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这么说来,小鬼的说辞其实漏洞百出。
我今年大四,已经不需要每天去学校上课了。
我找到一家不错的公司实习,每天论文工作两点一线。
也跟姐姐约定好了,毕了业就从婆婆的房子搬出去,租个大一点的,和她一起住。
我们畅想过未来,在午夜的天台说过大话,我说等我挣了大钱,要带她去全国各地旅游,拍好多好多照片。
她还是笑着,说我不能像男人一样只会画大饼,答应她的事要一点一点做到。
我空洞而盲目的生活开始拨云见日,明明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明明就差一点点……
姐姐死的那天,我去酒吧找过她。
那天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想要等她一起下班,吃一顿宵夜也好,或者是一顿早餐。
她歉疚地冲我笑,说今天有客人需要招待,让我早点回去。
明天,她一定会狠狠宰我一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看她走出休息室,身影被昏暗的光晕吞没。
她的侧脸渐渐消失,直至我们之间的那扇门彻底关闭,像是再也不会打开一样。
约定好的明天没有来,来的是她死了的消息。
作为她单调关系网里最复杂的一环,我被传唤到了警局。
他们以资助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冰冷的、简略的带过我们之间多年的感情,带过我们的相依为命,带过我们的彼此救赎,带过我们凄惨却即将迎来转折的前半生。
因为这个看似浅薄的关系,我甚至连看一眼她的遗体的资格都没有。
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这件事的报道,甚至比我去警局做笔录时得知的信息还要详细。
新闻上说,她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死前有被强奸的迹象,在报道的最后,附上了她的职业信息。
她当然算不上完美受害者,以至于生前受了那么多苦,死后还要被不明真相的看客侮辱、诽谤、诋毁。
他们说她本就不干净,为什么还要苦苦装矜持,害自己丢了命。
与此同时,嫌疑人也很快锁定,是曾经光顾酒吧的客人,后来因为破产,逐渐变得癫狂。
他曾居于高位,最是圆滑,把口供说的模棱两可,那天又下了雨,冲刷掉所有犯罪痕迹。
警方即便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是他,但也因为找不到关键证据,始终无法定罪。
他的胜券在握轻而易举在我伪装出的镇定与理智上开了个口子,不甘与恨意混着眼泪流出,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漓。
两天之后,他被宣布无罪释放。
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小唐紧随其后找到我,大概是怕我做傻事。
他再三承诺,警察会破案,还她一个公道。
那时的我是怎样的呢?
与他的义愤填膺相比,我偏执、疯狂、歇斯底里。
在反复地拉扯中,我反问他:「人明明都抓到了,为什么不判他死刑,为什么要把他放了。」
「你看过网上那些评论吗?他们说在那种地方工作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死了,也是活该。」
「他们说她不正经,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些你知道吗、你看见了吗?」
「还是你们也觉得,这是她应得的。」
回答我的是振聋发聩的沉默。
那天的阳光很大,大到人性的恶无所遁形,直白坦荡的暴露在我面前,我凝视它,最终被它吞噬。
15.
