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瑞王见我迟迟没动作,没料到我竟如此执拗,皱眉不发一言。
“王爷息怒,我进府本就晚些,不必如此。我看这位妹妹面色不大好,要不请个郎中看看?”
瑞王瞧了美人一眼,当即舒展眉头。
之前云烟苦求都没请来的郎中,美人一句便迅速赶来了。
瑞王没看我一眼,只同她说着话。
我面无表情,但却有些好奇,若瑞王知道我有身孕,会是何种反应?
要知道半年前,他无比希望我能有他的子嗣,如今已时过境迁。
为我诊过脉,我收到了郎中的恭喜,只是情况有些不稳,需好好静养。
瑞王今日第一次正视我,面露诧异,我顶着面上他刚打出的红印笑着瞧他。
他避开了我的眼神,吩咐好生安养离去,只留我和美人四目相对。
“之桃妹妹,我是苏墨兮,往后叫我墨兮就是。”
美人这一笑,连我都晃了眼睛。
说完还来查看我面上的印子,小声骂了瑞王两句,又问了郎中我如今情况。
我诧异瞧着她,本以为这美人会对我十分嫌恶,可如今看她对我关心不似作假。
见我目光,苏墨兮握住我微凉的掌心,同我开始闲聊。
她说她是家中次女,本不想嫁人,可一日出门竟被慎王瞧见,举荐给瑞王爷。
说着她还叹口气,慎王说她与之前的瑞王妃相貌相似,嫁过来定会享福。
“父母之命我也没法子,本以为瑞王爷是个可托付的,可他竟这么对你。”
我看着眼前为我抱不平,喋喋不休的苏墨兮生出感慨。
这是家中娇养长大的官家小姐,容色倾城,明艳活泼,与我云泥之别。
与她相比,我着实抬不起头。
许是自卑,许是不相信眼前人,我直接开口,“你知道王爷为何对我不好吗?因为我出身青楼,只会惹人非议。”
可没有预想中的嫌恶诧异,苏墨兮竟落了泪。
“之桃妹妹,你从前应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能走到今日肯定十分不易。”
无论眼前人真心还是假意,这句话说完,我也跟着落泪。
这日过后,我同苏墨兮无话不谈,她成了我在府上关系最为要好之人。
她是真心实意,第一个接纳我的贵人。
7
先王妃体弱,和瑞王大婚后一直未有子嗣。
而现在因我有孕在身,瑞王的态度有所和缓。
竟没去陪苏墨兮,而是屈尊降贵来了我的院子。
他每隔几日便来看望,言语中竟带着微不可查的讨好。
可我早已决定不要这个孩子,花了不少银两买了落子汤的方子。
时机一到,便舍掉跟这个孩子的缘分。
此前瑞王从未看我的冷脸,我不过两次拒绝便让他无法忍受。
“之桃,你变了。”
我挑眉瞧他,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王爷,之桃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消遣,可替代的玩物,不劳您记挂。”
这话一出,瑞王脸色变了又变,他说不过是随口之言,我竟记到现在。
瑞王说等我诞下子嗣,他会不计较我的出身,不计较从前,一切重新开始。
可笑,他膝下无子与我何干,我的出身何须他来计较。
我当年真是瞎了眼睛,竟真的爱上了他。
这么想想,还真是得感谢他那日的随口之言。
“那妾身是不是还得感谢王爷您的宽宥?”
被我的话一顶,瑞王竟说我不识抬举,当即冷哼一声,要甩袖离去。
我叫住了他。
“王爷,妾身有几句话想说。
自我娘去世,爹便整日赌钱吃花酒,家中一个铜板也没有。
我尝试要过,只换回毫不留情的毒打。
有时饿的要命,曾与野狗争食,路边乞讨。
还曾去过城郊的庙宇,偷吃了几回给菩萨的贡品。
我那时拜了又拜,磕了好多次头,因为还要向菩萨求愿。
求上天发发慈悲,来个救我的人。”
“王爷,我数次以为那个人是您,可到头来,是您亲手断了我所有念想。”
瑞王脚步一顿,身形微微摇晃,终是没转身瞧我一眼,快步离去了。
堂堂王爷,竟不敢正面回答我。
时至今日,他心中可曾有愧?
