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灯光穿透梧桐叶的阴影,辉映在一张坚毅的脸上,普鲁斯的眼睛里流露着忧悒和迷惘。
当阳光消逝在城市的地平线,他上街找到一家阿迪达斯体育用品店,买了件薄款运动卫衣,日落后一小时他就抵达这儿。法兰克福的科林里尔大道5号曾经属于普鲁斯和罗莎的爱巢。现在情况改变了。
普鲁斯在梧桐树后探出脑袋张望四周,起初他坐在树的背面,在一张提供行人休息的条凳上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街道上匆匆而过的人们看到他好似见到瘟疫一样避之不及。他无所谓别人怎么看,垂头玩着手机,脸躲避在兜帽中。他并不担忧被邻居发现,没人会料到一个死了快半年的男人会在附近徘徊。
行人来来往往,街道逐渐归于平静,除了偶然路过的夜跑锻炼者。普鲁斯耐心地等待到了21点,眼前是离开了快7个多月的家。
铁篱笆围起的蔷薇花绿化带隔开15平方米的草坪,步道延伸向三层独立公寓,这样的房子在法兰克福价值不菲。
他正要从树后边走出来,就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一路小跑接近了他家,于是躲回树后。退役战友科维停下脚步,大口地喘气停在了家门口。科维家离这儿有6公里左右,退役军人随意夜跑8公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科维往身后谨慎地观察了几秒,飞快地从某个花盆底下拿出钥匙打开门,叫了一声:“嘿!我来了。”
普鲁斯无来由地感到欣慰,看来罗莎还没同意科维住到家里。他心绪很矛盾,一方面希望科维能照顾妻女,一方面又不想科维成为女儿的继父。他异常难过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家门口,罗莎正拥抱科维,海丽也兴高采烈地跑出来。
科维抱起了海丽说:“小公主,你还好吗?”
海丽回答:“科维叔叔,我很好!”
门关上了,普鲁斯失落地坐回凳子,喃喃自语:“科维,你这家伙看上去和海丽相处得还不错,但是别骂我女儿,更别想打我女儿,不然我会揍扁你自以为英俊的鼻子。”
他从梧桐树后走出来,穿过街道停在铁篱笆附近观望。街上已经看不到人影,邻居们都在家里享受家庭的温馨,看看电视,打扑克,喝着啤酒玩游戏。他轻巧地掠过铁篱笆,站在了屋前的草坪。罗莎看到他踩草坪会骂他,以前他觉得啰嗦,而这时倒真希望听到她的埋怨,那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他蹑手蹑脚走到公寓后边,落地玻璃窗的窗帘缝隙能提供观测最佳位置。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变态偷窥狂,心里憋屈得慌。
家里的摆设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落入眼中的是客厅沙发,女儿最喜欢的泰迪熊“笨笨”坐在上边。泰迪熊的红色小外套上挂着他送的小铃铛。在他出门工作时,泰迪熊陪伴着女儿,能想象到海丽常常问“笨笨”:爸爸啥时候回来呀?我想他了。
普鲁斯的泪腺无法再分泌泪水,痛苦得额头青筋凸露,捏紧了拳头,一瞬间真想冲破玻璃的阻碍进去拥抱女儿和妻子。
他狠命地用头顶着墙壁,最终还是压制冲动的念头。他答应过血姬不能暴露身份,过去和现状在激烈冲突。他无助地抱紧头,蹲下来靠着墙轻轻地哭泣。
悲伤和抑郁在脑海互相排斥,记忆的碎片从无数个神经元汇集,然后组合成一幕幕的镜像,再瞬间抽离。每一幕记忆的破碎,都像是抽走了一部分生命力。回忆的可怕程度仿佛B2战略轰炸机的集束轰炸,普鲁斯摇晃脑袋妄想将那些回忆甩出去。
他痛心疾首地喃喃低语:“我是谁?我还是普鲁斯吗?不,我不是,我是个怪物!难道我还妄想回家?一个从坟墓中走出来的行尸走肉?一个想要咬断人类脖子的嗜血怪物?难道你还期望妻子和女儿拥抱你,接受你的回归?瞧呀,你变成啥样子了?试试看一天没有饮血,你会不会盯着女儿的脖子,关注妻子的动脉?”
