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叶梅冷着一张脸,故意不和俞淮玲有任何的眼神接触,显然还是放不下昨晚那事。
俞革倒是轻松,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菜吃,让人看着十分有食欲,这让叶梅有些不爽地踢了他一脚。
“你踢我干什么?”
俞革诧异地抬眼看向叶梅,对上她那双愤怒的眼睛后,俞革终于是反应过来,咽下口中的菜,默默点头:“玲玲啊,贷款这种事情毕竟不是小事,你可要好好的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俞淮玲见俞革态度很柔和,心下很是意外,试探着开口:“如果我考虑清楚了,一定要贷款呢,爸爸你也会答应吗?”
“那是当然……”
话音未落,俞革又被叶梅踢了一脚,俞革轻咳一声,忙转变语调:“不过嘛,毕竟是拿我们的房子去抵押,多少还是要慎重些,这样,我到时候给你拉几个老朋友来,让他们给你厂子投资砸钱,这样你也可以少贷款一些。”
叶梅的意思是让俞革好好劝劝俞淮玲,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情越说越具体了,仿佛马上就能去银行贷款。
这让她很是生气,手中的碗往桌上狠狠一放,没好气地起身回了卧室。
俞淮玲望着紧闭的卧室房门,心情有些沮丧,倒是俞革这回出奇的洒脱,给她夹上一条小黄鱼,乐呵着开口:“没事,你快吃吧,一会,我劝劝你妈就行。”
“爸,你不劝我吗?毕竟,我是真的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未来会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俞淮玲想起父亲最初顽固的阻挠,看着此刻眼前这么开明的父亲,实在是意外的不行。
俞革了然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一帆风顺的事情,但是既然咱们已经开始做了,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那假使,以后真有什么大风大浪的,我们一家人一起扛过去就是了。”
“谢谢爸爸。”
俞淮玲听到俞革这番话,很是激动地起身,一把抱住俞革,发自肺腑道:“爸爸,有你的鼓励真好,我什么都不怕了。”
“玲玲,爸爸相信你可以的,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俞革轻拍俞淮玲的胳膊,抬眼看了眼墙上的钟,忙催促起来,“快吃饭吧。”
俞淮玲重重点头,随意扒了两口,便匆匆忙忙去了太阳伞厂。
一到太阳伞厂,王薇便笑眼眯眯地凑了过来,她双手撑着下巴,左右打量着俞淮玲满是愁容的脸色:“怎么啦?玲玲,该不会还是在担心贷款的事情吧?你这么聪明,我们又这么能干,怎么可能会还不出贷款呢?”
王薇说到这里,目光越过俞淮玲看向她身后正在埋头苦干的工人:“咱们现在订单可不少啊,怎么说咱们也是在这个市场上抢占了先机,往后的日子根本不用发愁,你没有必要这么大压力,别不开心了,笑一下吧。”
俞淮玲不走心地点点头,勉强扯起一个笑容,她明白王薇的好意,可压力这种事情不是说没就能没有的,全家的生计,甚至是表哥一家的生计可都在自己这厂子了,若是走错一步,只怕未来没得安生。
“玲玲,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王薇说着冲俞淮玲抛出一个媚眼,逗得俞淮玲忍不住噗嗤一笑,就在这欢笑的时刻,俞术读的声音出现在厂子门口。
“玲玲在吗?”
俞淮玲闻言急忙应声:“在在在!书记,我在!”
话音未落,俞淮玲人已经冲到俞术读面前了,俞术读见她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忍不住弯起嘴角一笑:“看来,你比我心急多了,不过贷款这事急也急不得,我帮你打听过了,人出差去了,明天下午才回上虞。”
俞淮玲见俞术读误解自己,正要辩解几句,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俞术读猜得没错,方才下意识地就冲出来,为的就是这贷款的事。
她只得拢拢头发,不好意思地开口:“麻烦书记了。”
“不麻烦,小事小事,都是小事。”俞术读说话间,目光不断打量着厂子,连连点头道,“的确是需要扩大规模了,这场地还是太小,关于场地的挑选,你有什么计划吗?”
