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祥的身体也许是有些衰竭了,因为嘴里的几处伤口,养了半个月才彻底愈合。这期间他只能靠流食来维持生命。厨子每天给他熬那滋养补益的汤水,补的他鼻血长流。傅靖远成天的陪着他,本拟着他吃了这么场大亏,决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大闹一场,找补回来才会罢休。谁知他那天苏醒过来后,便同那勘破红尘的老僧一般,摆出毫不挂怀的样子。不要说报复,竟连提也不提。只是朦胧了一双眼睛,终日似睡非睡的躺着。傅靖远看他乖巧的怪异,忍不住走过去俯身抱他,他这才扭了扭腰,很平淡的哼了一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傅靖远紧张的发问。
荣祥的眼珠在眼皮里略转了一下,然后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句:“屁股疼!”
傅靖远不敢笑:“还疼吗?要不再上点药?”
荣祥神色平静,漠然的连脸面都不要了:“随便。”
傅靖远回身去关了门,他替荣祥疼,荣祥却一幅八风不动的样子,傅靖远相信即便自己现在立刻将他要了,他也不会睁开眼睛来多瞧自己一眼。
真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这人就真的废了。
荣祥戒针那天,当事人开始时是被蒙在鼓里的。
这都是谢廖沙同傅靖远商量出来的主意。因为知道荣祥本人是毫无戒针的打算,且对戒针有着极强的恐惧。与其事先告诉他,让他惶惑不安,再闹出事情来;不如索性瞒了他,到时人进了医院,再根据反应,见机行事罢了。总之这事是非行不可的,早晚总有这一痛。
荣祥傻乎乎的坐在汽车内,只以为是常例的要去健康检查,所以直到了医院门口,还在不住的打瞌睡。小孟并没有随行,因为傅靖远现在就看不得他,若不是荣祥处处离不得这个打小调教出来的奴才,他非把这个有姓无名的家伙远远的打发走不可。
二人并排坐在后座上,傅靖远今天特地让人给荣祥找了身长袍马褂穿上,因为质地是丝绸的,光滑柔软,穿在身上,不禁锢的难受。现在荣祥的皮肤已经变得很易磨伤,他不晓得疼,给他洗澡的仆人粗心的很,也不曾留意。还是小孟那天发现他腋下一片红肿,几乎快要化脓,连忙清洗擦药,却始终不见好转。
事前谢廖沙嘱咐过,那天不要让荣祥吃早饭。所以在车上傅靖远不住的摩挲他的腹部,总觉得瘪着,担心他饿得难受。虽然他知道,荣祥已经很久都不知道饥饱了。
抵达医院时,荣祥还很安静,谢廖沙先照常例给他量了血压,顺便又看了看眼睛舌头,然后抬头对傅靖远道:“荣先生的喉咙有些发炎,要打消炎针。”
傅靖远连忙转向荣祥,抬起他一条胳膊,一边捋起衣袖一边柔声道:“是消炎针,喉咙肿了。”
荣祥翻了他一眼,任谢廖沙将针头点在上臂,针尖刺入,他忽然偏了头,对傅靖远一笑,嘴角柔柔软软的翘起来,露出一口细白牙齿:“你怎么一头的汗?”
脸上是笑着的,声音却颤抖清冷。
傅靖远也笑了,抬手摸了摸荣祥的头,新剃的,短到只剩一层乌黑的发茬儿,荣祥素日最恨这种乡下小子似的发型,这次也不例外,但只是懒洋洋的皱了下眉头,示意不满。手中的头温热、又有点茸茸的,因为发丝细软,剪得再短也不至扎手。
眼望着麻醉剂被缓缓注入他的体内,傅靖远暗暗松了口气,将手慢慢滑至他的后颈,颈子已经细瘦到了极致,幸好有个小立领儿遮住,否则瞧起来,正是一个细脖子挑了个光秃秃的脑袋。
打完针,谢廖沙起身,籍着召唤看护妇过来收拾注射器材的功夫,向傅靖远使了个眼色,傅靖远心领神会,又找出许多闲话,同谢廖沙攀谈起来。荣祥呆呆的坐在一边,先是神游天外的样子,忽然身子一歪,傅靖远连忙扶了他,心道这药效终于发了,正想若无其事的继续自己同谢廖沙的闲聊,谁知荣祥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中光亮骤然闪过:“这不是消炎针!”
傅靖远一愣,随即笑道:“你是坐乏了,咱们马上就回家好不好?”