当他将自己定义成头号恐怖分子后,刚才的冲动全部消失了。血姬警告过他,如果想让家人远离黑暗侵袭,离开他们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普鲁斯恢复冷静,吐出一口气将心口积郁排斥出去。假如他还能像人类正常的呼吸,就能走进屋子里。可惜,他失去了心跳,失去了呼吸。他离开窗口站起来,仿佛经历了无数年岁的风雨洗礼,仍然是巍峨山峰,深邃的湖。
没有什么能击垮他,就连死亡也没成功!
寂静的公寓后院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梧桐树绿化隔离带,他警惕地观望房子周围,检查了一遍有没有安全漏洞。
法兰克福的治安还算不错,科林里尔大道临近富裕繁华的市中区,位于美因河北岸。他在军营服役时,回家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关注家园的安全防盗,防火措施是否到位,门窗加固与密码锁的可靠性。他习惯性地悄悄围绕房子走了一圈,当他来到街道和草坪的边缘时,忽然一条狗从旁边邻居的房子跑出来。
那是一条雌性金毛猎犬。茜茜从住宅下方的方便门跑出来方便,通常过一会或者第二天清晨,邻居金贝夫人就会出来清扫。
茜茜看到他楞了一下,吼叫了几声。
“嘿!还记得我吗?茜茜,我是普鲁斯叔叔啊?”普鲁斯蹲下身,做出安抚的手势,紧张地朝家的方向看了几眼。
茜茜听到熟悉地声音,吼叫变成了呜咽,还在犹豫不敢凑近,吸血鬼的气息对于动物是千百年来遗传的威胁。
普鲁斯耐心地轻声互换它,茜茜尝试着用鼻子嗅着,走进几步。他充满爱心地往前移动,茜茜马上被吓退了,转头跑了。他失落地在蔷薇花丛前坐下,透过缝隙看到邻居家的门打开,金贝夫人正探出头来观察为什么茜茜会叫喊。
他沮丧地摇摇头,自嘲地说:“连它也不敢靠近我,何况是我的妻女?”
他回到公寓后面在窗帘缝隙里再次探查,暖色调的灯光照在沙发上,海丽坐在科维的腿上正在聊天,一旁的罗莎微微地侧身拿着遥控板在看电视。
普鲁斯一直希望罗莎也养一条大型犬,最好是德国牧羊犬。狼犬可以有效地保护家人。
回忆再次击溃了他。还在军队服役时,罗莎抱怨常常孤独地等在家里。之后,他俩有了小公主海丽。他以为海丽会陪伴妻子度过难过的日子,海丽一天天长大却出现新问题。孩子懂事时会哭喊着伸着小手问妈妈:“爸爸呢?他在哪儿?我想和爸爸捉迷藏,我要爸爸……”罗莎除了抱着孩子忧伤,还能做什么?
