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尼罗2020-09-28 16:049,752

  抵达潼关之后,荣祥的生活又暂时恢复了平静。他像头卧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一样,冷静的窥视着西安城内的所有动静。

  从赵振声联合他去打傅仰山开始,他就谋算着要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满洲兵的闹事是一个太好的契机,现在说起来,外界都认为他是广受抨击、不得不走,无奈何才跑到潼关来的。

  他离开西安不久,赵振声就向坝上发了兵——他终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伙伴,就是那些回人军队。

  本来傅仰山和回军打的是难分难解,不分胜负。可是如今插进来一位赵振声,情况就发生了大变化。傅仰山的军队立刻处了下风,被回军打的连撤三十里。回军只想要回坝上的土地,所以追到了边界,也就自动停战了。换上赵振声继续开打。

  傅赵二人在城外恶战,城内也是一片暗流涌动。赵灵均被人暗杀了,空下了一个警察局长的位置。陈敬甫想让自己的内弟顶上,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操作,傅仰山已经指派城内的亲信一番运动,把位置直接给了傅靖远。

  这把陈敬甫气的要命,可是没有赵振声的命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城外一战还不知谁胜谁负,万一傅仰山赢了,那这傅靖远依然还是这西安城里的皇弟,轻易得罪不得的啊。

  傅靖远也并不开心,事前也没有人来征求他的意见,糊里糊涂的便成了警察局长。穿上簇新的一身黑色制服,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沐猴而冠”的味道。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知道大哥在城外的情势颇为紧张,而自己作为他唯一的弟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荣祥坐在书桌前,哗啦哗啦的翻阅着一沓文件。

  傅赵二人现在已成两败俱伤的形势,可是目前看来,还是没有议和的苗头。这让荣祥异常的兴奋。他放下文件,披着大衣在屋中来回的走了几圈,心脏跳的极快,简直有些发慌。

  经过了这么久的沉沦,他终于又回复到了在奉天时——或者说,是易仲铭在世时的那种状态了。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讲,理想内容的明朗化是最有效的兴奋剂,足以让人在垂死之际重生。

  他现在以一种第三方的姿态。高高在上的观望着这场战役,他倒要看看,是谁先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

  门外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小孟开门走了进来:“三爷,有人来了。”

  “哦,”荣祥一边脱下大衣往外走一边随口问道:“谁?”

  “颜小姐。”

  荣祥似乎是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是军械处的阎主任吗?”

  “不是,是颜小姐。”

  荣祥这回才停住脚步,他很困惑的看着小孟:“什么颜小姐?”

  “颜光琳小姐。”

  “颜光琳?来了?”

  “是,正在外面院子左边的客室里。”

  荣祥转身就要往回走,一想不对又折了回来,心道这真是见了鬼了,颜光琳怎么会来的?

  “就她一个人来的?”

  “是。还带了个小皮箱。”

  荣祥隐隐觉得不好,可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颜光琳。

  他在潼关的住所是座三进的大院子。他住在最里面,所以走到门前,也花了近三分钟。停在客室门前,他又迟疑了一会儿,方推门进去。

  颜光琳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看到荣祥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点点头,脸上还带着点不安的微笑。

  “颜小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不是,只是……很惊讶而已。”荣祥边说边找了个靠门的椅子坐下。

  颜光琳长吁口气,摆出一脸大功告成的表情:“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有兴趣。”

  颜光琳讲述的时候,因为自己就是当事人,所以语言中很有保留。但究其本质,她根本就是从家里偷逃出来的,是场一个人的私奔。

  事情还要从荣祥离开西安后说起。颜光琳是一个英国学生派的千金小姐,英国学生派的中心要义,就是淡漠和满不在乎,对于重要的事情,更要表现的淡漠和满不在乎。所以那天在赵公馆宴会上,荣祥表示“要带她逃走”时,她给了一个充满挑战口吻的、又充满了暗示的一个回答。

  事实上,她那句话虽然说的有点不着四六,可是话音一落,心里却真的有些悸动起来。她回家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上门提亲;又过了几天,方听说荣祥已经带兵去潼关了。这可让她大吃一惊。这时回想起那句“我带你逃走”,顿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之感。

  她想,荣祥之所以那时会莫名其妙的说出这么一句话,肯定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决定要马上离开西安,而且知道自己家里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缘故。当然不会同意了,颜镇禅的小女儿,怎么可能这样匆忙潦草的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军阀呢?啊……她忧伤的感叹,这份爱情真是发生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啊!

