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伤愈后渐渐恢复了元气。在学校里也如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人有了精神。不再是之前像中了蛊,每天都迷迷惑惑的样子。等到期中考试成绩一公布,他三门功课都上了八十分。郑老师说这个成绩在班里属中上游。同学们自然对木子刮目相待,都没想到,这根不起眼的豆牙菜没蔫巴了,还萃生生的唻!
木子觉得这个五年级上得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还真应了一句老话,从来好事都多磨,自古瓜儿苦后甜。
木子重新回到学校没几天,就和吴玉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同学。吴玉强告诉木子,要不是他大哥强逼着,他早不想上这个学了。他上这个学就是为了多蹿一年的个儿,要不然的话,生产队不认他是个整劳力。他大哥还说,上个初中也很重要,将来无论是想当兵,还是想去挖矿,都是把别人比下去的硬杠杠。
吴玉强说的既很实际,又有将来的打算。是一个人实打实往下过活的至理儿。木子听了似有所悟。他纳闷怎么以前从未有人对自己说这些话呢。若不是和吴玉强成了好同学,自己差点儿就错过了这些大实话。没想到啊,上这个学还有这么大的功用!
木子打心里挺感激吴玉强对自己说这些大实话。为了吴玉强好,他就力劝吴玉强上完这个学,再和自己一起去西校上初中。等吴玉强将来当上兵,到了部队换上军装,拍个戎装照寄给自己一张。他就把解放军吴玉强的照片排进自家的相框里。等着有人来自家看挂在屋里的墙上的照片时,他就会指着那个解放军,自豪地说,这个当兵的是俺从小学到初中的好同学,叫吴玉强!
木子还对吴玉强提起四哥辛利,没想到他们还曾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同班同学哩。吴玉强就说,俺听他说过你在石墙胡同遇上的那桩险事儿。不过,那时俺还没和你这个人儿对上号呢。你别信他们传的那么邪乎,那都是吓唬你们南大街上的小孩们玩的。
吴玉强说,俺家住在河神庙往西的石坝上,和石墙胡同里的那户人家仅隔着一条旱沟。俺平时就是沿着那条旱沟往北走来上学的。当时,俺乍一听辛利说的那桩险事儿也挺害怕,回家就问俺大哥,大晚上的树上可能是个什么怪物?
俺大哥说,恐怕就是它!不是怪物也和怪物差不多。自从河神庙毁了以后,那条石墙胡同就荒废不走人儿啦。它从大河里飞到岸上来,专门挑那种偏僻地儿的大树上过夜;顺便还换换口味儿,岸上跑的活物,老鼠,蛇啊,它一般都不忌口。
木子急着催吴玉强快说说,它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吴玉强说,它是大河沙洲深处的一种巨鸟,叫捞鱼鹳。它白天远离人类,晚上更是行踪难觅。俺大哥说他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也不过仅有两回,白天在大河里远远的看见过它的影子。这种鸟是鸟类的一怪,它的嘴比身子还长,一口能吞下去一个小孩儿。俺大哥分析,那天晚上你遇上的大概就是它,它往你脑门上拉了一泡屎,你就错当了它的长舌头。呵呵呵,可真有你的!
哦,原来如此!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那天晚上自己在石墙胡同遇上旳那个长舌怪物,一直像一团迷雾困扰着自己。到了此时,木子才彻底弄清了真相。其实,那个怪物是一只栖息在大树上的捞鱼鹳。那天晚上,它睡醒了一觉,就习惯性地扇了扇它那双巨大的翅膀,打算换个姿势再好好睡一觉。睡前,它顺便拉了一泡屎,赶巧落在了树下经过的自己的脑门上。
同样是那天晚上,自己心惊胆颤地跑回家后,母亲在灯光下扳起自己的那张吓得煞白的脏脸,仔细察看了一番;又嗅闻了那摊腥臭的黏物,当时她就猜出来了,自己口口声声说的那个怪物的长舌头,不过是从树上一闪就落下来的一只怪鸟的一泡屎。那晚,怪不得总觉得母亲对自己,不知哪儿就是不对劲儿呢。
木子又问吴玉强,石墙胡同里的那户人家,你知道多少,那么大一户人家不下地劳动靠什么吃饭?
