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二十二年,九月廿九,漓巍山庄。
立冬未至,可寒川自前几日飘了数场小雪之后,便越发冷了起来。巍山上的空气仿佛一夜间冻结了,日出之时,虽是云淡风轻,但山上梨树崎岖的枝干上,银白色的霜花赋予了它新的生机。
远看去,漓巍山庄所有的白墙青瓦,都沉寂在梨树围成的屏风后面。而在漓巍山庄中,居住着华天近几十年来兴起的巨贾家族——叶家。
叶家共有四房,现在仅剩三房。长房的老爷夫人皆已去世,留有一子一女,另外又从破败了的四房收养了一名独女。“叶家长房有三子,分管家财定寒川”,这三人掌握了寒川的大部分的财权,以及华天商界的大半壁江山。
是故世人皆以为这三人皆是偏偏公子哥,传闻所说又是“三子”,便以为这三人都是翩翩公子哥,颇有美誉。
然而世人却万万想不到,现在长房中年龄最小的“第三子”,却极窝囊地跪在一座院子里,抄着账本。
虽说地上没有积雪,但此时气候已寒凉无比,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手已冻得通红,却依旧不敢停笔——说她是小姑娘,倒不是因为她年龄小,实在是个子不高,人又瘦弱。在寒风中就这么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却还不敢吱声,看起来实在可怜。
她嘴唇微紫,又似是先天不足。况且面色也不甚红润,有些发黄,一看便知是儿时营养不良所导致。可她的五官天生精致,清浅的峨眉画得恰如其分,眼睛深邃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故事,这让她平添了几分同龄女子没有的气质。
院门外,几个刚进叶家的小丫鬟扒在门边,看着里头形单影只的人,雀儿一般地议论纷纷。
“姐姐,你说这二小姐如此贵重,今年年初才被大少爷提拔了,掌管了叶家的一些生意,怎么老被大小姐罚着,做抄账本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你刚来不知道,这大小姐和二小姐啊,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大小姐是长房亲生,自然看不起二小姐,这二位啊,天生就跟不对盘似的。我听说先前二小姐还被大小姐叫去干粗活,乃至打骂呢!跟那比起来,这抄账本,算是轻松的了!”
“叽叽喳喳什么呢!谁让你们在这儿看主子笑话的,还不快去干活去!”听见这个声音,正在抄书的人搁了笔,松了口气:总算有人来救她了。
“二小姐。”只见一名穿着粉色宫装长裙的女子走上来,微笑着说:“大少爷听说您被大小姐罚抄书,便让奴婢到大小姐那儿去劝劝她。这不,大少爷刚才说二小姐今日就要回坤京去了,大小姐才肯放了您呢。”
少女笑着望向那名女子,微微点头致意:“多谢浣柔姐姐,若不是姐姐替我提醒了兄长,只怕今天,便没法启程了。”
“快扶二小姐起来吧。”浣柔吩咐身边的侍女扶她起身,一边说:“奴婢在门外已经传了小轿,寒风也等着了,快请吧。”
很快,叶桓微的小步辇到了慕鹤居的大门外便落了地,无需身边的侍女寒风搀扶,她只身起落,步履稳健,竟像是习武之人。
叶桓微才踏入内院,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看来兄长的病症又复发了。叶桓微不停步地往里走,一边沿途观赏着慕鹤居内饲养的几只丹顶鹤。
照说鹤原是仙风道骨,估计上辈子也是神仙,怎么受得住这般药气。叶桓微心内为这些鹤可惜,却忘了它们未上脚环,可以自由来去。
叶桓微走到廊下,家丁也不废话,先两步打开了门,叶桓微便未曾停步,一边走一边解披风,露出一身水绿色的大氅,到了门前把披风一手递给寒风,又从寒风手里接过一个包裹,径直走进了正厅,寒风独在外守着。
慕鹤居内的装饰素净但并不廉价,正厅供桌上放着两件奇珍,都是叶昭晖素日把玩的珍宝。左一件是用翡翠、白玉、水晶等珍宝雕刻、拼接成的十一头水仙宝石盆景,温养它的是封存良久的冰川融雪水,和一个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价值连城的紫砂钵。
右一件陈设的,是一个乌金香炉,据说年代已经非常久远,而且上面纂着一百零八个古文字,其意义非同凡品。叶家素不喜欢古董蒙尘,这香炉也就用来常焚沉香的方式来养着。
而供桌正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松鹤古画。供桌左右各陈设一盏黄铜烛台,供桌往前是叶昭晖的红木坐具和一张云纹长桌。下一个台阶,则是两溜坐具和矮方桌。坐具上的垫子都是云锦所制,可称古朴典雅。
正厅左右各一扇缂丝屏风,两架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青南秋分图》,其原稿绘于三朝前华天开国之时,这缂丝屏风也得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右次间是书房,小件的珍宝不计其数,但更多的是叶昭晖本人珍爱的古籍。
