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三十三楼停下,转出楼梯间。楼道走廊一片黑暗,连应急灯都不亮。
唯一的照明来自远处的高楼霓虹,暧昧彩光从玻璃窗外斜斜射入,在走道上形成一个个明灭不定的格子。
秦准在前,美美在后,踩着这些格子走过长廊,来到最深处的一扇门前。
平平无奇的黑色大门,没有任何装饰或标牌,连猫眼孔都没有,那姿态谢绝一切的交流与窥视,沉默关闭着。
门把手上有厚厚的一层灰,显示久无人开关。
美美伸出手指,点了点那扇门:“耶,好硬。”
“四叔真奇怪,那么爱钱,又把钱藏这么紧。”
秦准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对吗?”
美美理直气壮:“是啊,好像我好爱阿展,就常常把他拉到花园里去遛遛啊,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嘛。”
秦准笑意更浓:“那你可以尝试一下牵一坨黄金在海德公园散步。”
他说着,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弯弯的细铁丝,拗了拗试试硬度,弯下腰去:“记得要把黄金雕成狗的样子,我比较喜欢松狮,但斑点狗没毛,可能好雕一点。”
美美失言,当然知道他在讽刺自己,哼哼着绕到他身后,飞起一脚,啪啪声响起后,他的背上留下一个好不娇俏的脚印,但秦准一动也没动。
他在聚精会神的对付黑色大门的门缝。
那根铁丝在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已被分出上千根,每一根都细到可以把空气分子穿起来,放在炭火上烤一烤当宵夜。秦准正将其中一根送进黑色大门与墙壁之间。
“那里面有锁吗?”
“没有。”
“这扇门是我爹以木定诀封锁的,除非他本人或者三叔过来,谁也打不开,根本不需要锁。”
“既然如此,你现在是在垂死挣扎吗?”
秦准不理她,头几乎贴到了门上,那根铁丝稳稳地插入了一个细微得根本可以说不存在的空隙,而后他将指尖对准铁丝的尾部一戳,一滴淡淡金色的血泌出皮肤,沿着铁丝一路欢快滚动而去,瞬间到达看不到的另一端,像通了电一般,铁丝变身为一根电灯管,金灿灿地亮起来。
只是亮那么一下。
大门咔啦一声,那股屹然如钢的气势顿泄,轻轻滑开一道缝。
秦准双眉一挑:“行了。”
美美由衷佩服:“你学会木开诀了?而且这么强?”
男孩子把全部铁丝握在手里,从头到尾一搓,又搓成一整根,放在口袋里,摇摇头说:“我没学会。”
“这是三叔示范的木定诀解除法,四个月前他来伦敦我请他指点我咒语修行,用这根藏咒丝藏起来的。”
“而这根藏咒丝,则是半年前在你妈的储存室偷出来的。”
美美嘴都合不拢了:“你连三叔都算计?哦,算计三叔都算了,你偷我妈的东西??你不想活啦?”
秦准毫无表情地抿抿嘴,不予应答,径直推开门跨了进去。
门后是极大空间,像图书馆一般陈列着一排排的木架,架子上重叠堆放着款式划一的黑色箱子,大小不一。
看不到灯,但里面有足可视物的暗淡光线,只是这光线带给人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像从凝视的瞳仁中反映出来。
美美像一条鱼儿落进了鱼食缸子里,眼看着就奔撑死而去,她轻灵地从一个架子转到另一个架子,读着上面垂下的金属标签:“不记名债券,连号美金,黄金,钻石,纪念版珠宝……”
她从珠宝架一头探出来,容光焕发地大叫:“阿准,我要这个,我要这个,宝格丽十八世纪的皇家定制珠宝耶,我要戴去参加高中毕业舞会。”
秦准也在架子之间逡巡,闻言一微秒都没有停顿:“不行。”
美美大怒:“凭什么?”
秦准的回答简洁而切中要害:“会被人抓。”
美美顿时语塞,但她今晚被拒绝太多次,脾气发作起来,说什么都不干:“不,我就是要!!”