吴玉强说,那户人家老的老,小的小,都病病歪歪的,哪一个干得了田地里的活儿?自然就有人供着他们吃呢。据说,那户人家排行老大,一个都叫他荀伯的,是个铁路上造桥的工程师。他挣钱多,又是个没娶老婆的老光棍,由他供养着全家。
也有说不完全靠他的。说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呢,博城庄上恐怕没几个人知道。有个小东庄的人,常年在外,他在东北的火车上,碰上那个歹毒妮子的娘干这个;吴玉强边说,边伸出一只手的中指和食指,冲木子的衣兜夹了夹。二指手,你可曾听说过?吴玉强神秘地问木子。也是有人看见她,一年到头也就回博城庄一趟,都是晚上摸回石墙胡同的。木子听到这儿,忽地想起曹临波说的石墙胡同里的那个女特务。哦!该不会就是她吧?
对于木子之前吃的那个阴毒女同桌的暗亏,吴玉强则说,你打不过她,又不喊不叫,谁又能伸手帮你?真替你窝囊!
木子听了心里一热,他觉得也只有好同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可再仔细一琢磨,这话怎的这么耳熟?想起来了,是琴弓子校长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木子想前,那时自己只所以那么窝囊,看来确确实实是让魔障给困住了。
自从吴玉强帮木子解开心结那天开始,两个人除了上课分开坐,一下课就黏在一起。吴玉强说,等哪一天抽个空儿,你到俺家玩玩,认认家门。俺家临河的南屋外墙下面,有一个巨石像,有两丈多高。他原是河神身边的一员武将,手持长蛇一样的鞭子,面向大河怒目而立。每当下暴雨大河涨大水,他就啪啪的抽兴风作浪的水妖。这是有一天晚上下大雨,大河上电光雷呜,俺趴在南屋窗户上亲眼见到的。
木子立时就答应了,心里就盼着这一天早点儿到来。最好是赶上晚上下大暴雨,自己就不走了,住在他家,好亲眼看看那位威风凛凛的武将怎样鞭打水妖。木子想即使看不到那一幕,那也一准儿有。神仙都是一个德行,让你看见一次,不一定让你看见第二次。这,自己可得提前想好喽。
要么说好同学之间的交情,自古以来就是天下最神奇的情义呢。这会儿,吴玉强说啥,木子就信啥。
除了吴玉强,木子在班里还认了一个好同学,叫党同林。党同林是个白白净净的细高个儿,安安静静的坐在木子新座位的后面。
刚开始,木子坐在新座位上,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他老是有意无意地轻轻碰一下木子的后背。木子一回头,他就看着木子微笑。他这一笑,木子也就不再问他为什么老是碰自己了。他也不解释,看他的眼神儿,好像等着木子和他说第一句话呢。
有一次,木子忍不住就给他说了一句话,也忘了说的是什么了;他也没听木子说的什么,而是突然欢快地说,咱俩早是好同学啦!那意思是,俺碰你一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木子觉得也是,当即认了党同林这个好同学。
和党同林成了好同学以后,木子才知道,原来博城庄超出了自己知道的那样大。党同林家住在学校往东的小东庄西北角上,那里有一大片古代墓林,叫党家林。而党家林周边的住户却属于博城庄中街大队。木子纳罕那儿明明是小东庄的地方,小东庄怎的也不争呢。或许是因为小东庄对外号称小博城庄,就不好意思争了。
党同林说别看党家林毁了,可剩下的古树仍遮天蔽日。林子里面到处是东倒西歪残破不全的石人、石马和墓碑。等哪一天趁着不上课,他领木子去看看。那里面还能碰上好多小野兽哩。晚上,有夜猫子栖在林里,它叫起来让人浑身颤栗;不过林子里还栖着夜莺,有月亮的夜晚,它就登上高枝唱歌,它一边唱,嘴里的舌头一边打舌,听起来像咱们学校会唱梆子戏的那个女老师唱的。可比起来,夜莺还是比她强一点儿,人家夜莺是自己打舌当敲梆子,她会吗?