荣祥青白了脸色,嘴唇似乎都有些颤抖,却咬了牙说道:“我……我还有话同你讲,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傅靖远抬手搂了他的肩膀,声音里还带着极坦荡的笑意:“回家还有好多时间,不急在这一刻。”心里却是一动,荣祥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用意,可是,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呢?二人相处这么久了,他到底藏了什么话?
“不……靖远你……”说到这里,只见荣祥身子直直的猛然向后仰过去,就此昏迷不醒。
旁边的看护妇是个胖大身材的白种女人,挽了雪白袖子,粗壮手臂伸过来,一边轻声咕噜了一句,一边从傅靖远怀中把荣祥扯出来,连拉带拽的扶到一边的轮椅上。
谢廖沙立起身,向傅靖远点点头道:“让萨拉带他去一间隔音的治疗室,你可以放心。”
傅靖远意意思思的也站了起来,眼看着那山一样的萨拉把荣祥推了出去,恨不能一起跟上:“那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他最近身体状况还是可以的……”
谢廖沙背对着大窗,阳光中他的白脸显得有些虚无,连下颏上的金色短须也煌煌然透明起来,只有声音还是真实的:“傅先生,如果你是宗教徒,那么这些天可以去祷告,请求神的眷顾。”
傅靖远在裤子上,无声的蹭掉了手心中的凉汗:
“是的。”他苦笑答道。
七天,过的好像七年。
傅靖远从第二天开始便表现的有些歇斯底里。他站在治疗室的门口,治疗室的铁门上并无玻璃窗子,他只好竖着耳朵倾听里面的动静。连续几个小时,姿势都不会变一下。
他是什么事都顾不得了,只想着荣祥一个人。直到第六天,家里的一个小子气喘吁吁的跑来医院找到他:“二爷,城北公馆来了个老妈子,说什么荣家太太难产了!”
傅靖远缓缓的抬起头,脑子有点发木,张开胡子嘴呆呆的反问道:“啊?”
“荣家太太啊,住在城北公馆的那位,大肚子的!”还是半大孩子的小佣仆喘得说不连贯,又用手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表示大肚子:“难产,送医院去了!”
傅靖远用手摸了下灰暗的脸,终于反应过来,立刻紧张起来:“她怎么了?”
“老妈子说是难产。让二爷您去看看。”
傅靖远不假思索的抬脚便走,走了三步,转身又折回去,迟疑了一下,叫来一个小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继续向外走去。
走到楼梯口时,他忽然仿佛听到治疗室中传来一声极凄厉的惨叫,这让他身子一抖,凝神再听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空荡的走廊里,万籁俱寂。
横了横心,他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老妈子急得什么似的,见了他好似见到大救星,连哭带比划道:“哎呀二爷,荣太太昨儿生了一天,接生婆没辙了,找您又找不到,如今要不行了啊!医生问是要保住小孩还是保住大人,可这个我怎能下主意呢……二爷您快去瞧瞧吧!真格是横生逆产,那血流的啊……”
傅靖远只觉着脑子里“嗡”的一声,懵里懵懂的一头撞出门去:“哪家医院,快带我去!”
在路上,他开始觉出头痛来,城北的济世医院并不算远,只是他心里急得冒火,恨不能生出双翅,直接飞了去。
颜光琳躺在私人产房里,按规矩,男人是不可以进门探视的。可傅靖远来时,这个规矩却已经不能够用在他的身上了。
孩子的确是生了出来,据说是个猴崽儿似的东西,连哭的力气也没有,被送到育婴室观察去了。
颜光琳整个人陷在雪白的被褥里,面孔嘴唇都是苍白的。看护妇们把她推进私人病房。傅靖远傻头傻脑的站在门口,忽然觉出身边有人,扭头一看,是个医生打扮的男子。
男子知道这位面相狼狈的傅二爷是个人物,又生怕这生孩子的女人是他外面的家室,所以心内极其惴惴,结结巴巴的企图开口解释劝慰一番:“嗯……我们的确是已经尽力了,可是这位太太被送来时,已经因为耽搁时间太久,失血过多,身体也虚弱到了极点,所以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救治,也是……回天乏术。我们这个……”
傅靖远清清喉咙,问:“她……这是要……不成了?”
医生陪笑着连忙点头,猛然想起这不是笑的时候,便赶紧又皱起眉头,做悲痛状。
傅靖远挥挥手,然后轻飘飘的走进房中,坐到了床边的折叠椅上。
他握住了颜光琳放在床边的右手,潮湿冰冷的。
“光琳。”
他轻声唤。
颜光琳还有知觉,睫毛像是濒死蝴蝶的翅膀,颤巍巍的抖了抖,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
傅靖远点点头,气息紊乱的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握了她的手,恨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力传给她,像说书人口中的剑客传内功那样。
颜光琳的脸色却果然和缓了一点,眼里也似乎有了点光:“你……怎么这个样子?”