俞淮玲摇摇头,有些羞愧:“还没有去挑选场地的计划,书记要是不说,我都要忘了这事。”
“没事,慢慢来,凡事想清楚了再做,稳妥一些。”俞术读一边点头,一边背过身踱步,“明天下午三点半,你和我一起去火车站接人,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说说这贷款的事情。”
“好,书记,我送你。”俞淮玲对于俞术读的帮助很是感动,一抬脚,却见俞术读摆摆手,拒绝了她,乐呵道,“不用,忙你的去吧,我自己能回去。”
“书记慢走。”
俞淮玲望着俞术读笃定的步子,心里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好像只要有俞书记在的时候,她就能感觉到浓烈的坚定和安全感。
甚至此刻,她还有些激动,当下立刻有了挑选场地的兴奋劲,二话不说拉过王薇便往外冲。
“薇薇,厂子扩建也要时间,咱们可得好好挑个场地,说不定我们要在那个地方干一辈子呢。”
王薇见俞淮玲这煞有介事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玲玲,你看你,多没志气,说不定以后咱们的雨伞会冲出浙江冲出中国冲出亚洲,冲到世界各地呢!到那时候,小小一个厂子哪里够,开他个百来家!”
王薇说得格外认真,这正经的语气,让俞淮玲有些哭笑不得:“薇薇,你这说的就有点远了,咱们还是先说点眼前的吧,你觉得村头那个粮仓怎么样?”
“你说小卖部后面那个废弃的粮仓吗?”
王薇记得那个废弃的粮仓,她每次去车站都会路过那里,那个粮仓的确是不小,不光空间大,高度也很高。
“但是,会不会太高了,那个粮仓,几乎有三层楼高了,我们的雨伞库存应该用不了那么多吧?”
王薇说到这里,又摇摇头反驳自己的想法:“不过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价格,只要价格合适,怎么样都行。”
俞淮玲闻言却摇摇头:“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很对,的确是太高了,作为雨伞厂还是不太合适,薇薇我是真的奔着用一辈子的打算去的,所以价格不是问题,合适才是关键。”
王薇对上俞淮玲如此认真的目光,忙点点头:“好啦,我知道了,会好好帮你找的。”
“那我们就绕着村子看看吧,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场地,实在没有的话,我们就只能自己建一个了。”
俞淮玲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建造一个厂子,也太费钱了,我贷款怕是贷不了太多,扩张的厂子也需要多购买一两台机器的。”
王薇拍拍她的肩膀,走向自行车,一边蹬车,一边笑着:“怕什么,玲玲,我可还有我妈给我的嫁妆钱呢!到时候都拿出来帮你!”
俞淮玲听到这话,惊得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去,她忙踩着车踏板追上去,痛骂道:“王薇,你是疯了吗?阿姨留给你的嫁妆钱都可以拿出来!这种玩笑可不许再开!”
“我没有开玩笑呀,我说的是真的,反正这笔钱现在放着也没什么用,以后赚到钱了你再还给我就是了,这有什么的?”
王薇乐呵呵的,一点都没把俞淮玲的话放在心上,俞淮玲眼眶却立刻湿润了,她加快速度拦下王薇,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她:“不可以,这是阿姨留给你的嫁妆钱,我不能用……”
“就当是投资嘛,让我做个大股东。”王薇歪着脑袋,依旧乐呵呵地望着俞淮玲笑。
俞淮玲却异常坚定地摇头:“不行,薇薇,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不能让你冒这样大的险,如果后续赚不到钱,或者厂子倒闭了,我会内疚死的。”
“我相信你啊玲玲,就算厂子倒闭了,那也只能说是我看走眼了,投资嘛,有赢有亏,很正常的。就算我不在你这里投资,也会去别人那里投资,对吧?”
王薇说着挥挥手,示意俞淮玲让开,继续瞪着车踏板往前,声音比之前更欢乐:“你总不会拒绝其他人对厂子的投资吧,那也不许拒绝我的。”
俞淮玲听她这样说,心中的压力更重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步履如冰,一步也错不得,一旦错了,那简直就是十八层地狱。
她在原地发了一会愣,王薇已经冲出去很远了,远处,王薇招呼的声音大咧咧传来:“快点啊玲玲!”
俞淮玲抬眼看去,王薇就站在阳光里,整个人被刺眼的阳光包裹着,她热情摇晃着的手,让人移不开眼睛。
俞淮玲只觉心中的那份坚定重新回来了!
若是缩手缩脚的,那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像身上没有枷锁一样拼命地往前冲,一刻也不能停下,更不能回头看!
