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墙上看出来的阴阳胶葛(Ⅲ)
鲁文2025-03-16 09:094,910

  金志元刚回到博城庄上的时候,每日里灰头土脸的抬不起头来。他一天到晚像个闷葫芦似的和别人说不上一句话。一天,大伙儿庄稼地里干活儿累了,蹲在地头上歇息时,有两个社员怕他再不说话就会憋出大毛病来,就想法逗引他说说话儿。金志元本来就是个爱说爱笑的人,知道大伙儿的好意。可说啥呢?他就开口说了个笑话,想着贬贬美国鬼子,出出美国鬼子的洋相,也算是解解自己的恨。也许还能博大伙儿哈哈一笑解解乏呢。

   他说,美国鬼子平日里喝牛奶,吃牛肉,可打仗时咱一吹冲锋号他就拉稀。大伙儿说,你说的电影里都演了,这不稀奇。

   他又说,美国鬼子一拉稀,掉头就爬上后面的坦克、大卡车尥蹶子就跑,咱就在后面跑着追。那些美国鬼子就往下扔背包、衣服、罐头、面包,还有咖啡壶。一点儿也不吝惜。沿路村庄的老百姓就一窝蜂拥到路上来抢。咱再追也追不上了。

   有人就问,这一段电影里倒是没演过,可美国鬼子干嘛把值钱的东西都扔给你们呢?

   有个上年纪的社员就说,这还用问嘛,一准儿是跟咱三国里司马懿学的缓兵之计。有个年轻社员不服气,就反问,美国鬼子怎么会读过三国。俺还没见过三国这本书长得啥样哩。

   那个上年纪的社员立即教训他,背不住有个读过的呢,咱这边不是也有听敌台的嘛。

   年轻社员还是不服气,就说,这是哪和哪啊,根本不沾边。那些美国鬼子往下扔东西,可能是为了减轻重量,跑得更快!

   有人就赶紧另起个话头,说很羡慕那些老百姓能抢到罐头吃。金志元就说,罐头分好几种呢,有牛肉的,水果的,还有豆子的。

   牛肉罐头和水果罐头稀罕,但不稀奇,好多人没吃过也见过。可豆子做成罐头,那不成了稀酱!于是大伙儿就集中讨论美国鬼子是怎样把豆子做成罐头的;吃多了会不会没完没了地放屁影响打仗?

   后来,一起干活儿的几个社员发现,金志元还能说两句西洋话哩。金志元说那是他关在里边跟着美国鬼子学的。他轻易不说,越是不说,越有人撺掇他说。他说有什么好说的,都是那些吊儿郎当的美国大兵,私下里骂他们的政客放空炮,当官儿的瞎指挥的荤话儿。金志元就朝着玉米地深处咕哝了两句。也算是解解自己的恨!

   大伙儿听不懂,也没一个信他的话的。这不反天了么!就没人出来管管么?都觉得金志元是吹牛,美帝的上边的头头再怎么反动,也不能由着下边的胡来呀。都觉得金志元吹牛吹得都快把天吹破了。

   结果那天傍黑天,大雨洸洸的就下起来了。这大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直下得沟满河平,大片农田严重内涝。十二队的社员们这才想起来,该不会是金志元真的把天吹破了吧!

   那时候,中街大队还是一个姓严的老支书主政。雨停了后,老严支书就派人把金志元叫到大队部里,狠狠剋了他一顿。老严支书说,你若还没吹够,下次开大会斗地主,你就上台陪陪吧。

   金志元从大队部回家后,和老婆一碰面,他的麻子老婆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直到第二天上工的时候,他脸上的五个手指印儿还都没消下去呢。金志元只好用手捂着,说自己害了牙疼病,连说句话都疼得要命。据说,这事儿过去很长时间了,他的麻子老婆仍不忘隔三差五给他一耳刮子,提醒他关紧自己的话匣子。

   

   金志元家在西大街上街南的一条胡同口上。他的麻子老婆又高又黑,又有点肥。年轻时落下了个怕风吹日晒上坡干活的病根儿。她很少在街上抛头露面,人们见她一面不容易。

   有一天,木子就碰上她了。那是中午时分,西大街上行人稀少。木子挎着一筐草,打西边坡地里走过来,远远看见她站在胡同口抽卷烟。木子走到她跟前时,没想到她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大名。这让木子吃惊非小,因为十二队里的大人们从来都没称呼过自己的大名,都是把自己的乳名呼来唤去的。尽管木子和她很少谋面,当她叫出木子的大名时,她还显得和木子很熟。木子当时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她的格外的尊重,立时对她有了十分的好感。

   木子就停住脚细看了她两眼,虽说人家脸上长了不少小坑,可眼睛好像会说话哩,你啥也不用说,人家就很懂你的意思。

   她不笑不开口,一开口满脸都是微笑。她对木子说,你这是打哪儿割了恁多草呀!瞧瞧,都把你的肩膀压歪啦。俺看你这筐草少说也够喂一头牛的。

   木子心里明白,自己的这筐草说好听点儿是一筐,其实摁实了顶多也就半筐。都不一定够自家的两只兔子吃一天的。可听了她这话,木子觉得咋就那么舒坦呢。

   从那次见面以后,木子就开始怀疑人们说的,金志元捂脸是为了挡挡他老婆的手指印儿。木子觉得这个说法不实际,金志元他老婆并没有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凶。难道他脸上没有他老婆的手指印儿,金志元就不会伸手挡挡脸了么?   

