。”

两个本在巡查宿舍楼的教导主任发现了教学楼下的骚乱,他们连忙训斥开围观的学生们,挤到李泽云面前。看到眼前生死不明的李老师和状若疯魔的李泽云时,两个教导主任恐慌不已,下意识地想上前将李泽云拉开。但他们忽略了,这个拿着匕首的少年,再也不是听他们命令的学生,而是一个正在施行杀人行为的凶手。

一个教导主任将李泽云推倒在地,但很快李泽云就爬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手里的刀飞速地戳刺。教导主任捂着受伤的脖子跌倒在地,手上胡乱阻挡着要扑到他身上继续挥刀的李泽云。另一个教导主任打着手电照在两人身上,要冲过来,李泽云这才站起身。倒在地上的教导主任趁机爬了起来,满手的鲜血,以及身上不断传来的疼痛,终于叫醒他们——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能处理的范围。在血淋淋的匕首面前,教导主任这个名头并不能阻挡什么,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

两个教导主任一边呼救着向校门口跑去寻找保安,一边拨打了报警电话:“救命啊,学校有人杀人了!”

教导主任的逃离,给了李泽云更多的自信,在他眼里无比严厉的人物,在杀气腾腾的匕首面前,原来如此不堪一击。他扔掉手里已经砍断的匕首,拔出藏在腰间的短刀,转身继续向没了气息的李老师头上捅去。

“李老师那个时候明明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砍她?”

“闰队长,选择动手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还能活着,既然我都要死了,那肯定不能让她活着。”

直白又冷血的话语让我一时语塞。工作以来,我见过无数的少年犯,他们都像狐狸一般藏在人群里,很会利用自己“年幼无知”的特性,夸大外界对他们的犯罪诱导,缩小自己的“主观恶意”。比如,狱医曾跟我讨论过的一个少年强奸犯,明明是他参与轮奸了未满十四周岁的少女,却在看病时和狱医哭诉,称自己是和那个女孩正大光明地谈恋爱,他是被法院冤枉的。

而李泽云截然相反,他更像一只贪婪自私又嗜血的鬣狗,不仅大方承认作案的事实,甚至还主动补充案发时的细节。似乎在他眼里,这是值得吹捧并能使他威名远扬的、能够让别的犯人敬畏他的“成就”,是在这座新的监狱里安身立命的“资本”。

李泽云是在被公安机关逮捕后,才知道他究竟捅了李老师多少刀,彼时他只是确认眼前这摊不成人形的肉块不会再有气息了,才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褪去,随之而来的是疲惫和被警察抓捕的恐惧。

=====

李泽云草草用衣服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提着短刀径直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他做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最好的朋友却做了胆小鬼,没有见证这一切。

李泽云提着短刀来到男生宿舍的洗手池,随意洗了洗手上和刀上的血迹,两个男生正在洗手池里搓洗衣服,浑然不知刚刚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俩有没有看到王XX?”李泽云喊道。

见两个男生摇了摇头,李泽云没头没脑地抛下一句话:“告诉他,人我已经捅了。”

那两个男生似乎才看清李泽云的样子,慌乱地将衣服抛在一边,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宿舍,李泽云看到这一幕,心满意足地走了,到了校门口,他猛地将关闭着的伸缩门扒开一人的宽度,随便认了个方向就快速地跑了起来,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中。

红蓝色的警灯和刺耳的警笛声,这一刻终于抵达血腥的校园。

4

跑,跑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恐惧重新占据李泽云的大脑,若隐若现的警灯和远方传来的警笛声,让他一瞬间从猎手转变为猎物,他慌不择路地跑,短刀被随手抛在一旁的农田里,后来被农民拾到上交到派出所。

“当时我以为自己跑了很远。我听到警车的声音在头上飘过,吓得我下水去游了一段,等听不见了,再上岸继续跑。可被抓了以后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原地转圈圈。”

杀人的兴奋感已经完全消散,仓皇逃跑的巨大体力消耗,让饥饿感和疲惫感涌上李泽云心头,他太想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了。去商店买?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就算有钱,店家看到他这副模样,第一反应也只会想着报警。

李泽云看着远方的天边映出微光,才知道自己跑了整整一夜。筋疲力竭的他瞥见前方不远处有户人家的院落门还开着,便大着胆子进去瞧了个究竟,和早起正在院落里忙碌家务事的老太撞了个正着。

也许是天色还暗,也许是老太眼神不好,也许是一路的仓皇逃窜让李泽云的身上沾满污垢。老太并没有瞧见李泽云身上的斑斑血迹,她看着李泽云惊慌失措又狼狈不堪的模样,以为是他叛逆后离家出走,开口询问:“孩子,你怎么回事,跑到我家里来了?”

