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成仔细想了想,这十年来,他竟然想不出哪里是他家。
真要说,大约在最近这一年,吕鹏飞租住的小屋里,才会让他有家的感觉。
甚至连吕家爷爷奶奶家,都让他曾经有过留恋。
而父亲那里,八年前曾是他的家,是他温暖的港湾,是他快乐和幸福的发源地。
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哦,不,是物非人也非了。
家的概念,对于秦天成来说,并没有感觉到很强烈。尤其是小时候,在他的印象里,“家”是个很飘渺的字。
他出生在京城,外祖家几代都是书香门第,祖上据说还出过翰林。
而早年间,他的姥爷和姥姥也非常有名望。两个人一个在政界,一个教育界,都是很有些影响力的人物。
一朝动荡,两位老人一逝一伤。
姥姥好不容易捡了条性命,却伤了根本。
后来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姥姥的状况渐渐有所好转,勉强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几年后也跟着撒手人寰。
而这其中,他的父亲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年幼的他并不知晓,母亲更是绝口不提。
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他才了解到,在他一周岁之际,被停了十年的高考终于恢复了,母亲想要拼一个光明的未来,于是白天黑夜地复习。
父亲不同意,阻挠过几次,无非说孩子还小,老人还需要照顾。
可是就在他刚抓完周的三天后,母亲在姥姥的鼓励下最终还是走进了考场。
最后的结果是,母亲如愿以偿,进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学府。
为方便照顾婴儿时期的他,和年迈体弱的姥姥,母亲带着他住进学校附近外祖家的旧宅,而父亲却在这个当口碰上工作调动,去了清水市。
母亲每天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都在忙活照顾一老一小。
在他早期的记忆里,除了陪自己玩的姥姥坐着的轮椅,就是妈妈忙进忙出的身影。
偶尔,有两个叔叔阿姨会过来看望姥姥,听说是姥姥曾经教过的学生。
只有到了节假日,他们母子俩才有机会跟工作忙碌的父亲团聚。
而这些,都是在他四五岁时,经常听姥姥坐在轮椅里念叨,就记住了。
之后,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离不开人,而母亲也即将面临毕业。
于是母亲更加忙碌,连坐下的时间都很少。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母亲毕业前夕,姥姥终于撑到看见那纸公文,才流着泪永远离开了他们。
至亲离世,母亲万分悲痛,心中唯一的支柱也仿佛坍塌了。她无奈放弃了考研和留校的机会,连毕业典礼都只草草出席了半程,最后选择跟随父亲来到了清水市。
此后,母亲一直郁郁寡欢,工作也不能尽其所学,只在父亲所在的单位里任了个闲职。
几个大学同学都为她感到惋惜,其中有两个,还亲自去清水市劝说。结果,却被父亲硬生生给顶了回去。
紧随而来的,是家里不时爆发的争吵。
“你想走就走吧,我这里庙小,留不住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了?”
“你学历高,跟着我多委屈啊!”
“可我没觉得委屈。”
“你嘴上当然这么说,心里怎么想别以为我不知道!”
……
“他就是对你别有用心!”
“他只是我的同学!”
“真的只是同学?”
“为什么你就不肯相信我呢?”
……
然后,就是父亲开始早出晚归,母亲开始低低垂泪。
通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安静乖巧地陪在母亲身边,直到母亲擦干眼泪,把他搂在怀里。
当然,如此两次之后,便再没有母亲的同学登门。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家里也越发静寂起来。
有时候会安静到让人感觉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
可和他独处的时候,妈妈一直都很温柔,给他讲故事,带他出去玩,逛街、买玩具,给他做最爱吃的虾仁馄饨,还经常亲手缝新衣服给他穿。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也只有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妈妈的笑容最好看。而他自己,仿佛只要在妈妈怀里,世间没有什么可以忧心的。
也因此,当时只有六七岁的秦天成却感到比任何时候都幸福。
即便是没了姥姥姥爷的疼爱,更缺失爷爷奶奶的关怀,但对一个孩童来说,可以经常看到父亲,又能有母亲每天呵护着,喜欢的玩具也能随时拥有,这些已经几乎是全部所求了。
那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在幼儿园里,他因为聪明又安静,很得老师喜爱;在大院里,他从不惹事,也常被长辈们夸有礼貌。
每每被老师或长辈们夸奖的时候,父亲的脸色才好看些,才会答应给他买玩具。而这些所谓的“奖励”,其实早已承诺了很久。
往往这个时候,秦天成似乎感觉到,妈妈那只紧紧拉着自己的手,才略微松了松。
但懵懂如当时的他,如何能了解大人的世界,只知道,偶尔看到妈妈皱眉捂着胸口,却让他自己出去玩。
吕鹏飞就是那个时候走进了他的生命。
他独自在沙坑玩耍,很是无聊,这小子的出现,让他觉得,单调无聊的夏日一下子变了,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想起那会儿,被一个小屁孩儿追着屁股叫“哥”的场景,他还有点怀念呢。
偶尔他会带着小屁孩儿回家,妈妈会给他俩做好吃的;当然,也会被小屁孩拽去吕奶奶家,也同样会有好吃的等着。
那样的日子,蛮幸福的。
直到三年后,母亲也永远离开了他,整个世界突然塌陷了。
那天起,他从“像块宝”的“有妈的孩子”,变成了像根草的“没妈的孩子”。
也是从那天起,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在某个角落一坐就是半天。
有时候,吕鹏飞会陪着他一起坐会儿,多少让他心里有点安慰。
可那小子是个爱动的,坐不住的时候,便回家拿了糖果、玩具过来,两个人一起再玩会儿。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女人。
父亲说那是他的“新妈妈”,让他叫人:“快叫妈妈。”
他眼睛瞪着父亲,不肯开口。
“哎呀,孩子认生,先叫‘阿姨’也成的。”女人打着圆场,伸手从口袋里捏出两颗糖果,递给他,“来,阿姨给你糖吃。”
“也行,赶紧叫‘阿姨’!”