   木子感到有些困乏了。他试探着往回翻身,生怕一不小心胳膊腿上半湿半干的绿浆子掉下来。他憋着气儿,胳膊腿儿轻抬轻放慢慢翻身,终于可以仰面躺着了。

   有两只喜鹊落在门外杏树上,轮换着喳喳喳叫个不停。木子平时没注意到喜鹊会这样叫,像一块铁片去划另一块铁片,划一下,往回勾一勾;再划一下,再往回勾一勾。两只喜鹊像是来给木子解闷的,它们一声声的划铁片似的带勾的叫声,都入了木子耳。还没待他开始嫌聒噪呢,两只喜鹊朴楞一声飞走了。

   这当儿,大花狗叫起来,木子听着像有人进了庭院。屋门外,母亲撂下手里的活儿,赶忙起身迎上去了。她大声招呼着,哎呀,怎么是范校长和郑老师呀!快请进。母亲想把客人们让进堂屋,客人们说在西屋门外坐坐就好。母亲就转身在西屋门外把杌杈子、矮橙子摆好,先请客人们先坐下。

   什么,范校长来啦?看来自己的事儿还真不小。要不然的话,冷冰冰的琴弓子校长怎么会亲自来?木子又紧张又兴奋,看来真像四哥辛利说的,自己这个英雄算是当定了。

   

   琴弓子这个外号,是木子有一天突发奇想,自己私下里给范校长起的。他当时暗自发誓,只有自己知道,不告诉任何人。

   范校长又高又瘦,后背微驼。他年龄不老,两鬓却早早生了白发。他常穿一身灰干部装,大背头梳得一丝不乱,胡茬刮得铁青。说起来,他待人也算和气,没见他在校园里训过什么人。可就是一天到晚,总看见他眉头不展地吸纸烟。两根夹纸烟的手指被熏得又黑又黄。

   不知有多久了,学校下午放学后,学生和老师都走了,校园里空旷而宁静。这时,他常常坐在他那间宿舍门前的柳树下拉二胡。一支琴弓捏在他手里,一推一拉间,一串串带着忧伤的美妙的音符,像雨后一拉溜长着透明翅膀的灵动的小蜻蜓在空中飞舞。东校的老师和学生都说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传言说,他还当过台城的一个什么大学的老师呢。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么,他可能就是因为这些罪过,才被罚到博城庄东校这座破庙里来的。不过,木子想,博城庄也不是什么荒蛮之地,但愿能装得下他。

   那还是木子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放学了,落在后面的木子忽然听到了婉转悦耳的二胡声,就循声跑过去。木子看见,他半闭着眼睛完全陶醉在了自己的琴声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和他无关。木子也不敢靠近他,就隔着柳树前面的花墙,站在那儿静静听。木子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只知道好听极了。那支曲子一听就令人心生悲酸,情不自禁地要流眼泪。木子看出来了,范校长是个孤独落寞的人。那一天是木子第一次听到那支令人心伤的曲子。也是那一天,木子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心里叫他琴弓子校长。

   

   

   木子赶紧伸直胳膊腿儿躺着,预备着范校长进屋来看自己。这会儿,木子听着奶奶从堂屋出来,也过来迎接客人了。

   就听郑老师说,范校长一直对木子印象挺深的。出这么大事儿,他十分担心木子的伤情,特地来家里看望。这几斤鸡蛋是范校长带来的,表示学校一点儿心意,嫂子你收下。

   几个大人在屋门外落座后,又是一番寒暄致意。母亲从屋里把小方桌搬出去,摆上茶壶、茶碗。就张罗着烧水沏茶。

   就听范校长问,嫂子,听郑老师说,已经给木子用了外敷的草药,不知伤情好转没有?

