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诉他我没有闹。
没有闹。
我只是想给我的元元报仇。
它那么无辜。
它本可以那么自由。
自由地翔于天际。
却只是因为我……
因为我……
它伤了右腿。
又永远沉眠于这里。
连尸体都未曾留存下来。
都是因为我啊……
我突然一下清醒过来。
是啊。
都是因为我。
如果……
如果当时不曾想留下它。
如果当初坚决地让它走。
如果我从未回来。
……
可是没有如果。
眼前突然荡出一层层雾。
迷蒙中还透着红。
裴让突然变得惊慌,颤抖着摸向我的脸:「听听你怎么了听听?」
有什么好像流入了嘴里,我后知后觉感受到一片滑腻,还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是血啊。
我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鲜血脏了裴让一脸。
我闭上眼,彻底没了意识。
09
再次醒来望着眼前的床幔,我有些失望。
为什么没死呢。
元元一个人在黄泉路上,会孤单的。
我得去陪它。
忍着全身的疼痛走到桌前,我打碎一个茶杯。
可还没等我捡起一个碎片,突然有人冲进来。
是林眠。
他脸色突然白了,不管我的抗拒将我重新抱到了床上。
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我不甘地闭上眼。
明明只差一点。
林眠深深叹了口气,颤抖地摸了摸我的头:「听听,大夫说你就是气急攻心,没什么大病的。」
我沉默不语。
气急攻心怎会如此虚弱。
真不知他是在宽慰我还是宽慰自己。
我不说话,也不肯看他。
良久他又说:「听听,这次是哥哥对不住你,你说,你想要什么补偿,哥哥都答应你。」
我讥笑出声:「我若说,我想要林婷的命呢?」
他突然僵住,语气生硬道:「除了这个。」
「那我让你们除了林婷的名,将她丢到贫民窟呢?」
「听听……」他痛苦地看着我:「你不要为难哥哥好不好,我……」
「林眠。」
我打断他:「这你都做不到,又谈何补偿。」
「你明明都知道的,不是吗?」
10
真正认清自己一心孺慕的父亲跟兄长是什么人,是在春日宴后。
我本想端些新学的糕点给他们吃,却不料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兄长不忍的声音传来:「父亲,婷婷最近越来越过分了,我们真的……」
「阿眠。」父亲打断他:「你是未来侯府的主人,不能再感情用事了,要学会考量其中的利益。」
「婷婷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前不久更是在春日宴上大出风头,好好给侯府长了把脸。」
「可听听会什么?」
「阿眠。」父亲叹息道:「不过就是些莫须有的污蔑,听听忍忍便算过去了。」
「可若事情真的爆出来,婷婷的名声就毁了!你让外人怎么看我们侯府?」
「为了侯府的名声,让听听忍一忍不算什么。」
兄长坚定道了声「好。」
我在门外心早已拔凉。
原来……
原来所有都是林婷的污蔑他们早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的。
却为了所谓侯府的名声。
为了他们面子的好看。
生生让我忍下所有。
这就是我的好父亲,好兄长啊。
可是……
「凭什么呢?」我泪眼婆娑地看着林眠,一字一句质问着他:「凭什么都让我去承受呢?」
「又凭什么让我的元元去承受呢?啊!」
林眠被我说的低下头,浑身都在颤抖。
我笑了一声,声音哽咽:「林眠,你知道吗?我离开的那五年,全靠着你们硬生生拼了命才挺过来。」
「可我回来,你们却只看到了林婷,甚至纵着她对我肆意污蔑!可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在乎的。」
「我可以没有你,没有爹娘,没有裴让。林婷喜欢,我全让给她便是。」
「她愿污蔑我让我名声尽毁,她毁了便是。」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害死我的元元!」
「那是唯一能陪着我的了……」
「我只有它了……」
他颤抖着身子,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掉落:「听听……是哥哥错了,是哥哥错了……」
他膝行两步想要拉住我,却被我狠狠打开。
他身子一顿,破碎地看着我:「哥哥以后绝不会纵容她伤害你了,你原谅哥哥……」
「你原谅哥哥好不好?」
