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都已经忘记我是什么时候离开京城独自被接到江南。
那时,只记得,姑妈蹲下来拉着我的手臂对我说,“南烛,爷爷家里有小桥有流水,糯米糕也是最好的,你愿意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吗?”
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从将士们的耳语中就已经听说父亲的死讯。既然如此,我便点点头,起码江南的糯米糕还在。
没想到的是,姑妈所说的一段时间,竟然等了十几年。当我再次回宫的时候,姑妈就不能叫做姑妈,而要叫孝桢皇太后。
她对我仍是一如既往的疼爱,命接我回宫的仪仗要固伦公主的形式。但其实,我总是关心重点之外的东西。比如,宫里的琴瑟师父会不会技艺高超,中原的武林盟主会不会英雄救美。还比如,北方能不能种下我最爱的梨花木。
我告别养了我多年的老王爷,告别了许多无拘无束的日子,告别了没有三叩九拜的繁琐规矩的地方。却遇见了一个人。
在行宫里,许夫人来访,我实在还无法适应假意寒暄的氛围,独自一人到玉湖边走走。却不想,从这刻开始,到最后,他会一直若隐若现。
第一次见面,我拿起他翻看的几张画图,上面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诏捕令。虽然现在我知道上面画着的是谁,但那一刻,他却一把抢了过去,仿佛是陌生人触碰到了他最敏感的地方一样的自然反应。
也许我早就应该清楚,这便是他的决定,如果那时便死心,也不会有后来三个人站在云州悬崖上的故事了。
分开的时刻,我说,“说不定我们在宫里还能见面呢。”
果真,一见便是四年时间。
他得知了我是公主的身份之后,又借着谁人都能看明白太后跟许夫人想撮合我俩的机会,总是时不时的会来找我。
起初,宫里的宫人对我总是毕恭毕敬,没有一丝的亲近,而我的个性更是不会主动接近原本在宫里的公主阿哥。每日看着绿时公主像个精灵一般穿行在后宫的各个角落,虽然羡慕,但实在无力走出大门半步。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接近我,只有他。
但是这种隐瞒之后才会明了,他起初的真心也并不是真心,那时候的许浅良还被许夫人软禁在许府里,只有见我的时候才可以出门。后来,许夫人跟太后一商议,便决定给我俩自由,不限制会面,许浅良也可以自由的在后宫出入。
这是多大的恩赐。渐渐地,我便习惯了他的存在。他不会对我说什么客套的话,有时候还总是想些点子捉弄我。尽管这样,但我隐约觉得,他仍是与我隔着什么东西。
真正熟络起来,是在一晚。皇上宴请百官,席至酒酣,我不愿逢迎,便拉着他穿行到牧马场后面的一处草坪上。正是快近了八月十五的日子,我至今也忘不了那晚的星空,那么璀璨。
本来我以为他是不喜欢这样的环境,我跟所有的人都以为,许家公子只是一个穿行在红粉胭脂从中的纨绔少爷,一向只懂明哲保身的风花雪月之人。却不想,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掀开衣服躺在草地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星空。
我也躺在他身边,闲闲的道,“江南只能站在小桥流水上赏月。”我抿了一下嘴唇,“我想爷爷了。”
他没有说话,仍是直勾勾的看着星空。
我侧过脸来问,“那你呢,你在想谁呢?”谁知道离近了才闻得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很清淡,细闻才发觉,那是一种可以从鼻尖渗入心脏渗入每一寸血管的味道。“这是什么香?好香哎。”
他勾勾嘴角,没说什么,拍拍身上的灰土,站起身来,“走吧,回去吧。”
他伸出一只手,在月光下,眼光中就像嵌上了一颗星星一般明亮。我附上手,一个惯性,耳畔刮来一阵暖风。
也是到很后来,一日我在太后的沅清堂闲坐,邓公公进来询问太后有关先皇年祭祈福的事情。我问她,为何不亲自去山上看看先皇。
太后转过头像是叹息一般地告诉我,景北山上的夜晚亮的很,昼夜星辰,照的清明,先皇会自己看的明白。而她,总会去那里陪他。
那时候,我并没有在认真听太后说话,而是想到,景北山的星光好,总有一日希望能跟许浅良一同去一次。
在宫里我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只有许浅良厚着脸皮跟我走的近些。从江南临走之前,老福晋曾经嘱咐我,宫里即便有人与你亲近,必定是你有什么是可以为他所用的。但我从不对他设防,即使他是在利用我,我也心甘情愿。
两年的时光里,我从身边宫人的耳语还有长辈的眼光里自我聪明的学会了一个词,日久生情。当然还有很多别的成语: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我理所应当的觉得他一定会娶我,而我也一定会嫁给他。我也一直觉得他也是这样想的。甚至都在许多不眠夜里细细计划着将来过门之后的细节。