傅靖远张了张口,头脑渐渐的清醒过来,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儿:“我这些天……有点忙事儿。我疏忽了,没有照顾好你。”
“我的孩子,是活的?”
傅靖远很积极的点头:“活蹦乱跳的,我去叫人抱过来给你瞧瞧!”说完便抬起头望向门口,那医生很自觉的转身道:“我去育婴室抱婴儿过来。”
颜光琳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是男是女?”
傅靖远被问住了:“我还没有看过。”
颜光琳点点头,面颊上透出层淡淡的红晕,傅靖远不知道这叫回光返照,心里还庆幸,心想大概光琳身体健壮,所以那医生未免估计的太悲观了。看这样子,哪里就是要死了呢?
况且女人都生孩子,哪能因为生个孩子,就要把命也搭上呢。
“不知孩子会像谁。”颜光琳叹了口气。生完孩子,她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一些,看起来娟秀了许多。傅靖远心想她只要再好生调理养息一番,应该可以回复到先前的漂亮模样。
傅靖远又想你们夫妇两个都生的好看,所以脱口而出:“像谁都挺好。”
“要像我,不要像瑞阁。”
傅靖远愣了愣,想起瑞阁是荣祥的字,便笑了笑:“他相貌也不难看啊,当然,女孩子还是要像你才好。”说完之后,自己忽然觉着有点古怪,而且心情复杂。
“他命不好。”
傅靖远苦笑了:“我看是他自己的毛病。对了,他戒针了。”
颜光琳的脸上倏忽间似乎闪过一个微笑:“真的?他怎么肯了?他现在还好吗?”
傅靖远知道她心里还有这个男人,便凑她趣儿道:“没什么事儿,过两天,我带你去见他。”
颜光琳摇摇头,声音仿佛是有些低了:“现在,我倒真的有点儿想见他,只是……没有时间了。”
“你别乱说。”
“他这辈子,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作为,没家没业的,身体也被搞坏了。”颜光琳喘了口气,脸上的血色渐渐褪了下去:“我有个不情之请……”
傅靖远把她的手抬起来贴到自己胡子拉碴的嘴边:“你说。”
“你以后……多少照看着他点儿……还有我的孩子……总归别让人作践了他……”
傅靖远觉着自己的心是在被刀子绞:
“你放心,我顾着他便是。”
颜光琳闭了眼睛,微笑起来:“我真不该遇到他。不过既然遇了……也怨不得什么。算啦……靖远……谢谢你对我的照顾。你真好。其实,我还很想看看我的三哥,三嫂,二嫂,大嫂,还有……爸爸……”
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终于轻不可闻,直至虚无。
傅靖远瞪大眼睛望着她,似乎是不可置信。
三分钟后,房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医生领着一个抱了小孩的看护妇走进来道:“傅先生,这位太太的小孩已经抱过来了!”
下一秒,医生惊奇的看到这位来势汹汹的傅先生忽然一手捂了嘴,一手颤抖着伸向床上那妇人的鼻端。
医生漠然的想,那妇人必是已经去世了。只是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孩子,很可惜。
傅靖远对着穿衣镜,凝视。
刚从颜光琳的葬礼上归来。说是葬礼,其实不过是个很潦草的小仪式,来的只有家里的人,鬼鬼祟祟的,生怕被外人知道的样子。
颜家老太爷也来了,落了几滴泪,依然是姿态强硬。几个女眷倒是哭的厉害,其中她三哥颜秩甫则一进灵堂,便一头扎到地上晕了过去。
颜家人感激傅靖远到了无以为报的地步,可是傅靖远淡淡的,似乎是全然不在意。旁人以为他是对颜光琳用情太深,所以此次深受打击,精神萎靡。
颜家人提出要抚养颜光琳留下的那个孩子,却被傅靖远拒绝了,因为光琳走时,是让他来照看着的。
光琳是朵花儿,他眼看着她由盛开到枯萎,很短暂的绚烂年华。
罪魁祸首,却是那个人。
傅靖远对着镜子,不自觉的露出一个狞笑。因为自己也觉着实在丑陋,所以赶忙回复了常态。
他现在也瘦极了,圆脸削出个尖下颏来,眼窝陷进去,幸好还有副金丝眼镜来遮掩着。
奶妈抱着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子,正在外间走廊里来回乱走,嘴里还在哼哼唧唧的唱着什么催眠曲,难听的很。
那孩子生下来时像个老鼠,让人奶了这一个月后,竟很快的胖壮起来。四肢乱舞乱扬的像个不安分的小兽,性子却好,见人爱笑,若是遇到了傅靖远,就要伸出手来咿咿呀呀的,奶妈子说,那是小少爷要二爷来抱抱呢。
那么小,怎么抱呢?