可他死活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蹦,眼睛更是连看也不看那女人。
“你这死孩子!”父亲扬起手,脸上有些动怒。
他把小下巴抬了抬,等着巴掌落下来。
可意外的是,什么也没发生。
之后,父亲倒是也没再为难他,只是从此跟那个女人同进同出,当秦天成透明一般。
而那个女人,对他的态度也慢慢起着变化。从假装的亲昵,到表面的客气,再到皱眉斜眼,就连说话也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再然后,不到一年,他有了个异母的弟弟。
于是,他在那个“家”里越发显得多余起来。
所以,在秦天成的认知里,“家”从来就是动荡的,多变又单薄。
于他而言,大院那个名义上的“家”,还没有吕爷爷那里更让他留恋。
可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他好歹也需要偶尔露个面。
哪怕,只是为了大学初期的生活费——这让他有点讨厌自己。
估完分当天,欢闹声响彻整个校园,哪怕考得没那么理想的学生,也只是短暂的遗憾,随即便加入到快乐的浪潮中。
很快,整个校园里,开始有无数的纸片飞扬起来。
原来,有学生拿出书本来,爬到二楼或者三楼,站在窗户边,比赛看谁撕得更多,更快。
每扇窗内都站着几个学生,他们边撕边往窗外校园里扔,嘴里还欢呼着:
“耶!解放了!”
“万岁!”
“终于不用再‘苦读’了!”
“去踏马的高考了!”
气氛被烘托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到撕书行列,整个校园瞬间成了无政府的乐园。
学生们纷纷抱着各种笔记、教材和试卷,挤攘着跑上二楼、三楼,扔的扔,撕的撕,如同在经历一场生命的狂欢。
海文英也不例外,不过也只是撕了几套卷子。
这帮学生的压力倒是释放出来了,直接导致的结果,是学校职工们扫了一下午纸屑。
但神奇的是,满校园没有抱怨,没有呵斥。
学校领导和老师们,对他们前所未有的宽容。
都是过来人,自然理解在这漫天的纸屑里,挥洒的其实都是少年男女们火一样的青春和热血。
除了撕书撒欢的一帮学生,也有不少人趁机赚得人生第一笔“资金”。
只要正常上完高中,把这三年所有的书和材料摞起来,估计那高度,能跟一个高个男生的头顶齐平。
有些学生就把这高高的一摞纸当废品给卖了。
虽然也不过10来块钱,却也相当于表决心:不给自己留再复习一年的机会。
吕栋就是其中一员。卖完书,
吕栋拿这些钱,拽着同桌和海文英跑去录像厅,扬言要看一下午的香港枪战片,说彻底解放一下。
秦天成自然婉拒,那种乌烟瘴气的场所,他从来不去。
等吕栋他们面露遗憾地离开,他便开始整理课桌和寝室里的东西。
他把所有对吕鹏飞没用的书和资料打了个包,也拿去了废品站,剩下的装了满满两大背包。
收拾的过程中,不时有同学过来,他们拿着同学录或者毕业纪念册,要他留下祝福。
他倒是一反常态,一个也没有拒绝。
更有人拉他去校园里拍照,他也适当去配合了几次。
当然,在张碧昕找来的时候,他也只是写下两句祝福语,婉拒了合影请求。
报考志愿时,秦天成丝毫没犹豫,拿起笔,刷刷几下,“A大”全称便出现在志愿表上。而且,只此一行,不接受调剂。
这一幕,他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
周老师看看志愿表,再看看他,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拿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支持。
完成了这件大事,秦天成长出一口气,回去宿舍,把席子卷着筒状,用绳子系了,竖在墙角,留给需要的人用。
他又把毛巾被叠好,和一些衣服、用品全部整理进行李箱。
然后拎着那两个大背包,去了105。
门是开着的。
秦天成走到门口,朝里望时,正撞上吕鹏飞停了画笔向外看。
他笑:“我来跟你挤几天。”
视线相接,他脸上是一派轻松愉悦的笑,这是前所未有的状态。
吕鹏飞已然读懂结果,放下画笔,一个跃起。
“KAO!我就知道!我哥一击必中!”吕鹏飞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眉眼弯弯,“住多久都成!我巴不得!”
“再说了,不是早就说好了嘛,考完试搬过来。”边说,吕鹏飞边把行李往墙边码。
秦天成立马拦住:“两个背包里的东西是给你的,现在可能用不上,一年后一定能。”
“那我也还是先放这儿吧。”吕鹏飞转身,脸上的笑容灿若云霞,“去洛新庆祝一下?”
“嗯,都约好了,明天下午,教练说给我们离队的几个饯行。”
“离队呀?名义队员成不成?”
“嗯,你是队长,你说了算。”
“在队里是队长说了算;出了球队,我哥说了算。”
落地扇依旧站在墙角,此时正兀自摇着脑袋。丝丝凉意,沁入少年的心里。
这个夏天,不算太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