直到两年前,回纥与边疆爆发战争,即使派兵前去也绝不会派到许浅良一个小小的尚书的身上。但他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上书自荐。
分别之前他来找我,我以为是他改变了主意,却没想到,他从未这样严肃的对我坦白,原先接近我是为了摆脱许夫人的软禁,后来是为了能自由的在后宫中进出。他说,对不起,我利用了你,让你误会了。
误会。我呵呵的笑了两声,甚至连眼泪都没有落下,我说,等你平安回来,我便原谅你。
那一刻我没有理会他是否真的对我造成了什么伤害,但我只是一心挂念着他在边疆征战时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而他却不领情。
他说,南烛,忘了我吧。
我问,是我对你没有利用的价值了是吗。
他说,南烛,我从未对别人感到亏欠,你是第一个。
他藏蓝色一望无际的大海的瞳孔里,像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似石头打了进去,没有回响。
那时还小,只是发觉了将来要嫁的他不一定会娶我的难过。但我无言以对。
他嘱咐道,千万别等我。
一走便是一年。期间,我把这件事情闲聊的时候告诉了绿时。她叹了口气道,看不出来许浅良还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呐。
我问,为什么。
她煞有介事地说,他不让你等他回来,一定是害怕他死在沙场上,那你得多伤心难过,所以离别之前才对你说了这些绝情的话,如果他发生意外,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当时信以为真。更加欣喜的每日等着他凯旋的消息。
可是,整整一年,他从未给我写过一张字条,我也只能在回朝报信的将士们口中才能得知他仍安好的消息。一年时间,若是放在寻常市井人家过的还会快些,但在这铜墙铁壁的紫禁城里,我几乎是数着每日的更声过日子。
没有人陪我读书,没有人陪我散步,没有人给我讲宫外中原的故事。
这些回忆便更加坚定我等他的决心,即便那时候不知道战争还要打多久,不知道是赢是输。
终于,凯旋的号角吹响在京城上空,我甚至都能在深墙大院里听见外面老百姓的欢迎声。当将士们辉煌回宫庆功时,我曾经偷偷地跑到前朝的角落里偷偷看过。
将士们从紫禁城的正门进宫,甚是荣耀。所有人都骑着高大的汗血宝马,但他却骑着自己的一匹白马,悠闲地跟在大将军之后。虽然样子没变,但眉眼间多了一层风沙洗炼之后的成熟。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离他很远,配不上他。
他回宫之后,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尽管他在边疆的事迹为人传说,他回宫第一天便取了一株回纥的梨花木苗给我送来。
我以为他对我的态度已经独一无二,打破一切幻象的终于在那一年的夏天来了。
第一次见徐谨安,是许浅良来我宫里的时候,从半路捡回来的。他说她中暑了,晕倒在半路。我不以为然,安排下人扶她睡下,然后问他什么时候来帮我栽下树苗。
那日他准备走的时候,在门口,他帮我把被风吹开的发丝挂到耳朵后面,他笑着问,你怎么还没嫁出去啊。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样的语气,正对着大门的宫人们住的房间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徐谨安木讷地看着我们,但那时我只当做她是一个不懂规矩的新进宫人罢了。没想到许浅良上前嘱咐她的贴身宫女,煮些消暑的东西给她喝。
也许不需要相认,只是一个简单的眼神或是一个能让他想起你的动作便好。
这只是一个插曲,重头戏来的时候是在封爵大殿上。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许浅良拒婚,当众,当着归来将士的面。还好,他退了一步,给他一个月的期限再给答复。
那一阵总是爱下雨的天气,一个雷雨霹雳的深夜,我趁着一阵闪电终于看开了许多。原来,他是真的不会爱我。不管我做了什么,我的付出了些什么,我们曾经一起度过什么日子,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其中开心,也许我最终都是同他以往见过的女子一般。但我千想万想,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放弃。反倒坚定了一个信念。
自从徐谨安进宫之后,他便与她逐渐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所有人都不曾发觉,只有我。恰好之前同我一同回宫的太监里有一个小喜子在徐谨安所在的御香坊打杂,正好为我所用,我无心算计,但起码不能隐瞒我些什么。