离开出租屋那天,婆婆说要跟我谈谈。
她听说了这件事,希望我能冷静。
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想报仇,想得快要疯了。
我选择了最极端的方法——用自己作为证据。
行动前,我联系了小唐,开启了实时位置分享,顺便为之前的态度跟他道歉。
隐形摄像机缝在我前胸的口袋,用一排水钻做掩饰,手法很拙劣。
我走投无路,像个濒死的赌徒,他的傲慢与易怒,是我手上能抓住的唯一筹码。
成功的几率有多大,我不知道,也根本不敢推算。
或许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宣泄恨意,以证明自己在面对痛苦时并非无动于衷。
我死在凶手阴暗潮湿的出租屋。
找上他时,他嘴里叼着破旧烟卷,盯着我的眼神却像在打量一只可供他随意踩踏的蝼蚁。
「小姑娘。」
他缓慢吐字:「我劝你别耍什么花招。」
「没耍花招,我只是想报仇。」
「报仇?」
他轻蔑地笑了,冷静的表象下暗潮汹涌:「喔——吕念。我没想要怎么她来着,是她不乖,大喊大叫,还咬了我,我才用了点力,谁知道,她就——」
他的手掐住自己的脖颈,挑衅地吐了吐舌头,他试图激怒我,而我也抱有同样的心思。
「是吧,她很脆弱,不像你,住着漏雨的小房子,吸着最廉价的烟,明明一无所有了,还像一只蟑螂一样,肮脏的活在这世界上。」
杀意似熊熊燃起的烈火,于我于他,都是。
晦暗的眼神下,我只需要乘胜追击:「以前你征服一个人靠的是什么,金钱?地位?或许什么都不靠,你只需要坐在那里,就有人对你前仆后继。」
「现在呢,你要靠拳头,靠唯一证明你是男人的东西,因为除了这些,你使不出别的手段。更好笑的是,你想要征服的人,宁愿选择死,也不愿意居于你之下。因为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下等、最肮脏的一类。」
「怎么样,从高高在上的雄狮,到人人可以随意践踏的老鼠,这种感觉你喜欢吗?应该是喜欢的吧,因为你依旧选择,死皮赖脸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后来我又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怒吼、抓狂,然后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狠狠地朝我刺过来。
我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感持续太久,转而麻木,我前所未有的清醒,眼皮却沉重。
他在我身上说些什么,像是:「你连被我征服的资格都没有。」
「我会东山再起,我会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你,只有死路一条。」
挺好笑的,我本来就没想过要活着,我要下地狱,也要带着他一起。
事实上我真的笑了,在那种情况下,换来侧腹又一道狰狞的刀口。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我好像看到小唐破门而入,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
总之,我如愿的成为他手上的第二条人命。
16.
「所以他被抓了吗?」
——这就是我的愿望是,我想知道的答案。
小鬼一怔,止住眼泪,低头在平板上打字。
过了一会儿,他表情复杂,欲言又止了几次才噙着哭腔开口:「抓是抓到了,证据确凿,但是具体怎么判还没说,因为他说他是……神经病。」
他把最后三个字念的极快,含在嘴巴里,模糊不清。
听到他这样说,我也只是笑笑:「抓到就好,之后的,不还有小唐吗?」
……
被带到地府之前,我回到出租屋跟婆婆告别。
婆婆正在床上睡得安稳。
小鬼盯着婆婆卧室摆着的供桌:「我认识他,武学艺,为了重启他爸的警号,做了缉毒警,后来……在我们地府做了警察。」
他声音很轻,语调却似揪着,一直强忍着的情绪终于如卸闸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我没忍住,伏在婆婆床边,泣不成声。
因为是孤儿,我和姐姐的尸体无人认领,再过几天,大概就会被警局统一送去火化处理。
我想去看看尸体,小鬼不准,自己却去了。
他说灵魂面对肉体会产生一种割裂感,不利于往生。
我知道他在糊弄我,十几岁的少年眼里总有一种清澈的愚蠢,说起谎来,眸光闪躲,一眼就被人看穿了。
从警局出来后,小鬼眼睛红着,鼻头也是红的。
他说他想把证物袋里我跟姐姐的合照偷给我,又怕影响破案,所以没下手。
大概我的死状很惨,他哭的很凶,鼻涕吹出泡沫,又用袖子蹭干净。
他说:「姐,你现在是除了我妈之外我最佩服的人,真的。」
18.
我被送到了孟婆办事处。
因为恢复了记忆,又要再喝两大碗汤忘记前尘往事。
小鬼守在我身边,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工牌,上面写着:引渡官——安凡。
「我不是实习生啦,我现在是正式员工。」
不得不说,地府的工作效率还是挺高的。
「姐,我都想好了,我努力工作,升职加薪,安排好我妈之后,我就给你写申请信,让你留在地府。」
「这次你可得多活一会儿,给我点儿时间,也别太考验我的能力。」
才说这么一句,小鬼又要哭。
我笑着应下:「一百岁够不够?这次我要活到一百岁。」
「够。」
小鬼重重点头:「那你要活到一百岁。」
喝掉孟婆汤,脑海中那些清晰的人脸随一帧帧画面消散。
我知道,自己将迎来又一次新生。
这一世,我感受到了世间的恶,感受到了世间的善。
生命的意义不过如此,怎么也算不虚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