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选择？
很多人是在结婚生子有了家庭以后；也有人早在上学的时候，就在按照父母划定好的既定轨道上稳步前行；当然也有不少人相信命定论的说法，人其实从来都没有选择，世间万物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谱写好了命运。
吴言当然不是一个信命的人，但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在臧一欣死去的那晚，被彻底改写了，如果当时她能做出更正确的选择，也许后面的人生，将会走出完全不同的轨迹。但人生的悖论是，年轻的时候缺乏经验和历练，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却要做出大部分的选择。有的时候你可以借鉴前人的经验，对选择的利弊做出预判，但有的事情却完全是孤立、特殊的、只发生在你的身上，只有你能做出选择，至于正确与否，只有时间能够检验。
吴言自认为人生的前二十年，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又正确，她从一个五线小破乡镇的普通家庭，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华英大学，并没有随大流进入当时最火爆的财经类和通信专业，而是选择了自己最感兴趣的化学专业。那时候的吴言心思很简单，她知道自己强势的性格容易得罪人，与其出到社会从事需要看人脸色的工作，不如留在高校里潜心学习搞科研，用成绩说话。
当然她很快发现，高校这种封闭场所，人际关系要比真实世界更复杂。吴言也想过，既然交不到真心的朋友，那就干脆不交了，她每天泡在图书馆和教室里，吃饭也是独来独往。也许，吴言的人生本该这样孤独走下去，但上天却跟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结识了“该死”的臧一欣，她既赋予了吴言短暂美好的大学时光，也成了她下半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
虽然当年曾被专案组怀疑并调查过，但吴言并没有毒害臧一欣。只不过某种程度上，保持沉默的她，也是害死臧一欣的“凶手”之一。
因为两人关系非常紧密，其实早在病发前一周，吴言就发现了臧一欣身体的异常。首先，是大量脱落的头发。两人严格来说并非室友，华英大学的宿舍采用的是单个房间四人，然后两间宿舍公用一个客厅的AB间连通布局，臧一欣住A间，吴言住B间，后者偶尔会来到A间找臧一欣，拉她一起去食堂打饭。吴言那时候就发现，一欣的枕头上突然有了一抓一大把的脱发，吴言说起这件事时，一欣还不以为意，觉得就是临近毕业写论文压力比较大，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
第二，是急剧下降的食欲，本来能吃半斤饺子的一欣，经常一整天下来饭都不想吃。第三，是反应还有记忆力突然衰退，平时生龙活虎，滔滔不绝能说通宵的一欣，情绪突然变得十分低落，说着话整个人会突然掉线，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再加上她们就读的是经常需要接触到剧毒物质的化学系，种种迹象表明，臧一欣很有可能是重金属中毒了。在吴言的强烈要求下，臧一欣曾经到校医院做了初步检查，但受限于检验设备，校医院认为臧一欣身体没有大碍，很可能只是压力太大才会出现以上的症状。可吴言太了解一欣了，她是个天塌下来都会哈哈大笑的乐天派，论文也写差不多了，除了下周的奖学金答辩，实在想不到任何能让她突然抑郁的事情。怎么看，都像是被重金属伤害了神经系统，才会突然变了个人。
所以才有了那次吵架。
吴言当时有些心急，想要劝臧一欣去更大的医院检查，但是一欣认为自己没什么大碍，要去也是等到保研奖学金答辩结束以后再去。况且这段时间她也没怎么去实验室，根本不可能暴露在重金属的环境里。吴言其实隐约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投毒”的想法已经开始在她脑海里打转，但是吴言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只能竭尽所能劝臧一欣，早化验才能早治疗，一旦拖过了黄金期，很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臧一欣有点被吴言说烦了，两人在食堂外的十字路口发生了口角，所以案发后，一些目击者认为二人因为互相竞争奖学金产生了分歧，吴言怀恨在心才会痛下毒手。可吴言内心清楚，这也是凶手暗中施展的把戏之一，通过引起舆论争议，转移注意力，为她们争取足够的时间销毁投毒的证据。
对，吴言用的是她们，不是她，是因为当时投毒的很可能不只一个人，是彻头彻尾的团伙作案，同寝的杨某是主要投毒人，而另外二人虽然一开始没有参与，但在事迹败露后被金钱收买，不仅包庇了杨某，还帮忙销毁了大部分物证。在臧一欣因为消化道损伤吐血住院后，吴言不只一次听到隔壁A间传来“扔东西”的响声。事实上，和吴言同寝的B间舍友应该也听到了这些声响，吴言没有确切证据，但她们很有可能也被杨某收买了。
为什么只有吴言没有被收买，甚至一度被推到了“嫌疑人”的位置？年轻的时候，吴言一直没想通，直到自己成为著名化学家，功成名就以后，她才明白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理由——杨某等人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觉得她不过是农村来的穷酸女孩，没钱没背景，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吴言连自己的清白都搞不定，更没有能力为臧一欣伸冤，所以杨某甚至不屑于花钱收买她。
她不配。
人类社会，有时候比动物世界要更残酷，羚羊或者河马还有反杀狮虎的机会，但普通人面对权贵，真的是束手无策。几千人知晓的秘密，都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完全压制下去，更何况只是一所大学里的同寝的五个普通女孩，在“光明”的前途和“未知”的真相之间，大多数人都会被迫选择前者。更别说，那个年头能考上大学的都是天之骄子，越是接受精英教育的，就越容易被社达的理念洗脑，甚至觉得臧一欣死了是“活该”。
