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来临啦。木子觉得一夜之间自己竟当上了英雄,这事儿来的够快的。可这英雄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躺在床上养伤,简直就是一件苦差事儿。
木子趁着身上还没抹上新鲜绿浆子,跑出大门站在门枕石上南北瞭望。北边有三五成群的年龄大的学生由东大街上过来,打文庙前经过又向西大街方向走去了,他们都是早饭后去西校上学的初中生。
西校安在博城庄上的老公所里,中街大队和前街大队的初中生都在那里上学。后街大队和小东庄大队的初中生则在后街大队东北面的党家祠堂上学,人们都叫那里博城庄北校。当时,博城庄上的初中学校就是这么分设的。
这当儿,木子看见大街南边,从城隍庙后面转过来两个女生,看她们的样子就是去东校上学的。没想到她们走得那么快,攸地几步就到了木子跟前,嘴里嘀咕着什么,眼睛上下打量木子。木子警觉起来,她们为何这样看自己呀?很可能她们也听说了自己当了英雄。想到这,木子掉头跑回了家。
吃过早饭,木子躺在床上,母亲在他身上涂抹上了绿浆子。木子又不能乱动弹了。母亲说,你身上的淤伤眼见轻了很多,程先生可真不愧为是名医呢。
母亲又说,昨天俺看了看你的作业本,除了大红叉号,就没看见几个对号。这样下去可怎么行。你爸爸说来着,无论什么形势,将来都靠本领吃饭。你姐姐运气好,刚推荐上了公社里的高中。你不好好学课本,能和她一样推荐上高中么?你这样下去,再长大点儿就得下地劳动。像你这样豆芽菜似的身胚子,队里一天能给你记多少工分,你能顾得上自己吃饱饭么?俺寻思着,等你伤好了,你可得好好学习,学习好了兴许将来能帮上你哩。你看你四哥不也得再上两年学么。
母亲望着木子,像是还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可又不知道打哪儿再对木子说起。她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忙自己的去了。
母亲的一番话听起来很沉重,把木子当英雄的兴头打下去一半。将来自己连饭都不一定吃饱,还当什么英雄啊,这个英雄能当饭吃么?正当他心里没着没落时,一眼瞥见了自己的书包。书包规规整整地挂在床尾一边的墙上,看样子母亲已经为自己整理过啦。
木子突然心生愧疚,其实之前自己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过课本,想着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会认真对待它们。时至今日,看来自己也真该收收心,把看书学习当成正经的大事儿了。木子这么一想,仿佛嗅到了每次打开书本时散发出来的油墨味儿。回想起来,这种油墨味儿既熟悉又诱人,可惜以前都让自己忽略了。此时,木子倒是很想拿出一本书来学学,可胳膊上敷着草药,又容不得自己端起一本书来。
木子就盯着挂书包的那面墙看。暗黄色的墙皮上布满了曲折的纹路和奇形怪状的斑块;间或出现几条纵横交错的细细的裂缝。有的纹路和斑块似是雨漏的痕迹叠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个古拙难认的字形。木子异想天开,希望能从里面找出几个刚学过的生字来认一认,也等于自己看书学习了。
他找了一会儿,没看出他想认的哪怕一个刚学过的生字来。眼珠儿兜兜转转,恍然间却看出墙皮上隐现出一匹低头吃草的马。这匹马有头有尾,还有个大肚子。这匹由墙皮上的纹路、斑块和细缝重重叠叠不经意勾画出来的大肚子马,虽说形体确实有点儿松松垮垮,可和他看过的一本连环画上的母马也大致相当。
木子立时来了兴致,由这匹吃草的马开始,在这面墙上又陆续看出来了,连绵不绝的山峦和蜿蜒的山谷。山谷里有溪流奔出,山谷之上有一只飞翔的大鸟。
木子看完了那面墙,觉得还不够过瘾。就向床外稍翻一翻身儿,扭头去看床对面的北墙。刚开始,木子横着来回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道道来;就收回目光,竖着上下移动目光再看。这次木子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墙壁上赫然印着一个灰白的像大锅盖一样大的面饼!
木子知道那儿原来挂着一个筛箩,不知什么时候筛箩被取走了,留下了它的比周围墙皮白得多的一个大圆印子。刚才屋门外的光线是横着照在墙上的,有点儿晃眼,木子一时没看出它的轮廓来。
这时阳光又高又亮照在屋门外的杏树上,又把杏树上疏疏密密的横枝投射在了大面饼上。再看时,起初的大面饼已变成了一个带着奇幻图案的大罗盘。像什么?似曾见过,木子的脑子不停地检索,对了,像放大了的李半仙的阴阳八卦图!