李泽云看着老太,下意识地转身想跑,听到老太的话后,又急忙停住,装出可怜的模样哀求:“我考试没考好,和父母大吵了一架跑了出来,一天没吃东西了,你看你那儿有什么吃的能给我垫垫肚子吗?”

老太心地善良,听到这个和自己孙子一般大的少年说一天没吃饭了,便再也没有一丁点怀疑,转身从屋里拿出两袋方便面,泡给饥肠辘辘的李泽云。这或许是李泽云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一份泡面,也是他在自由世界里吃的最后一顿饭。

善良的老太看到李泽云的手破了,拿来创可贴帮他贴上,又见李泽云没有穿鞋子,便让家人拿鞋子给李泽云穿上。老太的老伴想要送李泽云回家,遭到了李泽云的拒绝,他想着要继续逃跑。

但跑了一夜的他实在太累了,累到老太的老伴都看出了他的疲惫。他将李泽云安顿在自己家中,趁着李泽云睡觉的工夫,跑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求助。老太家所在地的派出所接到报案,说辖区内一户人家接纳了一个疑似离家出走的少年,希望警察能够帮助他回家。

当派出所民警开着警车出现在老太家门口的那一刻,李泽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以为是警察终于沿着留下的痕迹找到了他,便一股脑儿地坦白了杀人的经过。

至此,这个恶魔终于戴上手铐,被两个意外不已的警察押上警车后座,随着车门“砰”的一声关闭,李泽云便开启了和自由世界永久隔绝的生活。

5

李泽云父母因为儿子杀人的事来回奔波,无期徒刑的判决出来,两人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进而思虑起儿子怎样才能减刑为有期。在亲情电话和会见里,他们反复要求李泽云要好好改造,说“爸妈绝对不会放弃你”之类的话,那温情脉脉,和每一对溺爱儿子的中国父母别无二致。

事实上,在我接触到的有限样本中,大部分未成年人走上犯罪的道路,都和父母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你觉得在自己的亲人里,哪个最关心你,或者你最喜欢呢?爸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可以。”我试探地向眼前有些焦躁不安的少年提问。

李泽云略微思索后,斩钉截铁地说:“硬要说的话,可能奶奶会显得亲切一些,至于我爸我妈,我都不是很喜欢。”

在李泽云的记忆里,他父母不和,父亲对他宠溺,母亲却十分严厉,进而又产生了大量矛盾,家庭可以说是支离破碎。一有摩擦,两个大人不仅会爆发激烈的争吵,而且会动用棍棒刀具搏斗。

“我爸和我妈经常打架,他们会挥舞剪刀互捅对方。”李泽云咬着嘴唇说。

“这应该很容易受伤吧,闹成这样,他们都不离婚吗?”我惊奇地问。

“我不知道,好几次俩人都闹着要离婚,要去派出所报警,最后又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李泽云摇摇头继续说,“好像也是因为他们打架都用剪刀,我也不觉得用刀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双亲凶残的肉搏给李泽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启蒙教育”。久而久之,在家里,李泽云遇到父母打架,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躲起来。可到了学校,他又模仿着父母试图用拳头打出一番名头,最终因为殴打老师被第二次劝退(第一次被劝退是因为成绩太差)。李泽云的父母很快便将他塞入出事的那所民办高中。他父母看上民办高中的管理严格,却不知那儿坏小子更多,儿子最终在那里酿下大错。

在李泽云家人眼里,自家的这个孩子也有些地方“不正常”。李泽云初中就和女同学发生了性关系,他不喜欢和家人交流,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经常顶撞家人,有次甚至拽住了他母亲的头发,被闻声赶来的祖母连连劝阻,最后以他父亲的拳脚教育划上句号,这一切可能潜移默化影响了他的心态。

“有时候,我既想让他们来看我,但又不想他们来,因为总感觉他们俩关心不到点子上。”

李泽云的父母翻来覆去只会关心那几样事情:能不能减刑成有期徒刑?在里面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李泽云厌烦了回答这些问题,对于父母的到来不再那么期待。

=====

我转而将目光投向受害者李老师,冰凉的几行尸检报告文字里,我好像能够穿透纸面看到这个瘦小女性脸上的震惊表情。究竟李老师做过什么,让李泽云对她如此仇恨,甚至在被教导主任阻拦行凶未果后,仍然决意不立即逃离现场,而是反身继续捅刺,直到确定她完全没有生命体征?