就这样,果真,小喜子的情报越来越多。
公主,许公子今天来御香坊了,帮您拿香。
公主,今天许公子身边的侍卫来御香坊帮徐姑娘移了房间。
公主,清水又来找她了……
每一次的回复都印证了我的想法,直到有一次,小庆子说他看见每日晚上,许浅良都会去御香坊的小楼门口静静地站上一会再离开。什么也不说,什么人也不见。只是望着二楼的小窗。
小喜子安慰我,说他也只是恰好碰见。我笑笑,恰好都能遇见,那一定不是偶然。我起初对她的不经意如今确实上心了,于他来说,这个徐谨安的确不像是一般认识的女子。
而我第一次见到那样落魄的许浅良也是拜她所赐。那日他带着一身酒味晃道我宫里,已是傍晚时刻,我散去宫人,与他在庭中说话。我说了许多,他却一个字也不说,单单模模糊糊地念叨,城西三里的原上……城西三里的原上……再后来,他越来越意识模糊,伸手把我拥在他的怀里。
那时,我心跳一刻停止。周身闻到的都是掺杂着酒味的化鸢香气。我没有推开他,在这个规矩森严的宫中,仅有这一方净土的温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什么都不会问他。
后来还是听清水说起来,那晚许浅良什么话也没说,只身一人骑着马狂奔到城西三里的原上,可是那里只有一座孤坟而已。我没多说,心里却是一怔,不管他心里装着谁,我都可以不在乎。
但我终于鼓足勇气去见见徐谨安是因为,那时候下了一场大雨,我静静地站在凉亭里,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石子路上,许浅良脱下外衣盖在徐谨安的身上,抱着她拼命地往太医院跑去。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的慌张的神色,又是拜她所赐。我不动声色,仍旧站在原处,像是看一场默剧一般。他们跑远了,我勾勾嘴角,即便他对我没有爱,但最终以他之名冠姓的女子,也必须是我。
从那一刻起,我才后知后觉的清楚了自己仍是公主的身份。
我去见徐谨安,是在御香坊里。我不愿与人为难,只是希望她也不会让我为难。见她第一面便知她是一个心灵的女子,她直白的告诉我她的条件,然后答应了我再也不会与许浅良有什么瓜葛。看着她的眼神,我无路可退的相信了她。
一个月之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养心殿里,没想到的是徐谨安先出口说求一个婚约,没人发觉,但的的确确的看着许浅良眉间最后一点硬骨也化作乌有。后来,皇上问道他,他点头应下。
那一刻,我是开心的。不管怎样。
那晚,我去御香坊如约给徐谨安兑换承诺。在凉亭下,我把好不容易找到的玉符地图给她。但那时候,我还留了一点小心思,地图中有一部分没有画明白,这也是唯一我自觉对不住她的地方。
虽然许浅良应下了婚约,但与我之间的关系仍是不热不冷。他有时候也会问我,南烛,你傻吗,为什么非嫁给我不可了。我呵呵的笑,不说什么。
冬天的时候,后宫要去孔雀宫。有谁又知道我们的故事会在那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当他坐在云州城府园中的大理石雪地上只着一袭单薄的衣衫,却把厚重的披风给已经睡着的她盖上时。当他絮絮叨叨地对着什么都听不见的她说话,一边训着她总是惹是生非,一边细心地把小糕点捏碎放到她的嘴里。当他让她倚靠着肩膀,却因她的姿势而整晚没有挪动半分,我想问问他,你的身子不酸疼吗。
我又是静静地站在点着暖炉的楼上,静默地看着窗外那小小的两个黑点。
她一次次回避你,你傻吗,还这样对她。
那是我第一次流泪。
而第二次流泪便是我们诀别的那个云州悬崖上。
我不知道当时我是有着怎样的勇气才可以做出这样的要挟。只是当一些我不愿承认的事实,被许浅良一字一句的告诉我每一个真相,把三年前他们的相遇,他们之间所有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了我。然后,他伸手牵住身边的徐谨安的手。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什么都不算,太渺小了。
最后他说,这就是我们之前的故事,如果有一天它大白天下,那我希望那个说出它来的人是你。因为这样,我们的死我才不会怪罪给任何人。
我说,你不会死。
他笑笑摇摇头,像是释怀一般。他说,对不起,来世我一定娶你。但这辈子,恐怕不行了。
我想了片刻,虽说是想,但脑子里却始终一片空白,我说,明日午时,在云州悬崖上见我好吗。
云州悬崖高百丈,崖底是已经封冻的寒渊。登顶时都能看见薄薄的云雾。
那天闻风去的人很多,许浅良走了上来,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向我伸出手,一如那日夜晚看星空一样,他说,走吧,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