不过有没有愧疚,都与我再无关系。
自他说那番话后,我们就已恩断义绝。
8
瑞王不是个可托付的,日后离了王府,我总要有傍身的法子。
这日苏墨兮来同我闲聊,我问她可懂经商,我想赚些银两。
只有金银,才能让我有底气些。
苏墨兮竟真的会,闲暇时分我都跟她学看账本,管理铺子,种种经营手段。
她半点没藏私,又十分耐心,我下了苦功学,倒真明白了一些门道。
瑞王知道我同苏墨兮如此要好,还以为我终于想通,愿意低头。
当夜要来我院子时,我直接说身子不适推拒,瑞王第一次在府上吃了闭门羹。
他在门外站着,我在门里看书。
我后来才从云烟口中得知,瑞王竟然在门口站了两个时辰。
若在从前,我连盏茶功夫都不舍得让他等,可现在我却希望他在我门口自生自灭。
瑞王当真拿出了些许诚意,府上的仆从换了一批,就连侍奉多年的管家也离了府。
他生怕我不知道,还来到我面前邀功,轻抚我的小腹,眼中满是歉意。
“府上之前冒犯你的人我都打发了,等你安心生下子嗣,我会大办一场,让众人都知道你是本王的妃。”
这是要补办的意思吗?
瞧瞧,他明知道我在意什么,可从前我百般讨好,费心侍奉,到头一场空。
而现在我不再理会,他竟开始着急,在乎我的想法。
太迟了。
“之桃出身微贱,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消遣,怎敢让王爷兴师动众?”
我笑着看他变换不定的脸色,他最后还是挤出一抹笑,说是他不好,忽视了我。
看来他当真十分在意这个孩子,竟愿意在我面前低头。
王爷哄了又哄,我只是平静看着他,说了句送客。
他走后,我一人看着妆奁底下的桃花簪和落子汤药方,沉思良久。
可我的丁点犹豫,都被瑞王亲手葬送了。
9
云烟被罚了四十板子,趴在榻上去了半条命。
我强压心中火气,云烟不过是为我取些吃食,怎么如此!
叫来另一位侍女,说是瑞王爷下的令。
我让人请来大夫,开了方子,我在旁亲自看顾着,云烟终于转醒。
云烟是我进府后就一直照顾我的人,更是最向着我的人。
我让人去外面抓药,回来后在小厨房熬着,静静看汤药蒸腾。
除了云烟的药外,还有我亲自熬好的落子汤药。
我端着托盘一人去了瑞王书房,护卫说王爷在处理公务,让我改日再来。
这是我在府上第一次严令辞色,最后护卫还是为我开了门。
瑞王见我来有些惊讶,虽然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只问我来意。
毕竟这是我有孕三月来第一次主动寻他。
我将托盘重重搁在桌案上,只冷眼看着他,“为什么打云烟?”
“云烟对本王不敬,自然要罚。”
“她哪里是对你不敬,她只不过把你对我做过的事转述一遍。楚清嘉,她哪里错了!你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从前自己受苦受罪都没如此愤怒过,这是我第一次直呼瑞王的名讳。
“之桃!你为个下人竟然跟本王无礼,念你有孕,我不和你计较。”
我冷哼一声,只从托盘里拿出十六岁生辰他送我的桃花簪。
在他愕然注视下,我重重摔在砖地下,只留一声脆响。
“你疯了吗!”
