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湿漉漉的从计程车下来回了工作室，黎晓跟他去了通道另一边，接过一身干净的运动套装进了卫生间，衣服裤子的手脚都长出好大一截，她自己的衣服还在anson的工作室，明天才会给她送回来。
她吹完头发，挽着裤脚和袖子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发现陆浥尘也已经换好了衣服，煮了两碗方便面等着她了。
“快来吃，面快坨了。”他的头发还未干透，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黎晓饥肠辘辘的咽着口水稍显迟疑的过来，把她这一碗推到边上，不与他对坐，选择不看他。
Anson形容得很到位，黎晓确实像一只兔子，安静时乖乖巧巧，害羞时神色不定，生起气来脸鼓鼓囊囊，毫无说服力。
陆浥尘吸着面抬头笑着问她“黎助理，你要气多久？”
他这个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她搅动着碗里的面面无表情回答“不知道。”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她吗，也许我说了我的原因你会同情我。”陆浥尘塞了一大口面在嘴里，余光看到黎晓投来的眼神知道她好奇了，“想知道的话等我吃完这碗面，我才有力气慢慢跟你说，同样，你也要吃完你那碗。”
方便面的香气迅速收服了她早已饿得空荡荡的胃，陆浥尘吃完面从冰箱里取了两瓶水，将其中一瓶的瓶盖拧开又稍盖上放在她的碗旁边，此时她头也不抬的认真的吸着面条。
陆浥尘打开水喝了半瓶，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自顾自的说起来“费心源就是有这种本事，只要在她身边的人都会很喜欢她，这么短的时间就让你这样喜欢她，我认识她了十几年，她就这样环绕在我身边，我又何尝不是，十九岁那年我主动吻了她，没有作弄她，那一刻我是真心的。”
“但是一动了喜欢她的念头就让我恶心，以前我时常会想她要不是费心源该多好，她姐姐要不是费佳泉该多好，费佳泉要是没拆散我的家多好。”
黎晓放下筷子，随着幽暗隐进了空气，细细的听他说话。
“费佳泉第一次来我家里时她还在上大学，那年我也才七八岁，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妈很喜欢她，费佳泉那时已经在钢琴圈小有成就，计划去国外继续读研。我妈因为生下我放弃了她的音乐事业在家开了个培训班。费佳泉经常来我家等她妹妹下课，一等就是两小时，谁曾想日复一日她会跟我爸……他们之间有接近二十年的年龄差距，我爸为了她搬出了这个家，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我和我妈两个人，我妈那两年的变化我一点一点看在眼里，她像一朵花一样，慢慢枯萎了，曾经她那么光彩照人，慢慢越来越沉默，她珍爱的琵琶放在琴架上生了灰，躲起来的哭声代替了她拨弄琴弦的声音……”
“那时我也已经慢慢明白是怎么回事，费佳泉和我爸趁我妈上课时两人亲昵曾被我不小心看到过，当时我被吓到了，心里隐约预见是件很不好的事，暗自藏在心里不知道跟谁说。”
黎晓抬头看他自说自话的背影，语气冰冷沉缓，心揪了起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当着众人的面这样侮辱她的姐姐，明白了那句侮辱话里的语境。
陆浥尘吸了口气，又重重的叹了出来“我心头藏着一个秘密，人人都知道我爸妈是车祸意外去世，只有我知道并不是，爸离开家一年多回到家里跟我妈说要离婚，要马上娶费佳泉，她平静的答应了，只有一个要求，离婚前陪她回一趟无锡老家，去给外婆上一次坟，妈不肯带上我，就他们两人开车回的无锡，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她打开了我的房门，躺在我旁边抱着我跟我好多话，先是像以前一样给我讲故事，只是讲着讲着她哭了，说舍不得我，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还说对不起我，那时我没听懂。还以为他们过两天就会回来，沉浸在他们回来了就会离婚，爸爸永远不会回家的悲伤之中……没想到，两天后的晚上就收到警方消息，他们出了意外，车撞破了护栏掉进河里，隔天才打捞起来早去世了。”
河，鲜血，以及河面漂浮着两具中年男女的尸体……
陆老师的噩梦！竟是这样，她背脊发凉在夏夜的夜晚打了个寒颤。
“那时大人们说十岁的孩子懂什么，过会就忘了，可是十岁的我却看明白了那个过程发生的所有事，看到了我爸**时的肮脏动作，看到了我妈一无所知的还在教孩子上课，在分不清对错时两个世界在我脑中对立，我妈即使没在我面前崩溃过却也将她的痛苦腌进了生活的时时刻刻，我还学会了恨，恨剥夺我人生的人，恨我失去了家，她毫发无伤的活着，活得理所当然。这些年我只有在幻想的世界里杀她无数次，可我也只能想，最终我能做的也不过只是小孩过家家的报复，像你今晚看到的那样……”