再像不过啦,真是奇了,一直以来那儿竟一直挂着一幅阴阳八卦图。虽不如李半仙的那一幅清晰和精致,细比起来甚至还有点儿残缺不全,可它毕竟是自己生生从墙上看出来的。木子心里有点得意,此时若能下床找一支粉笔头,跐在板凳子上把它描下来就好了,屋里定会充满仙气,母亲一进屋还不得吓一跳。
李半仙的阴阳八卦图是嵌在一个紫铜罗盘上的。那个罗盘年代久远,光滑油亮,是李半仙掐掐算算的神器。除非求签问卦的人给他卦钱,他从不肯把自己谋生的宝贝轻易示人。
木子有幸见过那个神器两次。一次是博城庄大集上,在一个背阴的角落里,金贵勋现场抓住他正给别人算卦,定要从李半仙的手里夺走它。李半仙半躺在地上死死抱住不放,木子凑近了才得以一睹那个神器。神器上面嵌着一圈摞起来的条条杠杠,中心是一个转动的磁针。人们说那叫阴阳八封图,能卜人的生死凶吉贫富。
还有一次,木子跟在三个外村的女知青后面,偷偷溜进了李半仙家的小院,从窗子里看见的还是那个神器。上一次在博城庄大集上,金贵勋最后还是放了李半仙一码,没有收走它。
三个外村的女知青也是慕名悄悄来找李半仙的。就凭李半仙手里任谁都无法夺走的神器,她们就信他。来之前已经打听好了,三个人一起来,李半仙少收一个人的卦钱。在两间烟熏火燎的小茅屋里,李半仙先恭恭敬敬把八卦罗盘请出来,摆正放好;再对着上边的阴阳八卦图,念一通谁也听不明白的开卦辞。然后才开始一个挨一个,捏着女知青的手,对照着阴阳八卦给她们测八字,看相算命。
每个女知青都是全套的。李半仙神情端严,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抬起一个女知青的下巴颏,借着从窗户外照进去的光亮,对一个女知青粉嫩的脸蛋儿详察一番。然后,他眯起眼来又掐了一通手指,嘴里仍念着他的阴阳八卦五行相生相克大法。三个女知青开始面面相觑,都听不懂,又都感到神秘。后来她们也就越发的虔诚起来。
其实,她们也懒得费脑筋去弄明白李半仙到底念的什么大法。她们只想知道结果,想知道自己何时有希望回城。而李半仙也早知道她们那点心思,几轮车轱辘话下来,已经把她们摆得五迷三道。当他分别说出三个不同的回城希望的关键所在。那三个女知青听了,一个个便像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
木子曾问过松子,李半仙的阴阳八卦真的有那么神么?松子说,你年龄尚小,还不谙世事。即使是成人也没几个能弄通的。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他又说,阴阳八卦只不过是把相对又相属的两个事物,赋予阴阳兴潜变化的意义并进行演绎。而这些不过是人们日常忽视的,或者是没发觉的自然而然发生的一些现象罢了。几千年来,人们一直没停下编织一个找理由的大网,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衍生六十四卦。这个网越编越大,越偏越密。编网的人期望这个又大又密的网能网住大自然变化和人世间万象,拈出世界上每个物象的理由来,以为这样就能把住万事万物未来的变化。
木子表示实在听不懂。松子就说,你看一天之内分为昼和夜,是不是?昼和夜相对又相属,此兴彼潜,交替变化,对不对?那么,昼为阳,夜为阴,也好理解吧?
木子听了,仔细咂摸一番,深以为然。李半仙的那套阴阳八卦经就是这样说的,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人为阳、鬼为阴;虚为阳、实为阴;穷为阳、富为阴;丑为阳,美为阴;热为阳、冷为阴;恶为阳、善为阴;动为阳、静为阴;假为阳、真为阴;上边为阳、下边为阴;此时为阳、彼时为阴;下乡为阳、回城为阴。
实在说,李半仙掐掐算算确实有些准头,就说那三个女知青吧,彼一时知青下乡敲锣打鼓,极容易,彼为阳;此一时知情回城遥遥无期,极困难,此为阴。阴阳总是此消彼长,交替变化。所以呢,光想着回城不行,你得来阴的。听说有的知青为了回城,喝墨水,吞钉子,明打明的弄个严重病情回城了。这叫阴阳相生相克。不过,木子也没全信李半仙的。既然他能算她们未来回城的大有希望的日子,那么当初又是谁,又是何时算定她们上山下乡炼红心的?