叶桓微踏进左次间,迎面是一架琉璃插屏,绕过便可见靠门一侧两个角落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但迎面的一架黄花梨雕花大床更惹眼,其精致的雕花和淡淡的自然香气,抵去了几分浓重的药味。
“兄长。”叶桓微上来行了个平礼,道:“小妹待会儿就走,特来与兄长辞行。”
帐子里的人叹了口气,让床头候着的侍女扶他起身,披了一件貂皮斗篷,坐在床边,才让人掀开帘子。叶桓微看见一张久违的脸:他的嘴唇和她一样微微发紫,但许是因终日不见光,他那苍白的面孔衬得嘴唇更显青紫,显得整个人孱弱不堪。
他缓缓开口了,声音微弱却沉稳:“天气突然转寒,为兄旧病复发,只在床上和你说几句吧。浣柔,给二小姐拿个软垫来。”“诺。”
叶桓微坐了,又把手中的包裹交给了浣柔道:“这双棉靴是小妹送给兄长的,兄长生辰,妹怕是不能赶回,先尽一份心意吧。这双靴穿着便利,面子里子都是羊绒的,可惜针脚粗糙,兄长放在内室里穿,是最保暖的。”
浣柔打开包裹呈给叶昭晖看,他伸出手揉了揉那轻软的羊绒,露出了一点许久不见的微笑,倒显出了他原有的俊美神色。
“打我十三岁之后,鞋子都是在外面买的……多谢你了,让我在母亲之后,还能穿上亲人做的鞋子。只可惜,现在也不能试穿了。”他挥了挥手,浣柔便收起鞋子退下了。
叶桓微平静地看着自家大哥,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叶昭晖直接引入正题:“昭钰和你意见不同,我能理解。其实,无论是支持二皇子韩珮星还是支持四皇子韩珞成,只要能达成我们的目的,又能够让叶家上下全身而退,便好了。”
“但是切记,韩琦宣这个人,还是少接触的好。昭钰不好说,但你与他在北城军营有数年友谊,你们应当对彼此十分了解。而且,皇帝的四个儿子中,韩珮星刚愎自用,韩珞成初出茅庐,韩瑜卿胸无大志,只有一个韩琦宣配得上太子之位。”
这时,刚进门时便默默坐在床头侍奉的浣柔把绒被也扯了过来,裹在叶昭晖身上。叶桓微才注意到,叶昭晖已经开始发抖,裹上被子才看起来好些。
可他依然没有止言:“无论是你还是昭钰,想要扶持自己的主子上位,都绕不开这个劲敌。相比起韩珞成,韩珮星母家是大司马裴家,优势更大,也更容易让魏家平反成功。桓微,你可明白?”
叶桓微点了点头说:“兄长可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却还是要追随韩珞成呢?”
叶桓微顿了顿,接着说:“兄长也知道韩珮星刚愎自用,易于扶植。但若是这样的一个人登上皇位,岂不是苍生之祸、忠臣之灾?一个皇帝,才能卓著固然重要,但一个有仁心的帝王,才是当下休养生息的华天最需要的。更何况,帝王心术泛滥,于朝廷而言实在可怕,兄长应该也不想看到出现第二次魏家惨剧吧?”
“况且,让我坚定不移选择韩珞成的另一个原因,”叶桓微接着说:“还因为他说过一句话。”
叶昭晖抬起了头:“哦?”
“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叶桓微想到这里,笑了一下,说出了下一句:“君人臣镜,镜可鉴人亦可正人。覆是覆灭的覆,鉴是明鉴的鉴。”
叶昭晖闻言一愣,问道:“可是他说与皇帝的?”
“是。前段时间韩珮星主持的首届才子文会上,论战局的题目便是论君德,皇帝让四子都陈述观点。韩琦宣说君勤则政通、君贤则人和,韩珮星说君专贵而国能一统,韩瑜卿说上下同心方能立于不败。只有他,看起来把君放在首位,实际上阐述了臣民的重要性。”
叶昭晖闻言,思虑良久,才笑了笑说:“也罢,你也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你们君臣在一块倒好了。行了,去吧,路上小心。”
“诺,兄长保重,小妹告退。”
叶桓微坐上了小辇,便开始帮韩珞成思索和亲之事:这当今陛下的掌上明珠——小公主韩幼筠,和衢北帝严铭骁的亲事确实是一桩赏心乐事。只是韩幼筠受人蛊惑,恐怕很难说服她终身远离亲人、生活在边陲地区,促成华天和衢北两国之间的秦晋之好。
“小姐还在想四皇子的烦心事呢?”寒风在山庄门口下车的地方帮叶桓微理了理衣冠,只见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寒风见状,便也不开口了。
自从小姐上一次一个人从坤京回来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寒风走出来安排马车,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少年老成。
“小姐,走啦?”叶桓微坐在马车里,看见侍卫凛风撩开帘子露出一口白牙,心想这小伙子,他父亲怎么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该叫暖风才好!
她为自己这个想法笑了笑说:“好,走吧!”
于是凛风驾着马车,后面清风赶着一辆拉货的马车,寒风在马车里伴着叶桓微。主仆四人轻车简装,离开了漓巍山庄。
殊不知,马车才动,一只大雁便从庄内飞出高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