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父和苏家小姨的婚礼是在z市举办的，也就是周诺的老家，那时车祸已经过去了近一年，余笙的身体基本恢复了，余父一推再推的婚礼终于提上了日程。
新娘这边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了，据说只剩下一个还没成年的外甥女。
来参加婚礼的多半都是周诺的朋友同事之类，人并不多，为了凑够两桌客人，还请了那小姑娘奶奶家的几个邻居。
他那天很早就去了婚礼会场，听从父亲的吩咐替周诺接待新娘这边的客人。
他到的时候，主桌那边已经有人坐下了，最中央的是一位看起来已过古稀的老人，应该就是那个小姑娘的奶奶了。
老人虽然头花已经花白，但穿着优雅，浑身上下都收拾得极为熨帖，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正笑着和周围的人聊天。
她的说话声音不大，余笙走得近了才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话题的中心只有一个：卿卿。
这下他可以确定这位老人的身份了，因为他知道苏家那位小姑娘的小名就是卿卿。
看他们聊得高兴，他也没上去打扰，转身去了后厨的方向。
他这位继母的性格很好，在他住院期间，陪他的时间比余父还要多一些，他们关系还算不错，是以即使他从没见过这个卿卿，却早已知晓关于她的一切。
他知道她的父母是无国界医生组织成员，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就去了非洲，她自小便是跟着奶奶带在z市长大的。
在她八岁那一年，苏家父母在一场种族大屠杀中双双去世，那场屠杀中一共186人丧生，其中有21名中国人。
关于那场震撼全国的事件，他记得很清楚，街道上的游行、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讨伐，还有新闻里国家外交官铿锵有力的发言。
可是，最触动他内心的是时隔几年后周诺和他说的那句话，“卿卿是被家里人宠着长大的的，从来没接触过什么不好的东西，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死亡这个词的含义，很残忍的是，是她父母亲自教给她的。”
他在真正见到她之前其实想象过很多次，经历过这样残忍打击的小姑娘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或许她会有些叛逆，恨她的父母、恨这个世界，或许那份创伤会磨去她所有的棱角，让她成为一个非常听话的木偶，她会将自己封闭起来……
他在影视剧和剧本里见过很多类似的孩子，他想象不到别的结果。
“请问，你是余笙吗？”
独属于年轻女孩的清脆嗓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许的紧张和犹豫。
这是他出事前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他的粉丝大多比较理性，即使在路上偶遇到他，也从来不失礼貌。
从后厨离开后，想到有可能发生在那孩子身上的那些结果，他一时心情不畅，便到了后花园里打算抽根烟。
现下他正斜靠在墙角处背对着花园入口，手里还举着半根烟，这样居然还会被认出来？
这得是老粉了吧？
虽然他现在没有应付粉丝的心情，但都这样了，总不能挡着脸说人家认错了人，也太没有风度了。
他顺手将那半截烟掐灭，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然后无奈转过身来。
看清他脸的那一刻，对方惊喜地捂住了嘴，话里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天哪天哪！居然真的是余笙！我见到了活的余笙哎！”
小姨果然没骗她，余笙真的来了！
眼前的女孩只到他的胸口，五官略显稚嫩，不过十几岁的模样，手里提着书包，显然还是学生。
今天不是周末，会出现在这里的学生，应该只有提前请了假的……
第一次见到偶像本人的苏卿音在激动过后迅速找回理智，生怕余笙把她当私生饭，没等他说话就开始兴致冲冲地做自我介绍，“我叫苏卿音，新娘子是我小姨，你可能不认识我……”
“我知道，”余笙温声打断了她急吼吼的解释，淡淡地笑了一下，“卿卿是吗？”
小粉丝被偶像的笑容晃花了眼，含在嘴边的那句“你也可以叫我苏苏”卡了半天都没能说出口。
卿卿是爸爸给她取的小名，只有家里人才会这么叫她，平时朋友们都是叫她苏苏的。
纠结了不过几秒，她便果断放弃了那句多余的解释，默默在心里劝自己，算了，余笙是不一样的，应该享受特殊待遇。
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十七岁的女孩穿着周诺给她买的淡青色纱裙，半长的黑发被扎成简单的马尾，浑身上下都是只属于这个年龄的活力。
她的右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颜色比较淡，只有离得近了才会看得清晰。
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坠落人间的小天使，正是不施粉黛也依旧明艳的最好年纪。
他甚至不用和她过多接触，就知道她一定是被无尽的爱意滋养长大的。
因为澄澈干净的双眼和无忧无虑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卿卿”，他居然会有种松了一口气的释然，还好，他担心的那些可能性并没有发生在她身上。
她站在阳光之下，眼中盛着的是欢愉，是期待，是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而他身处一步之隔的阴影之中，眼中已是一片千帆过尽的荒芜。
