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所有的书脊都大小、尺寸一致,除了名字、编号、颜色,毫无区别。
李肖随便点上了一本书的书脊,抽出来翻看。
书籍的扉页被一张硕大的照片占据。
照片正中坐着一个衣着朴素、老到从外貌已经看不出性别的人。老人的脖子和眼睛都淹没在褶皱里,似乎靠着拐杖的力量、才勉强支撑起沉重的头颅,朝向镜头拍摄的方向。与之相比,老人身下油润的红木椅,背后打理得整洁、多彩的花园,草木间露出的选料精致、架设威严的石墙,还有远处慕斯蛋糕般秀丽的绿山坡,都宁静地涌动着蓬勃生机。
李肖看着照片里的人,像看着一块即将被藤蔓、虫蚁占据的朽木。
与照片里的精美的庭园相比,照片下印刷的便签栏则简陋得没有任何美感。粗糙的方框像只为了把姓名、建档时间、管理人等等字符关起来的牢狱。
“【信道】。”李肖伸出手指,对着照片释放出一条白色的数据光带,光带贴到书页上,便沿着景深和透视角度连接上老人的头颅。
李肖开口道:“老先生,能听见吗?”
只见话中字符从他口中飘出,雪片一样落在光带上,继而散作由1、0编码的数据流,像沿着一条丝带一样流进照片里的老人头中。
老人看不清是睡是醒,微微张着的口部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任何反应。
李肖于是向后翻开几页,寻找老人年轻时的照片,如法询问。
照片里的主人公自书页翻开后就兀自延续着场景里的动作,同样对李肖输入的信息没有反应。
忽然一排红色光点划过照片里的墙壁,李肖警惕地抬起头,望向书和书架。
附近两面书架都已被一条排列均匀的红色光点扫过。
而老人书籍所在这列的红色光点,比同排的光点落后了一米左右。
李肖小心地断开链接,把书籍插回架中,没有再发出任何动静。
这排光点没有对李肖捏书的手作什么反应,只是顺着书籍连接书架的信道,一本接一本地掠过,再沿着框架槽路流进书架底部,汩汩流向汇总河道。
李肖了然,看来光点是将书籍、书架一体对待的。
整座图书馆的架体和书籍都是这些红色光点的巡视对象。光点流回红色资源池的景象颇为壮观,像一张幅员辽阔的巨型电路网上,忽然出现快速过境的严整队列。这些红色光点带着某种使命流经复杂河道,汇入宽阔池塘,又从乳白色的数据溶液里解离出来,汇聚到未知的红色光线下。
李肖判断,自己抽出书来造成的延迟,会被红光的尽头发现。果然,数据池将这批光点回收后,很快向一条河道里输入一断红色光柱,单独向李肖所在之处折返回来。
李肖屏息观察,这一次,红色光点很快从书脊上通过,没再停留。
李肖心道:时间差啊。
于是他默算了一下巡检间隔,在AR界面里播放一首歌作计时器。
《Until I found you》,四四拍的舒缓短歌,在男歌手对心爱女人Georgia的呼唤和等待中,歌曲被均匀地分为三个一分钟。熟悉的歌词和完美的节拍,让每次李肖与红点的交汇变成迎接舞伴的步伐。每次与红点会面后,他即使行走在深渊般的骨灰盒架体间,也有了一种为晚餐挑选冷冻牛排的惬意。
光点巡回的间隙里,李肖在音乐的陪伴下,像切开牛排一样,划开书籍主人公的人生一页,再像用刀叉取食一样插入链接。
可惜,一次次地发信,都得不到任何回应。这也许是因为老人所在的这牌书架上,都是在生命尾声住进来的人。
李肖一再用链接送去询问,再一次确认人们的意识已经扔下了腐朽的身体,永远地住进了曾令自己心满意足的好时光。于是李肖走到更远的地方,取书翻看。
人们凝结成书的页码并无太大差别,有时看上去悲苦凄惨,有时看上去欢欣鼓舞,只是得不到回应的角色无论怎样面貌,都只是不成器的作品里不入流的虚构人物罢了。只有好音乐里,那些出现过的好家伙,带来的每秒都是好时光。
当李肖转过一座书架,就看到少年时腰间系着球鞋的贪玩朋友,穿着旱冰鞋扳住架体转弯,溜进书架间躲藏。而当李肖继续向前方幽黑的书架间行走,又看到另一个朋友走在书架的隔壁,像从前走过教室一样,神态机灵又好笑。那个年纪的少年身高已经超出教室窗户一个肩膀,他要一再压低身子,让自己不被上课的人群发现,却还要伸出头来,隔着窗户玻璃向李肖的位置打望。而这书架地上的槽路也像山脚下的铁路一样将人们分开。就在那种午后闲游一般的寻常日子里,某个好家伙走过铁道的另一侧,招呼自己过去,自己在呼啸的火车声里退后,当火车经过离开后,就被一个人留在这边。
平板电脑外的李肖从兜里摸出根烟叼在嘴里,咬着没点着烟草的过滤头吸了几口,重新回到代码世界,继续往前。