傅靖远对小孩子,向来是绝没有兴趣的。可因为这是荣祥与颜光琳的儿子,所以便有了一个格外深刻的意义。这是他最爱的两个人,所有的唯一一点骨血。
这孩子那么一丁点儿大,已经能看出来同荣祥的相像。傅靖远瞧着他,终于决定让他跟着自己姓傅。
姓傅,一点不掺杂的傅家小少爷。以后长大了,送去国外念书。替光琳把没过完的好日子都补上。
给他一个好的出身,一个好的家庭,一个好的未来。
要过同他的生身父母完全不同的,美好生活。
然而这种事情,不能想当然的一个人便可以定下来的。他去见了正在休养康复中的荣祥,后面跟着个奶妈子,怀里抱了小孩。
荣祥正恹恹的坐在床上,周围堆了棉被与大枕头,像个堡垒似的把他给围了起来。前番听到颜光琳的死讯时,他大哭了一场,谁也劝不住,傅靖远那时无法,只得捏着鼻子,又把小孟叫出来劝解他。但见他如此重情,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因为他对荣祥最大的意见,无非是恨他无情无义而已。
见傅靖远带着个小婴儿来了,荣祥直觉的就猜到那会是自己的儿子。他平时仿佛对什么都不大在意,不过这次,他表现的很高兴,竟从床上跳了下来,然后因为腿软,一头撞到靠墙的西式大衣柜上。傅靖远吓了一跳,赶忙过来要看他,然而凭空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已然将荣祥扶了起来。
这把傅靖远又给吓了一跳,他竟没看到小孟一直站在衣柜旁边,穿了身与衣柜同色的橙黄衬衫,一个脑袋仿佛飘在半空,面无表情的望着地面。
他不禁皱了皱眉,一看见这个小孟,他就有种发自心底的厌恶,说原因,也没有什么明确原因,就是一种直觉上的不舒服,好像见了邪祟一样。
荣祥谁也不理,径自就摇摇晃晃的走向那个婴儿,好奇的低头看。婴儿让奶妈子奶了一个多月,已经变得很白胖,显出了漂亮模样。荣祥看了一会儿,又抬头扫了眼年纪轻轻的小奶妈,小奶妈也生的干净利落,和婴儿在一起,倒是和谐的很。
“来,给我抱抱。”荣祥忽然开口。
奶妈迟疑的看了眼傅靖远,她并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听从面前这个苍白男人的话。
傅靖远笑起来:“你把小孩子放在床上,然后出去等着。”又回头看了眼小孟:“你也出去。”
屋内只剩下荣傅二人。荣祥蹲在床边,把手插入襁褓之下,试图抱起小孩,傅靖远连忙拦住他:“你手上没劲儿,当心再把他给摔了。”
荣祥笑着看看他,一双眼睛弯成了黑幽幽的月牙儿:“这孩子养的真不错。多谢你照顾他。”
听了他的道谢,傅靖远暗想自从他戒针成功后,好像变得知道好歹了。
“呃……这孩子平时爱哭的很呢,今天兴许是你们父子连心吧,一路上都特别乖。”
“听我娘说,我小时候也很爱哭。结果邻居新搬来的白俄小男孩以为我是个女孩子,还曾翻过围墙来我家送了一大束野花。”
这是荣祥第一次提到自己小时候的事,傅靖远听的饶有兴趣:“然后呢?”
“后来?后来那一家又很快搬走了,没有后来。”
荣祥用食指指尖轻触婴儿的小嘴,那孩子张了大嘴,竟咯咯的笑了几声。
傅靖远见他心情甚好,便试探着,把自己的想法对他和盘托出。
荣祥听了他这个想法,并没有发怒,只先愣了半晌,然后没头没脑的问道:“你给他取名字了吗?”
“还没呢,等你来想个好名字。”
“我学问很差,想不出好的。你取个吧。”
傅靖远觉得他平静的过分,满心狐疑,沉吟了一下,方道:“叫念琳如何?傅念琳。”
话音一落,荣祥便开始露出了尖牙和利爪。他仰起脸对着坐在床边的傅靖远:“哦,原来这里面没有我的事!”
“啊?”
“傅念琳!真好名字。傅靖远念着颜光琳!是不是?”
