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但你必须答应我，今晚就离开这里！”
林简同意了奥森提出的条件。午夜过后，吉普车离开了考古营地。
车里一片安静，只有马达的轰鸣声和偶尔车轮辗过路上凹坑的颠簸声。奇怪的是，奥森没有打开车灯，在黑暗的山谷里摸黑行驶。
坐在后座的林简把目光从奥森坚实的背影移开，投向窗外，视野像横卧的漏斗一样展开。吉普车像微小的虫蚁爬向巨大的裂谷入口。两边的群山像凝固的潮水慢慢退去，宝蓝色的天空缓缓开启，繁星点点，一望无际。
林简把手放在她腿上的塞拉姆背上。塞拉姆的体温和柔软让她内心滋生出从来没有过的安宁、疼痛和担忧。她尽量不去想天亮后她和塞拉姆会遇到什么。她此刻的心像在浩瀚无际中的一颗微小行星，没有过去，不知未来，也没有当下的依靠和连接。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奥森硕大的头上，她知道白色短发下的记忆将连接她的过去和现在，将再次改变她的生活，改变她自己。
奥森默默地驾驶着吉普车，不时警觉地打量四周，似乎提防着随时从黑暗中悄然扑出的猛兽。
北京，1940年3月15日，下午。
奥森怅然地看着关上的门，听着林静秋欢快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他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上，午后的阳光从天窗斜射进来，落在烧杯中的花上。黄色的雏菊显得单纯而娇嫩。
奥森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感觉再做下一个模型已经来不及了。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两本书，出门上楼向另一头的图书馆走去。
拐角是研究所所长魏敦瑞博士的办公室。奥森低下头匆匆走过。
“嗨，维京小鸡！”有人叫道。他无可奈何地停住脚步，把头转向所长办公室外屋坐着的凯特。
凯特是个二十岁的金发女郎，来自奥地利，是魏敦瑞博士的秘书。尽管在所里她是唯一和奥森年龄相仿的人，但他们走得并不近。凯特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与极其没有规律的做事方式和奥森的刻板、拘谨形成鲜明的对比。“维京小鸡”是她给奥森起的绰号。每当听到她这样叫他，他总为把他威猛的海盗祖先和瘦弱家禽联系起来而感到羞愧，但他却对伶牙俐齿的凯特无可奈何。他俩唯一的联系媒介是林静秋。
奥森慢吞吞地走进凯特的房间，听见她后面的办公室里有数人在说话。
凯特压低声音问：“你见到静秋了吗？”
奥森点点头，不安地看着她身后的门。门里传出的声音渐渐高亢。
“什么时候？”凯特问道。
“十五分钟前。”
“哼，她怎么不来找我？”凯特气哼哼地说。
奥森没有回答，慢慢地向门口退去。这时所长办公室里突然传出激烈的争吵。他能听到日式英语，口气坚定。然后是魏敦瑞博士的德式英语：“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事！”
又是一连串的日式英语，口气更加强硬。
“不……不行！”魏敦瑞博士说道。
奥森刚要离开，里面传来移动凳子的声音。门突然打开，两个脸色铁青的日本人快步走出来。凯特低下头，奥森退到一边。
最后出来的人是林清明，他奇怪地看了奥森一眼，然后尾随日本人而去。
一周以后，魏敦瑞博士宣布，他已接受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邀请，担任该馆的资深研究员，负责北京猿人和印尼爪哇猿人的研究课题。
临走时，他要求所里最好的化石模型制作者林清明在一个月内把所有的北京猿人头盖骨和其他化石复制成模型，他将带往纽约进行研究。
“为什么魏敦瑞博士不把头盖骨直接带去纽约研究呢？”林简好奇地问道。
“不，他不能这么做。”奥森摇头说，“因为当时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周口店发掘项目的一个条件是，所有从中国挖掘出来的化石和文物不得离开中国本土。”
林简点点头。车里突然变亮，她抬头，看见月亮从云里钻出来。
奥森两手握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在月光下发白的公路，似乎陷入沉思。
“很多年以后，”他开口说道，“当我成为真正的考古学家、一个还算不错的化石模型制作者后才知道，三个多星期内完成近一百件化石模型，浇制、打磨、上色、精确完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视野突然开阔。
奥森停止说话，默默地在后视镜里看着向后退去的谷口，打开车灯，加大油门。他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林简。
“叛军有时候埋伏在刚才经过的山上，用火箭筒袭击过往的车辆。”他简单地说道。
北京，1940年4月5日，夜。
工作灯从房顶低垂下来。雪亮的光照在工作台上一个深棕色的骷髅上。骷髅突出的眉骨和深陷的眼洞默默地拒绝任何光线进入它五十万年的黑暗。前额右方的一个钝拙缺口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一丝灯光悄然渗入，窥视着早已化为尘埃的秘密……
一双大手小心地捧起骷髅。
林清明把北京猿人头骨轻轻地放在一个模具里，小心地倒上石灰浆。他的动作熟练准确，一丝不苟。奥森停止打磨腿骨模型，认真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熟石膏的气味蒸腾起来，充满地下室的封闭空间。穿着工作服，全身是石膏泥点子和油彩的林清明两颊凹陷，缺失睡眠的眼眶乌黑，只有他的眼睛在灯下闪闪发光。
有人敲门，两长一短。奥森辨认出这是摩斯密码的“我”。林清明实验室里常做这种游戏。
奥森打开门。林静秋拎着一个竹制的饭盒，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科学家们想吃消夜吗？”
林清明和奥森吃着林静秋做的清明节糕团。林静秋沿着长长的工作台往前走，看上面做好的模型。
“只许看，不许碰！”林清明厉声警告，但他眼里流露出平时很少见的温和。
奥森低头吃着豆沙糕。
“好吃吗？”林静秋突然转身笑着问奥森。
奥森一口噎住。林清明伸出大手，拍他的背。奥森一边咳嗽一边连连点头。
林静秋停住笑，一脸严肃地对林清明说：“爸……”
林清明抬起头：“嗯？”
“我能问你一个学术问题吗？”
林清明警惕地看着刁钻古怪的女儿：“什么？”
“根据您多年的专业知识和经验，”林静秋脸上露出微笑，“您觉得这位奥森先生会成为一名好的考古学家吗？”
林清明扭头看了一眼奥森，摇摇头：“不，他不会成为好的考古学家。”
奥森停止咀嚼，低下头。
“他会成为卓越的考古学家！”林清明说道。
“像你一样？”林静秋问道。
“比我更好。”林清明简短地说。
林静秋转过头来，对着低头的奥森说：“听到没有？哎，你怎么啦？这么大的人，羞不羞？”
奥森用袖口擦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
林清明站起身来，把饭盒收起：“好了，快回去吧。”
林清明为林静秋打开门：“晚上自己要小心。”
林静秋向外走去：“没事儿，凯特每天晚上过来陪我。昨天我还给她过生日呢。”
林清明摸了摸女儿的头，目送她消失在黑暗中。
关上门，林清明对奥森说：“不早了，你做完手上的活，就回去吧。”
奥森点点头。
奥森关上门的时候，他看到林清明坐在灯光下，默默地看着面前整整齐齐地排列的化石和模型。
清冷无月的夜里，奥森向研究所的大门走去。
他不知道黑暗中，一个恶魔正快速向他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