  如果只是这样哀而不伤的感叹下去的话,她也许过上个把月就会淡忘了。可是偏偏那傅靖远卷土重来,竟找人上门提亲来了。傅靖远自从出任警察局长之职后,每天尽职尽责,累的瘦了一大圈。下班后换上西装,戴好眼镜,又是一副标准的书生相。颜镇禅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觉得他人品端方,学识渊博,正是一个女婿的最佳人选。而且傅靖远在外面的口碑也不错,绯闻一点没有,和他那位兄长相比,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最佳例子了。

  颜镇禅这样青睐傅靖远,导致颜家内部的舆论迅速统一,一时间上下都把傅靖远夸的一朵花儿似的,只等傅赵二人狗咬狗打的累了,便将婚事正式操办起来。颜光琳这边势单力薄的抗议一番,却是全然无效——而且一个小姐家,似乎也不该对自己的婚事表现出太关心的样子。

  到了这内外夹攻之时,颜光琳再回想起“我带你逃走”五个字,不禁感慨良多。而且因为距离产生美的缘故,她每逢看到那本《呼啸山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那个月光般的漂亮男人。至于他打吗啡包舞女捧小旦之类的旧闻,因为她并未亲眼见到,所以一时间全部抛到脑后去了。

  逃走吧!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是不能嫁给傅靖远那个跟屁虫的。

  事前她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偷运出来,统统都寄存到了女大同学的宿舍里。然后一天早上以出门逛街为由,独自踏上了开往潼关的长途汽车。在那臭气熏天、人满为患的车厢中,她紧张而兴奋的缩在狭小梆硬的汽车座位上,心里没有一点对家人的留恋,只觉得好像是要去度春假似的,有一种乱糟糟的喜悦和好奇。因为是为了爱情和逃婚,所以还有一种浪漫的成份在里面。

  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坐了多久的车,幸好下车时天还是大亮着的。她叫了辆黄包车,一路打听着到了荣祥这边。

  荣祥并没有表现出热烈欢迎的态度,这让她一度感觉到了后悔和失望,但她很快想到,荣祥向来都有些沉闷内向,也许他心里高兴,却不懂得如何表达呢。基于这种想法,她在长篇大论的叙述中,将荣祥的冷漠态度忽略了个一干二净。

  听完她的出逃奇遇记,荣祥不由自主的蹙起眉头来。颜光琳一个小姐家,肯独身一人跑到自己这里来,意味不言而喻。可是……

  可是,他本来并不是那个意思的,他只是想……

  “颜小姐,你知道这样离家出走的后果吗?”

  颜光琳愣了一下,忽然红了脸,随即垂头不语。

  “你真的了解我这个人吗?”荣祥继续问。他竭力想摆出一种语重心长的态度,可是在颜光琳听起来,只觉得他的语气温柔的让人心都软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落落大方的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男人:“我不了解你,也不打算现在就去了解你。”

  这个回答让荣祥很惊奇:“为什么?”

  “因为要先有爱,然后才有天长地久,因为天长地久,才会相互了解。若在相爱之前便已经相互了解,那么就不会产生令人悸动而憧憬的爱。与悸动相伴的是爱情,与了解相伴的则是感情。爱情与感情,还是有些差别的。”

  荣祥听了这番爱情理论,感到很是诧异,首先他没想到当着自己,颜光琳会如此毫不顾忌的大谈爱情;其次是她的见解也很与众不同,令人听后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暗暗的想:这个姑娘要么的确是出类拔萃的有头脑,要么就是翻译小说看得中毒了。问题总不会出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怀疑:莫非我是个土包子,所以已经不能领会现在的新思潮了?不可能的啊!