“接你来的人呢？”余笙叹了一口气，朝她踏出一步，离开了建筑物投射下的那片阴影，来到咫尺之隔的阳光之下。
高二年级过几天就要会考了，周诺不想过多耽误苏卿音的课程，便只和老师请了上午十点以后的假期，这样她还能多上两节课。
大概是余笙的语气太像长辈教育小孩子之前的预兆了，苏卿音自知理亏地低下头，攥紧了手里的书包带，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先让孙阿姨上去了……”
缺掉的那句解释余笙自然猜到了，因为看到了一个很像明星的背影，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嘛，总会有点好奇心。
他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表，出来的时间也算挺长的了，邀请的客人应该已经到了大半。
他没什么教育小孩子的癖好，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小姑娘手里的书包，“还挺重，走吧，我送你上去。”
苏卿音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许久也没说出口，便跟在余笙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婚礼会场走，两人虽一路然都沉默着，但气氛却意外得颇为和谐。
直到进了电梯，眼看着就快到会场所在的楼层了，苏卿音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纠结许久的问题，“你以后，还会演戏吗？”
余笙有些意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还完全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脸上就差写上“紧张”两个大字了。
自从车祸后，还真的没有人如此直接地问过他这个问题，有时他看着他们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都觉得有些无奈，都在怕什么呢？他有那么脆弱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希望我继续演戏吗？”
“当然希望了，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演的戏，我们班有一大半同学都是你的粉丝呢！”丝毫没有犹豫的回答。
余笙闻言无声笑了一下，继而重新回过头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就在苏卿音以为他不喜欢这个话题而低头兀自懊恼之时，“会的。”
余笙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密闭空间里的另一个人听清了。
苏卿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了，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惊喜和期待。
“嘀——”会场楼层到了，电梯门甫一打开的瞬间，会场的喧闹声骤然挤进这安静的一隅，有些突兀。
苏卿音往前迈了一步，追上了已经走出电梯的余笙，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的紧张，追着他问，“真的吗？”
余笙自认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但被人这么追着问居然没有丝毫反感，不过他确实没有时间再照看她了，离开这么久，他得去招待来宾了。
“我从来不骗小孩，”他这句话算是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然后他将书包还给了小朋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白色房门，“周阿姨的休息室在那边，你可以去找她，也可以去宴会厅的主桌那边找你奶奶。”
“那个，”在余笙迈步的前一秒，苏卿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书包外面的夹层抽出一支油性笔，并及时抓住了他的袖子，“余笙哥哥，能给我签个名吗？”
余笙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其实她早就可以通过周诺向他要签名甚至联系方式，因着两家的这层关系，他出于礼貌是不会拒绝的。
可她似乎不是那种会给家里大人添麻烦的性格，他没多说什么，接过笔，“好啊，签在哪里？”
因为老师留的作业大多是卷子，所以上午离开学校时，苏卿音只往书包里装了一堆课本和试卷，一个本子都没带。
课本和卷子显然是不能拿来给余笙签的，既不尊重余笙，也不尊重课本和卷子。
“要不，”她犹豫着将自己的左手手心伸到余笙眼前，笑着说，“就签在这里吧，一会儿我用手机拍下来，就可以永远保存啦！”
她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样回家以后还可以把照片打印出来，床头贴一张、书桌贴一张，还可以带到学校一张，她真是太聪明了！
余笙并不能窥到眼前人的心理活动，只觉得他很喜欢这小姑娘笑起来的模样，好像什么烦恼都会随之消散。
他微微垂首，轻轻捏住苏卿音的几根手指，在她软软的手心认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余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