他说林子里埋的是他们党家的老祖宗党怀鹰。从党怀鹰传到他爷爷那一辈少说也有二十四代啦。他家就住在林子边上,世代都是党家的守墓人。可到了他爷爷这一辈就断啦。
他问木子,你听说过党怀鹰这个人儿吗?他颇得意地说,他的这个二十四代的祖宗,是个会写毛笔字的西北军。每当军情紧急时,他左右手同时写两份战报,并且写的是不一样的外国字。他就凭这一手,后来当上了比部长还高一级的朝廷大官儿。
他还特地嘱咐木子,他爹说这些话都不能往外说,说了怕是给他全家惹大祸!他是看在木子是他好同学的份上才说的。
这就对了,好同学就该说掏心窝的话!让木子没想到是,党同林不仅和自己说了掏心窝的话,而且还一下子连二十四代祖宗的家底都亮给自己啦。木子觉得党同林家实在离奇,到底应该算个什么成分呢?木子就小声问党同林家是什么成分。
党同林忸怩半天,憋红了脸才说,俺爹说那时俺爷爷租种了二十亩林地;又加上姓这个党,就给划了个富农。说完,他怯生生盯着木子,生怕木子嫌弃他家的成分,不再认他这个好同学喽。
木子没想到他家摊上那么一个老祖宗,可不止倒了八辈子霉。他心一软,就使劲搂了搂党同林的脖子。好同学就该说掏心窝的话!为了打消党同林的顾虑,木子就说,其实俺也有秘密,想着只告诉你一个人,你知道了也别往外说。俺家成分也不低,是中农。就这,还是靠着运气捡了个大便宜呢。
唉,这都是一家一户的运气啊。木子早就听奶奶说过,自家是打跑东洋鬼子后才交上好运的。
在这之前,木子家是个大家庭,老妖婆子四奶奶当家掌权,独断乾坤。老妖婆子四奶奶生了五个闺女一个儿,儿是老小,在大家庭的男孩子里排老三,从小就是个恃宠骄横的主儿。
那一年冬天,刚打跑了东洋鬼子没多久,他偷了家里一大笔钱去了台城赌场,几天下来就都输光了。他人还没到家,讨赌债的倒是先找上门来了。老妖婆子就变卖田产,给她儿子填赌债窟窿。
消停了不到一年,她那个败家子又开始瞎折腾了。说兵荒马乱的,博城庄上谁还有闲工夫买茶喝茶啊。他非要停了家里的茶叶生意,改做布匹买卖。就跟着两个布贩子去省城进货,学着做布匹买卖。可哪料到,回来时走到台山后面的山路上遭了强人劫路,人也绑了票。
老妖婆子说,咱就破财免灾吧!等她把那个败家子赎回来,家里的田产也让她娘俩败干净了。徒剩下张家茶坊的空架子和二十多亩桥田。那三十多亩桥田是博城庄上的桥会的公产,是任谁也动不得的。这才给一大家人留下了一条活路。
两年后,咱穷人的队伍打下了博城庄,要搞土改。嘿,恰在这节骨眼上,土改队长说,张家茶坊是他当侦察员时落脚的情报站,前几年好茶好饭的没少喝少吃张家的。这一家人对革命有贡献。何况那三十多亩桥田也不是这一家人的,不能划富农。
土改队长这么一说,全家人才知道都还蒙在鼓里呢。回头想想,可不是,经常有这么一个人隔三差五的进进出出茶坊。全家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这等砍头掉脑袋的事儿,恐怕也只有老妖婆子四奶奶一个人知道。这一来,划成分的事儿就好办了,木子一家就划到了贫下中农这个行列里来啦。
不过,木子当时没有把奶奶说的自家的家底,原原本本地都说给党同林听。因为木子觉得提起自家的老妖婆子四奶奶来,自己脸上都发红。她是个反复无常的老婆子,即便是她亲女儿只为一件小事儿忤了她的意,她都会翻脸开口骂人。在木子看来,她的那套作派比地主婆子还可恨。
对党同林来说,木子说的秘密已够多的了。好像他从来没有一个这样平等相待的好同学似的,因此,他十分看重木子和他的这份交情。
那段时间,两人如胶似漆,就差耳鬓厮磨了。只要待在一起彼此守着,什么话不说也心满意足。他们连课间上厕所也要牵手同行。若课间两人都不上厕所,就跑出老寺门去树林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单手勾住一棵光滑的树,围着树像风车一样打转儿。
中午放学后,两人各自回家吃完饭,就都匆匆往回赶。到了大寺门一碰头,两人就穿过树林来到大河的石坝上,寻一个幽静处坐在那儿,说一会儿,停一会儿,然后再说一会儿。又或各自找一堆石子儿向大河里投,看着溅起来的水花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又说话儿,直到老寺门那边传来上课的头遍钟声,他们才往学校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