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又不是我,怎么就知道我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叶桓微看起来极为不满,手里的活计也停了下来,微微扬起头盯着韩珞成说:“殿下若是觉得我不靠谱,就请自个儿想办法吧!”
“乐意乐意!”韩珞成忙笑道:“我这不是怕阿筠不满意嘛!你说,你继续说。”
“殿下得去见见衢北小王爷,多多留意他身边的人。还得去见一见陛下,跟他要个人——正是你的剑术师父唐境,他能见证殿下究竟是如何完满解决这件事的,也不会偏私,更能在关键时刻保住你的命。殿下可别光给别人做嫁衣,忘了自己办事的初衷了。”
韩珞成脑海中浮现出一位青年将军的身影:那个御前将军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却是父皇身边一等一的得力助手。他不由得抽了抽眉毛:“那可是父皇身边顶紧要的人,父皇能借给我嘛!”
“殿下放心。”叶桓微拿开铜水瓢,底下的衣料,又恢复了原本的色泽:“你先去见陛下,再去见衢北小王爷,就一切都有了。”
叶桓微笑看着他,韩珞成却咽了口唾沫:虽未曾明白她的苦心和筹谋,但也只得这般步步为营了。
次日,承华殿外,编钟声响。
韩珞成下了骈车,一个人走过青龙门幽邃的五尺门洞,只听得到自己身上玉佩相互撞击的叮当声,还有叮当声在深邃的门洞中传来的回声。
那一刹那,韩珞成居然感到了一瞬间的孤独。他摸了摸腰间的那半块珏,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
同时,他不由得质问自己一句:这,难道就是自己以后要走的路吗?是不得不走,还是可以不走?
看着眼前拱门形的一片光明,韩珞成回想起当年,血雨腥风。
那年,他十五岁,还住在母妃的天香宫。
清早起来,正看着书,忽然听到了戈甲声——能在内宫行动的卫兵,只有金羽尉!
这金羽尉,是华天唯一一支直隶于皇帝管制的队伍,除了日常对皇帝的护卫工作之外,就是执行皇帝的诏令。
什么诏令?是好是坏?韩珞成心想:既然母妃去了法空寺,金羽尉应该也不是朝着自己来的。他放下书本,再细细一听,那戈甲声离天南殿越来越远,朝着流香殿的方向去了。
淑妃?发生了什么?韩珞成心生了不好的预感,又想起母妃临走前对自己的嘱托:务必要看护好淑妃和瑜卿。淑妃娘娘素来不擅于心计,十数年宫廷生活,只因亲姐姐颜妃庇佑和陛下怜爱,生活还算安稳。但若是有妃嫔向她发难,她必是招架不住的。
或者……是皇后?他忙披了件大氅,奔出殿外。
跑到流香殿殿门外,只见金羽尉戒严森森,梁内官已经宣完了口谕,正往外走。梁内官?韩珞成的脚步慢了下来:能让父皇手底下最得力的大内官前来宣旨,必定不是小事。
他流转目光,看见正殿内一个身着白衣的绝美女子跪倒在地上,旁边跪着一个懵懂的小皇子。殿内还有几个司正局宫女,手里的托盘托着白绫、酒樽等物。
深宫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脑子一空,快步走进殿内,梁内官朝他施了一礼:“四皇子殿下。”他笑着说:“咱家正愁小皇子不肯走呢,可巧您就来了。请您把他哄出来吧,也免得小皇子受罪。您说是不?”
韩珞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感——他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又无力反抗。
在庭中沉默良久,他慢慢地走进殿内,在那个女子面前“咚”地一声跪下了,叩了一个重重的头。
“娘娘,瑜卿是无辜的。”他伏在地上不起来,尽量抑制自己话音中的悲怆,却还是颤抖:“我韩珞成对天发誓,今天娘娘把瑜卿交给我,他日只要有我韩珞成一口气在,必不让瑜卿受罪!”
