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蓦地回到眼前。“夫人,你说的是不是那家?”率先发现常记烧腊的吴承昊兴奋地尖叫着。
“对对对,就是那家。”沈娇蓉但见常记烧腊酒家的门前络绎不绝,她猜想里面定已人满为患。
此刻,吴承昊拍手道:“好欸,好欸,看这架势生意不错,咱们快走几步,不然今日就吃不上了。”
说着,三人快步朝内走去,果不其然,放眼望去,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圆桌已被食客围满,接着,三人被引上了二楼后,只得将就于散桌。
菜还未上桌之时,三人又闲聊了起来,吴承昊先道:“当年洋鬼子一把火烧了永清街,想不到十几年后这里又兴旺如昨了。”
“这不正应了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咱们广州人是不可能轻易被鬼子打倒的。”沈念恩边呷茶,边言。
而沈娇蓉却面露忧色接了话去:“那是,不过刚刚我见从前的沈记钟表行如今成了大烟馆,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舒服。”
“广州城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百姓,吸烟者十有八九,有一回,我还试了两口,那感觉……真是奇了,让我怎么形容呢……”
吴承昊话刚说了没一半,便被沈娇蓉立目喝住:“你敢!你下次要是再敢碰那玩意,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说着,二人剑拔弩张,又要争吵,沈念恩见状只得调协说:“好啦,好啦,承昊只是随口说说,他又不傻,咱们商行是不允许吸鸦片的,一经发现,直接走人。”
“是啊,我那回纯是好奇,怎会真吸呢!再说了,我要是真吸了,还能拿到明面上说呀。”吴承昊翻了个白眼,头摆到一边生起了闷气。
“你知道就好,不过我沈娇蓉精明一世,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了你呢!”沈娇蓉说起话来依旧没什么好气。
“我怎么了?哪配不上你啊!你别以为有念恩给你撑腰,我就得处处让着你。”“你每天不惹我生气也就算了,还好意思说让着我,大言不惭,我头一次见你就想痛揍你一顿。”沈娇蓉气得嘴巴都歪了。
“嘿嘿嘿,母夜叉转世呀,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沈记钟表行早就垮了,后来念恩哪能交得到这么好的运气,还有你,能有今天这么好的日子过?”说着,夫妻俩的对话又带了满满的火药味,而夹在中间的沈念恩不停地傻笑着,没吭声,只因他眼前突然浮现起了二人口中的那些旧时光……
那日他将修好的浪琴怀表交给吴承昊后,吴承昊的嘴上还不忘叽叽咕咕地念叨:“幸亏及时修好了,不然我们家小姐马上回来了,看见表坏了还不得对大少爷大发脾气。”他为了不至气氛尴尬,客气地回应对方:“看来你们家小姐脾气挺大的嘛!”“那倒也不算,跟我们老爷比起来那可以说是温柔多了。”吴承昊琢磨了一下后,面带微笑地又悠悠道 :“不过我们家小姐那是真漂亮,算算我都快两年没见到她了,本来她还说下个月回来,结果临时来信说明天她就要回来了。”
话至此处,吴承昊一脸迷醉,飘飘欲飞,口水险些溢出唇角。
“有多漂亮?街上漂亮的姑娘也有不少啊!”他一听也很好奇,于是当即与对方打趣问。
吴承昊闻后十分不屑,傲慢地摆了摆手:“那些算什么东西,庸脂俗粉!就这么跟你说吧,我家小姐要称广府第二美,就没人敢称第一!”