我笑着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更加贴近悬崖边上,空气静止,我甚至能听见许多围观的宫人们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虽然他的手就在那里,但我却不牵上。
被冷风吹乱了我早上精心梳好的头发,它们凌乱的散在我的脸上空中。
我看着许浅良,道,我本来就长在江南,如果离开,即便不是江南,也不要在京城的宫里。
他笑,离开?这不是你呀,南烛。
他上前两步妄想趁我不备把我拉下来,却没想到我更加大着胆子往后退了几步。
我淡淡道,浅良,这就是我。只是你一直都不曾发现罢了。徐谨安曾经说过,把绿时送去蒙古和亲的那顶轿子里面应该坐的是我,那时我多么庆幸,因为我错过了它,而坚信总会坐上嫁给你的那顶轿子里。
许浅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听着我讲话。
我伸开手围着不大的崖顶走了一圈,还好,离开的地方也不是蒙古。
我还没说完,冲破人群走进来一个人,许夫人。
她走到许浅良面前,用力拉过来一个人,徐谨安。许夫人伸手一推便把徐谨安推到我的身边,她打了一个趔趄最终还是站稳了。
她含着眼泪看着我,说,南烛……
许夫人走了上前,从未有过的严肃对许浅良说,即使如此,那么今日,只能选一个活下来,另一个便要坠落寒潭。你自己看着选吧。
全场顿时静默下来。
先开口的是我,我说,浅良。自打第一日见你至今,永远都是我在遥望着你。我转身走到崖边,我说,以后记得每年今日你都能来这里遥望我一次好吗。
话毕,我闭上眼睛,身子前倾。却不想在所有人一致惊呼的时刻,我的身子却被狠狠地拽了回来。
许浅良的手毫无体温,他的眼神中就像是被秋叶落满了的池塘,他看着我说,你要让我抱着多大的愧疚呢。
说完,他掀衣跪下在许夫人的面前。
母亲,三年前,你把我从景北山带了回来,并违背了誓言派人追杀他们,一把火烧了山顶。三年后,你让我在南烛跟安安中间选一个活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您总是把我到绝境。但是,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只希望您能善待清水,也能照顾好念平园里的每一棵梧桐。您的生养之恩,浅良只能来世再还了。
说完,他拜了三下,然后转身走到徐谨安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哈了一口暖气,笑着问她,你害怕吗?
徐谨安也是笑着摇摇头。
他的选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许浅良选了一个隐侧的位置低头吻了她一下,然后回过头,像是了无心愿一般。
他们牵着手从云州悬崖上像白色的大鸟一般落了下去,不及片刻就已经消散在茫茫的白雾之中。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有风在刮着我的耳朵,好冷。我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我趴在崖边的一块大石上,什么也看不见。
他走了,彻底。
我身边是宫人太监们的恍惚的影子,还有许夫人昏迷的身形。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京城,在开春的时刻。一日我问起日子,才想起原定开春与许浅良成亲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
但是朝中当时已然无人对我问津。不久,太后殁了。她的棺木上刻满了海棠花,但我却被她身上散发出来芙蓉花香呛出了眼泪。
后来,邓长柏送她离开,他说原本在景北山北林给太后留下的在先皇旁边的棺位已经长满了青草,那青草连着根,铲除不完火燎不尽,所以只好搁出一段距离将太后下葬。
而战火再次点燃在边疆。绿时和亲的半路便死去了,蒙古人推翻结盟协议,多次在边境挑衅,皇上派出大兵干预,虽然十战八胜,却仍是损失了大量的财力人命。
在一个午后,我主动面见皇上,提出了去送我蒙古和亲的事情。
再后来。一顶比那年接绿时还要华丽的仪仗终于启程,而里面坐着的是我。
路过云州的时候,我没有多看,只是听身边的宫人叹道,原来悬崖底下的寒潭化开了冰雪,是这样的清澈呐。
我默默攥紧了掌心,但愿你说的能够如愿,来世你会娶我。
蒙古的草原没有我想象中的荒芜,生活也没有我想象中的乏味。但最终,这样的日子仍是结束在,我把一柄短小的匕首刺入蒙古可汗的心脏之中。
在消息传遍中原,所有人都在赞誉我为巾帼英雄时,我笑着拿着同样一柄匕首也狠狠刺入了我自己的心脏。
我的血一滴滴顺着胳膊落入我种下的那棵回纥梨花木苗根下。
我抬起眼望着蒙古的太阳,真是温暖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