  颜光琳发表完高见之后,发现荣祥一脸愕然,一言不发,心里倒惴惴起来,以为自己刚才说的过头了。幸好荣祥随后便起身过来帮她拿起皮箱:“你一路累了,先安排房间让你休息一会儿,然后吃晚饭。走吧。”

  把颜光琳安顿好了,荣祥回到书房,将桌上的文件整理成一摞摆到桌角。然后又从上衣口袋中抽出钢笔扔进笔筒。望着整洁的桌面,他忽然开口:“我是不是老了?”

  小孟站在他身后,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所以不予回答。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又问了一遍:“我是不是老了?”

  “没有。”小孟答道。

  “我娶了颜光琳,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是?”

  这回小孟想了一下才回答:“是。”

  “那要是不娶呢?”

  “也行。”

  荣祥望着窗外的一棵老树,心想自己真是孤单,遇到事情,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易仲铭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颓然走到床边坐下,他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吩咐道:“一会儿你让人去酒楼定桌酒席送过来,咱家的厨子手艺太差了。”

  小孟半跪在床前,缓缓的推动注射器的活塞,吗啡针剂被一点点的注入体内,剂量几乎是前些日的两倍。

  和一个女人同桌吃饭,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对荣祥来讲,是一个陌生的体验。

  他几乎是有些拘谨的坐到了颜光琳的对面。颜光琳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在她刚才休息的那两三个小时里,中西方的婚姻观念在她的脑子里不断的相撞爆炸——她今天的这种所谓私奔行为,介于勇敢浪漫与不知廉耻之间,到底怎么算,她心里没了数,而且又在担心荣祥也许会因此而看轻自己,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

  她不晓得对面的荣祥也正在忖度中,是把她原封不动的送回家去还是坦然笑纳,他心里也没数。

  “颜小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擅作主张的订了这些菜,请别客气。”

  “哦,谢谢。”她轻声答着,虽然一天没吃饭了,可她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荣祥还是这样的客气——她忽然想:他总不会不要我吧?

  荣祥站起来为她夹了些菜:“你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她拿起筷子夹了半根青菜放进口中,然后抬头向荣祥笑了笑:“给你添麻烦啦!”

  听了这话,荣祥倒若有所思的坐了下来:“明天早上,我给你家中发个电报,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

  颜光琳骤然变色:“啊?”

  荣祥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还没有说完——让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才不会担心。”他又伸长胳膊给她夹菜:“你先吃,吃完我和你说。”

  颜光琳推开盘子:“不,你先和我说。”

  荣祥知道无论颜光琳有多么饥饿,此刻也绝不会还有心情吃饭的。他向后挥手,斥退了佣人。然后起身走到颜光琳身边坐下。

  “颜小姐,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这让我很感动。但是,我还有一件事,要提前和你说明,不知道你能否谅解。”

  颜光琳目光炯炯的盯着荣祥,心想:莫非他在满洲还有个正室?

  “我现在的境况,颜小姐你也是知道的,四处漂泊,无可归依。所以,我目前无法为我们举办一个正式的婚礼。”

  “没有婚礼?”

  荣祥低下头:“对不起。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话说得诚恳,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会事儿:你若肯,便留下;若不肯,我明天把你送走就是。

  颜光琳这回真是为难了——她既然已经逃到荣家,自然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可是没有婚礼的话,那也太让人委屈了。静悄悄的就成了荣太太?那算什么事儿呢?

  荣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答,以为这是一种变相的拒绝。于是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知道了。明天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颜光琳赶忙抬起头来:“我说……如果以后停战了,能补办一个吗?”