所以普鲁斯尝试改变,提前退役为了回家和家人团聚。相处了一段温暖的家庭生活之后,他发现罗莎的工作挺忙,他成为了全职爸爸照顾孩子。
以前还在军营时,都是双方的父母在帮助罗莎。他退役后,这种情况当然不能持续下去。他不能指望年迈地父母继续义务照顾海丽。普鲁斯还发现法兰克福的高昂生活开支,退役后带回来的钱根本不够用,如果不是罗莎有一份数目可观的法官薪酬,家庭经济状况快无法维系。
问题总是一个紧接一个出现。那时候,战友科维的婚姻也亮起红灯。科维经常喝醉了被他带回家,负面影响也在普鲁斯的家庭中埋下定时炸弹。
普鲁斯终于无法忍受在家无所事事的日子,怀念起指挥作战,调教职业军人的教官时光。那曾经是他的人生荣耀和轨迹。
罗莎经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并且带回繁琐的法庭文件阅览。丈夫和妻子之间互相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普鲁斯不理解罗莎为什么被工作拖累,她是个倔强偏执的工作狂,案件不厘清,审查彻底,她就放不下。争执爆发后像雨后春笋的生长速度,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刻,普鲁斯很懊悔,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多点耐心?为什么不把在部队训练那些毛躁小伙子时的耐心拿出来对待妻子?假设他不那么冲动赴国外应聘安保工作,今天怎么会无法和妻女相见?
——我是个黑暗吸血鬼,嗜血怪物。
我还能指望家人像“星辰之傲”恶魔猎手杰茜卡一样宽容,迁就我吗?公主说得对,我只会给妻女带去无穷无尽地危险。
普鲁斯听到科维和罗莎的亲密交谈。一会儿,屋子里传来科维讲故事,吓到海丽大喊大叫的笑声。
罗莎用平淡地声音问:“如果你高兴,去把你一身臭汗洗干净,睡客厅吧?反正我家的沙发总是成为醉汉的归宿。”她开了个玩笑。
“没错。不过我现在不再酗酒了。”科维哈哈大笑,“酗酒实在是件糟糕事情。”
普鲁斯不想去揣想,分析罗莎话里蕴含着什么暗示。温和灯光下温馨的一幕像是一家人,他只是个多余的怪物在满足偷窥欲。他改变主意,今晚不想回家去近距离亲近罗莎和海丽,他怕情绪化影响了行为准则。
他转身默默地离开屋子,在街道的梧桐树旁看了一眼曾经的家园,静静地离开。
那些伤感的,无家可归的人是否和他有同样的心情?他孤独地走在街道上,徒步走回童年的家去探望父母。也许,明晚再来看看海丽和罗莎吧,希望科维不会每晚都在。
他真害怕自己揍科维一顿,乘人之危拥有朋友的妻女,这个罪名怎么也够过分了。他为这念头吓了一跳。
科维是个好心人,只是在做朋友该做的事情,照顾海丽和罗莎,至于感情的事是顺其自然发生的。“我真是个混球!”他狠狠地揍了下巴一拳。摸了摸下巴,没有脱臼。
突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铃声,他拿出了手机,是杰茜卡的熟悉号码。她及时拯救了他。
杰茜卡温柔地声音在耳边传来:“嘿,亲爱的,你在干嘛?”
“没有干嘛!”普鲁斯的声音失魂落魄,没感觉到语气平淡会伤害到敏感的猎魔人姑娘。
“别这样!你才离开我两天而已!”杰茜卡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我给你发了好多信息,你为什么不回我?”
“我很烦!”
“有多烦?让我想想看,我建议你像个小牛犊冲进动物园里跟犀牛斗劲。要嘛和狮子老虎打一场,假如你怕受伤的话就憋着,过几天等守备官好一点我就来找你。那时候你有多烦,我都可以收拾你。”
“啊?”
“啊什么啊?”杰茜卡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很期待我收拾你?我是恶魔猎手,你是吸血鬼,一切都注定了!”
普鲁斯一刹那间像冰雪消融在暖阳下,杰茜卡别扭的,勉强的冷笑话让他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这件事情,我得向公主殿下提一提。”
“反正你们现在也是‘阿喀琉斯之瞳’,记得吗?你们秘密加入了我们。”
普鲁斯的嘴角挂上了久违地笑容,刚才的难过心情渐渐平息,她和他一直在街道上聊电话。他刚才的情绪化不会影响杰茜卡的一腔热情。因为她是那么地深爱着他。
是的,至少还有爱。至少还有你!噢,杰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