“我就是疯了,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我端起托盘上的落子汤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他尝试拦我,却慢我一步。
药碗落地,溅起碎瓷,我笑得开怀。
“楚清嘉,这是落子汤,你心心念念的孩子没了,和离吧。”
曾几何时,我无比希望能怀上他的孩子,只是看着他的笑容,就是我最大慰藉。
而现在,我这么怕苦的人,却能将汤药一饮而尽,亲手斩断了和孩子三月的缘。
在我喊完话后,楚清嘉僵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我毫不犹豫转身离去,身形踉跄,扶住一旁椅子慢慢朝前走。
但没走几步,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我闻到一缕梅香,跌进了苏墨兮的怀里。
10
再醒来已回了卧房,入眼是落泪的云烟,她说我已经昏迷两日了。
云烟刚能勉强走动,就来看顾我。
喝过汤药,我抬头看见进门的苏墨兮。
苏墨兮见我醒了,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言语中满是心疼。
“傻姑娘,疼坏了吧,为了那种人作践自己,不值得。”
我抱着她不撒手,我确实心疼未出世的孩子,可我并不后悔。
云烟在旁看着,她以为我是为了她大动干戈,劝了两句。
“奴婢没事,王爷在您出事后守了一天一夜,刚去歇息,还说要封您为正妃。”
我转头看苏墨兮,她没有半分芥蒂,只说侧妃如何,正妃又如何?
是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心中的人,从头至尾只有早逝的先王妃。
白月光没了,其余人只是乏味的鱼眼珠。
从前我一味讨好,交付真心都没换来的怜惜,如今这点微末感情又能维系何时?
房门一声响,楚清嘉听我醒了,忙不迭赶过来。
苏墨兮见他来,坐到了一旁桌前,楚清嘉直接坐在榻边,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只默默看着,他眼下青黑未退,看起来憔悴至极。
可我从前身子有恙时,他最多只是话中关怀几句,只说公务繁忙。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他,即使得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我病都好了大半。
而现在他端着滋补药碗,备上蜜饯哄我喝药,我却无动于衷。
我没有反抗,任由他将一整碗汤药用勺子喂完。
楚清嘉面上满是笑意,让我好好休息,等我好了,定要把婚宴风光大办。
我看着他眼中的希冀,只温柔笑着。
“王爷,已经够了,和离吧。”
11
“之桃,不过几句话,你就同我闹到现在,你之前从未这样过!”
几句话?
那几句从你口中轻飘飘,不在意的话让我之前所有的付出成了一场笑话。
“王爷,从前我付出那么多,你一次没在意过,可现在我要走了,你却对我好了。”
见楚清嘉想要辩驳,我问了他最简单的问题,我最喜欢的糕点是什么?
楚清嘉沉默了,一旁的苏墨兮听不下去,“之桃陪王爷您快两年,她最喜欢芙蓉糕您还不清楚?”
我笑着看了苏墨兮一眼,视线转回沉默的楚清嘉。
“可我知道王爷你所有的偏好,我知你口味挑剔,变了法子为你做吃食,可后来你吃腻了我做的东西,我之后又苦练唱曲,只为给你解闷。”
我有些说不下去,直接示意苏墨兮。
她会意,从妆奁最底层拿出几张银票交到我手上。
“王爷,当年您从春风楼赎我花了五百两,如今如数奉还。”
苏家经营不少铺子,还有酒楼。
通过苏墨兮,我把之前费心研究出的糕点配方全都低价卖给了她,听说大受好评。
再加上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终于凑够五百两。
楚清嘉接过银票的指尖都在颤抖,我第一次见他眼眶微红,似要落泪。