  荣祥听了这话,大出意料,愣了一下方答道:“当然可以。”

  颜光琳扁了扁嘴,忽然气息一颤,两颗泪滑下面颊。她本来并没有想哭,可是不知怎的,那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绢去擦。

  荣祥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你怎么哭了?”

  颜光琳竭力的翘起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微笑。这就是她的爱情了?这就是她的婚姻了?面前这个冷淡客气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想家里人一定正在为自己担惊受怕,等到明早收到电报,又会被气的暴跳如雷。自己的婚姻将收不到任何人的祝福,从此也许都不能再见到父亲和哥哥嫂子们了。她只能和荣祥在一起,而她真的还不了解他呢!

  颜光琳在离家十一小时后,定下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随即,她如梦方醒似的,痛哭起来。

  颜光琳是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的学识眼界虽高,可是却分不清婚姻与姘居的区别。

  新房是临时布置的,那么晚了,不知道小孟从哪里买来了红色的被褥床单。大概的铺上,倒也有了些喜庆的气氛。颜光琳觉着自己好像乘着辆快速火车似的,眼花缭乱的就被送到了床上。

  连喜烛也没有。关上电灯,就是洞房了。

  荣祥在床上倒是表现的颇有男子气概,混不似平日那副苍白羸弱的模样。因为自从来到潼关之后他一直独居,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过女人了。现在上天送给他一个年轻漂亮的颜光琳,这简直让他有些发疯。气喘吁吁的折腾了许久,他方一身大汗的从颜光琳身上滚了下来。

  两人沉默许久,颜光琳忽然开口说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呢。原来一直都喊你荣先生,以后可不能这样叫了。你的字是什么?”

  “瑞阁。”说完之后荣祥有些黯然,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他总是被人叫做小祥——这根本就是个店里学徒的名字嘛。而这个字,似乎就没有人用过。

  “瑞……阁……”颜光琳沉吟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富贵的俗气,其实和你不大相配的。”

  荣祥感到很失望:“是么……那你随便叫我什么都好了。”

  “叫你什么?”颜光琳轻声笑起来:“总不能叫你小祥吧?像个小伙计似的!”

  荣祥无声的叹了口气:“都可以。没有关系的。”

  过了一会儿,颜光琳往荣祥身边靠了靠:“真没想到,我们结婚了。”

  说完半天,也没听到荣祥的回答。她起身仔细一看,发现荣祥竟然已经沉睡过去了。

  荣祥起的很早。

  颜光琳是睡懒觉睡惯了的,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了荣祥同别人说话。她懵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荣祥和站在桌边的小孟。

  荣祥左边的衬衫衣袖卷到肘部,他正用一个棉球按着手臂上一点。小孟在桌前丁丁当当的不知在弄什么,待他转身要出去时,颜光琳才看清他手里端着个钢质托盘,上面覆了块白色的医用纱布,纱布下面高低起伏,不知是什么东西。

  荣祥起身将棉球扔到屋角的纸篓里,然后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走回来,颜光琳赶紧闭上眼睛,做熟睡状。直到荣祥重新坐回身边时,才哼了一声,双目迷离的捂嘴打了个哈欠。

  “你醒了?”荣祥回头看了她一眼。

  颜光琳点点头,故意装的混沌无知,随手抓来衣服披到身上:“你起的好早。”

  “习惯了。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颜光琳一笑,心想别的女同学都说结婚了要怎样的辛苦,怎样的受婆家人气,可是自己这也算结了婚了,不是懒觉照睡么?只是荣祥怎么把那个小孟大清早的就叫到屋里来了?自己可还没起床呢,让人看着多么不像样子?