傅靖远觉得很无奈:“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纪念他的妈妈而已。”
荣祥站起来,他戒针时被打了药,连着沉睡了五天。醒来后虽然是熬过了苦头,可是药物的副作用也不可小觑。譬如,他总觉得自己的身子发木,有点不大听使唤。此刻他猛然站起来,心里对傅靖远也不知是愤恨还是感激,只是茫然的想要大闹一场。可又不知道自己闹得有没有道理。
他又有点犯糊涂了,心中迷乱的想:我该找个人问一问,他把我的儿子跟了他的姓,还取名叫做傅念琳,这算不算是在欺负我?当然,他素来对我都是不错的,我也曾经很对不起他过。那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大凡一个人在生气前这么左思右想一阵子之后,注意力被转移,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而且他毕竟不是个白痴,之前那样精明过的一个人,再糊涂也是糊涂的有限。何况吗啡被戒掉后,他身体的各个方面都在明显的好转中。所以眼见着傅靖远小心翼翼的把那孩子托出去送给奶妈,他也没有阻拦。
傅靖远回身掩了门,走过去从身后搂住了荣祥,觉得这个男人的腰细极了,忽然回想起当年同荣祥初识的那些日子,在奉天,天寒地冻的,荣祥却只歪戴了顶厚呢礼帽,冻的耳朵通红,可见他是个爱美的青年。
傅靖远心软了,低头伏在荣祥的肩上,喃喃道:“你乖一点,乖一点。如今总算一切都好过来了。我们好好的在一起,再不吵闹了。好不好?”
荣祥笔直的呆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累极了,他又想到自己如今一无所有,再怎么说也没有什么立场底气。他虚脱似的向后靠去:“随你吧,我不管了。”
他只要有这么句话,也算是前所未有的示弱了。傅靖远见好就收,陪了小心扶他坐下,一边摩挲着他的后背一边凑到他耳边喃喃道:“比前两天似乎又胖了点。”
荣祥不耐烦的一扭身子,眉尖蹙到一起:“你又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那边有地方坐,别和我挤在一起。”
“我不。”
荣祥放低了声音:“你怎么——”
“我怎么?”
荣祥忍无可忍的站起来走到窗前:“下流!”
傅靖远大笑起来:“我下流?你刚老实了多长时间,就摆出这么副圣人面孔了?”
荣祥背对着他,眼睛望着窗外的树梢:“别以为我不记得你对我做过什么!”
傅靖远跟了过去,鼻尖触到荣祥后脑的短发,温热茸茸的,有香皂的味道。
“记得就好。我还怕你忘了呢。什么时候……再来一次?”
“滚你的吧!”
“今晚外面有应酬,怕得空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明天怎么样?”傅靖远的双手一起扶住荣祥的腰:“馥郁西餐厅的厨子可以借过来,他会做地道的法国餐。我们到时先吃饱了,然后……”
荣祥用胳膊肘愤然向后撞了一记:“不要再讲了!”
傅靖远硬挨了这一下,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变:“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新主席视我为眼中钉,嫌我大哥留下的人太多,却完全又不服政府的管制。我每天同这些人敷衍,烦都烦死了。等你的身体再好转一些,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有足够的钱,再找个安逸的地方生活,该有多快乐。”
荣祥偏了头,试图看到傅靖远的脸:“就我们两个么?”
“哦,还有你的小孩子,你要是喜欢,就带着;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先由我大嫂给看着,她在北郊的清凉庵住了许多年了,那里很安静,而且风景也很好。你放心,她是个非常慈爱的人。”
荣祥的心让他给说的活动了,于是开始认真的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小孟总得带着的。”
“为什么?我们两个人,过一种新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带着那个小奴才?而且他也不小了,总有二十岁了吧?他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是不是?我们给他一些钱,让他去娶妻买房,我还可以在政府给他谋个位子。”
荣祥很犹豫:“这不行吧……我从十三岁时就带着他,十二年间我们几乎寸步不离……”
“就算是兄弟,也要各自成家立业的不是么?”
荣祥心想他倒不配算是我的兄弟,只是觉得一旦分开,生活便缺失了一半似的:“这……我离不开他……”
傅靖远听了这话,按下心内的醋意蒸腾,脸上愈发笑得和蔼可亲:“那只是不习惯而已。我还比不了他么?以后我照顾你,照顾一辈子。若是照顾的不好,让你拿枪毙了我。”
他把话说的这样好听,荣祥听后,竟恍惚了一下,想着离开这纷扰伤心之地,重新开始生活,也觉得很振奋。
他并不想着小孟对此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只想着自己能否离开那个小奴才的侍候,如果离得开,他就要全盘接受傅靖远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