“之桃,若我说我真的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同王妃相似呢?你若不满府上还有别人,我现在就可以休了苏墨兮。”
这句一出,一旁喝茶的苏墨兮呛了一下,连连咳嗽。
她刚说了个好字,我瞧她一眼摇摇头。
苏墨兮同我不一样,世家最看中脸面。
就算她不喜瑞王,但若是被休了,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
“王爷,您这几句,让之桃更加心寒。
您因为先王妃才选了我和墨兮,我勉强还能说句您对王妃情深义重。
可如今竟说真心喜欢我,倒真是让我恶心。”
这日过后,我这多了不少伺候的人,流水般的赏赐送到我的院子。
但楚清嘉没再我面前出现过。
我乐得清闲,只安心休养,苏墨兮经常会提着芙蓉糕过来看我。
一月后,我身子大好,管家请我去书房一趟。
我去了后,没见楚清嘉人影,只见桌案上有张镇纸压着的和离书。
12
云烟同我一起走,收拾好东西后,我站在王府门口,瞧着匾额的瑞王府出神。
跨过门槛前,楚清嘉匆匆赶到,将个小包裹交到我的手上。
他怕我不收,用了些力道,我收下后他只是怔怔瞧着我。
“之桃,若你想,随时可以回来。”
我朝他摆摆手,没有回头看他。
如今已是日暮时分,天边流云像极了我刚进王府那日。
十六岁入王府,现在还差三月就到我十八岁生辰。
似乎一切没有更改,我还是孑然一身。
我和云烟到了城郊,这是我前阵子盘下来的客栈,至少有了容身之处。
简单收拾打扫后,我坐在榻上打开楚清嘉给我的包裹。
其中竟是五千两银票和一根我熟悉的桃花簪。
当时我用的力道不小,桃花簪当中折断,如今修补过看不出丝毫裂痕。
翌日一早,客栈多了几个云烟雇来的伙计,正式开张了。
安顿好后,我一人去了附近的山上,提着坛梨花酿去见我娘。
当时选在此处,是因为从山上向下望,看见这间不大的客栈。
我娘若是知道我自己有间客栈,定然十分欢喜,她一直希望我能过得好。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俯身将额头同冰凉的墓碑相碰。
“娘,之桃过得很好,您放心就是。”
祭拜完,我同那次一样,再次走到春风楼前。
13
妈妈依旧挥着帕子在门前揽客,见我来笑着迎我进门。
“可真是稀客,来我这有何贵干?”
我来完成一个约定,来为芍药姐姐赎身。
那日我出楼,最照顾我的芍药姐姐说若我有朝一日得了自由便带她走。
芍药姐姐是楼里的红牌姑娘,赎身需要千两,如今已够了银钱。
最后我只出了七百两,三百两是芍药自己攒的。
妈妈竟出乎意料痛快,直接将芍药的卖身契交到我手上。
卖身契点燃那刻,芍药眼中有着同我出楼那时一样的恍惚和怅然。
我和芍药出楼前,妈妈留给我一句话。
“之桃,你是我们这最有福气的姑娘,一定会过得好。”
我笑着应了,刚巧碰上一人因没钱付账而被痛打一顿,扔出了春风楼。
那人狼狈至极,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爬起来,我瞧见了他的面容,停住脚步。
这是我许久未见的爹。
芍药问我可认得此人,我轻笑摇头,“不认识,咱们走吧。”
等回了客栈,芍药说这些银两她一定设法归还。
当然无须归还,我在楼里那两年,芍药姐姐明里暗里帮我最多,我真心感激。
眨眼三月过去,我和云烟,芍药一起过了十八岁生辰。
但日暮时分,苏墨兮竟来了我的客栈。
我诧异看她,她只是笑笑,先为我送上生辰贺礼。
她说已经和瑞王和离,如今是自由身,但两月后,便会与心上人成婚。
苏墨兮的心上人和她是青梅竹马,这阵子才回大都。
提到心上人的时候,她眼中全是欣喜,这是个把她当珍珠而非鱼目之人。
我自是为她高兴,苏墨兮紧接着又说了一个消息。
瑞王被皇上苛责,禁足府中半年,听说还是慎王上书进言。
朝堂之事我自然一窍不通,点点头,为眼前的苏墨兮再添一杯茶。
我们几人继续闲聊,商量下次要不要一起出游。
如今正值春日,桃花盛放,可不能辜负这大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