秦准一看她大眼睛凶光直冒的模样,知道硬来不行,立刻俊杰了一把:“好,一会儿就给你拿。”
当然,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他随即又尽了自己最大提醒之责:“为了安全起见,现在确定一下,要是你妈问起来,你应该会一人做事一人当吧。”
美美捧着那个黑箱子,脸蛋贴着写明珠宝式样成分的标签,已经开始傻乐了,一听这话,晴转雷阵雨,摔摔打打把箱子丢回原处,臭着一张脸走到秦准身边,冷冰冰地说:“那你拿啥,你拿啥你也要一人做事一人当。”
想到这里她又高兴了,幸灾乐祸地指着秦准:“嘿,你爹打起你来,一点儿都不比我妈手软。”
秦准耸耸肩,对被老爹揍这件事报以完全无所谓的态度,他悠然踱步走到房间最深处的架子旁边对美美眨眨眼睛:“我要的是这个。”
这一处架子相对较小,只有一层,上有整齐累叠的十数个黑色盒子,所有标签都很简洁,只写着秘辛两个字。
但秦准神情热切,如同看到全世界的财富堆积在一起。
将最上层的一个箱子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卷一卷的黄色羊皮纸,用红色丝带结束,整齐排列着。
丝带上都吊一个小卡片。
“是名字吗?”
美美在一边嘀咕着,探头翻了翻,果然。
每一张小卡片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大部分在世间如雷贯耳,如果把这个盒子里有名字的人聚集起来站在奥林匹亚山下一起跺个脚,宙斯想必都要现身垂询:汝等有何要求尽管陈述,本神自当竭力满足。
“这里面,是他们的秘辛。”
见不得人的,见不得光的。
披露出来便字字见血,霎时间卷起漫天风雨。
“比如说这本。你看看。”
秦准随手拿起一本丢给美美。
“亵童受害者证词及证据一览表?”
她随便地念着其中某一页的标题,但随即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
秦准耸耸肩:“就是。”
那是顶级的大人物,简直可说是生活在大气的最高一层,他要是随处小便的话,人间就会豪雨成灾。
他绝对不会知道有一双眼睛在冷冷看着他,将每一条作奸犯科行差踏错都看进眼里,即使那明明都发生在暗无天日之处,而后记下来,不错过丝毫细节,他恍然大悟那日,就是那双眼睛需要他粉身碎骨之时。
作为狂热的八卦分子,美美对秘辛之箱的热情猛然便盖过了一切物质,她盘算着赶紧死记硬背几条,转头发到自己的微博上去,想象着随即而来转发如云的盛况,她忍不住哈哈哈笑出声。秦准对她傻笑什么没兴趣,双臂展开抱了两个秘辛黑盒在怀里,招呼美美:“走吧。”后者大喜:“一锅端??太好了,我可以直接扫描复制了!!”
但她美妙的期待在下一秒钟就告终结,门口忽然响起轻轻的却连续不断的拍手声。
有人在鼓掌。
有人在这密室中鼓掌。
秦准一惊,抛下箱子,转身凝神而视。
此时灯火齐燃,四周通亮。
在入门处站了一中年男子,容长脸,中等身材,长眉窄目,头发乌亮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极精细的人。
他穿件黑色半长风衣,脸上浮出一层淡淡金气,犹如秦准的血色,叫秦准:“准儿。”是他的父亲秦礼。
美美尖叫一声:“四叔。”身子一旋就躲到秦准的背后,只露出两只眼睛闪闪烁烁四处探照,轻轻说:“阿准,往哪儿逃?”
秦准微耸起肩,带着十足的敌意,生硬地说:“美美是我拉来作伴的,和她没关系。”
中年男子微笑,有意思的是,他和秦准论身材长相轮廓细节都没有半分相似,唯独这丝笑容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他缓缓说:“嗯,你们回去吧。”
这一下大出意外,美美忍不住挖了挖秦准的耳朵,狐疑地说:“啥?”秦准行动力则要强得多,既不怀疑也不犹豫,对方坐言,他便起行,一拉美美,两人飞速窜过中年男子身侧,冲上走廊,绝尘而去,转眼不见踪迹。
男人保持着微笑目送他们俩远去,直到最轻微的空气振动也不再传来,他慢慢走进房中心,从秦准觊觎的秘辛箱中拿起数卷翻看,若有所思,十数分钟之后,淡然说:“庄缺?来啦?”