这一次,李肖抬起左手,心道:“【复制】。”紫色的光芒就从他的手指下溢出来,缓缓浸透全书。
当李肖移动手指,一本同样大小的紫色半透明书籍就在他手指下,缓缓从图书本体分离出来,沉甸甸地落在他右手中。
李肖翻开这本紫色的镜像图书,满脸惊恐的妇人,见人就拉起绿丝绒高领衣衫,遮住长满皱纹的脖颈,又去拉起纱帘遮蔽间银的发丝。李肖看着纱帘后依然闪烁着耀目光斑的珠宝项链,如法问询,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甜蜜的歌声仍在继续,人们的回应遥遥无期。
但他依然像靠近友人心弦一样听取乐声,像学画时没有挂碍地看着石膏人像一样凝视着书中的生人,像看着少年同学们挤眉弄眼的脸庞然后下笔描绘一样,用被素描线条训练出的无尽耐心,重复着翻页、链接的动作。
每一天,每一夜,把笔落在画布上,打下复制视觉光影的等分线条,直到对面只剩下教画的师傅。教室里阳光、灯光,均匀地散落在期期艾艾、挤来挤去的人们身上,时间公平地流逝,不同的只有地面上,人群中,有些人体格膨胀,有些人佝偻收缩,有些声音越来越高亢,有些声音越来越微弱。
坐在人群中逐渐拔高身型的沉默者,沐浴着光与影,领教着人群的簇拥与背离,始终坐在人群边缘,按着他的画板,落着他的笔。
在一个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的世界里,他用同样娴熟的手法按住震惊的同伴,把刀扎在他的左肩,从上至下剖出一道长长的,贯穿全身的伤口。而这张震惊的脸,曾几何时溜进教室,出现在突然拍他右肩后的左边,挤上来给他的耳洞里穿了个耳钉。
同样是幼兽一样惹人同情的年纪。
那个同伴用和他智商一样优越的信心压低声音大言不惭道:“今天轮我当模特,所以我回来一下,好让你们把我记住。”
说的是一个月前,贴在教室门后的新的肖像写生规则。当时老师傅让大家抽签决定了做模特的顺序,有学徒就拿漂亮的小楷誊抄了,贴到墙面上,一时间耳畔都是抱怨或惊喜的吵闹。
“已经废除了,” 李肖微微侧了下脸,语气里没有太多的起伏,“大家都不乐意一动不动坐几小时,所以老头请了模特。”
“那我更没事做了,你……后来怎么样?”说话间对方已经轻巧地翻上木桌,与李肖并坐在一起。
“不怎么样。”李肖答。
“接得到活吗?”
“明知故问。”
对方一动不动好长时间,后来开始没话找话,挑瓜般摆弄李肖的脑袋,直到把自己一只耳朵上戴的银耳箍给李肖系上,才停止作妖。
他的行动很快换来李肖一记肘击:“滚你妈的。”李肖拆下来扔地上。
对方跳下去捡起来压低声音:“真的银的,能用来买ID。”
李肖多看一眼:“那也得几万只吧?”
对方擦擦给他系回去:“9736只。”
“你真幸运。”
“是啊,我还以为这破基因除了条脆弱的脊柱什么也不能带给我呢,居然还能被选去做都市尖端实验,这下有望打破这个编组的寿命记录了。”
“听不出是讽刺吗?你在我颜料盒打翻前就知道我做过标记,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做梦看见的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为什么这事是在那些研究员找未知智体的档口才爆出来?!”
“那是巧合!半年前有人开你盖子的时候我就做了掩护,这是不是真的?!”
“那为什么这次有人开我盖子你就没拦住?!”
“纸包不住火!那是你的秘密不是我的!”
“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为了这个机会出卖我!”
午后 3 点半,是梦魔降临的第二潮,没有人在意背后发生了什么。
仲夏的炽烈阳光被大块云朵一束束扼住,到最后银制耳箍上的耀眼光斑消失不见,只剩蒙蒙的雾影。
“专心听讲!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不识好歹!”提着一架骷髅教具的老师傅,把画笔敲在骷髅头盖骨上,骷髅全身抖动,激起一片哄笑。
“是啦快讲吧,别随随便便停下来。”坐在最里圈的学生放下手中的铅笔,仰起身子嚷嚷。他把折起的双腿伸直,速写本就平摊在膝盖上,B5纸上密密麻麻做满了笔记,一幅例图都不放过,细致得仿佛《达芬奇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