“薇薇,我来了!”
俞淮玲笑着追上去,只觉浑身轻松了不少,这些先前在她眼里是压力是枷锁的情谊才,此刻却成为她不断向前的动力。
哪怕是为了你们,我也会迎难而上,永不退缩。
这是俞淮玲此时此刻最真切最坚定的念头,或许有了这样的念头,做什么事情都变得更幸运了,俞淮玲和王薇很快看中了满意的场地。
那是一个废弃的油厂,里面的机器早就已经被抬走,只留下满屋子狼狈的墙面和地面。
油厂主人也早就不在上虞发展,厂子也因为肮脏一直没租出去,成了油厂主人十分头疼的一个问题,因此价格上面也开得十分合理。
王薇小心翼翼地戳戳俞淮玲的胳膊,用眼神向她示意,却见俞淮玲有些愁眉苦脸,忙拉过她到一边小声询问:“怎么了玲玲,我感觉这个油厂非常好,我们到时候只要重新清理一下地面和墙面,用起来还是和新的一样啊。”
“这个油厂的确是很不错,但是我看他意思,好像就给租一两年啊,一两年后需要重新签订合同,这多坑,到时候我们厂子如果发展的很好,他万一坐地起价,那可就成了大麻烦了。”
俞淮玲这样一说,王薇瞬间了然地点头,小声说:“那我们再和他聊聊吧,看他最长愿意租多久?”
王薇说着转身就要去问,俞淮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总觉得不管租多久都有很大的风险,不如直接买下来吧。”
听到俞淮玲这话,王薇大吃一惊:“啊?!”
反应过来自己太大声后,王薇又急忙收声,小心翼翼道:“直接买下来价格肯定不便宜,我们就多租一些时间好了,哪怕是租个20年30年呢?”
俞淮玲闻言略微一滞,思来想去还是摇摇头:“还是买下来吧。”
王薇见她这样坚定,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只得点头答应,随即两人脸色凝重地走到油厂主人面前。
油厂主人见这两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好半天,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猜测她们是嫌价格不合适,搓搓手,抢先在她们之前开口:“二位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可以稍微降一点价格。”
俞淮玲侧头看向王薇,王薇当即叹了口气,开始了表演:“也不是价格的问题,是这墙和地面吧,都要重新搞一搞,我看你们房顶还在漏水,房顶也要修一修吧,这修补的钱又不用你们出,如果就租个一两年的,那对我们来说也太不划算了。”
油厂主人听到这话有点懵,没反应过来:“那你们的意思是……”
“卖给我们吧。”
“卖给你们?!”
油厂主人听到这个要求也是大吃一惊,随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还有这样的好事?
他老婆在几年前因为疾病去世,唯一的女儿也早就嫁到外地去了,守着这个当初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油厂,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正愁脱不出手,想着能租两年是两年,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出钱买。
俞淮玲冲着油厂主人点点头:“如果不能卖给我们的话,我们可能也不太想租,因为这个……”
俞淮玲还没说完,油厂主人便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好!卖给你们!”
俞淮玲和王薇见油厂主人这么爽快,一时怔住了,两人四目相对犹豫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说价格:“那就……”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方一起报出价格来。
“三万。”
“两万。”
三万是王薇喊的,两万是油厂主人喊的。
价格报出后,两方都愣住了,都为彼此的价格感到无比震惊,王薇和俞淮玲心中更是一阵懊恼,早知道应该把价格再往下压压的。
这价格一喊出去,就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油厂主人的脸上也顿时浮现出意外之喜,他满脸期待地望着两人,等着两人主动开口。
王薇尴尬一笑,艰难开口:“那就两万五?”
油厂主人听到两万五就不干了,吞吞吐吐道:“我刚才可听见了,你们说三万的。”
王薇苦笑着反驳:“那你不也说两万吗?”
油厂主人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行不行,三万,就三万,少一块钱都不卖。”
俞淮玲吸了口气,眼神示意王薇,事已至此别再纠缠了,直接开口道:“好,那就三万,说好了三万,就是三万,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就是三万,我们现在就签合同!”
油厂主人见俞淮玲这般爽快,乐呵呵地笑起来,连连点头:“好!”