“李老师对你很严厉吗?为什么你那么想杀了她?”我装作毫不在意地询问,小心观察着李泽云的一举一动,生怕他有异常动作。

但我的担心纯属多余,李泽云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她就是喜欢没事找事,我真不明白,就是提前午休了一会儿,至于批评我吗?还要把我奶奶请到学校来。”

李泽云在民办高中里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收敛,违反纪律的事情仍然经常发生,李老师干了所有老师都会做的一件事情——请家长来学校,她通知了李泽云的祖母来学校会谈。可当李泽云祖母来到李老师的办公室后,李老师却因有课匆忙离开了,临走前,她让李泽云祖母稍作等待。李泽云祖母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仍未见李老师回来,便自顾自地离开了办公室,回到办公室准备谈话的李老师扑了个空。

李老师有些生气,随后在课堂上当众批评了李泽云祖母这个不负责任的行为。这深深刺痛了李泽云的自尊心:“那时候我就想杀了她,我准备了一把短刀藏在宿舍里,就等待某个时间动手。”

这个夺命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认真的李老师又一次批评了李泽云掰手腕的行为,又一次在晚自习上拖了堂,又一次出现在那个熟悉的教学楼门口……我试着去想了一下所有李老师逃避杀害的可能性,结果都是不可能。

李老师的同事也评价:“李老师对于学生的管理较为严厉,但绝对没有任何不妥。”

在我看来,李泽云这个所谓的犯罪动机是那样的不可理喻又荒诞可笑。如果一个老师只是认真完成了本职工作,却在被学生杀害后还要因为过于严厉被指责,那一定是可笑又没有逻辑的“受害人有罪论”,我会对指责的人感到无比的痛心。

“她有孩子吗?”我冷不丁地问。

李泽云有些摸不着头脑,说:“有个孩子,当时好像才上幼儿园。”随即,我俩对视了一眼,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我想说什么,迅速垂下了脑袋。

一个可怜的孩子失去了母亲,一对可怜的父母失去了女儿,一个可怜的丈夫失去了妻子。还有一个不可怜的学生,跟我展示着自己的可怜,一场荒诞戏在我眼前生动地上演着。

“对自己之后的改造有什么打算吗?”我例行公事般地询问,合上了手中的记录本。

“我一定遵规守纪,服从干部管理,努力改造自己,走上新生道路。”李泽云一脸严肃地回复着,像是被抽到背诵课文的小学生,眼里不时闪过狡黠的光,好像很满意于自己精湛的演技。

一个形式主义的回答,让这场谈话走向结束。

6

可少年的演技终究是有限,在细枝末节处,终究会露出意想不到的马脚。

李泽云在给家人写信和会见中多次表达了他对于这次故意杀人的真实看法:“法庭上的悔改都是撒谎的,我犯罪并不感到后悔。”这和他《认罪书》中的内容大相径庭。

年长一些的民警,有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纷纷表示这不过是少年不服输的气话,但我并不这样觉得,我更相信这是原本的他,因为在自己父母面前,他似乎不再需要披着这层沉重的伪装。他没有想过事情的后果,也没有想过这件事有什么错,只是觉得自己很倒霉,被关在了监狱这个鬼地方。

很多身边的朋友都会开玩笑地对我说:“大家都说罪犯是有期徒刑,而狱警是无期徒刑,老闰你可要把一辈子搭进去了啊,哈哈哈哈!”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无期徒刑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网络发达的如今,我们狱警终究有休息的时间和现代社会进行接触。终日在高墙里的罪犯并没有,他们被硬生生剪断与外界连接的触角,被永远困在入狱的那一年。有的罪犯刑满释放前跟我开玩笑道:“闰队长,现在哪怕出去给我一个新的智能手机,我连微信怎么操作可能都不太会了。”

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说的:我告诉你,这些围墙很有趣的。开始,你恨他们。接着,你适应他们。时间久了,你开始离不开他们,那就是被体制化了。

一个因金融类犯罪被判无期的老犯人说:“闰队长,(被判)无期徒刑(的人)必须有个良好的心态,不然就要疯了,我也是这两年快要刑满,才终于看到光了。”我看着他犯号牌上的照片,他皱巴巴的老脸上再也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谈到李泽云,这个老犯人并没有什么乐观的看法:“这个小家伙进来得太早了,根本不知道改造是为了什么,只是混着日子过,未来怎么样真不知道。”

我的心好像一下就平静了。刚和李泽云谈完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满是对他的愤懑和女老师的同情,觉得不判死刑真是很不公平。但现在我发现,在高墙电网里,李泽云无时无刻都像在逃跑的那个夜里一样,找不到路的尽头。这种未知的折磨,也许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他“无尽的尽头”究竟是怎样的呢?是死亡,是疯癫,是没心没肺地长大,还是终日忏悔自责?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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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师的少年犯,尚未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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