没等我说话,一道身影突然闯进来,一拳打倒林眠。
是裴让。
他整个人没了平时的沉着稳重,整个人被怒气萦绕着,一拳一拳挥向林眠:「你早知道!你早知道听听都是被污蔑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林眠扣住裴让的拳头,狠狠回击:「裴让!是你蠢啊!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你又为何看不出来?」
「因为你没有心!」
他们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我却没了半分兴趣。
裴让知道了也好。
最起码……
我扯出一抹笑。
元元你等等。
等我给你报了仇,就来陪你。
等等我。
11
裴让的动作很快。
第二天他便告诉我,林婷已经抓住了。
我难得吃了点东西,走出房门去了柴房。
林婷早已没了往日光鲜的样子,满身血污被随意扔在废弃的枯草中间。
我一步步走近她,狠狠碾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尽数碾断。
十指连心,剧烈的疼痛疼醒了林婷。
她尖叫出声,想奋力推倒我,可一切都只是徒劳。
早在抓到她之时,林婷的手筋脚筋便已被尽数折断。
我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心里却像空了一块。
我的元元……
我的元元便是被她如此……
如此一根根地揪下羽毛。
「林听…」林婷颤抖出声,「你畅快这一会儿又如何?」
她痴痴笑出声:「你该感谢我的,是我让你看清了他们不是吗?」
「他们多蠢啊,不过我勾勾手指,便相信了你容不下我。」
她大笑出声,一声大过一声,仿若疯癫。
我平静地看着她,淡淡出声:「死了太便宜你了。」
「一个手筋脚筋尽断的女人被丢在贫民窟。」
「林婷,你猜猜会发生什么?」
……
柴房外的太阳亮的晃眼,不知什么时候,裴让站到了我的身旁:「一切都按你说的安排好了。」
无波无澜。
像是安排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件。
当真是无情。
我欲要离开,可突然他拉住我的手。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听听,之前是我错怪你了。之后……」
他沉沉看我:「之后我们能不能好好的。」
好好的?
我笑出声。
他为了林婷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我伤害我。
到头来却一句好好的便想挽回。
「裴让。」
我看着他:「和离吧。」
12
我第一次跟裴让提出和离,是在他又一次为了林婷抛弃我之后。
我从小便同长乐公主不对付。
听闻我回来,长乐公主特地给我递了帖子,说是为我「接风洗尘」。
我当然知晓这是一场鸿门宴。
可林婷在父母兄长面前哭诉一番,他们竟都逼着我去。
只因怕我若不去,公主会连着林婷一起恨上。
我没有办法,只能求着裴让同我一起。
有他在,公主多少会收敛些。
可刚到不久,有家卫来报林婷身子不舒服,要裴让去瞧瞧。
什么样的病不找大夫非要找裴让?
不过林婷存心要我出丑。
可裴让当即便要回府。
无人处我拉住他的衣角,期期艾艾地看他:「裴让你能不能留下。」
「你若走了我在公主府上不会好过的。」
可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狠狠甩开了我的手。
他说:「林听你要懂事点。」
「公主如何你依着便是。」
「左右不会要你的命。」
那一次我被设计丢入湖中,高烧了三天。
裴让一次都没来。
病好之后,我便同他提了和离。
可他看着我递给他的和离书,指尖攥的发白。
他一言不发地拽过来,当着我的面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撕碎。
和离书的纸碎了一地,他执拗地看着我:「林听,你既嫁了我,这辈子都不要想离开我!」
好像他深爱我一般。
之后我又提了多次,可总是不欢而散。
如今,我不想等了。
「裴让。」我平静地看着他:「我要死了。」
「我不愿死后与你同椁。」
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紧紧锢住我的手:「林听,你不要妄想用这种方法逼我。」
「大夫说了,你不过就是气急攻心。」
「我知道你生气,没关系,我们时间还很长。」
「等你好了,气消了,我们就好好的,好不好?」
何必呢?