  但她故意的又躺了回去。直到荣祥办公去了,她方跳下地来,从纸篓中捡出了那个棉球。

  棉球的一面,果然有着一点血迹。

  她的心一下子冷起来,胸口似乎都结了霜:

  “他果然在打吗啡。”

  在这个清冷而陈旧的院落中,颜光琳一住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情。荣祥那封电报发出去后,几乎惊倒了所有颜家人。然后先是颜镇禅在西京大报上发表声明,要与她脱离父女关系。接着她三哥颜秩甫风尘仆仆的赶到潼关来了解详情,一并带了笔钱给他妹子作嫁妆。颜秩甫本来和荣祥没有什么交情——他们颜家似乎都没和这个人大接触过,所以他简直不明白妹子是什么时候和这个荣祥好上的。到了荣家见到颜光琳,他气的恨不能揍她一顿,可是看到她泪光盈盈的扑过来喊三哥时,又止不住的一阵心酸。

  这么好的一个妹妹,就白白便宜荣祥那个小子了。

  对于荣祥,他也不知道该采取何种态度才好——心里当然是很有芥蒂的,可是自家妹妹不争气,主动跑去给人做老婆,导致娘家哥哥也就没有什么口实可以硬气。而且又怕自己这边态度不好惹恼了荣祥,到时他在妹子身上撒气。思来想去,他胸中实在是气闷极了。

  逮到荣祥不在场时,他偷偷的问颜光琳:“他对你还好?”

  颜光琳笑笑:“挺好的,就是话少,像个闷葫芦。”

  “钱你要自己留好。不够花了就写信告诉三哥,知道了吗?荣祥要是欺负了你,也告诉我。”

  颜光琳听了这些话,忍不住的眼眶一红,连忙低下头:“知道。我也没有那么懦弱,没人敢欺负我的。”

  颜秩甫叹了口气:“婚礼总是要办的。”

  “他说现在不是时候。部下的兵们都要吃不上饭了,长官大摆宴席娶亲,影响不好的。”

  “那就这么着结婚了?”

  颜光琳把头又低了一些:“潼关这地方太小,连好一点的结婚相片都拍不出。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哥,其实我想家了。”

  颜秩甫起身走到窗前,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过两天,等爸爸气消了,我来接你回家,咱们回家住些日子。”

  颜光琳听出了颜秩甫话语中的哭腔,她心里难受的油煎一样,她知道自己这回是闯了大祸,没脸回去了。

  颜秩甫在荣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回去了。他前脚刚走,后面马上又有客人光临。

  这回是傅靖远。

  他气势汹汹的坐在荣家的客室中,咕咚一口,喝掉了一杯茶——从西安飞车到潼关,他一路上渴的嗓子都要冒烟了。喝完茶,他顺手松了松领带,然后揉了揉眼睛,今天早上出发匆忙,他竟然连眼镜都忘戴。虽然并不是严重的近视,可是他还是有一种脸上光秃秃的感觉,就好像少穿了一件衣服似的。

  下人进去通报好久了,也不见荣祥的人影。他等的耐不住性子,推门出去走到院里,又来回踱了好一会儿,方见到了荣祥的身影。

  或许是在家里的缘故,荣祥穿的很是随便,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件绒线背心。领口的扣子没系,背心下面也露出一小截衬衫下摆。幸好他是衣服架子一样的身材,穿成这样也并不显得邋遢狼狈。

  见了傅靖远,他仿佛是很开心,笑嘻嘻的招呼道:“靖远,好久不见。”

  傅靖远皱眉看了他半晌:“你气色不错啊!”

  荣祥一边往客室里走一边回答:“新婚嘛,当然气色不错了。好比靖远你现在仕途得意,所以也越发的一表人材了啊。”他一歪身坐到靠门的椅子上:“对了,你新近发表了警察局长的职务,我还没有恭喜你呢!”

  傅靖远站在他身边:“喂,光琳呢?”

  荣祥抬头看了他一眼,指指对面的桌椅:“你坐。想见内子吗?可以,我这就让人去叫她,不过她肯不肯来,我就管不了了。”

  傅靖远走去坐下:“先别叫她,我有事同你讲。”

  荣祥很得意的瞟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沉痛表情,愈发的心花怒放。

  “什么事情?”