李半仙的生计是替人卜卦算命赚钱,五毛钱一个命。一个壮劳力下地劳动一天的工分也不过值两毛钱,而两毛钱仅够李半仙喝一壶供销社的地瓜干酒。人家李半仙饭桌上有酒有肉,一个鳏夫的日子,让他过得比南大街上哪一家都强,靠的就是阴阳八卦这套本事。所以,博城庄上的人们嘴上不说,私下里还是信李半仙的这套本事。明摆着嘛,人家隔三差五吃香的喝辣的,不信问问谁有这等口福。也有嘴上说不信李半仙的,可家里逢到婚丧嫁娶的大事儿,还得悄默声儿去找人家李半仙问个黄道吉日。
南大街上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不光嘴上不认李半仙这一套,打心里也压根不认。两家虽说住的相隔不远,两人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死活不打照面。即便两人大街上迎头碰上,一个观天,一个瞭地,都把对方视作空气。多少年过去了,两人街头相遇这一幕,渐渐成了南大街上人们津津乐道的有趣的一景。
这个人就是苦命的金志元。早年间,金志元还是个积极上进的青年,在博城区里当抄抄写写的文书。这一年适逢北境起了战火,他想去当兵保家卫国。他娘说,人人都要求进步,俺不拦你,俺知道拦也拦不住你。谁让你是个独子,你须答应为娘的,先去找李半仙占一卦,问个吉凶祸福。为娘的在家哪怕日夜烧香,好歹有个念头,总比每日心里空落落的强。
据金志元自己说,当时母命难违啊。当天晚上,他就搲了两瓢高粱去找李半仙占卦。哪知他占的这一卦,从此开启了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无休无止的阴阳胶葛。那天晚上,他占的卦辞上说,投笔从戎,顺风顺水,遇贵人,生死无忧,立大功,高官得做,大马得骑。
李半仙说,兄弟,你此一去大吉大利,虽比不上班超封侯,可待到得胜还乡之时,你至少也应该是个校官了。
何为校官?金志元问。李半仙说,你没见过吗?当年打跑了东洋鬼子,曹家那个二崽子就升了个校官。骑高头大马,笔挺的呢子军装,腰间佩剑,足下锃亮的大皮靴。这还算不上惹眼的。惹眼的是人家大马后面跟着一辆披彩的包厢三轮洋车,里面藏着个美娇妻!洋车两边跟着两个挎着盒子炮的护兵,任谁也近不得看上一眼。
金志元赶紧说,俺和他可不一样,他属于那边的,当兵打仗是为了升官发财。俺是咱这边的,当兵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李半仙收起卦签,笃定地说,卦上只说当兵打仗,没说谁为谁打仗。为谁打仗都一样,都是以命换命。自古富贵险中求,命里有时终须有,官运来了你挡都挡不住呢。
金志元从不肯轻易对人说起这一段,可为了证实李半仙的阴阳八卦不可信,有时私下里又不得不说。每次说完,他瞅瞅四下无人,都要问身边打听他和李半仙过节的人,说,可结果怎样?你看见俺现在这副模样了吧?
李半仙也鲜有辩白。因为他一般都在暗地里活动,所以,他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他幽幽地说,咱都知道霉果鬼子是浑身长毛的野蛮人,没受过咱三皇五帝的教化,根本就不通人性。咱老祖宗传下来的阴阳八卦怎么会把他们算在里面呢?他们不配!
他说他那时也早有所预料。金志元是区里的文书,他就让金志元第二天去区里查一查报纸,看看有没有登霉果鬼子司令的生辰八字,回来再补上一卦。金志元倒是查报纸了,他黑天来了说报纸上没登。所以,当初金志元抽的卦签上没看出他被霉果鬼子逮住,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可话又说回来,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胳膊腿儿的一样都没落在千里遥远的战场上,人还是囫囵个儿回来了,难道不是大吉大利么!再者说,战场上有咱几十万将士冲锋陷阵,霉果鬼子逮住一个两个金志元,也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金志元是个战俘人员,那场战争没当上英雄也倒罢了,一辈子的路却走到了头。这么多年来,他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历次运动都是一道道夺命的难关,可他却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不能不说他也算得上博城庄上的传奇人物。
有人说,单凭金志元那张没遮拦的嘴,应该早被打到十八层地狱去了。他是怎样一次又一次躲过运动风头的,那还不得归功于他麻子老婆。还有人说,其实金志元的命都是李半仙算好了的,他不过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最早,每天吃完早饭后,金志元都到南大街上木子家门口的电线杆下集合,和其他社员一起等着队长派工。可他几乎每天都是捂着半边腮来。大伙儿老远看见了,不用说就都知道,他的麻子老婆又扇他了。他怕脸上的手指印儿被别人看见了不好说,就用手遮遮挡挡装牙疼。有小轻年的社员就逗他,志元叔,咋啦,又害牙疼?
他就叹声气说,诶~,老毛病又犯了。大伙儿都心领神会地哈哈一笑,从不把他的窘事儿说破。大伙儿只所以给他留面子,是因为他能贡献逗人的洋乐子。他每每认真地纠正热狗不是狗,咖啡不是苦水儿,都会成为大伙儿田间地头打趣的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