他垂下了身体被沙发背全全挡住，黎晓绕过沙发在旁边的老虎椅坐下陪他，看他一脸破碎却不知如何安慰他。陆浥尘抬头对她苍白的笑了一下，眼里是无底的黑洞“接下来的事你还想听吗，关于你的，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一开始就了解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对你这么好。”
“其实我认识你很久了，你大学毕业那年，我去过你学校，看见你的论文被发表在校报上，看见在操场上你穿着学士服带着学士帽，你父母弟弟围着你，给你拍照，为你自豪。后来你在杂志社实习，我见过你一个人在楼道哭，跟着你去过你公司楼下快餐店吃饭，包括那天上在天台救你也是我一路跟着你的，我看出你心情不好，一路跟着你进了大厦，我只是接了一个电话你就不见了，还好我找去了天台……”
黎晓在幽暗的灯光下睁着惊讶的看着他“为什么？”
“你身上有一件宝贵的东西。”
“长大后遇到我妈的朋友，她是市医院的医生，她犹豫再三告诉了我我妈出事前半年她去医院签了器官捐赠书的事，帮我查到我妈的眼角膜移植给了一个天生弱视的小女孩，听说那个女孩当时等了五年的角膜。”陆浥尘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光点在他眼里聚集又柔散开，他又在找了，现在她知道了，自己眼里的眼角膜是他妈妈的，他是在她眼里找妈妈的影子。
这一个接着一个的真相持续不断的被他讲出来，脑海里已经被轰炸成一片狼藉，她一件一件的重新消化整理。
发现这一切就像一环扣一环的圈套，费心源的姐姐间接害死了他的父母，父母的死挤压成他心底的噩梦，因为噩梦，兰园让她来到陆浥尘的身边，因为她母亲的死无形之中自己与他产生了密切的关联，一切看似毫无相干，却都被冥冥之中一条线串了起来。
最可怜的还是他。
他无力接受她投来的怜悯眼光，心里对她愧疚万分。
“今天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愿意去，但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所以利用你对我的感恩逼着你去。现在是不是对我失望透了？看到真实的我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觉得我挺卑鄙？这些所有明明跟费心源毫无关系，我却自私的把所有愤怒加诸在她的身上，利用她羞辱她姐姐，看到费佳泉脸上抑制不住的愤怒，我内心在狰狞的笑，有种报复的爽快。”
他冷笑，眼里的心痛却掩饰不了。“我也就只能用这些拙劣的手段来填补我丑陋的报复心了。”
“你没有你自己说的那么邪恶，世间真正的魔鬼不会露出獠牙，能让我们看到自私的都是一群受伤的人，你若真心想报复，对心源可以使用更恶劣残忍的手段，但你没有，你会对自己伤害她感到自责。其实你也舍不得对吗，她若真的不再出现，你其实也会心痛不是吗？在仇恨和她之间，你选择了仇恨，所以很早就用仇恨覆盖了她在你心里真正的意义。”
陆浥尘没有接话，陷入窗外的夜色里。他红着眼，面目全非。
“陆老师，再深的感同身受也无法与切肤之痛比，我劝不了你什么，我只相信有天你会走出过去给你设的牢笼，你会知道你拥有的东西还有很多，你会珍惜你拥有的一切，像珍惜我眼里你母亲的眼角膜一样。”
见她蹲在自己的身前，温软的手攥着自己的手臂，她在用他母亲的眼睛仰望着自己，一时忘了自己看见的到底是谁，无论是谁他现在都渴望紧紧的抱着她，但他克制了，不想在深夜里吓到她。
她悄然离开了。凌晨两点雨已经停了，她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四周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再有一个小时父母都该起床蒸馒头了。她不知道其实陆浥尘其实一直在跟着她，直到看见她房间灯亮起他才转身回去。
次日，陆浥尘离开这座城市了，巡演将近三个月，预估九月中旬接近十月才会回来，据说费心源与另一位琵琶演奏家做了调换错开了与他同台的所有场次，她选择了大面积退出他的的世界，一个人治疗从童年到青春那段漫长的情伤。
黎晓不清楚费心源是否完整的知道陆浥尘父亲和她姐姐那段往事，也许家人把她保护得很好没让她知道，也许她因为喜欢陆浥尘把事情埋藏在心底，像一个战战兢兢守护地雷的人。
后来知道陆浥尘为什么小学没读完就去了日本，一待就是三四年，那场灾祸之后让好好的男孩终日沉默，不去上学，整日把自己关在琴房，关在充满妈妈影子的地方，一待就是半年。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年幼的他琢磨出父母的真正死因吧，噩梦在那个封闭的琴房里全面侵入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