吴言不是没有努力过。病发前，她三番四次劝臧一欣去大医院做检查；吐血那晚，她也陪一欣去了一趟急诊，和当时主治的大夫探讨了重金属中毒的可能性。事后，她也曾经尝试复盘一欣可能去过的地方、用过的东西，看看上面是否有重金属物质的附着，但真凶使用的“镭水”是个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除了具有一定的放射性，和普通饮用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但以一欣的发病进程来看，凶手并非一口气投下了致死量，而是在漫长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掺入她的饮用水，将她慢慢折磨至死。
只有生活在她身边的人，才能做到这种精准投毒，既能确保臧一欣在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又不用担心其他人误饮毒水，导致犯罪行为大面积扩散，引起有关部门重视。
以上皆是吴言的推测，真凶的作案手法十分缜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物证。吴言其实想过把自己的推理过程以匿名的方式发到报刊上，但率先这么做的凌野，却遭了殃。作为臧一欣的前男友，凌野一直冲在了调查的最前线，但当他把整个案件的疑点和推测发到报纸的专栏后，立即就遭到“凶手们”的打击报复。他先是被人举报毕业论文实验数据造假，随后又因为前述莫须有的罪名，失去了保研的资格，被迫出国留学。
这无疑是一次明目张胆的“杀鸡儆猴”，坏人从不掩饰自己的行为，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小喽啰奈何不了他们。也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吴言才真正明白了弱肉强食的含义，才真正从只是有点孤僻的女孩，变成一个自私、冷血、不顾别人死活的社达，因为她知道，善良最终只会变成自己的墓志铭，而冷血才是这个世界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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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吴言并不是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
臧一欣专案组的组长，是个铁面无私，一心只想破案的老刑警。提审吴言的时候，他其实很早就确定吴言并非真凶，但吴言和臧一欣关系那么近，又住在隔壁寝室，老刑警直觉能够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关键时刻，吴言却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对老刑警和盘托出。既然信奉“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社达主义，相应的，在自己还不够强的时候，吴言也会更加慎重掂量分析当下的处境，不会贸然出击。杨某家里，确实有能量很大的“大人物”撑腰，而且不只一个，她的亲戚也都是很显赫的人物，随手一挥就能轻松把吴言这只小蚂蚁捏死。
“等有一天我变强了，能在这个社会立足了，我再把真相说出来，也不迟。”吴言曾经这样幼稚地想过，她以为所有问题，都会随着自己变强且富裕后解决，殊不知很多事情，错过了最佳时机，就再也无法挽回。
当时的吴言还太稚嫩，也不够勇敢。她最终选择了逃避，并没有把实情说出来，成了沉默的“帮凶”。多年以后，她经常会在噩梦中惊醒，但她并不是梦见了臧一欣，也不是梦见了凶手，而是梦见自己坐在了审讯室里，一言不发，错过了拯救臧一欣的最好机会。如果当初自己勇敢点，把真凶揭发了，是不是警方就能早点确认臧一欣中毒的成分和剂量，是不是就能及时给到准确的救治，一欣也许就能存活下来？
而吴言的人生道路，是不是也会走向不同的方向，她也许还会生下雨歆，但不会因为害怕失去女儿而过度管教她，也许雨歆就会坦诚地和吴言分享所有事情，她们母女俩也不会落入眼下的窘境。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一切都因为一次错误的选择，彻底滑向了无法逃离的深渊。
而上天仿佛想要惩罚吴言，在兜兜转转那么多年后，她和雨歆再一次面临了两难的生死抉择，而女儿，很可能会吃下吴言亲手调制的毒丸，何其讽刺。
雨歆将药丸握在了手中，再次迟疑地看了母亲一眼，然后望向露出和蔼笑容的倪生。雨歆缓缓将手抬起，眼看就要把毒丸送入口中，倪生突然抬手拦住了她，将药丸拿了回来，收回了药罐里。
“叔叔逗你玩的，这个药丸有毒，不能吃。”
一直努力绷住的雨歆闻言瞬间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而吴言，见女儿逃过一劫，整个人瞬间泄了劲，完全没了挣扎的力气。
倪生走到吴言身边蹲下，轻轻将她的下巴抬起来。
“吴小姐，一命换一命，我不欠你了。”
面对这个冷静的疯子，吴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苦笑。
“也是想警告你，我不喜欢被人威胁，也很讨厌被人背叛。”倪生继续说道。
“你赢了。”
“好，既然我们扯平了，那我想再请问你，愿不愿意帮我们重新制作一瓶新的白雪公主？”
“为什么要重做？”吴言不解。
“看你刚刚的反应，这个药吃下去，应该是没有解药，要不然你的反应没理由那么大。”
没想到倪生刚才那一下，除了威胁，还有考验，吴言一开始确实是奔着有解药毒不死，但会对人体伤害极大去研制这款药物，因为她确实需要倪生活下来，但身体又受到极大的削弱，这样吴言才能赢得更多谈判筹码。但真实目的既然已经被看穿了，她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下去。
“只要你们能搞到原料，我可以重做。我还是那个条件，事成之后，放我们回家。”
吴言说着说着，感觉越来越没底气。倪生则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成交？”
倪生伸出了手，吴言虽不情愿，却也只能轻轻握了握。她不敢看雨歆，不知道女儿看到她和“坏人”联手，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希望雨歆能够谅解，妈妈帮坏人杀人，是迫不得已，这是她们眼下唯一的出路。
或许就像命定论所说的，人生其实没有太多选择，大部分时候，弱势方，只能任人宰割、被动选择。吴言当年战胜不了同仇敌忾的凶手同学，如今她也只能在圣帕村的淫威下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