这时,收拾完碗筷的沈娇蓉掀帘走了出来。刚刚在厨房听到外面这人一通豪吹的她此刻已是忍无可忍,好想狠狠地怼他两句,且心中还暗骂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因而她嘴上冷嘲热讽道:“你们家小姐这么美,
究竟尊姓大名啊?有机会也让小的们见识见识。”
由于沈娇蓉的出现太过突然,吴承昊吓了一跳,见她生的水灵,便也未过计较,进而得意地继续吹嘘着:“说出来可别吓着你们,怡兴洋行听说过吧!我们家老爷就是十三行鼎鼎大名的行商赵习瞻,我们家大少爷名叫赵清阳,我们家小姐么……芳名赵虬枝……”
十三行创立于康熙时期,是清政府特许经营对外贸易的专业商行,而怡兴洋行这四个字更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算得上广州十三行的马首,沈娇蓉在广州居住了多年,她自然也是知晓的。且赵家已入上流,尤其是大慈善家兼行商赵习瞻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她当然也听说过。可至于赵清阳、赵虬枝这两个名字她却听着耳生,今日应是首闻。
他同样也只听过怡兴洋行和赵习瞻这几字,毕竟第一日来广,他便接到了该洋行分发的招募启事。
但即便如此,他也善意地点头迎合着吴承昊,如此有礼貌地配合其实只为给足对方颜面。
可沈娇蓉却没那么友善,翻着白眼戏谑道:“怡兴洋行确实有名,但你又是老几?”
见对方说话如此不客气,吴承昊脸上的和颜悦色瞬即灰飞:“我吴承昊么,就是怡兴洋行里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入不得流,姑娘满意了!”
见对方想跟自己抬杠,沈娇蓉刚想再怼吴承昊两句,可却被他摇头拦了下来。
“好了,不跟你们废话了,我还得回去交差呢!”说完,吴承昊将怀表收了起来,转身离了沈记钟表行。见吴承昊走远,他对表妹道:“何必得罪他呢,他怎么说也是怡兴洋行的人。”
“哼,小人得志。”沈娇蓉气呼呼地上了楼去。
可意想不到的是当天傍晚,吴承昊竟又来到了沈记钟表行。
他见着对方时吃了一惊,心想要么是怀表没修好,要么是对方回来找茬。
可吴承昊见店里没别的人,竟对其笑言道:“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跟你说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见对方一脸邪魅的坏笑,他心怀忐忑地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这时,吴承昊放低了嗓音,但却中气十足:“明天我们大少爷想要见见你们家的店掌柜!”
这是什么情况,修个怀表而已,为什么还要见人?
他茫然不解,一脸迷惑,只听吴承昊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大少爷想在广州城开一家更大,哦,不,是最大的钟表行,说不定会把你们的店面盘下来,当然他也不是冲着你们家的这些破钟表来的。”
吴承昊推荐沈记钟表行,无非是想要在大少爷的面前尽情表现,这样好显得自己时时在为洋行着想。
此刻,吴承昊边说边不屑地指了指沈记钟表行内摆放的旧钟旧表,接着又拽拽地来了句:“我们家少爷主要是想招揽人才,如果看得上你们,就把你们招进洋行帮他打理钟表生意也不无可能,这样你们就等于替怡兴洋行做事,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怎么样,感不感兴趣?”
说完后,吴承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心想今天给你提供了个天大的机会,可别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原来如此,他总算是弄明白了吴承昊此次造访的缘由。不过这事太过突然,他不能替沈家做主,须得告知舅舅才可。
可吴承昊却有些迫不及待,见他并未心花怒放般地感激自己且一口应下来,反而眉头紧蹙,面露难色,于是不耐烦地忙催促道:“怎么这么啰嗦,行还是不行?给句痛快话,不行我就走了,去找别人家商议。”
说完,吴承昊转身摆出了欲走的架势。
这主意怎么也不能算坏,见吴承昊催得紧,怕错失良机的他此刻真的不想拒绝。
于是他决定先斩后奏,替沈家先应承下来再说,继而答应明日巳时前到怡兴洋行门外等对方。
这时,吴承昊突然想到了一件大事:“要不是我今天帮你在大少爷面前美言,你哪能有这么好的机会。”
边说吴承昊边心虚地咽了下口水,看起来有些窘迫。瞧对方贼溜溜地看着自己,他心想难不成此人想事成之后要些回报。
“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得记住……明天见到我们家少爷时,他若是问起,你一定要说修表一共收了我五两银子。”
吴承昊异常窘迫,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尴尬到不敢瞧他的眼。
起先,他没搞懂对方的意思,自己明明只收了二两银子,为什么要说收了五两。
倏忽间,他猛然明白过来,原来吴承昊暗中贪了三两银子。
好家伙,自己辛辛苦苦大费周章地修了这块怀表,反而不及他贪的多。
于是,稍显不悦的他调侃道:“你小子厉害啊!跑个腿送个怀表比我修表赚的都多,我怕我明天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呀!”