“对了。”
俞淮玲忽然话语一顿,对上油厂主人不解的目光,强调道:“这个三万里不单单这厂子的价格,可还有地契的价格啊。”
“行啊,这厂子下面的地也归你。”
油厂主人也爽快起来,油厂都卖出去了,油厂里的地更是不在意了。
他笑呵呵地和俞淮玲签订了合同,心中只觉欢喜,但是听到钱要过阵子才能交出去后,脸色又难看起来。
“这个钱,你们该不会赖账吧?”油厂主人很是忧心地捏着合同,“你们可不要骗我啊。”
俞淮玲笑着伸手指向太阳伞厂的方向:“怎么会,我就是太阳村的人,我爸叫俞革,您应该听过吧?没听过也不要紧,去村里问问,肯定有认识的人,我们家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怎么会坑你钱呢?”
听到俞革二字,油厂主人脸色倒是轻松起来:“噢,俞革啊,我晓得的,做油纸伞很厉害的,我老早以前,还买过他的伞呢!是听说他有个女儿很厉害,年纪轻轻在村里开了伞厂,没想到是你啊,你这小姑娘真是厉害啊。”
“是啊,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们肯定会还钱的,最迟下个月,肯定把现金送到你手上。”
王薇见状,忙趁机补了一句,油厂主人闻言乐呵呵地摆摆手:“晓得了晓得了,我晓得你们家在哪里的,一个村的,我放心的很。”
俞淮玲和王薇愉快地拿着合同回到太阳伞厂,有了这份合同,或许到时候能贷到更多的款,俞淮玲只觉更有盼头了。
陆廷不知她二人方才出去是买厂子去的,听到这个消息,不免大吃一惊,看着手里这份合同,哭笑不得地冲着俞淮玲竖起大拇指:“薇薇啊薇薇,不愧是你,早上还愁眉苦脸,觉得身上担子太重,害怕这个害怕那个,我正愁怎么宽慰你呢,好家伙,一转眼,厂子你都买好了,这速度这魄力,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俞淮玲被陆廷这样一说,也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情绪化,忙承认错误:“买厂子的才是真实的我,白天自怜自艾的不是真正的我,我以后会注意的,绝对不会再露出那样的情绪!表哥,我们一起加油!把厂子搞起来!”
陆廷望着俞淮玲眼中的这份坚定和希望,只觉自己也充满了力量,急忙重重点头,伸手用力一拍:“好!一起加油!”
“还有我!”
王薇风风火火冲过来,强行和两人击掌,乐呵呵道:“我们一起冲向美好的未来!”
俞淮玲此刻虽然坚定,却还有一份愁萦绕在心口,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叶梅交代,叶梅要是知道这事,一定会气得失口痛骂。
她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看到正在吃晚饭的叶梅和俞革,想着缩头是一刀,仰头也是一刀,索性直接把合同放在饭桌上。
“爸妈,我今天下午去看了场地,把一家废弃的油厂买下来了,打算到时候改装成伞厂。”
夫妻两人听到这话,目光皆是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合同。
俞淮玲忙低下头,准备接受暴风雨,却没想到,叶梅竟是一言不发,低头吃菜,俞革也是看着合同许久没有说话。
她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爸妈,你们不说点什么吗?”
俞革闻言缓缓点头:“爸爸,不得不服老啊,帮不上你的忙,也不懂现在的时机,只要你觉得是对的事情,那你就去做,爸爸支持你。”
俞淮玲听到这话很是感动,一双眼睛却还是忐忑地在叶梅身上打转,叶梅注意到她的打量,狠狠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臭丫头,真是扫兴,什么时候说不好,非要挑着人家吃饭的时候说,你不想吃饭我还想吃饭呢,快把你的合同拿走!”
说话间,有两粒米饭落在合同上,叶梅下意识小心翼翼地弄走,这样子落在王薇眼中,王薇登时笑眼眯眯地开口:“阿姨就是嘴硬心软,明明就是觉得我们薇薇超级聪明超级棒的,对不对?”
叶梅听到这打趣的话,不怒反笑,假装埋头吃饭,借此掩饰自己的笑容。
一旁的俞革见状,轻拍她胳膊:“再聪明,那也是你的女儿,那都是遗传了你优良的基因啊,别人能生出来这么好看又聪明的女儿吗?那还不全是你的功劳!”
叶梅闻言终于是控制不住,笑出声来,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俞淮玲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只觉浑身都充满了向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