房间另一头有空气波动,地上首先出现一双大红色绣花鞋,而后是穿着铁锈色宽松长裤的腰腿,接着是雪白丝质的金线滚边上衣,衣袖如云,最后冒出来一颗脑袋,安安稳稳居于这身装束之上,红唇紧闭,手指中玩弄着一把硕大的大溪地珍珠,是从离她最近的箱子里抓出来的。
女人缓步走近,将珍珠一颗颗往地下扔,而后踏上去,轻轻一碾,顿时珠圆玉润都归尘土,不复标价时的矜贵。
“不知人类为何爱这些身外物,明明脆弱不堪。”
秦礼点点头:“是因为不够自爱的缘故。”
他对人类不存在太多好感,连谈论的时间都觉得是浪费,随即转了话题说:“刚才那一幕,你做何评价。”
庄缺走到秦礼身边,探头看了一眼秘辛之箱,说:“秦准心机缜密深沉,凡事谋定后动,总而言之,就是很像你。”
秦礼点点头:“他半年前已在这所大厦出入踩点了解突破口,四个月前偷到藏咒丝,再设法骗取白弃的木定诀解锁咒语,在诸多诱惑中当机立断选定目标,所有行为,都以结果为导向,干脆利落。”
庄缺颔首同意秦礼的点评:“那么,他应是传承金色?”
秦礼像有什么极烦心的事,举手揉了揉眉心,但还是皱着:“目前下不了结论,他早就过了训练期,却一直拒绝去四色场考试,软硬不吃,实在伤脑筋。”
庄缺被他带坏了情绪:“我们这一代,白弃南美矢志丁克到底,你那两个儿子,阿展天生懒散,至今连人身都不愿化,准儿自小与你疏离,母亲辞世后更是独来独往,根本不以宗族为念,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担心咱们会被直接断了根。”
不知内心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担忧,秦礼贯彻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沟通风格,直接忽略这一大片说辞,提醒道:“你还有个女儿呢。”
庄缺叹了口气:“嗐。”
做父母的,拿这个词出来表达对自家儿女的看法,实在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两位估计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都不是成功人士,五十步不笑一百步,当下沉默以对,过得一阵子,忽然庄缺叹了口气“说起来,要是阿敛在世,何须花费这么大的功夫考量他们属色,是骡子是马,不就是她看一眼的事儿嘛。”
这番感叹十分唏嘘,说者沉痛,听者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不再笑不再言语,毫无反应。这倒是他一贯风格,无话可说的时候就是无话可说,既懒得掩盖,也不必不安。
现在,他眼光游离到别处,仿佛透过重重高墙看到了外面无限辽远的世界,脸上闪烁些微惊叹,恍如目睹漫天烟花坠落,微弱的叹息划过唇角,又很快隐藏到肃然漠然中,秦礼将话题拉开:“我在想,为什么准儿会直扑秘辛之箱?”
庄缺眯缝起眼睛:“他选得很对,这箱子中的秘密,价值连城,比真金白银值钱。”
秦礼点点头:“是的,但以他的阅历与经验,不应该知道这一点,甚至”
“准儿从未来过这里,他根本不知道秘辛之箱的存在,但他刚刚一进门,面对遍地珍异,没有丝毫犹豫迷惑,直扑目标。”
“就跟他来过成千上万次一样。”
“谁指点过?”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心中浮起答案,却很有默契地没有宣之于口。
“东波城的事怎么样了?”
庄缺沉下脸来摇摇头:“一桩有了点眉目,一桩没成。”
“没成?你竟然没做到?”