说完,他又叩了三个头,依旧伏在地上。听得到淑妃带着颤抖的呼吸声,闻得到流香殿内幽幽的花蕊香。
很快,他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瑜卿说:“卿卿,听话,跟你四哥哥去吧。”“母妃……”“听话,去玩吧。”
他抬起头来,见她慈爱地揉着瑜卿的秀发,泪光在眼中闪出了星辰的美感。她说:“等你回来,母妃给你做好吃的。”言毕,朝他点了点头。
韩珞成连忙起来,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瑜卿身上,抱起他就往外跑。
这时他才发现——九岁的瑜卿,异常瘦弱。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瑜卿的眼睛,听到了打雷的声音。
听到了身后的大殿内利刃出鞘的声音,听到了重物倒地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他回到天南殿,很快从侍读林琅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魏家叛逆俱已伏法,今日午时处斩首犯和主要帮凶,一共九十七人。
所以……宠妃一朝堕落为秘密处死的罪人,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想起他的姨丈,那年意气风发,蹲下来对年幼的自己说“不统山河,无以为家”。他记得当时,他身后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小姑娘,是因为年龄太小又年少习武,才被误认作男孩。
小姑娘还曾几次进宫来拜见母妃和淑妃,只是每一次他都在上书房念书,只有那一次远远一见真容。
他想起将军的骨灰回京的那一天,他去将军府上上香,看见那个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少女,披麻戴孝,神色淡然,跪在将军的灵前……
那是他的女儿吧?听传言说是大哥的准皇妃,可是……会不会还是被连累呢?韩珞成心有所动,把瑜卿交给了林琅看护,奔向中宫的东华殿——大哥就住在那里,他那么受父皇重视,一定能救她的!
可是东华殿用冷漠的门扉拒绝了一切外客,金羽尉的金甲在黑色大门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冰冷,也彰显了大哥的窘境。
他跑累了,跑起来很吃力,但依旧拼尽全力奔向御书房,跪倒在殿门前的台阶上。
“父皇!”他从未如此声嘶力竭:“魏家乱党虽是叛逆之辈,也不可滥杀其余无辜者啊!”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叩头:“请父皇,放了无辜之人吧!”
君王之心,固不可彻。金口一开,怎容收回?
他跪了一个多时辰,站在殿门前的内官既没有通禀,也没有跟他说一个字。皇帝不会改变主意了。抬头看着白色的天空,他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看到了殿外的水钟——才午时初刻!
等他到了白虎门外时,那些砍落的人头都已收讫,围观的人群都已解散,正午的太阳,也已没入了乌云的怀里,似乎密谋着一场暴雨,准备冲走繁华京城内格格不入的血腥。
他看着那刑场高台,直到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高贵的血统,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对自己的血统,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悲愤、无力。
他站了很久,在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走上了流淌着人血的台阶。
稀稀疏疏的雨点砸得流淌着的血水起了涟漪,形成皇冠的形状。他在那么多的斩令箭里找到了一支,上面写着“九十七 魏家四房长女秋恒 斩”。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知道了,却见不到,叫不出了。
俄而大雨滂沱,砸在手上、脸上,很疼。他死死地盯着那支令箭,那上面沾了血点——她是最后一个死的,那么除了她自己的血……
他心底生出一种悲戚:那个她在最后时刻最能依靠的人,没有救她。甚至可以说,抛弃了她:魏家是秋后处斩,可大皇兄在年末就娶了公孙家的嫡女,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幸福美满。
秋恒。他独立在大雨中,看着极阴暗的天空,被甩在脸上的雨水刺痛了皮肤。
那个秋天,成为了史书中翻不过去的一页永恒。
他生病了,昏睡过去。醒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令箭。
母妃回来了,没有怪他。她揉了揉他的头发,红了眼,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是他早就知道母妃想说的是什么了,这也是他穷极一生要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