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周一清晨，天光微亮，城市刚刚苏醒。
郑明远匆匆扒了几口妻子准备的早餐，随后弯下腰，在女儿圆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爸爸要上班啦，晚上回来给你带小熊饼干。”他笑着哄了几句，轻轻掰开女儿的小手，转身抓起玄关的公文包，快步走向车库。
车库中停着的是一辆墨灰色的宝马5系，线条流畅，漆面在顶灯下泛着光泽，落地价五十多万，是这个地段体面人士的标配之一。
其实，仅凭郑明远作为研究员的工资，很难在这寸土寸金的朝阳区核心地段住上这套大房子，更别说常年维持这样的生活开销。
但他从不为此焦虑，郑明远的家境很好，即便他的妻子婚后从未工作，整日插花、读书、接送女儿上兴趣班，他们的生活也依旧优渥从容，毫无压力。
车子缓缓驶出车库，郑明远的眼神望向远方，今天，他要正式跟王建华院士一起，商讨启动下一代粒子对撞机的建设计划。
郑明远穿过研究所主楼清晨略显冷清的走廊，抬手看了眼腕表——七点五十五分，比约定时间早了五分钟。
郑明远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手上的材料，深吸一口气，敲响了522办公室的门。
“请进。”
王建华院士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用一只老式瓷杯给自己泡茶，阳光从落地窗斜照进来，落在堆满文件与专业期刊的书桌上。
“哎哟，王院士，您这么早就到了？”郑明远快步走进，语气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紧张。
“我习惯了。”王建华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地盖上茶杯盖，“年纪大了，睡不踏实，不如早点来，还能安静看会儿材料。”
“王院士您真是认真敬业，真不愧是学界楷模。”郑明远赔着笑，悄悄打量对方桌上的那叠熟悉的蓝色文件夹，那正是他上周提交的报告--《关于建设HPWC（混合等离子体尾场对撞机）的技术可行性分析》
王建华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抬头。
郑明远定了定神，选择直入主题：“那……我上周提交的报告，您看了吗？”
王建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双眼。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
“看了。”
郑明远心头一喜，正要继续陈述，却听对方接着说道，“我不同意。”
“什么？”郑明远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两个字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
可话一出口，郑明远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让自己的陈述更克制。
“王院士，还是先让我完整地介绍一下情况吧。”郑明远目光紧紧盯着王建华，“在实验室环境中，我们已经完成p-PWFA原型机的验证，能量增益稳定，束流品质达标。我们有实打实的数据支撑，p-PWFA目前已达到TRL 5，具备向工程化推进的条件。”
原本的环形对撞机要实现200 TeV的对撞能量，需建造周长约100公里的隧道。而郑明远的分阶段混合加速路径方案，可将整个加速系统的长度压缩至10公里。
“我相信你的实验。”王建华开口，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重量，“可是，其他的呢？”
其他？郑明远一怔，随即迅速回应：“资金方面您不用担心。宋氏投资公司已经正式承诺，会全权赞助整个项目前期建设和前十年的运行经费。这笔投入不会动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也不会挤压其他基础科学领域的资源。我们走的是‘社会资本+国家战略’的双轨模式，确保不影响其他方向的发展。”
“我说的，不是钱。”王建华轻轻摇头，他站起身，直视着郑明远的眼神，“我问你，现在、立刻，建一座能实现200 TeV能量的粒子对撞机，有什么必要性吗？”
“这……”郑明远顿了顿，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他没想到，王建华会直接质问项目的意义，“它会对高能物理产生革命性的推动。我们可以探测微观更深的结构，是人类理解基本规律的关键一步。”
“关键一步？”王建华缓缓转身，“那我再问你，近七十年来，从希格斯粒子到中微子，这些高能物理的大成就，对普通人的生活，带来过任何实在的好处吗？对企业有什实际的利益吗？”
郑明远沉默了。
“我觉得没有。”王建华的声音渐高，“至少在未来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内，不会有任何直接应用。所以，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宋氏投资公司愿意花这么多钱，押注这样一个项目？高能物理明明有其他方向更值得探索。”
“也许，”郑明远低声说，“他们是真心为科学奉献。”
“是吗？”王建华立刻打断，“可科学不是靠‘真心’就能支撑的。科学需要的是可证伪的路径，是现实的节制，不是用千亿资金去赌一个优美的幻想。”
王建华停顿片刻，目光缓缓投向远方，眼中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思虑，“现在到底有什么粒子，值得我们这样去做？”
郑明远没有回答，此刻，面对王建华的质问，他只能保持沉默。
他心里清楚，自己与宋维洲真正追寻的，并不是报告中那些被主流理论所接受的“合理猜想”。
郑明远在找他的粒子梳，宋维洲在找他的火种粒子，可这两个目标，无论哪个现在都不能向王建华坦白。
“怎么？郑研究员。”王建华眼神锐利，“你不回答我这个问题，是说不出，还是不想说？”
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推进，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咔”声。
郑明远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喉结微动，嘴唇张了张，却始终没能吐出一个字。
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几乎要将人彻底吞噬的时候，王建华却忽然开口了，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整个人缓缓向后靠入椅背，语气奇异地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们至理。”
郑明远心头一震，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不明白王建华这时候提起至理是什么意思。
但王建华神情依旧，迎着郑明远的视线，不闪不避，继续说道，“短短几年，产出的论文数量惊人，而且几乎每一篇都踩在高能物理未来的命脉上。”
“真是厉害啊。”王建华的语气意味深长。
郑明远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王建华走到书架前，指尖在一排泛黄的卷宗间滑过，最终抽出一份封面已微微卷边的档案袋，放在办公桌中央，“至理制造了高能物理奇迹年，一连就是十几年。你们的突破真的太顺利了，简直就像是预知了答案。”
那是对至理研究所的论文整理。
郑明远的目光落在那份档案上，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没有说话。
“到底是什么推动了你们？运气？可这未免太巧了。天赋？这里从来不缺聪明人，可没人能做到像你们这样，从不试错，步步成章。”
王建华顿了顿，缓缓扫过郑明远的脸，“还是说，背后有某种不可解释的东西？”
室内灯光惨白，映在两人之间。
郑明远真的没有想到，这场对话竟会走向如此境地。
随后，王建华的话，更是如惊雷般炸开，“比如宋维洲？”
“宋维洲”三个字出口的瞬间，郑明远的呼吸几乎停滞，他震惊于对方那近乎确信的目光。
可还不等郑明远从中回神，王建华却再次开口，“建这座200 TeV对撞机，从来就不是你的主意，对吧？
你是执行者，不是决策者。
如果你们真想推进这个项目，那就让真正想建的人来跟我谈。否则，我不会组织评审会。”
没有评审会，粒子对撞机项目连门槛都迈不过。
郑明远张了张嘴，还想辩解，却被王建华抬手打断。
“我要见宋维洲。”