口气虽重,秦礼倒没讽刺的意思,只是单纯的难以置信。庄缺向来横行霸道,飞扬跋扈,她要做的事,虽践踏万人,血流千里而不悔,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这质疑引得庄缺一笑,她看秦礼时总有温情,眼神忽然间便柔和下去,像一盏突然遇风的烛灯,笑完了淡淡说:“我当然也有做不到的事。”
“针对叶源氏的绑架行动意外失败了,我的人和叶源氏都失踪,原因我在查。”
意外在人生的所谓安排里,常常如同尘世的盐,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两个大人在楼上唧唧歪歪的时候,博引大厦应急电源已经启动,被打得东倒西歪的保安们甜梦之后悠悠醒转,哎哟哎哟摸着后脑勺向赶到现场的警察汇报情况,美美和秦准沿原路返回大堂,刚从楼梯间出来就劈面遇到巡视的警探。
他们被拦在当场,要细查身份,美美生平不做亏心事,一做全摆在脸上,被抓就必然反抗,反抗就必出人命,总之不考虑逃亡,她眼睫毛眨巴眨巴,盘算起来要扁这么多人的话是用武器比较好还是用法术比较快,秦准忽然不动声色亮出一张通行证。
纯金打造的通行证,属于本楼物业业主,无论谁执有,在本楼内都金吾不禁,四通八达。
理论上倘若有人以不正当手法取得该通行证,其后患必然无穷,但做出这个规定的人似乎对此风险根本不加以考虑。
警察和保安交换过非常大量狐疑的眼神之后,决定还是放行为好。
走出大厦门口,美美转头看看秦准,露出提心吊胆等待暴风雨打自己一脸的表情,但等了许久天气仍然是多云而已,未免有点奇怪,她点点秦准:“阿准,阿准。”
男孩子恍然地看看她:“什么?”
美美很纳闷:“你不责怪我下手太轻?保安那么快就醒了?”
秦准闷闷不乐,不知道想着什么心事,一面很勉强地励志道:“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
美美很激动:“才怪呢,我怎么可能尽力呢,我要是尽力的话,他们就全部死掉了,会变成一片片的烂布条在空中飞舞耶,你怎么可以昧着良心说瞎话啊。”
这么不领情,还真够特立独行,那你要怎么样,要我跳起脚来大骂你庄美美是个大笨蛋,根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吗?这种明摆在那里我知道了几百年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好说啊,几百年耶,一点都没有假的几百年耶!!
秦准难得说那么长一段话,而且语调相当没好气,庄美美愣了一下,忽然快走两步,从背后把秦准抱住,她精致绝伦的小脸蛋贴在男孩子的脊背上,贴得紧紧的,小声说:“阿准,我知道你难受。”
秦准顿了一下,头也不回撒腿就跑,虽然背上贴了个人,他的速度还是非常之快,庄美美觉得颠,干脆像个八爪鱼似的整体攀在他背上,所谓秤砣虽小压千斤,不晓得她搞什么鬼,秦准越走越累,最后摆出了黄河纤夫的架势,死命往前拖动自己的双脚,额头还见汗,只听美美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你别装了,你妈没了,你恨死你爸了,你们家阿展也恨死你爸了,所以连人都不想变,哎,你好歹有个爸呢,好歹有过妈妈呢,你妈以前对你们多好的,我呢,我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
她的本意似乎是想安慰秦准来着,结果越说越伤心,忽然四肢一松,啪嗒掉在地上,娇滴滴多漂亮一个小姑娘,就这么在伦敦湿漉漉的街头放声大哭,哭声响彻四街,行人纷纷侧目,顺便对秦准投去责备与质询的眼神,那意思是你小子到底干了天不容地不忍的勾当,再不懂怜香惜玉你也别让女孩子家往地上坐啊,屁股湿了可没有脸蛋湿了好看,他们就不明白庄美美打出娘胎起就不爱坐凳子,随便到哪都往地上出溜。
秦准听她哭的那个劲头,一时半会儿必定是不会收手的,没奈何走过去踢踢美美的脚底:“好了,你已经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了,起来啦。”
美美从她青葱般的小手下露出可爱的眼睛,眨一眨:“真的?不想不开心的事了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一跃而起,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已绽出大大的笑容:“嘿,咱们去和阿展玩吧。”
秦准纠正她:“我去和阿展玩,你该回东波城了,你明天要上补习课。”
美美一声怪叫:“我不要!!!明天上数学课,我恨死数学课!!!”
秦准顿时就来了兴趣:“咿,之前叫你不要上暑假补习班的,你非要去,拖都拖不住,忽然对数学没兴趣??”
作师爷状他摸摸下巴,顿悟:“嘿,你心上人逃课了!”
美美翻了个白眼,不出声,那神情明明白白的表示秦准百分百猜对了,这位小公主心里有事,眉梢眼角跟着每个毛孔都是心事,秦准看着好笑,忽然想起什么,出声提醒:“你别来真的啊,来真的下场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