  “光琳……在这儿开心吗?”

  荣祥摇摇头:“当然不开心。”

  傅靖远盯着荣祥的脸:“不开心?”

  荣祥起身,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她在这里孤独寂寞,没有朋友,无所消遣。甚至连流行的唱片和小说都买不到。这样的生活,怎么会开心呢?”说到这里他悠然回身,似笑非笑的看着傅靖远。

  傅靖远依然盯着他:“她还有你啊,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是么?”荣祥点头:“我这等凡夫俗子,理解不了你们这些知识阶层的爱情理论。其实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和颜光琳倒真是天生一对,都是这么的能异想天开。”

  “哦?”傅靖远冷笑一声:“你也觉得你是多余的那一个了?”

  荣祥又站了起来,他刚刚打完吗啡,加之同傅靖远唇枪舌战,所以有点情绪兴奋的坐不住:“我的确多余,我也没想同你竞争,可是你就是比不过我啊!”他走到傅靖远身边俯下身:“是颜光琳来找我的,她就是要嫁给我,我也没有办法啊。你说呢?”

  傅靖远抬头,正对着荣祥的嘴唇——丰润而有棱角的菱唇,嫣红润泽,可说出的话却句句刻毒。

  “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着送上门来吗?因为你找人去她家里提亲了嘛。她是被你吓跑的。她宁愿没名没分的跟着我窝在这个小地方,也不肯去做你傅家的二少奶奶。别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他缓缓的直起身:“说起来,讨厌你,倒是我和颜光琳之间唯一的共通之处。”

  傅靖远怔怔的看着荣祥:“你好像并不爱她。”

  荣祥嗤的笑了一声:“爱她?我凭什么要爱她?她有什么值得我爱的?”

  傅靖远站起来直视着荣祥:“那你为什么还娶她?”

  荣祥耸耸肩,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年轻漂亮、干净没病。在潼关,可找不到这样的货色呢。”

  傅靖远抬手握住荣祥的肩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气我是不是?我上次摔了你,所以你还记恨我是不是?”

  荣祥不动声色的挣了一下,发现敌我力量相差悬殊。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顺便提醒你一句,这里不是西安,我看你敢再碰我!”

  “你恨我没关系,可是别那样对光琳,她是真的喜欢你。这世上有人真心对你,是很难得的事情。”

  “你又来这一套!”

  荣祥说这话时,表情愤恨而孩子气的咬了下嘴唇,随即猛然一个侧身,想摆脱傅靖远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谁知他身子刚刚一偏,便被傅靖远用力的摆正回来:“我还没有说完,你要干什么去?”

  荣祥气极反笑:“你放开我。”

  “我不放!”

  荣祥勃然变色,他照着傅靖远的面颊,劈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的惊人。

  傅靖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弄愣了,他放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打我?”

  荣祥后退一步:“我打你又怎么样?”

  下一秒,两个人打作了一团。

  小孟站在门外,因为上次见识过荣傅二人表演摔跤,所以虽然听到了屋里传来了乒乓之响,也只是不为所动的守在外面,并没有进屋救主的打算。

  他不晓得,荣祥此刻正被傅靖远呈“大”字形压在地上。

  荣祥早就觉得这傅靖远身上有种“武夫的气质”,可没想到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而傅靖远牢牢的压着他,只感觉这架打的毫无激情可言。

  隔着柔软的绒线背心和衬衫,他能感觉到荣祥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充满了暗涌般的攻击性,要想制服他,就得先让他失去还手之力。

  所以他微微的抬起上身,用手扼住了荣祥的咽喉:“你若能安静下来,我就放开你。”

  荣祥闭上眼睛:“好,你放开我吧。”

  “你要保证接下来别打架,也别报仇。因为这回可不是我先动手的。”

  他轻轻的动了下手指,荣祥的脖颈白皙修长,从微张的领口中可以看到玲珑锁骨——这样漂亮的颈部,是应该被人爱抚亲吻的吧……可是自己正恶狠狠的扼着他……

  没有等到荣祥的答复,傅靖远主动的收回了双手:“算了,你起来吧……啊哟!!”