“这样吧,明天我一定在大少爷面前替你们沈记美言几句,确保沈记可以顺利进入洋行行不行?”一看对方分明在抬杠,吴承昊也只得服软。
看他好似并不心动,仍有些不快活,吴承昊为了不致东窗事发,只得再提价码,痛下血本:“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天中午我请你去天字码头旁边新开的那家法兰西餐厅大吃一顿总可以了吧?”
他用余光瞄了对方一眼,心想此人克扣了自己的工钱,但是毕竟也给钟表行提供了新机,所以做人还是豁达些,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他个台阶下吧!“这还差不多,那就一言为定啦!”他假装不情愿地应了下来。
来了广州这么久,为了节约开支,他在外就只吃过几次路边摊。
法兰西餐厅,如此高端,他可真是想都不敢想。
话说回来,沈记钟表行如果真能靠上怡兴洋行这座大山,那吴承昊也功不可没,做人何必那么计较呢!
吴承昊走后,他便上楼把刚刚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表妹沈娇蓉听。
沈娇蓉听完也是十分支持,她同样认为沈记钟表行虽在表哥来了以后,显出了一丝生机,但多半也是回光返照,垂死挣扎罢了。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肯定得想别的出路才行,眼看这大好良机摆在眼前,怎可错失!
他希望舅舅明早可以过去,刚想去跟沈羡说明情况,却被沈娇蓉一把拦了下来。
沈娇蓉强烈反对让父亲前去,她建议事成之后再告知父亲也不迟。
接着她又分析说以父亲的现状,到了那只会丢人现眼,再者说谁会愿意和一个“大烟鬼”合作呢!去了怡兴洋行那极有可能将好事变为坏事,所以明天就由他代替沈羡单独前往即可。
翌日一早匆匆吃过饭,身负重责的他便出了门,独自前往十三行一带,毕竟是第一次见赵清阳,总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因而他穿上了沈娇蓉前些日子为自己新缝制的一件荼白色长衫,十分欣喜地走出了沈记钟表行。
他还是头一回前来十三行商区,见街道两侧遍布洋行商铺不说,还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操着一口奇怪的语言同穿着西装革履的假洋鬼子交谈,真乃繁盛之至。
不一会,大饱眼福的他行至位于同文街的怡兴洋行门前,抬头望去,见洋行整体呈南北向,下段的出入口为灰白色古典山花门,山花门上方还勾出许许多多条放射状饰线,窗上部开着大圆窗,窗间墙勾出横线条叠砌巨石,蔚为壮观。那一瞬,他心中不住地赞叹,想着自己第一天来广,便听说了怡兴洋行的大名,今日竟如愿来此,说不定自己同这有缘,如若日后能在此高就,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正当他沉浸在美梦中时,吴承昊不知从哪忽地冒了出来,接着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笑嘻嘻地在想什么呢?赶紧跟我进去吧!”
闻此,他忙敛了笑容,整了整衣衫,朝吴承昊客气地点头致意,接着,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洋行。
阳光透过西洋窗花,将金色的光斑洒在办公人员的脸上,穿戴整齐的他们紧张地忙碌着,处处洋溢着蓬勃的气象。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滞缓了许多。身后的吴承昊看他少见多怪,于是瘪着嘴巴奚落道:“别看啦,快走啦,大少爷已经到了。”
上了二楼后,他们直奔了赵清阳的办公间,此时屋里左右两边共坐了七八个人。
他凝神望去见硕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身穿石青色马褂的年轻人,看样子约有二十余岁,此人山根、眉骨极高,眼窝较深,人中窄且长,上唇很薄,有点西方人的味道,可由于其相貌极其俊朗,五官过于精致,反而给了人一种凌厉霸道之感。
此人正是吴承昊多次提及的怡兴洋行大公子赵清阳。
“千万记得我昨晚提醒你的大事,待会可别说漏了嘴。”准备进门时,吴承昊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对方言语有失。
他知道对方在讲什么,既不想过多计较,也不想与其调笑,毕竟见老板心中难免会有几分紧张,于是他悠悠回道:“知道了,真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