我好笑地看着他。
我爱他时他不珍惜,如今伤害过了,却又妄想些相敬如宾。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更何况,我从未骗过他。
我真的要死了。
但我从来没有生病。
我中的,是蛊啊。
可他从来不信我。
13
许是了了一桩执念,我的身子突然急剧虚弱下去。
我变得总是嗜睡。
灵魂好像叫嚣着要冲出躯壳。
可每一寸皮肤却都剧烈地疼。
我突然想起来下蛊之时,老头说的话。
他说:「这蛊到了后期,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林听,你确定了吗?」
我怎么回答地来着?
我有些忘了。
但我应当是毫不犹豫的吧。
因为这能救我的母亲啊。
可是……
这一切又换回了什么呢?
我的院子里开始不停地涌入一个又一个大夫。
但是没人知道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我想告诉裴让,没用的。
可我说不出。
这蛊霸道到,不能吐露分毫它的存在。
可看着裴让日益沧桑的模样,我竟恶劣地涌出一股股爽意。
痛苦吗?
该痛苦的。
我还听说,裴让跟侯府彻底翻了脸。
因为林婷。
我再也没见过侯府的人。
直到母亲偷偷溜进来。
她像是一下苍老了十岁,本来油润的头发上突兀地多了许多白发。
没等我说话,她一下跪了下来,泪水一滴一滴落下,哽咽道:「听听,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告诉母亲,婷婷到底去了呢?」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我暗笑自己自作多情。
是啊。
她怎会心疼我?
她眼里只有林婷这个女儿。
可明明……
明明我才是她的亲女儿。
为什么……
偏偏要这么对我?
她闻言一顿,近乎绝望地看着我:「听听,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这么对你的,可婷婷不一样……她不一样的。」
「婷婷救过我的命啊!两年前若不是她日日为我祈福,母亲早就死了!」
说着她膝行两步到我面前,祈求般看着我:「看在婷婷救我一命的份上,你饶了她,饶了她好不好!」
竟是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她待林婷那般好。
怪不得她这般对我。
竟是因为如此。
可是……
我讥笑出声:「可是母亲,你当真以为,不过几句不痛不痒的祈福,便能换你安康吗?」
母亲一下愣住,顿了顿辩解道:「就是因为婷婷日日祈福,上天被她感动,所以才赐了我神医啊!听听,我知你不信,但……」
「母亲。」我平静地打断她:「那神医从不是上天赐予。」
「那药,是世上罕见的阴阳蛊。」
「阳蛊生于阴蛊,可解百毒,生死人肉白骨。」
「而阴蛊,却让人钻心蚀骨,不得善终。」
「母亲。」我笑了笑:「我身上的,便是阴蛊啊。」
她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下愣在原地,良久,痛苦呜咽出声。
她紧紧扶住榻檐,不可抑制地痛哭。
像是在震惊。
又像在忏悔。
可有什么用呢?