  原来荣祥在他松手的那一刹那,猛然挣起身,一口咬到了傅靖远的脖子上。他动作极快极狠,傅靖远还没有来得及推他,他已经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

  傅靖远跪在地上,用手按着脖颈左侧,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几分钟,他看看手上,竟有丝丝血迹。

  “你疯了?”他向荣祥大喊道:“这里是动脉,你要咬死我吗?你晓不晓得轻重?”

  荣祥淡漠的一挑眉:“我有什么办法,打不过你,我就咬你。”

  听他一副天经地义的语气,傅靖远不禁冷笑一声:“那要是咬不到我呢?要是怎么也报不了仇呢?”

  “那我就死在你面前,把肠子缠到你的身上,把血涂在你的脸上,把头发塞到你的嘴里。总之,不会让你好过就是了。”

  这番话说的傅靖远毛骨悚然:“你是不是打吗啡打坏脑子了?”

  荣祥白了他一眼:“你才是脑子坏掉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找我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傅靖远顿时张口结舌,发现荣祥这句话说的还真是有道理。每次他找荣祥,都是有事而去。可是两人谈了不上三五句,就不晓得扯到哪里去了,最后气哼哼的一拍两散,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比如今天,他是为了颜光琳而来,可是关于她的话并没有说上几句,就又莫名其妙的打了起来。

  想到打架,傅靖远又把颜光琳的事情先放了下来。他走到荣祥身边,向他展示自己脖子上的咬伤:“你就这么狠。毕竟我们朋友一场,万一我被你咬死了,你怎么办呢?”

  荣祥“哼”了一声:“死就死了,人谁不死。”

  “你别这么说。”

  荣祥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还想听好听的?”

  傅靖远走到荣祥面前,仔细的看了看他。

  其实,也并没有气色变好。虽然面颊上有了点血色,可眼窝还是青的。嘴唇则是病态的红,简直好像涂了胭脂一样。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很好。”

  这是实话。只要打完吗啡,他就的确什么病痛都感觉不到了。

  “……戒了吧!”

  荣祥走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最怕你说这个,你却一定要说。”

  “你怕什么?”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干嘛总提醒我想起来?”

  “你总得面对现实!”

  “我真的试过,在奉天。可是不行。”荣祥转眼望着傅靖远,因为痛切太深,无计可施,所以神情反而格外淡然:“我只挺了六个小时,那种感觉,好像皮肤被活活的剥了下来,而无数的虫子从关节中往外爬。我受不了。”

  这样的描述太过于形像了,让傅靖远一时语塞心酸。他轻轻的走到荣祥背后,低头吻了下他的短发。

  这是他与荣祥的第一个吻。

  荣祥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傅靖远走过来把手插到他的腋下,像抱小孩子一样将他硬性拖了起来。

  两人个子差不多高,所以傅靖远稍一偏头,便很容易的吻住了荣祥的嘴唇。

  双方的气息是如此的熟捻契合,傅靖远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天地人生从此开始方变得理所当然,而在此之前的一切经历,则纯属嬉戏演练。他紧紧抱住荣祥,吻得战战兢兢、义无反顾。情还不知道在哪里,情欲却已经蓬蓬勃勃的延烧开来了。

  他把手探进荣祥的衬衫里,从纤细的腰一点一点的抚上去,正要摸到胸口,却被荣祥用力的推了开。

  “怎么了?”

  荣祥低下头,瓷白的脸上现出淡淡红晕:“你够了吧?”

  下一秒,他被傅靖远一把揽回怀中:“我喜欢你。从奉天到西安,其实一直也没有变过。”

  荣祥把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表情似乎有些疲倦:“哦……你这个话也算得上弥天大谎了。你难道忘了,今天你是为何而来的么?”

  傅靖远顿时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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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遗事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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