   母亲边忙着烧水,边说,己用上三天了,好多啦。瘀伤上的青紫眼见得褪下去了。

   范校长又说,幸好有郑老先生呢,木子的伤能好得快一些。

   母亲就告状说,郑老先生管得了他的伤,可管不了他的人!你想他在床上能躺得住么,一会儿唱,一会儿叫;不是这里疼,就是那儿痒,那个折腾人哟,就不说了!母亲说完,木子就听见范校长和郑老师都呵呵的笑。

   范校长又问奶奶身体一向可好。奶奶答应着,好,好着呢。可语气里透着急,就等着听听范校长怎么说呢。

   范校长反而不说正题了。就听他对奶奶说,您不记得我啦,这院子我小时来过哩。这一晃得二十多年了。那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木子他爸在文庙前面的石台子上放了一枚铁爆仗,震得文庙里面房檩上噗噗落灰,吓得文庙里管事老头跑出来喊,开战啦,开站啦,又开战啦!呵呵呵,我当时在场里呢。

   木子听了感到新鲜,但又有点儿失望。不是说来看伤病员的嘛,怎的说起铁爆仗来啦。木子实在沉不住气了。这时,母亲烧开了水,又把茶沏上。投过茶壶后,就给客人的茶碗里倒上了茶水。

   可这会儿,范校长干脆做起了自我介绍。他说,嫂子,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在咱博城庄上读的完小。那时学校就设在文庙后面的院子里。我姥娘家是后街上吹鼓班子陆家,我从小住姥娘家。就是那天,我和几个小孩儿跑进这个院子,亲眼看着你家大哥做铁爆仗。

   大概郑老师怕他把话扯得太远。趁他说完了,就接过话来说,嫂子,学校昨天为木子的事儿专门开了会。这两天,学校都调查清楚了,完全是那个女孩儿的错!这种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行为,搁到哪儿都该受罚,学校决定开除她!嫂子,范校长和我来,是想听听你对学校的这个处理决定有什么意见。范校长也说了,这事儿不管怎么说,学校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母亲没有接郑老师的话说什么。她先礼让客人喝茶,等着两位客人啜了两口茶,都把茶碗放在桌上,她又端起茶壶给两位客人的茶碗满上。到了这会儿,她才说,这两天俺也在琢磨,木子遭她的害,看上去不像小孩儿打架那么简单。她和木子以前不相识,无冤无仇的,怎的那么歹毒?这事儿后面一定还有看不明,说不清的东西。这样的女孩子任她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范校长说,嫂子,你说的既看不明又说不清的东西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这个女孩就有这种心理上的疾病。长期生活在极端压抑下的孩子,往往都会得上这种习惯攻击他人或作害弱小的心理疾病。当然我说的都是以前书本上的,是权威教条主义,应该受到批判。但现实中确实有带着这种心理疾病的孩子,在早之前我们应该都见过,只不过那时人们都把这种心理疾病叫失心症,有的地方叫丧心病。这个病你一定听说或见过吧。

   屋门外沉寂了很长时间,范校长才似试探地问,嫂子,你的意见咱该怎样处理,是按学校的决定来办,还是上报给金贵勋?以目前的阶级斗争形势,我估计交给金贵勋办,不只开除她,十有八九会揪出她一家来开批斗会。那咱家木子和你就成了控诉人。这么多年了,那家人你可能多少知道点儿底细。

   木子早就听说过,金贵勋靠斗地主起家,开阶级斗争大会上瘾。去年,大地主曹家的狗跑出来,在西大街上拦路专咬贫下中农。他立即抓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带领民兵到曹家打死了那条恶狗,揪出曹家祖孙三代先开斗争大会,再拖着那条死狗游街示众。

   范校长的话虽说得平平淡淡,可句句都像击中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沉默了。是啊,开批斗会又如何,控诉那户人家什么呢?她不相信那户人家专门养一个歹毒的小女孩儿,是为了放出来作害人。

   母亲像是在沉默中理清了自己的头绪。她决然地说,范校长,咱按学校决定办。木子他爸在场也会是这个意见。

   大人的世界,孩子永远不懂。木子知道自己这个英雄没希望了。他躺在床上听着屋门外范校长和母亲的对话,心里彻底凉了。

   正当木子心灰意懒时,一转眼琴弓子校长已立在床头了。不知怎的,木子和他四目相接的一刹那,觉得自己已被他冷峻的目光剥得光溜溜的了。多么难堪!自己还剩下了什么?只剩下深藏在内心的羞耻和懦弱,而琴弓子校长似乎把木子的内心也看穿了。

   他背起双手,弯下腰仔细察看木子涂着绿浆子的胳膊腿儿。随后盯着木子的眼睛,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是个男子汉,怎么会让她作害成这副模样?你记住,世界上没有谁会给受害者发苦难奖。受害者可以获得同情,但受害者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

   木子万万没想到,琴弓子校长会说出他自己的一番道理来。他说那几句话时声音很低又很有力,木子听了如云外打下来的惊雷,咔嚓一声巨响,劈醒了自己连日来的英雄迷梦。木子似懂非懂,可又觉得他的话不合课本和报纸上的理儿,也不合他的校长身份。

   

  琴弓子校长和郑老师走后,木子就喊着冷。母亲用手背试试木子的额头,温度不高呀,怎么突然又害冷了呢?母亲还是十分小心地给木子盖上了一条床单。

  

继续阅读:第五章 张金嘴三进涝坡村(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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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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