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个半大丫头立刻跑了过来。
“二哥，是二哥回来了！”
跑在最前面的是大妹陈淑贞，她穿花布蓝棉袄，面容带三分英气，一张可爱的鹅蛋脸，梳着两根羊角辫。
她仅比陈天民小不到一岁，虽然与大哥陈天和都是吴夫人所生，但却反而与魏夫人生的二哥最为要好。
陈天民刚推开门，陈淑贞就扑到了他的怀里，腻歪道。
“二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说好给我带的麦芽糖呢？”
陈天民一摸脑袋，佯装迷糊道：“啥？啥麦芽糖？”
陈淑贞撅起嘴，顿时就不开心了。
“哥，你到底有没有把你妹放在心上啊，我……”
话未说完，陈天民已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油纸包着的麦芽糖，递到了陈淑贞的手里。
“你看，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陈淑贞接过二哥手里的麦芽糖，急不可待地放了一小块在嘴里，顿时满脸洋溢着幸福。
“好吃，真好吃！”
“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陈天民看了一眼珊珊从屋里出来的小妹陈淑芳，从油纸包着的麦芽糖里掰下一半，递了过去。
“小妹，你也吃！”
陈淑芳是陈天民的小妹，与他都是魏静诚夫人所生。
陈淑芳比姐姐陈淑贞小一岁，比二哥陈天民小差不多两岁。
她继承了母亲魏静诚的美貌，皮肤白皙，明媚善睐，瓜子脸，柳叶眉，给人一种柔美的大家闺秀感觉。
她看了看二哥递来的麦芽糖，下意识推了回去，摇了摇头，低声说：“大姐讲了，吃糖会胖，还蛀牙。”
陈天民有些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
这时，在屋里做作业的大哥陈天和走了出来。
陈天和今年已经十七岁，如今在省立镇江中学读书。
他穿着镇江中学的校服，藏青色立领学生装熨得笔挺，七枚黄铜纽扣从脖颈锁到腰际，穿直筒西装裤，更兼戴着一副圆框金丝眼镜，已颇有知识分子的风范。
陈天和看了一眼弟弟道：“你这皮王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爹又要叫我找你去了！”
陈天民朝着大哥吐了吐舌头，仿佛又变成了当年跟着他混在五四游行队伍里的小屁孩。
“跟我吐舌头也没用。”
陈天和扶了扶眼镜：“一会爹说要抽查你的‘英文’！还说答不好，要罚你扎马步到明天早上……”
果然，陈天和一说到“英文”，还算帅气英俊的小脸一下子皱了起来，像是被榨汁过的橘子。
陈子祥虽然是武人，但毕竟留学过日本，知道睁眼看世界的重要性。
所以，虽然小学不教外文，但他在家里都要亲自教陈天民。
陈子祥留学的时候学过一些英语，后来在警察局任职，总免不了要跟英租界、领事馆的英国佬打交道。
久而久之，英语口语水平比起一些学校的英语老师都还要高出不少。
看到弟弟愁眉苦脸的模样，陈天和笑了笑说道：“让你天天在外面‘充军’，现在犯死相了吧？”
“充军”在镇江话里是“鬼混”的意思。
他敲了敲只比自己低半个头的弟弟脑门：“爹说了，你学不好就罚你扎马步到明天早上！”
“你现在去看单词本，可能还来得及……”
话没说完，陈天和就有点看不懂了。
只见弟弟陈天民直接走到了屋里的天井旁边，深吸一口气，双腿一驻，开始扎起马步来了。
回家后的陈子祥看到天井旁边扎马步的陈天民，也被气笑了。
“怎么？又跟谁打架了？”
“跑这扎马步认罚来了？”
陈天民目不斜视，低声说道：“爹，大哥说，你要抽查我的英文，背不出来就罚我扎马步到天亮……”
“我实在不想背，就直接过来扎马步了。”
听到儿子没跟人打架惹祸，陈子祥暗暗松了一口气。
二儿子陈天民从小跟他学武，力气很大，又有侠义精神，往往路见不平一声吼，打完就让陈子祥擦屁股。
不怪杨惠敏留下个喜欢打群架的“陈家二少”印象。
每次帮急公好义，路见不平一声吼的陈天民擦完“屁股”，陈子祥每次都罚他扎马步。
所以这会看到这小子扎马步，就以为他又跟人打架了。
这回因为背不出英语，扎马步，反倒让陈子祥觉得稀奇了不少。
陈天民却又犟嘴说道：“爹，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说外国话？”
陈子祥看了看倔强的小儿子，笑了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开飞机吗？那你知道飞机是谁发明的？”
陈天民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陈子祥意料之中，说道：“莱特兄弟。”
陈天民更加茫然：“还有姓莱特，叫兄弟的？”
陈子祥抬起手，在儿子脑门上敲了一下，笑骂道：“莱特兄弟是两个人！哥哥叫威尔伯·莱特，弟弟叫奥维尔·莱特。”
他继续说道：“他们都是美国人，说英语。如果你以后得到了一架飞机，你不会英语，连怎么开都不知道！”
陈天民听到父亲的话，不禁犟嘴道。
“那我就不开美国人的飞机，我开中国人的飞机好了！”
陈子祥微微一愣，不再说话，长叹了一口气，朝着屋内走去。
中国人的飞机？
作为老同盟会成员，他如何能不期盼，有朝一日能有一架中国自研自产的飞机啊？
哪怕只是那么小小的一架，哪怕没有美国、英国的飞机厉害，但只要有一架，就可以让中华民族骄傲地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
可这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中国人的飞机，那该多好啊！
陈子祥走入客厅，坐在那一张老式的摇椅上，取出烟斗，点上火后轻轻吞吐着烟圈。
仿佛是回到了他在日本时，振武学校的宿舍里，看向窗外所泽飞行场起降军机时的日子。
每当日机飞过振武学校的时候，操场上都能传来日本教官趾高气昂的训话。
“全体立正，向大日本帝国飞行官——敬礼！”
不知过了多久，陈子祥的思绪被院里天井边也传来了生涩的英文背诵声带了回来。
“PursuitPlane，驱逐机！“
“Propeller，螺旋桨！”
“FuelTank，油箱……油箱，油箱！”
陈子祥循声望去，天井里的少年，扎着马步，映着皎洁的月光，双手捧着一本小册子，正生硬地背诵着。
在他的身边，梳着羊角辫的妹妹陈淑贞，坐在厢房的台阶上，一手托着腮帮子，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哥，你可要好好学啊……”
“今后我还等着你开飞机带我兜风呢！”
陈子祥从自己的一双儿女那收回了视线。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忽然就想起了梁启超先生在《少年中国说》里的名言。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