我闭上双眼。
沉沉睡去。
14
那日之后,不知道裴让从哪得到的消息,知晓了母亲曾来过的事。
院里的守卫突然多了起来。
裴让跟侯府的争斗愈演愈烈,连空气都流露着肃杀。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林婷。
而是因为我。
裴让也来的越来越勤。
他每日坐在我的榻边,絮絮叨叨些家长里短的东西。
那是我曾经渴望的。
他不屑于给我。
而今我不需要了。
他却把整个心捧上。
他总会提及他有多爱我,日子久了,我烦不胜烦。
我睁开眼,看着他那副深情的面容恶劣地笑了笑:「裴让,你不会以为你真的爱我吧?」
他突然愣住,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却不由他辩解径直打断:「裴让,若林婷有错,那你呢?」
「若你不给她希望,她怎么有了倚仗?」
「若没有你的默许,府里所有的丫鬟小厮怎会那般对我?」
「裴让,你总是把你说的有多高尚。」
他的脊背一点点弯下去,近乎绝望地看着我。
他想辩驳,却无从去说。
我笑着看他:「可你才是最让我恶心的那个。」
「你说你爱我,可一切都是你给自己的感动。」
「你不爱我,你也不爱林婷。」
「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从前我一心爱你,你便施舍我一些你的喜欢。」
「后来林婷代替了我的位置,你便一言不发任她欺我,辱我。」
「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优越了啊。」
素来清冷端庄的丞相大人跪倒在我身前,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般,眼睛通红。
他浑身颤抖着,抽搐的手想要触碰我却又想到什么生生止住。
多可怜啊。
我心中滋生出无边的快感。
快感与疼痛互相缠绕着,缠绕着,似要登天,又似要下地狱。
没关系。
下地狱也没关系。
我要让他们永远记得。
永远痛苦。
永远赎罪。
「裴让。」
「和离吧。」
「我嫌你脏。」
14
第二天裴让送来了和离书,我突然觉得难得轻松。
我去了院子里。
院里有棵苍天的树。
树下有秋千。
平日我最喜欢的,便是在树下荡秋千。
那是我在谷中唯一的玩乐方式。
只不过在谷中,有老头,有小孩。
在这里,我只有元元。
现在,连元元都没有了。
我突然想到离开时,老头臭着一张脸说,让我晚点死。
要食言了啊。
我笑笑。
也不知道老头有没有发现我留下的东西。
当年他救我一命,又救了我母亲一命。
我无以为报。
只留下了身上所有的家当。
他或许不稀罕。
可那是我能给的,仅剩的东西了。
笑着笑着,嘴中突然尝到了苦涩。
有些苦。
又有些腥。
今天天气很好。
我最后看了一眼迷蒙的光线,缓缓闭上了眼。
元元,我来找你了呀。
番外
我是一只鸽子,一只被打伤了腿,本来再也飞不上天的鸽子。
可我遇到了我的主人,她给我治好了腿,还好吃好喝地养着我。
她说她是在一月初一捡到的我,便给我取名元元。
元元。
从此我有了名字。
可是我发现,主人真的好傻。
那些人总是欺负她,她却一直不懂得反抗。
她总说着什么伦理纲常,可我不懂,我只是个鸽子,我也不需要懂,我只知道,她真的很疼。
那能怎么办呢?
我常常叹气。
那便让我来保护她吧。
我总是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在他们头上,衣服上排便。
拉完我就走,从未失手。
可惜主人听不懂我的话,这份快乐只能我一个人享受了。
后来有一次我受了伤,主人抱住我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我想安慰她,告诉她没事的。
可她听不懂,那些人来的时候还总是把我关起来。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
我很生气。
甚至想过离家出走。
可想了想,没了我,主人就真的没人陪了。
我从来都是只善解人意的小鸽子。
主人不让我当面报复,我便背着她偷偷去。
可那一次,我失手了。
我被坏女人抓了个现行。
她抓的我好痛好痛,可我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棒子落下,看着我的灵魂一点点剥离身体,看着我被做成了菜,端给了主人。
主人哭的好难受。
我多想抱抱她,可一次次的触碰却始终碰不到她。
她看不见我。
我看着她一天天衰败下去,我知道她很痛,我知道她不想活了。
可我帮不了她。
我一天天变得稀薄,后来我见到了一个婆婆。
婆婆要给我喝汤,我端过来,入嘴的那一刻却突然顿住。
我好像,忘了什么。
但我记得,我要等一个人。
我要等她,一起走。
我每天蹲在桥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走过。
一次次有了希望又失望。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看到了一个女孩。
一眼我便知道,她就是我要等的人。
她好像不认得我,但没关系,我记得她就好了。
我们一起喝了婆婆给的汤,再睁眼,我已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身边有人叫我「元元」,让我给世交刚出生的妹妹起名字。
我看着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听听。」
「叫听听吧。」
那个我一辈子没能叫出口的名字。
这辈子,我保护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